刘小骥
云桦船
刘小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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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怕山高,女人不怕细活”,冯煜最初听到那首鄂伦春族民谣,是在毗邻长江的青田音乐屋。台上的两位歌手,一个戴着元宝翘的狍皮帽,一个梳着散开的发辫,当那轮光晕在他们头顶上空扩散之际,冯煜也仿佛看见白雪皑皑的大兴安岭,成群结队的驯鹿以及拿桦木、兽皮搭建圆锥型屋顶的汉子们。诚然,这里是不乏优秀歌手的,却鲜有人演唱民谣,且将一切演绎得如此完美。当天晚上,冯煜请这对音乐人吃了夜宵,而就在几小时前,他还因女儿天天的事,跟田佳雯吵得不可开交呢。
冯煜在我面前聊起这两位歌手,也就是蔷花和勇士的那天,窗外正下着迷蒙细雨。时间已经很晚了,空空荡荡的教室让人感觉寒意正浓,但刚从口袋里掏出羊皮手套的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扬起了下巴,说我一定要找机会去听听他们干净、爽朗的声音,那可是毫无修饰,一点也不矫揉造作的天籁之音啊!
关于青田音乐屋,以及民族歌手的那些事,是冯煜到咨询公司上课后才讲给我听的。此前,我们并不相识。拈指算来,当时的他来杨丹妮的咨询公司已有将近三个月了。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一个处处谨小慎微,缺乏勇气和魄力的人,可蔷花和勇士的事却改变了我的看法,当然,杨丹妮或许会有不同意见。
“像冯煜这种类型的人,是很容易碰到心理危机的。”我记得,杨丹妮曾经这样对我说,“所以说呢,及时学习心理自救,对他这样的人,就有了特别重要的意义。”
面对杨丹妮这类简短的评语,我自然是投双手赞成票的。初出茅庐的我相信她的专业、直觉和敏锐的判断力。此外,她也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和道德楷模。当然,作为同时拥有心理学、教育学和医学这三个高等职位的她是太漂亮,太具有女性魅力了,更难得的是,她兼具了王祖贤的飘逸和赵雅芝的典雅。用今天的话来讲,杨丹妮属于“御姐”那一类型。我还记得,打扮入时的她向来强调思想之于人生的重要性,她抵制一切低俗趣味和庸常言行,以为每个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只有了解到什么东西比金钱名誉和地位更重要,内心有所追求的时候,你的心灵才会有所依托,不再感觉空虚和无聊。”穿着白色小礼服的她在给我们这些新职员培训的时候,如是说。
站在杨丹妮的咨询公司,二十一层楼高的地方俯瞰窗外,你会感到由衷的自豪。首先,大厦属于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无论从外观,建筑用材还是从地段上看,在同类建筑中都屈指可数,每个在这里上班,进进出出的人都卓尔不群,满怀自信。再看公司的格局和装潢,虽谈不上奢华和宏大,却处处流露出那种精巧和内敛的气质,让人联想到海螺壳内部那种复杂却有韵律的节奏。值得一提的是,到她这里来上课的人多半在某一领域有特长,或者做出过一些解除贡献,例如IT业精英,大小私企老板,公务员乃至省市政界要人。面对这些经过细分的人群,无论碰到什么样的难题她都能迎刃而解,这也使得杨丹妮的事业蒸蒸日上,来往于此的人络绎不绝,把这里当成一个类似于私人会所的地方。大约正是因为如此,冯煜的到来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还记得他站在大厅黑色大理石地上的样子:穿着一套挺合身,但看起来廉价的灰色西装的他夹着公文包,四处张望了半天,才拉了拉衬衣领,朝咨询台这边走来。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开始向这个陌生人兜售起各种教材教程,告诉他如何获得心理咨询师这一热门行业的资格证。但并不领情的他却越过这些花招,从资料架上抽出薄薄一页纸,看了半天,然后问我说,“我想报这个,请问,满员了吗?”
“这个没有特别优惠,要不您再考虑一下别的吧……呃,报这个也不是不可以。初级班一学期六百,只需要一季度就结业了。”我有些泄气地对他说。
“这就很好,我没别的要求。”他从怀里摸出钱夹,取一张就点一张。全部取出来之后,又清点了一次。等到他把钱交给我之后,我递给他一张资料表格。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然后便去沙发那边填写了。
冯煜填表花去的时间,同样让人难以忍受。耗了大半个下午,喝了好几杯浓茶的他总算站起来,走到我跟前,郑重其事地把表格递了过来。不过从浏览表格的第一行开始,我对他的印象就有所改观了。他的字迹虽不比书法家那般优美,却如楷书字帖那般整洁、干净,一撇一捺都不偷懒,就像没有任何亮点,也不会让人挑到毛病的他本人一般。而在他来这里的最初几堂课,你也会看到他是如何将这一特征贯彻始终的:每逢周三、周四这两天,冯煜都会提前半小时走进课堂,用纸巾擦掉桌面上的灰(从桌面边缘向中间擦),摊开教材和笔记本,然后把一支蓝黑色的自来水笔搁在书本摊开的中页。等到老师走进教室,他的脊背“嗖”的一下弹成一条直线,两只胳膊交叠得整整齐齐,一点也不错位。跟来这里上课的多数人不同的是,冯煜从不旷课,也不占领最前排的位置,更不会中途溜走,他对扩大社交圈,笼络人脉资源或结交异性似乎也没特别的兴趣……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没引起大家足够的兴趣,包括我本人在内。而就在人们即将把他忽略、遗忘的时候,他却在某天课后,叫住了正在帮老师收拾放映仪的我。
“我想请教一下,你们这里,是会给学生分类?”冯煜刚一开口,就给我出了道难题。
“大家学的东西不一样,档案和资料自然也会分门别类地放好,便于管理。”我放平了语调,希望不要给他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
“能告诉我,我被编到了哪一类?”他鼹鼠那样缩着手,看似有些犹豫,但还是对我说了。
“C类,学习兴趣班。”我坦率地告诉他,杨老师只给A、B班级的学生上课,不过只要他愿意,将来也可以转到其他班级。
“不用,真的没必要麻烦的。”他有些讨好地说杨丹妮和其他老师平时太忙,恐怕抽不出时间帮他,而他又有些私人问题想要找人咨询。迟疑几秒,他问我是否有空。
“如果不需要太长时间的话。”尽管心里不大愿意,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太好啦!如果是这样,一定要让我请你吃饭!”他高兴地拉了拉我的胳膊,去门外等我了。
二十分钟以后,我和冯煜已经来到大厦顶楼的自助餐厅,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端着不锈钢托盘坐到我对面,用卫生纸擦掉桌面上的油污,抱歉说这里太不像样,只能将就一下了。开始用餐时,他的动作是均匀,有规律的,每扒三口饭,就夹一筷子菜,兜一勺汤。等到饭菜吃过大半,他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才把话头切入正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和杨老师讲。在到这里来报名之前,我差一点就垮掉了。”
透过金属托盘的反光去看冯煜,你会发现他的生活跟他本人一样失真:刻板、单调、平庸,毫无戏剧和传奇色彩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也不过了。现年三十六岁的他行事温吞,刚从学校毕业就去一家印刷厂上班。起初,他负责胶版彩印的工作,后来因对色差不敏感的缘故,又被安排着校对文字和图片。作为一个毫无建树的操作者,他的面前总摆有几本不同版本的大字典和一些画册样本。他说一旦产品从车间出来才发现纰漏,其损失和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跳过中途那单调的八小时,下午五点准时走出办公间的冯煜总算可以抬起头,让新鲜空气充盈整个肺部了。但刚刚迈出大门,他又得加紧步伐,赶六时那一班公交车。倘若顺利的话,他会在七点二十前转地铁过大桥,抢在八点前到家。他每天在路途上耗费的时间就占去了三小时左右,其间还要忍受车厢里的汗酸和某人的狐臭,以及脾气暴躁乘客的叫嚷声。好不容易从外面赶回家,脱掉外套的他也不能躺下来歇息。在某外企做美容的田佳雯还没下班,他要赶在她回来之前,做好夜宵。
“我老婆给那些大户服务,比我挣的钱多,但也很辛苦的。”他停下来,瞄了我一眼,突然换了一种语调问我:“你能保证,不把这些都说出去?”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才接着说,“她向来自我感觉良好,总以为自己处处都比我优秀。两人意见一旦不合,她就拿房子的事来压人……唉,谁叫当年是她家里人掏的腰包呢。”
