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
障碍
手指
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从后方传来,不用看马奇奥也知道,发出这种声音的家伙是老钱,这家伙一路上都是如此。马奇奥和老钱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也偶有联系,老钱结婚的时候,马奇奥甚至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去参加了婚礼。两个月前,新领导带着老钱一起调了过来,人们传说,老钱深得新领导的器重,器重到什么程度,传言各种各样。马奇奥经常好奇地观察老钱,对方变化很大,身体发福得厉害,就好像原先的身体被打入了过多的气体,不规则地蓬松而开。正是由于这种肉多,马奇奥感觉对方看上去十分有气势,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样。除了第一次看见老钱时,有点激动地说了那么几句话之后,马奇奥就再也没和对方来往过了。他不知道该和老钱说点什么,他甚至有点害怕见到老钱,有一道难以言说的障碍横在了他们中间。
大巴爬上了一段弯曲的山路,马奇奥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这就是南方,他心里这么想,有那么一点点好奇,这就是椰子树,再望远一点,哦,那就是大海。黑色的反射出金色光圈的海面,有一艘正在行驶的轮船,它正逐渐变小。再往远,就是灰蒙蒙的一片了,给人一种到了尽头的感觉。窗外陌生的景象让马奇奥的脑子活跃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这个人在他出生的那个小县城名气很大,他在他们这次旅行的一个目的地做房地产和煤矿生意,是他们那里的成功人士代表之一。马奇奥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个人了。这个人年轻时候和马奇奥他爸关系很好。讲起这个人的发家史时,马奇奥他爸会用到一种亲昵的语气,他把对方称呼为“龟儿子、狗日的”之类。当初这个人做电影放映员,经常去马奇奥家蹭饭。在马奇奥出生的时候,家里很穷,放映员那时候已经开始做生意了,开着车给他家拉来一车炭,还送了一袋白面。后来这个人生意做得越来越好,包了煤矿,开了好多公司,越来越有钱。逐渐地,马奇奥他爸就没和对方联系过。这会,马奇奥用力地去回想这个人的长相,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进而,马奇奥又想,为什么他爸就不和对方联系了呢?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感觉到了那种障碍?马奇奥拿出手机,他记得自己有这个人电话的,果然还在。
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天气却仍然炎热。大巴在服务区停了下来,马奇奥最后下了车,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支烟。有人在他旁边发出感慨,景色真漂亮啊,他就顺着对方的目光所向,张望上一番。一会儿的功夫,马奇奥的后背就发湿了,衣服贴在皮肤上,脚底下的水泥地还在不住地往上涌热气,这种热和马奇奥家乡的热完全不同,空气中的水分太多了,让人感觉呼吸困难。不远处,就是一片稻田,一群戴着宽沿草帽的人,正埋头干活,小时候,马奇奥经常会设想稻田的模样,他以为那会十分美,现在,看着那些双腿被水淹没的人们,他感觉到的是一种没边没际的疲倦。马奇奥收回目光,抬手弹烟灰的瞬间,突然注意到,新领导嘴上叼着一支香烟,正在自己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站着摸口袋,毫无疑问,他正在找打火机。一瞬间,马奇奥感到自己的背都僵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给领导点上火,却又迈不开脚步。这样难受的感觉持续了好几秒,直到看到老钱远远地奔过来时,马奇奥才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朝后退去。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马奇奥不得已钻进了厕所,他快速地抽掉了一支烟,又认真地洗了两次手,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让冷水浇了自己足足有一分钟,水顺着脖子流了下去,马奇奥一动不动,直到T恤被浸湿了大半。他感觉凉快了一点,也放松了一些。但是,当他走出去,再次看见众人时,仍然感到难受。他只好把目光朝向远方,一副正在欣赏风景的模样。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当马奇奥终于听见人们的大喊,茫然回头时,吃惊地发现一辆大巴正擦着自己的屁股移动。马奇奥站在原地,就好像被吓坏了似的。其实,他是在犹豫到底该怎么办,是冲上去拦住那辆大巴,破口大骂,还是就这么呆在原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在人们的目光中,马奇奥汗流得越发厉害了,直到上车他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件事困扰了他好久,他闷闷不乐,又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时而感到愤怒,恨不得把车窗打破。时而又自己可怜自己地想,如果现在自己张开一双翅膀,飞出去,那该多好。他又安慰自己,别人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回事呢,也许别人已经忘记了。