作为美容护肤品专家的田佳雯本该给人留下温柔、洁净的印象,但冯煜却不这么看,而她也嫌他手脚不麻利,缺乏上进心。在工作方面,冯煜的确碰到了瓶颈。大约是在一年前,新调来的那位领导重新调整了组织架构,说为了提高业务技能,每个人都应该学会挖掘自身的潜力和价值。这么一来,冯煜在以往的工作之外,又增加了推销印刷单的任务。虽说他被分配到的区域有成百上千家单位,可劳碌奔波了大半年的他却一项业务也没谈成,用他自己的话来讲,那段时间,自己就好似一只被塞进地窖的鼹鼠那般,无论怎么动用爪牙,也顶不开打了水泥钉的窖盖。
某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他发现枕边落了一绺头发,而此前失眠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他的体重比从前增加了不少,吃得更多却消化困难,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他未老先衰,快要撑不住了。去医院一检查,才得知自己提前进入了中年危机,而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便是及时调整身心,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
“我就是那时看到你们公司打出的网页,报名参加学习班的。老实说,当时我还将信将疑,因为有人说被分到C类的人,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可你看我现在明显好转了许多,我想等到学期结束,是能有所收获的。当然,我也希望你和公司的其他领导,能够多给些意见。你看,我不属于那种脑筋灵光的人。”冯煜一边说,一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额头。
坦白地说,冯煜后来的那番话打动了我。在他之前,还没有哪个客户对我如此信任。人们要么嫌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要么直截了当地说我跟他们不是一个对话平台,非要杨丹妮出马不可。我向冯煜表示,会尽可能地给予他建议,但事先要向杨丹妮汇报。一方面,作为职员的我有必要对每一个学员负责,此外,她的指导性意见无论对我还是对他来说,都起到了灯塔守护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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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冯煜这类容易被大家忽略的人,往往没有什么特殊才干。他和妻子在家庭地位上的悬殊,也使得他常常抬不起头来。”在把有关冯煜的资料交给杨丹妮之后,她帮我厘清了头绪,又分析了他的基本状况:“一个处处循规蹈矩,连腰都不敢弯一下的人多半缺乏安全感,如果你想接近他,就要帮他打开那层看不见的保护罩。”
听过杨丹妮的这番见解,我似乎有些眉目了,而她也支持我多花些时间去接近这个不起眼的人,说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汲取经验教训。我来到了公司的资料室,开始翻阅里边的书籍。横贯墙壁的书架又大又高,但书籍却码放得很整齐,除了心理学、社会学,精神分析之外,也有人文地理等方面的内容。随意从里边抽出一本,会发现上面很多地方都做过标注。从收尾上翘的字体上看,不难辨认出这是杨丹妮的字迹,这让我不禁想到,在成立丹妮心理咨询之前,她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把书捧回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开那一页页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纸,你会被那种沙沙作响的声音所感染。杨丹妮爱书,并坚持知行合一,理论付诸实践。早在我来这里上班之前,我就在报纸上看过她的相关事迹。发生地震的那一年,刚刚成立公司不久的她,放下了手头上的一切工作,只身前往灾区做心理辅导。跟许多心理辅导员不一样的是,她没有一个挨一个地分发表格,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身边的人身上。她不会去做那类好高骛远的事情。
“在重新树立自信心之前,你需要尝试着跟周围的人联络,沟通。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把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员。在工作上,乐观、积极一些,说服自己喜欢和接受交给你的任何工作。”在看过相关的辅导资料之后,我给冯煜提出了几项要求,说只有积极配合,才能起到疗效。他欣然接收,接下来的表现也没叫人失望。
在跟冯煜有过交谈的第二天清晨,穿着短裤和球鞋,戴上“耐克”护腕的他,已经来到离家不远的一所大学操场,开始慢跑热身了。跑完步,他会立即洗个热水澡,然后轻轻拍打、按摩肌肉,促进血液循环。在出门上班之前,他会对着镜子提醒自己这是新的开始,无论如何,都不能后退。一周过去了,冯煜的训练初见成效,虽说他在领导面前还有些发憷,跟田佳雯的关系也亟待改善,但至少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在下一次公开分享课上,原本不爱在人前表现的他主动走到了台上,向大家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只有当一个人拥有了健康的身体,才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只有懂得了如何呼吸和放松,才能避免焦躁和抑郁的产生。”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放到了正在摆弄放映机的我身上:“前几天,我第一次拿到了业务提成,这得感谢‘丹妮咨询’,还有我的朋友小艾。我建议大家将来有机会,也不妨在工作之余跑跑步,听听歌,给自己做顿可口的晚餐……对不起,说得有点乱,但我真的很高兴跟大家一起分享我的心得体会!”
冯煜的演讲得到了大家和老师的认可,从这点上看,他是有所突破,战胜自我了。等到下课了,从教室里走出来,我才察觉到寒意降临,近几日,温度是持续下降了,霜雾都很浓。我朝公交车站那边走了过去,后面突然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起初,我以为是自己挡道,等到喇叭再次呜鸣,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杨丹妮在喊我。身穿黑色皮草的她推开了驾驶室的门,侧身招呼我进去。
“让我送你吧,今天我要去那边办事,顺道的!”她热情地说。
犹豫两秒,我走了过去。她打了个手势,让我挨着驾驶室坐。我从来没有挨她这样近,因而嗅到那股淡淡香水的味道,喉管不免有些发干。好在她打开了音响,开始播放音乐。在音乐和柔和灯光的烘托下,她的脸呈现出那种古典油画的透明感。过了一会儿,我没那么紧张了。
杨丹妮在送我回家的路上,问了我许多跟工作无关的事,例如我的工作和家庭。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股薄荷糖的香味,让人既舒适,又不得不随时注意她。我告诉她说,自己还有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姐姐和一个刚念高中的弟弟。我想在丹妮咨询公司的时候,早日拿到三级心理咨询师的职称,以为这是国内新兴的,走俏的行业。
“国内的心理咨询师人手短缺,起步很晚。”杨丹妮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考上职称了,又该怎么办?”
“当然会接着去考二级……”突然间,我觉察到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立场和态度。”她俏皮一笑,脸呈四十五度角地面向我。她的睫毛投影隐射下来,给她增添了某种神秘和妩媚。
“我想像你一样,做自己爱做的事,处处被人追捧,受人尊敬。”我脸红地说。
“你可真会哄人!”她干脆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自得而满意的笑。“记得你今天对我说过的话。”她把车拐进我住的巷子里,才接着说,“我希望你将来有所成就的那天,还能像你现在这样!”
我永远也忘不了杨丹妮那晚对我说过的话,以及那辆银白色的玛莎拉蒂跑车消失于拐角时,内心的悸动。从某种程度上,手持魔棒的她在那晚让我见识了暗箱背后的秘密,而我也把自己当成了公司特殊的一员。但好在我记得提醒自己不要奢想太多,唯有那样,杨丹妮才会委以我重任。自打这晚之后,我对公司的事更是上心,跟她之间也形成了从未有过的默契,往往不需要她提醒,就知道该把哪一类的客户名单交到她手里。可就在这事发生后不久,冯煜那边就给我摆设了新的障碍。这天晚上,他头一次没过来上课。第二天上午,当我给他打去电话的时候,才得知他当天晚上并没其他事可做。
“为什么没有来,也不回我短信?”我有些生气地问他。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动。”他的语调冷冰冰的。
“我们不是说好了,会坐在一起解决问题?”
“昨天和今天不一样,今天和明天又不一样。人,是不可能每天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一板一眼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颇有哲理,意味深长的话。
我坦言说他让我很失望。短暂的沉默过后,冯煜突然像啮齿动物那样咆哮起来:“以后,不要再打电话,也别再拿那些事来烦我了!我不来,是因为我对你和你们公司很失望,除了对着课本念教材之外,你们什么都没做!”
很显然,冯煜的话挫伤了我的自尊,同时,我也因为他的神经质而感到羞愧。一个从来都不懂得发脾气的人竟然会对我如此粗暴,实在很丢脸。我没把他的事告诉给其他人,而此后的他,也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缺席。
冯煜再次出现在我和其他人面前的时候,初级班的课程已经快要结束了。那天晚上,他跟以往一样走进教室,但比从前要略晚一些。来到后排座位的他一如往常地摊开课本和笔记,端端正正地坐好,脊背还是直,让人忍不住想要拿铁棒敲弯。
给老师当助员的我尽量不留痕迹地观察着他,在接下来的五十分钟里,他没表现出异样。直到下课了,人们陆续走出了教室,他才绕到我跟前,为那天的事向我道歉。
“当时我的心情真的糟透了,所以无论说什么,都请不要当真。”他用那种憋了很久的,迫不及待的腔调对我说,“后来我想自己出去散散心,于是就到青田音乐屋听歌了。你知道勇士和蔷花吗,一个不怎么出名的音乐组合……你一定不会想到这么有才华,有天赋的人会颠沛流离,也一定想不到才坐了半个晚上,他们就把我当成了患难与共的知己!”
3
冯煜在去音乐屋邂逅蔷花和勇士之前,曾因女儿的事跟妻子有过激烈的争吵。晚间十点左右,独自出门的他来到了毗邻长江的青田音乐屋。那是他念书时常来消遣的地方,虽说时隔多年,可里边的装饰和陈设大致保持了原样,褐色文化墙背后的常青藤,假山上面安放的水车,水池里的游鱼,包括头顶上辣椒形状的彩色小灯泡,都给置身于此的人带来怀旧的感觉。况且,这里消费不高,价格相当亲民,往往只需要花上二三十块钱,就能一边喝饮料一边嗑瓜子地坐上大半个晚上。像雏鸟那般缩紧肩膀的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随着光线越来越暗,来夜场看演出,听音乐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但或许正是因为这里消费过于平民化的缘故,音乐大多乏善可陈,中间穿插的丑角表演也低俗得让人生厌。昏昏欲睡的他把胳膊枕在桌面上,眼皮不断下压,也是在这时,身着民族服饰的蔷花和勇士来到了台上,演唱起那首鄂伦春族民谣:
“兴安岭上树长青,毕拉尔河碧如玉
山高不比男人的志气高,水深比不上女人的情爱深
那伊耶……希那耶……
桦木屋顶我的家,狍鹿鳇鱼捕不尽
一人一马一杆枪,策马扬鞭林中跑
那伊耶……希那耶……”
歌声尚未结束,冯煜似乎已经通过词曲,窥见到那个原始而神秘的地方。如果没有那样纯正、毫无污染的心灵,又如何能够演绎如此美妙的音乐?等到蔷花和勇士演唱完毕,冯煜赶紧去后台找到他们,邀请他们去音乐屋对面的大排档吃饭。两人爽快答应下来,于是三人聊起了各自的生活,包括他们的演唱生涯。冯煜就是从那时开始逐渐了解到,面前的这对男女,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酒过三巡,三人兴致越来越浓。冯煜得知他们并非专业歌手,也非科班出生,十八岁就参加工作的蔷花从前在给一家操办丧事的公司当歌手,而勇士在高考落榜后,就搭了个架子,卖起了烧烤。在他的摊位旁边,还搁了台音响,这么一来,他便能一边煽风点火,一边跟着节拍吊嗓子了。
把事情放在两人命运交汇的那一年,寒冬来得比往年要迟许多。勇士记得那天雪停风住,皑皑积雪压弯了松枝,远方晴空如洗,落叶树木呈现出黯淡的褐红,去同学家玩的他刚从车上下来,就听见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阵阵锣鼓。随着鼓声渐进,他才听出这是给人送葬的哀乐,在锣鼓声停下的缝隙里,一个声音刺破了天空,直达云霄:
“佛说嗔爱泯,不过是劫
万古不化亦或万念俱灭
长歌当哭,荒楚一阙
司情天,能饮一杯疯癫……”
这声音忽高忽低,虽说只唱过那么几句,他便立在那里不动了。等到勇士醒过神来,走近些瞧,才发现唱歌的女子个儿不高,眉目清秀,颧骨略显突出的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真不敢相信这个娇小的北方姑娘身上,竟然储藏了如此巨大的力量。
等到乐队走远了,他才想到该找她问电话号码。于是便守在这里,等到她回来,赶过去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你的声音我很喜欢!我想跟你一起组织个演唱组合,我写歌,你来唱,愿意吗?”
让没有真正演出经验,倒是很能“嚎两嗓子”的她去当专业歌手,岂不是对牛弹琴?蔷花笑称自己没那个天赋,在勇士一再坚持下,才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回去后,她把陌生人找她唱歌的事告诉了家里人,正在擀饺子皮的姐姐嘴角一撇:“就一串烧烤的,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像他这种说起话像搞传销的人,还能把你捧成大明星?”姐姐到底是过来人,不过三言两语,就堵住了她的嘴。
让蔷花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拒绝勇士后不久,那个大个子的男人就只身去了北京。安定下来不久,他再次联系了她,此后两人每周都会通话,就音乐和北京方面的发展交流起来。起初的那三年里,勇士没有提及自己的艰难,四年过去了,他才第一次在电话里对她讲述了自己的歌唱事业:“其实北京的生活没有我说的那样好,不过现在不同了,有公司愿意包装我。这里的机会每天都有,我相信你也能抓住的!”
“好!你等我来,最多三天!”挂上电话,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追逐音乐的梦想了。
三天过去了,当拖着大大行李箱的蔷花在出站口见到勇士的那一刻,才发现当年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已经蓄起了络腮胡子,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眼角的皱纹很深,握手时的感觉,也是粗粗糙糙的。可是勇士没有电话里表现的那样乐观,接过蔷花行李的他说自己今天一大早,就拒绝了那个音乐推广人。
“他们要我按他们的方式唱,但那不是我的声音……我也是刚接到通知,就做出决定的。”他有些歉意地对她说。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享福的。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都不知道梦想为何物。所以,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她拢住了他的手,让它贴靠在自己脸蛋上。
勇士和蔷花在青田音乐屋见到冯煜的这天晚上,两人已经在外面打拼了将近十年。对于这两个三十多岁还没成家立业的人来说,长夜漫漫,自打他们决定搞专业创作的那天起,就推掉了大部分的夜场和商演,因而时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但不管前路如何艰难,只要有人愿意给他们机会尝试自己的原创作品,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哪怕还要来回贴补路费。
“很多时候,我们也拿不准这样走下去是否有前途。你也知道,多数人对民谣兴趣不大,他们更喜欢听那些翻唱版,那些耳熟能详的歌。”勇士对冯煜说。
“不管别人怎么看,但我真的很喜欢!你们的歌有故事,有生活,更重要的是给了人们自由联想的空间。”冯煜说一定要坚持下去,让人们接受新事物,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冯煜告诉我说,蔷花和勇士在这里逗留了整整一周。此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到青田音乐屋来,跟他们聊聊天,谈谈创作方面的事。作为一个音乐爱好者,曾经的发烧友,他也有过各种各样的憧憬,只不过他所欠缺的,是勇士的勇气和蔷花的韧劲。
“说来说去,在他们面前的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在任何事情上都没做出过成绩的人。”冯煜搔了搔头皮,露出腼腆的笑容:“也难得他们把我当成知己,还非要说我是他们的福星上将……不过你说奇怪不奇怪,以前他们不管是走大路小路都撞墙,可自从见过我之后,就有人邀请他们参加一个大型的文艺汇演了!”