马奇奥坐在车厢里的倒数第二排,他稍微坐直点身体,就可以看到新领导的脑袋。新领导比马奇奥大不了几岁,但如果让他们站在一块,别人肯定认为马奇奥要小得多。马奇奥身上缺乏一种踏实的重量,他没法冷静地站在人群面前。自从新领导来了后,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原来打打扑克玩玩电脑之类的事情全部被禁止了。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得在八点准时签到,如果一年的签到没有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就不会有年终奖了。而如果达到百分之百,那就额外奖励三千块。这两个月以来,马奇奥一天都没漏签过,不仅如此,他还对那些不准时达到的人表达过不满。他每天总是第一个去签到的,他喜欢这样。他恨不得领导再多出几条这样的规定,这种白纸黑字的规定让他感到踏实。他喜欢明确,不喜欢模糊,喜欢规矩,不喜欢人情。除了开会,领导也做到了身体力行,他每天八点上班,下午六点才走,不像以前那些家伙,一年顶多上两个月的班,剩下的时间都在外面跑。马奇奥喜欢这个领导,他有时候真想跟对方好好地谈一谈,他还从来没有涌起过类似的心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和领导高高兴兴地谈一场的,说不定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当有人说起领导的坏话时,马奇奥虽然没有反对的声音,但心里却对这人充满意见。
导游提议晚饭后去看一场演出。这是旅程单里没有的,属于自费项目。他极力推销,说这演出多么精彩。在中国,唯一被特批的人妖表演地点就在这儿了,很值得的,他说,你不用去泰国,就能看到正宗的人妖,这些人妖在泰国都是很有名气的。还没等导游说完,一个家伙就站了起来,他向前几步,在领导不远的地方站住对导游说,去,大家都去,我请客。大家把目光投向了领导,领导说,去看看吧,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的。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马奇奥所在的单位,属于那种边缘单位,级别挺高,但是没什么实权。新领导刚来时,发表过一番讲话,大意是,不能坐着等,要动起来,没有什么实权不实权单位,看你怎么运作了,运作得好,边缘单位也能变成实权单位。他还表了态,说是半年之内要给大家改善办公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坐都坐得憋屈,还怎么能搞好工作呢?领导说。我们不能等着上面给钱,给经费,也不能指望去要。你要你就成了求别人的人了,就得看别人眼色,关键还是咱们得先动起来,先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同志,做几个大项目出来,等影响出来了,上面就会注意到咱们,有一天就会觉得咱们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钱自然就来了。
那个刚才挺身而出的家伙,也属于先要团结过来的同志。他在下面一个小县城里弄了家企业,什么都生产,项目很多,又是饮料,又是酒,甚至还搞旅游。总之,他那个小县城大家消费的东西,几乎全是他提供的。马奇奥以前见过他几次,但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导游道,这个老板真够朋友,那我就把票订了啊?他把目光投向了领导。领导没有说话,挺身者挥手说,你就别问了,订了吧。在这个过程中,马奇奥有一种尴尬感。他觉得大家过于沉默了。正在这时候,老钱的声音突然传来:咱们大家得谢谢虎哥,来,给他点掌声。于是掌声响了起来。
昏黄的阳光斜着照过来,天气却好像越发热了。马奇奥和老钱肩并肩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是老钱提议一起出来逛逛的,在分配房间的时候,老钱主动要求和马奇奥住一起。一方面,马奇奥觉得这种情况不错,也许自己能克服障碍,和老钱重拾大学时候的友谊。另外一方面,马奇奥又担心到底该和对方说点什么。相比较而言,老钱要放松得多。仿佛看出了老钱的尴尬,他主动解释道,我刚调来,和别人住一块很别扭的。是啊,马奇奥想,毕竟我们还是同学。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随着谈话的进行,马奇奥逐渐放松了下来。他们似乎恢复了一点点往日的亲密感。马奇奥忍不住好奇心,旁敲侧击地问老钱和新领导的关系。老钱说,我跟领导没什么关系的,他只是听说我材料写得好,就把我弄过来了。老钱对马奇奥说,领导对你印象很不错呢。这句话让马奇奥激动了起来。