蔷花和勇士是在离开这座城市的当天晚上,接到上海某演出公司打来电话的。在电话里,该公司外联人员明确表态,愿意接受他们在舞台上演唱自创民族歌谣的请求,但也提出了相应条件,那便是他们去上海所产生的一切费用,包括饮食起居,公司概不负责,其演出收入也将捐献给慈善事业。面对如此苛刻的要求,勇士和蔷花商议后还是答应下来,毕竟机会难得,想要在歌唱事业上杀出一条血路,不得不准备随时豁出去。
他们抵达上海,站在舞台上的那天晚上,两人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盈余了。而当奶油黄的灯光顺着他们裤腿爬到肩头,最终升到高空之际,他们也亮出了那个多年前就想要亮出的嗓音。在他们的歌声中,骑在马背上的民族是那样骁勇善战,他们古老的生活传统让人们看到,在大兴安岭,在黑龙江流域里,依然生活了这样一群淳朴的人,哪怕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他们依然相信灵魂不灭,相信山川大河,都是充满灵性的。
随着蔷花的鼓声渐远,谢幕的时候到了。就在他们互看了一眼,以为这里的观众和别处一样不通音律的时候,掌声却如潮水般由远至近地推了过来,把他们推上浪花之尖。从台前走向幕后,还没来得及收敛心绪的勇士给冯煜挂来了电话。他的嗓音激动得让人发颤:“是你给了我们信心演唱这首原歌,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能带给你更多的惊喜!”
冯煜在杨丹妮的公司给我讲完上述这些,时间已经很晚了。窗外依然淫雨霏霏,冷风顺着玻璃窗的缝隙渗透进来,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但不管怎样,我没打断他,而他也取下勇士寄给他的一枚挂坠给我看,以此证明自己所言属实。
“从前,我总以为是自己不行,周围的人都比我优秀。”冯煜对我说,“是勇士和蔷花让我看到,在生活面前人人平等,一个人太过贬低自己,才是最可耻、最没出息的。”他把那枚潜水员送给他的,串了绳的虎鲨牙齿,重新挂回到脖子上。
无论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冯煜总算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在班级的最后几堂课上,他再次变成了那个不可或缺的成员,其单调、刻板的语调也因斗志昂扬而变得抑扬顿挫,且富有形象化的感染力。往往说到兴头上,还会增加表情和动作。从穿着打扮上看,他倒还是那样一板一眼,衣服和裤腿看不到一个褶皱,但其举手投足至少有了洒脱的一面:“嗨,你好!下次来的时候,咱们接着聊!”看得出来,他比以前懂得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了。
时间过得很快,三月中旬,大楼内外的花木都在春风的照拂下施展其蓬勃生机,而这时,冯煜的课程也正式宣布结束了。我记得那天下课铃声响起之后,他不紧不慢地合上笔记本,把书籍塞进了手提包,然后站在门口等我。过了一会儿,收拾完教学仪器的我走到他跟前,祝他一切顺利。
“也代我问你和你家人好,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他把包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很有风度地跟我握了握。那是一种自信的,振奋人心的姿势。不知不觉之间,眼前的这个人,跟我初见时,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冯煜走后不久,我便有了某种缺失感,就像一个突然戒烟戒酒的人,做什么都变得索然无味一般。好在时隔不久,四月的阳光就穿透玻璃窗,洒在我们办公室那淡蓝色的墙面上。正如杨丹妮去年对我们说的那样,她新设了两个培训地点,也增加了一些新的课程,其中还有命盘风水和中医养生。她说这些可以跟心理学结合在一起,同时也能够避免教学的雷同和枯燥。等到场地、装修,水电等方面的事都安排得七七八八了,她把我叫去了她的办公室。在那张板栗红的桌子上,搁着一样用塑料盒包裹好的东西。
“打开来瞧瞧?”她微笑地抬起下巴。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一眼就看到这是她给我新印的名片。其熨金的头衔,就跟在黑体字的后面。
“杨姐,这是……”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
“还记得那天送你回去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她肯定地点点头,说,“别让我失望,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自从当上了部门经理兼杨丹妮的私人助理,我的生活就因此改写了。有了新头衔的我不必紧张地兜售教材,不必深更半夜还担心被人家电话骚扰,也不必起早贪黑地挤公交了。在都市里生活,人们的身份转变就是如此之快,或许昨天晚上,我还在出租屋里吃泡面,可是今天一大早,我已经穿着订制的职业装,坐上杨丹妮派送的车去公司报道。
现在,除了负责新开的两个馆的日常事务,统计会员人数,我也时常给她誊写演讲稿,因为看过她笔记的缘故,我很能模仿她的口吻,关于应酬方面的事,也算能够胜任。而在那些下起冷雨的,不必外出,也没有其他工作可安排的日子里,偶尔也会缅怀起从前的生活,于是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做卫生,抹抹桌子,扫扫地。哪怕公司请了保洁人员,我依然乐此不疲。
“艾经理,有人找……我已经去拦了,可他非见你不可!”这天下午四点,我正在擦拭自己的桌面时,一个下属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怎么教你的,这点事都办不好!”数落了他几句,我叫他请外面的人进来。可没等下属出去传话,那人一步就跨进了大门。
“我就知道你在!都说过我们是老朋友了,他们非不信!”进来的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冯煜。半年不见面,他比从前胖了一圈,脸和脖子上都有了赘肉,额头前面也秃了不少。虽说还是那般齐整干净,但在灯光的映照下,整个人都显得油腻腻的。
“你肯定过得蛮不错!”我说心宽才能体胖嘛。
“托你的福,都好。你不也挺滋润挺自在的?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冯煜说着那些世俗的俏皮话,这使得我认定他已经变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抠了抠西服袖子的纽扣,说一段时间不见,怪想我和这里的。
“如果真的舍不得离开,那就赶快来报高级班吧。”我继续跟他开玩笑。
“我会考虑的。”他低下头,似乎没有心思谈这个,只是一个劲地玩着那枚纽扣。这时我才注意到西服是崭新的,是那种罕见的粉红色,熨得挺直,看上去是高档货。
“有空吗?这么久没见面,待会儿请你吃饭。”我想该尽地主之谊,于是便告诉他,再过两小时就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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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篾搭架的纸灯笼悬在头顶,墙壁上挂着摊开的洒金折扇,柜台后面的木格子里搁着青色酒壶和穿和服的人偶娃娃……当晚七点左右,我和冯煜来到一家日式料理店用餐的时候,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邀我出来,坐在烟熏火燎的自助餐厅吃饭时的情形。我还记得那天的饭菜很油腻,勉强才能吃完,而不到一年时间,我已有资本请他坐在这里,吃一顿像样的晚餐了。
料理店的老板跟我们公司有业务上的往来,其妻和杨丹妮也很熟,因而用不了多久,饭菜就端了上来。按照该店的习俗,本可以叫身着和服的姑娘陪伴,可冯煜却以为那两个脖颈修长的女孩会打扰到我们谈话,于是我便提前给了小费,把她们打发走了。
两位姑娘踏着碎步退了出去,拉上了梭动门,冯煜却还盯着手中酒杯,没有下箸的意思。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以为大约是嫌酒菜太贵,于是便暗示说这顿饭由我请,况且还有金卡可以打折。接下来,我向他推荐了几样特色菜,说这里的北极贝和章鱼卷是很地道的。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冯煜总算拾起一个寿司,可他只咬了一口,就马上放回到盘子里。