看完表演之后,马奇奥激动得睡不着觉,并不是因为表演,他对人妖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别人拉着他去和人妖照相,他也没有过去。他激动的原因,是因为老钱说的关于领导对自己的看法那句话。他充满了说话的欲望,一回到房间,就摆出了一番要长谈的架势。马奇奥竭尽全力地去想最能吸引老钱的话题。他们聊到了女人。一谈到这个话题,老钱的话匣子就打开了。马奇奥也放开了。老钱说,前段时间他去了趟他们上大学的城市,你肯定想不到我碰到谁了!老钱抽着烟看着马奇奥。马奇奥注意到,老钱抽的牌子很贵,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烟了。马奇奥配合着露出急于知道答案的表情。老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碰到兮兮了。用了好长一段时间,马奇奥才想起这个女人。同时还想起,老钱大学时候一直在追求对方,不过那个女人后来好像找了别人,一毕业就结婚了。有没有重叙旧情呀?马奇奥问老钱。也不知道是谁张罗着,把她给弄来了,怎么说呢,老钱说着往沙发上一靠说,第一眼看见,还是有点激动的,我甚至不敢多看她,不过后来一握手,我就失去兴趣了。老钱坐了起来,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道,奇奥,你说吧,她跟咱们年龄也就差不多吧,我一握她的手,就觉得,不行了,时光不饶人哪。
老钱对那次饭局描述颇多,有许多马奇奥已经好久没有想起的同学的名字,从老钱的嘴巴里飞了出来。毕业后,马奇奥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们联系过。马奇奥突然有点感慨,已经有这么多年过去了,眨眼间,自己都三十岁了。这五六年的时间,马奇奥过得波澜不惊,有了老婆,有了孩子,在单位不引人注意,默默无闻。马奇奥突然对老钱涌起了一股嫉妒,看看眼前这个人,他多春风得意,他的生活多有意思呀。自己除了结婚时候出去旅行了一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每次涌起念头,都会被老婆用缺钱的理由给打消掉。马奇奥觉得自己跟个蜗牛似的,每天埋头赶路,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而眼前这个人,他对什么都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样。想当初大学时候,谁能想到那个满脸粉刺、下半脸比上半脸足足长半倍的人,有一天会成为这样一副模样呢?就好像知道马奇奥正在想什么似的,老钱突然发起了感慨,奇奥,如果你跟同学们有接触的话,你就能发现,现在已经能看出差距来了,再过几年,有的人就完蛋了,就那么过一辈子了。他针对的是兮兮,兮兮嫁给了一个体育老师,照兮兮的话说,除了在家带孩子,这男的什么也干不了。在饭局结束之后,老钱躺在宾馆里给兮兮打了个电话,兮兮跟他倒了半个多小时的苦水。老钱说,结果搞得我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了,我知道,只要我稍微暗示一下,这个女人肯定会来跟我上床,但是就是根本不想。
老钱谈性正浓,马奇奥没有勇气把话题引到领导身上去。他害怕因此结束聊天。只要继续说话,就还有希望。他期盼某一个瞬间,老钱会突然给自己支招,会跟自己讲讲工作的事情,对自己进行一番指导。老钱谈了几个女人?马奇奥都没来得及数,老钱说到以前在一个单位,大家集体去找小姐的经历,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出去,每当一个重大活动结束,大家忙碌了一番之后,他们就会这么干一次。说到这儿,老钱把现在的单位和原来的单位进行了一个对比。现在这个单位死板,没钱,大家脸上都挂着穷酸的表情。以前我们那里的同事,哪个没有点关系,接待点朋友什么的哪儿还用自己掏钱。老钱说,新领导肯定能改变这种状况。他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而是脱光衣服,进卫生间冲澡去了。整整一个晚上,每过一段时间,马奇奥都会有个念头,回到宾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冲凉,他觉得自己都发臭了,浑身潮腻。但是,一回到宾馆,打开空调,和老钱谈了一会之后,他竟然失去了这个兴趣。在老钱去冲凉的这段时间,他觉得实在是太无聊了。
当老钱从卫生间出来,马奇奥突然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果然如此,擦完头发,老钱装作随意的模样,对马奇奥说,奇奥,我跟你说的这些事情,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这些事情本来不算什么,但是如果有人给你拿出来搞你,那马上就会成个事情了。马奇奥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涌了上来,不过他还是对老钱说,你放心吧老钱,你放心吧。
马奇奥鼓足勇气,和老钱说到了新领导,他还说了自己的现状,开口说了几句之后,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难。马奇奥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老和领导搞不好关系呢?老钱对马奇奥说,你不要害怕别人的目光,害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你不能做老实人,那样是没有前途的,那些每天说三道四的人,哪个其实不想弄到好处?哪个不想风光。只是没有轮到他们而已,如果有机会,他们肯定比谁都跑得快的。给领导端端茶倒倒水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的。马奇奥觉得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他推心置腹地道,我就是这样,自己做不来,害怕别人的闲话,其实我何尝不想往上爬呢?老钱说,你这样想就对了,这次旅行就是个好机会,表现好了说不定你就能迎来好运气的。马奇奥脑子一刻也不停地转了起来,他想起这几天,自己总是远远地躲开了领导,不由得觉得可笑。