“还记得勇士和蔷花?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他打了个手势,提醒我说。
“哦,就是那两个歌手,还有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对了,鄂伦春族民谣!”为了强调自己对他们印象至深,我又问他蔷花和勇士如今怎么样了。
“你是问他们吗?非常好,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更好的状态了!再过一阵子,他们就要去参加一个全国的选秀比赛了。到时候,央视都会直播……而且,只要能够进入半决赛,他们就会演唱我给他们量身打造的歌!”冯煜前言不搭后语,并不连贯地给了我太多的信息。
“真的有把握?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们作词作曲?”在我眼里,冯煜没有这个能力。
“难道没有跟你说过,在我念书的时候,有过短暂的音乐史?”冯煜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我答应他们要尽快写完,所以最近一直在寻找那旋律,那调子,那音符。不管是睡着了还是在清醒的时候,那节奏都在我的大脑里……后来我才发现,那首歌一直在那里,从来就在那里,只等着某一天我伸手去取。”他的手指如同指挥棒一般,在空中划着圈,似乎沉溺于自己的创作情绪。尔后,他把手摊平,放在桌面上,看着我说,“可是近几天,灵感突然中断了。就像琴弦‘啪’的一声断裂一样,如果不能及时找到替换的,就没办法完成了。”
“有事影响到你了?”我狐疑地问他说。
“还是你最了解我!大概谁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坏事总会在你最最顺利的时候,突然找上门来。”冯煜抿了抿嘴唇,从怀里掏出钱夹,又从钱夹的塑封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约摸五六岁大,梳着整齐的刘海,不算特别漂亮但很是可爱。值得注意的是,这孩子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忧郁气质。
“我还没告诉你天天的事吧。我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但他们还想方设法从我身边夺走。”冯煜压低额头,脸上笼罩着一种怕人的青灰色。
顺着记忆的阶梯攀缘而上,冯煜曾经在女儿天天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爱和希望。如果说他和田佳雯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必须添加润滑剂才得以维持的话,那么天天的出现则给这个貌合神离的家以希望,避免它过早地分崩离析。天天出世后不久,便成了父亲心灵上最好的慰藉,女儿的甜美和柔顺,会让父亲绷紧的脸冰雪消融。而他呢,也如鸟羽那般呵护着她的成长。天天换牙的时候,他给她讲了牙仙的故事;天天喜欢粉红色,他便给她买来粉红色的衣服,粉红色的玩具;如果天天不高兴了,他也开始懊恼自己不能完全了解儿童的心理……可面对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在很多事情上,也不由他不操心。
冯煜对女儿最初的顾虑,是因田佳雯而起的。妻子向来忽略女儿的感受,除了吃饱穿暖之外,她不觉得这么小的孩子需要沟通和交流,也没察觉到跟其他孩子比起来,天天过多的依赖父亲,独处时却容易变得郁郁寡欢。但这些还不足以让冯煜焦头烂额,直接影响到他给勇士他们作词谱曲的,是因为天天幼儿园发生的那件事。女儿上的幼儿园,本是省市批准的重点幼儿园之一,其绿环面积,师资力量,包括教学环境,都首屈一指。该园坐落在一座湖泊旁边,绿荫覆盖的栈道和周边的树林亲近自然,可正是这样一个看似世外桃源的绝佳场所,却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患。
回到两个多月前,一天晚上,刚给妻子准备完夜宵的冯煜正把女儿哄到床上去睡觉。按照以往的习惯,父女二人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交换一样秘密。
“爸爸,我给你讲个悄悄话……你可不许说出去哦。”女儿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咬耳朵地对他说。
“是什么悄悄话,要挨这么近才能说呀。”冯煜按她说的那样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和女儿的头,假装这里是藏身的山洞。
“昨天,我们睡午觉的时候,夏老师进来了。他还爬到,灵灵的床上睡觉。”女儿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夏老师为什么会到灵灵床上去?是因为灵灵害怕吗?”
“灵灵不害怕一个人睡。是夏老师说要看看她,自己爬上去的……他把门也关了。”
“后来呢?”女儿的表述虽说不大清晰,却给了冯煜不祥的预兆。
“灵灵后来说,夏老师把她弄疼了,还不许她讲给别人听。夏老师不是故意的……爸爸,你在听吗……”听女儿说到这里,冯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从女儿的房间出来,疑窦丛生的冯煜不禁回忆起夏老师来。那是个脸上满是粉刺,待人接物却相当和蔼、有分寸的人。他是一年前调到幼儿园来的,其和善的面容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想到这里,冯煜便按捺不住了。他走进卧室,把自己的推论讲给正在做面膜的田佳雯听,以为如果夏老师真有不良企图,孩子的处境岂不是太危险了?
“我说老冯同志,不要因为自己的无能,就把所有人都想得那样肮脏、无聊好不好?我看夏老师挺好的,是你自己心里有鬼!”田佳雯一边说,一边拿指头捋平面膜上的气泡。
“可是,天天的同学今天没到幼儿园里来。这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她在嗓子眼里嘀咕着。
“我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早点把这件事告诉学校,让他们介入调查。如果不想把事情闹大,就干脆叫天天转学算了。”
“你可真有主意,动不动就要转学!你知不知道现在找个幼儿园有多不容易,一年前就要开始排队……”田佳雯瞪了他一眼,说让学校介入调整,也是没谱的事。
被妻子如此奚落了一番,冯煜也不敢多提这事,只期望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可是一周之后,当他从女儿同学的家长那里了解到灵灵已经转学,而在她之前,已经相继有三个孩子都离开这所幼儿园了,本就脆弱的神经再次出现了裂痕。这事发生后不久,他便时常从梦中醒来,睁大眼睛的他听见浴室水龙头没有拧紧。他起身检查,却没找到任何毛病。可等他再次回到床上,“嘀嗒,嘀嗒”的声音却再次隔着墙壁传了过来,于是他只得再次检查。
如此折腾了几个晚上,水滴的声音终于在脑海里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琅琅作响的金属声,就好似一条长长的铁链,正顺着井壁滑下去。然后落在某样东西上,发出“砰”的一响。掀开井底的水泥隔板,能看见一层上了很多螺丝的光滑铁板。用指头去叩,会发出回音,但让人感到害怕的却是回音背后,那些掩盖不住的,吚吚呜呜的哭泣声,仿佛许多在空气中漂浮的游魂在呼唤他,乞求他……从梦中醒来,冯煜的背心早已凉透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天天的幼儿园,想要找相关负责人谈谈。在校舍里逛了很久的他总算问明路线,在教学大楼的走廊上见到那个瘦长马脸,肩膀却很宽的女人。
“对不起,只耽误您一小会儿。”冯煜对女人说,“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查查夏老师……对,就是夏晓斌老师。”
“请问您是哪位?我们老师的资料,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女人抱住胳膊,扫描仪那样迅速扫了他几眼。
“我是天天的家长。这是我的名片。”他恭恭敬敬地呈了过去。
“您的意见,我会如实向上级领导反映的。”女人并没接他的名片,而是用冷漠又单调的口吻说,“像您这样的家长,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从前还没有哪个人疑心这么重,而且您说的那些事都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您的部分猜测和推论,对吧?”