他豁然开朗了,他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对未来充满信心。他对老钱说,你说得对,真得谢谢你老钱。老钱说,你也看出来了,领导喜欢喝酒,你吃饭时候多敬他几杯。其实领导人很好的,你跟他一块走,根本不需要想什么话题,他自己可有说的呢。你不需要担心。老钱又补充说,我这几天也表现不够的,我其实对这一套很熟悉的,只是因为来了新环境,有点施展不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有什么的。随着谈话的深入,马奇奥对老钱的印象越来越好,多么好的朋友啊,马奇奥在心里想。老钱给马奇奥出了好多主意,比如第二天吃饭时,要主动和领导坐到一张桌子上去。我先来,老钱说,我先给领导倒一杯茶,你得装出很自然的样子,随手提起茶壶,先给离自己最近的人倒,然后转上一圈,也给领导倒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马奇奥说,太感谢你了老钱。老钱说,其实你这人还是挺会来事的,多做几次就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了。你看你,和朋友聊天时口若悬河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老钱终于睡过去了,他的呼噜声很大,马奇奥直到三点多,才睡过去。他被鼓舞得厉害,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光明前途,以前困扰他的,让他心情不好的东西,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体重都变轻了,精神好得不得了。如果有一天,马奇奥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入了梦乡,如果有一天我也……
接下来几天,马奇奥磕磕绊绊地跟在老钱后面,做了许多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倒茶水之类。每一次他都感觉自己浑身发抖,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自己。不过还好,没有出太大的篓子。每天晚上,照例都会和老钱聊到很晚,来旅游之前,他还想着有次艳遇什么的。现在这样的想法完全消失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聊过这么晚了,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聊天带来的这么大的乐趣了。老钱每次都跟他说,你做得很好之类鼓舞的话。很明显,领导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甚至还主动跟他说了几次话。有一天早上,他下去餐厅得比较早,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当他看到领导也下来,并且没有旁人时,他迅速地迎了上去,给领导盛好饭,拿了两颗鸡蛋,过程中尽可能挂着尊敬的表情。领导不住地问他一些话,他有问必答,到后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放松,竟然变得妙语连珠起来,就好像跟一个要好的朋友聊天似的。人越来越多,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已经有许多同事坐到了桌子上,突然卡了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即使说出一句,也变得干巴巴的。还好的是,领导快吃完了,别人也很快接过了话茬,和领导聊了起来。吃完饭的人越来越多,但大家都没走。马奇奥只好坐在那里,他一直在回想刚才和领导的对话,希望自己不要找出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就在他愣神的当儿,领导突然说话了,以前吧,领导说,我觉得你这个人不行,不懂人情,不懂人情就是不会做人嘛,经过这几天,我觉得你还不错,年轻人就应该这样,积极一点,向上一点。一瞬间,马奇奥身体里好像充满了泡沫似的,它们一个个不停地变大,几乎要把他撑破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领导站了起来,有人迅速地帮着把包抢了过去,像护送一样,跟在领导一侧,一群人乌拉拉地走了出去。马奇奥的动作慢了半拍,不过他还是赶了上去,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恍惚,仿佛害怕别人看出什么似的。
经过几天的接触,可以说,马奇奥对领导有了全新的了解。他躺在床上,跟老钱谈起了自己的新发现,他可是个直爽人。他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但是又感觉有点别扭。对对对,老钱说,他有什么说什么,以前我碰到的那些当官的吧,什么都不说,让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去替他提包,都会觉得没有把握,不知道对不对。现在这个领导呢,不论当着多少人的面,都会不客气地跟你说,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难道就不知道给领导端茶倒水么?每个人都喜欢这些,还是说出来好一些。老钱说话的时候,马奇奥不住点头,说,我也喜欢这样。他想起领导有一次在开会时说的一句话,我要把你们都改造出来,让你们明白什么是人情,怎么做好一个官员。现在他明白这话的真实含义了。