“可是,有好几个孩子都转学的事总不会假吧。天天也跟我说过……”他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没事找茬。
“呵呵,孩子的话能够当真?现在的孩子都很早熟,很多时候也聪明过头了。”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里是重点幼儿园,无论是从教学设备,课程安排还是从师资力量上看,都是久经考验的。“对不起,我还有事。如果您还不相信,非要转学的话,我们也会按规矩帮你办好手续。请放心,不会让您为难的。”女人说完这些,不再搭理他了。
在幼儿园吃了闭门羹的冯煜没敢把自己私下去找负责人的事讲给田佳雯听,此后他又找一位给孩子转学的家长问过夏老师的底。原来此人有些来历,家里有两个亲戚是省教育部门的领导。既然如此这般,让幼儿园介入调查的事自然泡了汤,说让天天转学呢,短期内也是不可能的。苦思无果的他就是从那时开始,被神经性失眠折磨得几乎快要崩溃的。铁链滑落于井底的轰轰声逐渐替代了他给勇士和蔷花创作的词曲,在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一遍接一遍,永不休止。开始的时候,他只会在夜间焦灼不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白天呆在单位的时候,耳朵边也响起了轰鸣声。有时候,一夜之间,他会起床十多次,为的只是查看女儿是否还躺在床上;为了能够安静入睡,他又买来一对耳塞,每天临睡觉便塞进耳窝。可不管怎样,那种持续的,折磨人的声音从未消失过,那声音似乎并非是外界世界传来的,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情况并没先前说的那样好。我很难集中精力做事,晚上睡觉也经常从一个噩梦进入另一个噩梦,就像进出火车隧道一样……很多时候,我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但第二天醒来,我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些,周而复始,无法摆脱。”说到这里,冯煜低下了头。鼻尖投下的阴影落到了薄薄的嘴唇上面,让向来没有恶意的他变得让人发憷。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哑哑的,后来几乎听不清了,就好似一枚投入深潭里,消失不见的石子。“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早就跟你无关了。但就凭我一个人,真的越不过去。”他提高了音量,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长吁了一口气,坦言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临行前,我安慰他说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途径或方法,况且像杨丹妮那样有着丰富经验的心理咨询师,一定能抽丝剥茧地帮他找到其源头。
5
在欧美一些发达国家,一名普通心理咨询师的收费约为每小时一百五到三百美元,而在中国那些大中型城市,其酬劳却低得多,但其付出的代价和需要承担的风险,却并不比那些国家少。当我把近来发生在冯煜身上的事告诉给杨丹妮的时候,她没像过去一样发表相关见解,而是一针见血地指明,有些事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和业务范围。从另一方面来看,冯煜也不再属于我们的服务对象,说句公道的话,谁能指望缴纳几百块钱,就能一劳永逸地享受终身服务呢?
“婚姻、家庭和子女,这都是很私人的问题。如果没有深入了解和接触,是不能乱开药方的,就连浅层次的催眠都不可以。”杨丹妮用柔和但却肯定的语调对我说,“你应该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份,不要进入怪圈,也不要把死结套在自己脖子上,花点心思考虑正事吧。”她拨弄着手上那枚据说从斯里兰卡买来的戒指,再次提醒我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不得不承认,杨丹妮的答复多少让人沮丧,哪怕冯煜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可当年若不是因为他,我也无法体会到这一职业的特殊魅力和职责所在。不错,不再来这里上课的他从业务上和我们已经没有了瓜葛,但那条维系情感的纽带,依然在无形中牵引着我们。不过很快的,我便不再质疑杨丹妮的抉择,她的判断从未失误过,或许在这么做之前她已深思熟虑过,不管怎样都是为他好。
几分钟之后,调整好思绪的我给冯煜挂去了电话。为了避免纠缠不清,我告诉他说杨丹妮恰好出远门了,而关于他的事,最好还是当面找她谈,因为涉及的事情太多,太广。冯煜又问我,杨丹妮什么时候可以回。我说很快,并一再安慰他,一旦有消息,就会立即通知他的。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他在电话里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自己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跟冯煜通话完毕,我便开始准备出差前的工作。几天之后,当我抵达机场,来到大厅的时候,已经完全从冯煜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并告诫自己不要再同他见面,也不要跟他保持任何形式上的联系了。这几天里,我想了很多,冯煜的确值得同情,但杨丹妮的话自有它的道理:这是一个高风险的,随时随地都要付出感情、智力,不断被求助者们消耗其体力和心力的职业,我不愿像某心理热线主持人那样被消耗掉,心力交瘁而死,也不愿为了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庸之徒,自毁光辉前程。
说服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我已经领到登机牌,进入安检程序了。而当我和杨丹妮坐上飞机的商务舱,开始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的时候,关于冯煜的事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和杨丹妮来到了广州的白云机场。戴着深色太阳镜,穿着枣红色职业装的她刚从飞机上下来,负责接待的单位就迎上前来。在这里,我们将逗留十来天,参观和讲演的日程表,组织方早就安排好了。
在广州休整了一天半的时间,我和杨丹妮来到了一家全国百强企业的礼堂,开始了“企业文化暨管理心理学”的普及性讲演。作为杨丹妮得力助手的我打开幻灯片,开始分析一组组数据:在中国,每年因自杀而死亡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二十八万,而自杀未遂者更是有二百万之多,其中患有抑郁症的人有二千五百六十多万,里边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受到过专业性的治疗……面对这一行行跳跃的数字,我驾轻就熟,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难倒。而当我开始强调心理状态对职场员工的重要性,以及粗略剖析挫折管理、压力管理、消费行为管理等方方面面的时候,从杨丹妮的表情上看,她也还算满意。
等到我讲完这些,把话筒交给杨丹妮之后,眼下发生的那一幕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从前,推到了我最初见到她的那一天:穿着白色小礼服,头上戴着镂空花饰的她显露出那种优雅、和谐的美。伸开双臂的她仿佛一只纯洁的白鸽:“只有当一个人了解到什么东西比金钱、名誉和地位更重要,内心有所追求的时候,你才不会感到空虚和无聊……”
在接下来的午宴和晚间举办的舞会上,杨丹妮可谓出尽了风头。每跳一轮舞,她都会去卫生间补补妆,换一身衣服,然后再次回到人群之中。倘若这种事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也许会显得矫揉造作,但对她却不然。不管是穿西洋礼服,还是把头发挽成髻儿,插上发簪,和她本人都相得益彰。她那美丽的,却不过于张扬的触角可以伸向任一领域,但我却因此而感到痛苦,因为我看到该集团的某领导会在跳舞的时候,掐她油水,要么捧住她的臀部,要么贴住她的胸脯。而她呢,总会退让地转个圈,巧妙地避开,既不让对方太难堪,也不至于吃大亏。即便如此,我还是难以接受。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把头往女人胸上蹭,算什么事情啊?舞会进行到一半,我回到下榻的宾馆,只觉得先前膨胀起来的身体,瞬间被什么东西刺穿了。
关于昨晚的事情,姚丹妮到底给了我交代。“我们的事业才刚起步,很多时候你要学会忍耐。”翌日上午,我和杨丹妮在宾馆二楼的餐厅里吃早茶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或许刚刚醒来的缘故,她的眼袋还有些浮肿,这也使得我暂且忘记昨晚的不快,开始怜惜她了。“森祥集团的高层对我们很满意,看来管理心理学的那套东西,对他们起作用了。”杨丹妮把搅拌咖啡的小匙搁在盘子上,笑对我说,“付总答应多给我们介绍一些企业培训,你也准备准备,今天下午,我们还要去儿童福利院。”
去福利院探望孩童的那番经历,让我再次看到杨丹妮的善意和贴心。买好糖果和礼物的她在那些孩子们面前,极力扮演着姐姐、阿姨甚至母亲的角色,无论对方怎样持有戒心,她都能很快让他安静下来。“有时候,我还真想领养一个孩子。”回去的路上,杨丹妮对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忙得脱不开身,几年前我就这么做了。”
从福利院回来,我已没有什么忧愁和不快了。可是在广州呆的第五天,另一件事却再次把我卷了进去,让我不得不正视。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开始闹意见的肚子催促我出门买夜宵,回到宾馆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左边的立柱旁边站着两个人。哪怕周围光线很暗,我也隐约辨认出了那一男一女。女人不情愿地用手掌抵住男人胸口,那男的却从另一边拢住她。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之后,我匆匆而过,心情跌落到谷底。两分钟之后,有人来敲房门。打开来瞧,正是杨丹妮。
“已经这么晚了,还没休息?”站在门口的她,看上去有些不自然。
“正准备睡。”我拍了拍床单。
“很多事情,不是我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靠在门框边缘的杨丹妮对我说,“为了生存,壁虎有时也会放弃自己的尾巴。”
“可以理解。”我尽量不流露出情绪。
“我想今后,你会理解的。”觉察到我不想继续往下谈,她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杨丹妮都避免谈及那夜发生的事情,从广州回来之后,除了例行的事务,我也不会主动接近她。这种改变让我觉察到有些东西正摇摇欲坠,可惯性却使得我努力修补和维护,虽说我明白迟早都会坍塌。在工作之余的闲暇时光,我依然感到疼痛,那晚的情境总会逼近我的眼帘,让我不得不正视。后来,我开始考虑更换工作,甚至试着去杨丹妮的办公室找她说明。可最终我还是缺乏这样的勇气,而真正让我把这些搁置一旁的,却是冯煜的再次出现。接到他电话的那天,公司里恰好事情不多,杨丹妮也去云南开会了。
“是小艾?……我是冯煜啊,你的手机怎么打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办公室号码。”冯煜用含混不清的语气对我说。
“你现在哪里?”我问电话另一头的他。
“就在你们公司楼下。”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含混,就像一只患上重感冒的鹦鹉一般,吐词不清。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没见面,冯煜的身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然穿着套粉红色的高档西服,但领口和袖口却已经脏了。他努力想要挺直脊背,重心却放在前面,脖子也如鸵鸟一般向前探伸着。他远远地朝刚从大楼里出来的我打招呼,两手交替握着,显得既紧张,又惶惑。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停下来,夹住胳膊,仓促地在大楼下面的广场上来回踱步,似乎在寻找某个关键词。不过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眸子里的光泽没有了,无论是自信还是自卑,都不再存现于他那双未老先衰的眼睛里。它看上去是那样迷茫而空洞。
过了一会儿,我总算放松下来,能够正视他,以及接下来说的那些话了。按照他的说法,自从上次接到我的电话之后,就一直在等消息,无论是在家、在路上或是在单位,他的脑海里都思量着这件事。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关于我的任何音信,而他也愈发觉得女儿不能在幼儿园久呆,于是便主动到公司来找我想办法。可是在大楼上班的人拦住了他,说杨总和艾经理都不在,也懒得搭理他进一步的追问。无奈之下,他只好沮丧离开。
“那天我把天天接回家后,又去了趟青田音乐屋。本来我不想去的,但有人给我电话,非要约我见面不可。”冯煜的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说,“你猜,那会是谁?”
“不会是勇士和蔷花吧。”几乎不经思索,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算你聪明,不过才猜对一半。”他有些得意地说,“是蔷花给我的电话,他们真的过五关斩六将,闯进了半决赛了!可惜的是,勇士不能坚持到最后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冯煜没有立即答复,而是磨磨蹭蹭地舔着嘴唇,只等到我再次追问,才沙着嗓子说,“他嘛,失声了。你懂什么叫失声吧?就是说不出来话,嗓子哑了。肯定是太兴奋,太紧张了!如果换成我,肯定也会变成这样。”
“那接下来怎么办。蔷花一个人登台演出?”我奇怪他并没替他们担忧。
“一个人?她肯定应付不过来的!”冯煜竖起两根手指,否定了我的意见:“勇士嘱咐她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一个可以替他进入总决赛,拿到冠军,给他们争光的人选!”
“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以为事情马上就要失控了。就算冯煜真如自己说的那样,有过一定音乐基础,可是让很业余,很平庸的他在舞台上跟那些经过多年训练的专业选手同台竞技,未免太不量力。但没等我说出心中的疑惑,冯煜就已经看出来了。他不耐烦地来回踱了几步,焦躁而急切地对我说,“这么说,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的实力了?……不,你肯定不信!”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吵嚷着一定要带我去见蔷花。
在冯煜的一再催促下,我不得不拦下一辆计程车,跟他一起去青田音乐屋。那是沿江大道中段的路面,就在老租界的附近。从车上下来,冯煜领着我穿过马路,说音乐屋马上就要到了。
“你看,就是这儿。”他指给我看。
我没有看到他描述中的牌楼和青灰色的外墙,也没看到常青藤、假山和活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不过是一幢又老又旧的居民住宅。跟这里的其他住宅一样,灰蒙蒙的,让人忆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我们进去再聊!”他就径直朝院子里走去了,但不多久,就被一个操着火钳,正在生炉子的女人撵出来了。那女的横着扫帚眉,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滚你个犯贱的瘟神,说了这里没你找的人,再来我就打电话喊警察了!”
“肯定,是哪里记错了。”回到我身边的他低下头,张皇地捂住腮帮,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我劝他早些离开,可他坚持说音乐屋就在附近。他不得不立即去见蔷花,因为她还在那里等他,他们还要彩排,还要拿到全场总冠军,更加不能叫勇士失望。
“对了,我想起来了。最近不是在修路吗,很多地方都拆了,地址搬迁。老板肯定忘记留下电话号码。”他的眼里重新飞溅出喜悦,就像哥伦布第一次登上美洲一样。他自顾自地朝前走着,而生怕出问题的我也只得顺从他的意思。我和冯煜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路,数了无数根电线杆,也没找到青田音乐屋。等到我们在江滩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来,对面建筑物的边缘,已经模糊了。
“看来她是等不及了。一定是我记错了,把时间给耽搁了!”冯煜用力推挤着前额,发出粗重的吁吁声。我安慰说蔷花一定有难言之隐。
“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不愿意对人说出的一面吗?”我对他说。
“她肯定是嫌弃我,要不就是怕我抢了她的风头,以为我会一个人拿走奖金!”他突然站起来,冲我嚷嚷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撕得粉碎,扬到空中。在这张纸上,记录着他和音乐组合的相逢邂逅,记录着年轻的鄂伦春族猎手们放弃以往的生活传统,来到都市却陷入迷茫,又难以回归过去;在这张纸上,在冯煜亲手创作的歌曲里,自然也不会忽略到他的小女儿,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最明智的方法莫过于领着他最心爱的女儿,逃离这个处处布设陷阱的都市,跟老一辈的鄂伦春族人们生活在一起打猎、划船,用桦皮搭建圆锥形屋顶的房子。在歌声最后,这位已经不再年轻的父亲将会亲手打造一艘白桦木做的小舟。那天清晨,露珠还挂在草叶上的时候,父亲悄悄地把藏进灌木丛的船推入了河流,然后把他的女儿抱了上去。小舟顺水漂流,在绿树浓荫下划向远方,来到梦开始的地方。然而站在我面前的冯煜,没能沉浸于自己的故事太久,就回身推了我一把。
“骗子,你们真不要脸!滚开,别烦我!”他冲我咆哮了起来。
我冒冷汗地站在那里,发现以往学的那些东西都不管用。
冯煜向我投以古怪的一瞥,没多做逗留,就朝杨树林那边走去。我拾起地上的纸屑,想要一看究竟。上面根本没有所谓词曲,有的只是许多奇奇怪怪,谁都弄不懂的符号。
6
记得杨丹妮曾经对我说过,一名合格的心理咨询师不得因求助者的性别、年龄、职业或宗教,价值观等方面的因素歧视他。而我们的职业手册上也有过明确的规定,当咨询师认为自己不适合对求助者展开工作时,应明确表态,将之交给能够胜任此工作的人。那天见过冯煜之后,我才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已不在控制之中,但杨丹妮并不希望我干预此事,而等我私下里见到冯煜妻子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老公是从去年开始变得多梦,见谁都疑神疑鬼的。”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相貌极其普通,皮肤却保养不错的女人说,“他的工作压力一直很大,干了十多年还没被提拔过,领导班子又不断地换人……不过开头的那几个月,情况还算能够控制住,他坚持吃药、锻炼、饮食也有规律,后来又到你们公司来学习。”
“你先生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这些,只觉得他谨小慎微、不怎么放得开。”我说。
“他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妈妈带出来的孩子,懦弱得很。不怕您笑话,我老公十八九岁的时候,内衣内裤还要他妈帮着洗。也许我不应该这么说,但发生这种事了,他母亲那边也难脱其责,她一直掺和着我们的婚姻和家庭,挑唆我们之间的关系,说一个大男人的,成天被女人踩到头底下,算什么爷们啊……她也不喜欢天天上的幼儿园,怂恿冯煜去找领导,说什么里边的老师有问题。”女人揉搓着手中的纸巾,接着说,“我没想过他会承受不了,而他也有抵制情绪,说我不了解他,只有那个叫什么的乐队才真正懂得他。”
“是勇士和蔷花?一个民谣组合?”我提示她说。
“好像是有个叫勇士的,那该是去你们公司报名后不久的事。他说起音乐屋,还说那乐队特别棒,让他想起学生时代,要给他们写歌。我笑他是痴心妄想,但他还是固执地买来纸、笔和乐谱,每天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用黑色的塑胶带把玻璃也封住了,说外面吵得要命……是的,我是觉察到这有问题,但他不肯去医院,怕花钱多,还说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肯定能帮上忙。我想他说的也对,就任其自然,可他越来越脱离现实,直到那件事发生前的一天,我看到浴室里的所有灯都打开了。他坐在马桶上摇来摇去,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可等我走过去看,他又关灯站起来,说没有什么事,不需要担心的。”
“大家都没想过会这样严重。”
“那件事发生得很突然,说来就来了。发生那事的前一天上午,他还兴冲冲地告诉天天,说爸爸的歌写完了,等他把歌给一个朋友看之后,就领她去一个地方。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等到他从外面回来,天色已经暗了。我看见他邋里邋遢地走进来,谁也不理,取下搁在衣柜上的箱子,摊放在地上,匆匆忙忙地往里边塞东西,衣服、剃须刀,毛巾什么的……当时我就慌了神,赶紧问他想要干什么。他嘘了一声,叫我别吵醒天天,还告诉我说周围很不安全,得赶紧离开,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说到这里,田佳雯惊惶地看了眼窗外,然后才接着说,“我说明天再走吧,想要拖延时间,然后喊他母亲过来。我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只有他的母亲能够管住他。我一晚也没敢睡熟,但第二天他还是起得比我早,一起来就要拉天天走,我当然不会同意。”女人顿了顿,盯着自己被包扎过的左手,说,“他向来是个走路恐伤蝼蚁命的人。没想到,他真的会伤害我,没想到,他真会去幼儿园捅伤夏老师,接着又做出那种蠢事……”女人捂住脸,把头别了过去。她的肩膀一高一低地耸着,不过始终没有哭出声音。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说。
“其他方面,我还承受得起,我只是后悔当时没听他的话,那个夏老师作风真有问题。可是就算我当时相信他,除了让女儿转学之外,还能怎样?如果这样他就不会干出那种傻事的话,我宁愿承担所有的后果。”女人摇着头,拿手指擦了擦眼皮,看着我说,“我还想请教一件事,你们咨询公司,还有你,为他的事尽力过了吗?”
“我们会尽力照顾每个求助者,但有些事不是别人劝说几句就能解决的。”
“类似的话,面对客户的时候,我也会这么说的。我的意思是,出于你内心的想法,是否真有做过,哪怕抽出一点点时间,仔细考虑过?”她用那种期盼的表情看着我。
“我,有过的。”我没法正视她的目光,但还是按她期望地那样说了。
“我想也是这样。在他认识的所有人之中,只有我是多余的。”女人自嘲地笑了笑,坚持说今天她来付账。
从跟冯煜遗孀会面的店里出来,夜晚的霓虹已经让都市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在白天,它是紧张、繁忙,焦虑的,只有等到晚上,当人们陆续放松下来,学着取悦自己的时候,这里才会重新变得迷人且充满幻想。关于勇士和蔷花,或许正是在这样的夜晚派生出来的,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连最为寡淡和平庸的人也变得活力四射,精彩纷呈。可是冯煜再也看不到他们了,而我也不会再走进杨丹妮的公司。在过来见田佳雯之前,我和杨丹妮之间还有过一番对话,不妨事的话,也在此一一说明吧。
“你,已经知道他的事情了?”就在几小时前,杨丹妮这么对我说。在她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摊开的报纸。她的脸色有些泛白,但语气还算镇定。
“前几天,我们还见过面。记得那晚我给你打过电话,当时你在云南,正在跟一个客户谈合同。”我没告诉她,我在电话另一头听到了嘈杂的舞点声。
“很遗憾没能帮上忙。真的,我也为他的事感到难过。”杨丹妮放低眉毛,说,“真不敢相信,平时看上去那么谦和的一个人,下起手来竟然如此凶残,把自己也葬送进去了。”她惋惜着,以示哀悼。
“你觉得,他是早有预谋的?”
“我记得,一位古希腊哲人曾经这样说过,没有什么问题比生死更为重要。我想那样的动机可能是瞬间产生的,一闪而过,也可能为此酝酿了很久。”她字斟句酌,但又模棱两可地说着,“但有一点你我都该注意,他从一开始就没讲真话。什么歌手啊,乐队啊,都是他胡编乱造的。”她的表情颇为轻蔑。
“我想不明白,编造这些,对他本人有什么好处。”
“寻求同情,转移大家的注意力,who knows。”说到这里,她合上了报纸,问我打算怎样处理这件事。
“我给田佳雯打了个电话,她今晚有空。”
“你要主动约她出来见面的?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没有任何意义,也很不明智!”她提高了两个音阶,几乎快要站起来。但没等情绪失控,她的语调就柔和了:“逝者已逝,我不希望你受到影响,那种负面情绪……懂吗,这是不值得的。”
“你是叫我学会保护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学会取舍。”她瞥了我一眼,确保我没异议,才用严肃、认真的口吻说,“今后,我不希望你再提起关于他的事,特别是参加培训的过程。剩下的,你该懂的。”
正如杨丹妮吩咐的那样,我去了档案室,顺利在木架“C”栏的格子找到了冯煜的资料。褐色的牛皮纸封里装着他填写的那份表格,一些谈话以及相关的点评备忘。我把这些东西抽出来,扔进了碎纸机。不多久,它们就“吭哧,吭哧”变成带锯齿的长条,顺利销毁了。然后,我走出了办公大楼,准备去见冯煜的遗孀。
夜晚的霓虹,再次把我拉回到街边的玻璃橱窗面前。里边穿时装的假人清清冷冷,却又熠熠生辉。玻璃折射的反光,映衬出我的形象,我看到两个我:一个乳臭未干,一个老谋深算。而当我抛开既有的形象,以冯煜的视角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时,蔷花和勇士,以及那首鄂伦春族民谣,是否仅仅只是一个谎言?
耀眼的车灯带划过橱窗的玻璃,模糊了我的视野,周围一片混乱,仿佛混沌未开之时。也是在这时候,我听到那种感人肺腑、触动心弦的节奏传了过来,在脚下最深的地窖里,把我一次次地打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