总之,马奇奥越来越觉得,以前困扰自己的那些东西不见了,他好像看见了自己以后努力的方向。他充满干劲。在给老婆的电话里,他已经开始进行具体规划了,以后,我要拿出一大部分钱来交际。这也是受了领导的启发,在茶叶购物点,刚开始他只是坐着喝茶,领导也坐着,不住有人买了东西过来给领导看,领导不时发表各种高论。有那么一会,马奇奥觉得领导说的话实在是太可笑了,但马上,他又被领导自信的语调给镇住了。领导说,就应该买点东西,出来一趟,如果你不买点东西,我会对你这个人有看法的,难道你就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就不给他们带点礼物?人情人情,这就是人情。你不买东西,说明你这个人有问题,并且是有大问题,你不会跟人交往。不会交往怎么能有能力,怎么能干好工作呢?领导说完之后,马奇奥顿时觉得不安起来,如果现在站起来去买东西,也显得太尴尬了点。他只好坐着,他坐得很不踏实。
马奇奥充满热情,自以为很有感染力,他觉得自己站在了正确的一边。所以,在电话里得不到老婆的回应,他感到有些委屈。不过他决定一意孤行。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婚姻,它分明是自己原来那种生活态度的产物。这么多年了,马奇奥从来没有迎难而上过,是的,他追求过几个女的,但大都浅尝辄止,还都是十分年轻时候的事情。后来呢,他甚至一点热情都没有了。他没有热烈的感觉。婚姻也好,其他方面也好,都是一汪死水。
在以后的购物点,马奇奥就开始买起东西来。他把自己所谓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想起来,尤其是那些身居要职的,或者说前途无量的,他发现,一旦某个人变得成功一些,他就马上从对方的身边离开。而如果是后来认识的有实力的朋友,他根本就没有跟他们交往下去的打算。根据自己刚得的万能钥匙,他处心积虑地挑选礼物,有些让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他充分考虑朋友的爱好,考虑朋友的职业,还考虑当地的特色。他的思维异常活跃,在某个景区停下来休息时,他拿起手机就给其中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他们聊得真是愉快,马奇奥十分真诚、一点都不尴尬,他对着电话口若悬河,听得出来,朋友也非常高兴。他们一下子变得亲密紧密起来。马奇奥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变得亲密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和好多个朋友恢复了联系。其中一个是个大酒店的总经理,马奇奥结婚时,别人给他介绍的,说是能给他的婚宴打折,还有一个是个妇产医院的妇科主任,他老婆生孩子时,单位的有个人给介绍的,物理老师居然给这两个人都打了电话,他对他们说了感谢,为自己之前的怠慢道歉,他保证一定找个时间登门拜访。
马奇奥觉得同行的人每个都那么可爱,都那么亲切。他一反以前跟某个人形影不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他给这个人照相,给那个人提包,充满热情地和一个已经退休的同志聊天。就好像站在镜子前面似的,马奇奥发现大家对自己都亲切了起来。各种各样的邀请不断。他真是太愉快了。在有一个景区,甚至有一个以前不怎么熟悉的人,给马奇奥买了个礼物,一小块黄龙玉。虽然价格不贵,但马奇奥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头,他给大家留下了好的印象。他仔细观察每个人,哪怕是那些在单位最不合作的人,当领导在场时,也总要或多或少地向领导示好。只有当领导不在时,他们才隐晦地说一些坏话,耻笑领导的做派。他想起老钱的话,每个人都是如此啊。另外他又发现,有一些人,是两边都受到欢迎的人,这样的人官职不大,这次旅行队伍里,很有一些自己主动报名的同志,他们大都做生意,十分有钱。这样的人,领导喜欢,他们并不给领导提包,但到了关键时刻,往往舍得花大价钱买点东西送给领导。而不合作的人们,对这样的人也十分尊重和亲密。
每天晚上,马奇奥两点多才能睡着,而第二天六点半七点就得起床,一整天都在路上,要么爬山,要么坐车走路,中午也根本没有午休时间。如果照往常,马奇奥肯定会提不起精神来的。这次却恰恰相反,在每一个景点,马奇奥都照了照片。他好像对这世界上的一切,对以前那些提不起自己一丝一毫兴趣的东西全部有了热情。哪怕是一件小事,他也觉得乐在其中。几乎每天晚上,马奇奥都会喝醉。他端着酒杯,在席间转来转去,和这个喝一杯,和那个干一大口。虽然回到房间后吐个不停,但他喜欢上了喝酒。以前称呼别人对他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现在呢,哪怕是之前根本不熟的人,他也能“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以前他和女同志在一起时,很少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和异性之间的距离,和她们之间的沉默,和她们之间的障碍,让他绝望过无数次。但现在呢,你看吧,他和每一个女的都谈笑风生。他能化解自己的尴尬,比如他正在给领导敬酒时,以前如果他注意到有女人看着自己,马上会为自己感到害臊。害臊让他越发不自然。但现在呢,他不仅嘴巴里各种奉承话玩笑话说个不停,还能顾及到女同志,他同时做好几件事情,转移大家对他目前动作的注意,让所有人感到愉快。
行程已经过半,看了瀑布,爬了山,在海面上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拜了好几座庙,最后一项马奇奥以前很少做的。这次他虔诚地跟在大家身后,掏钱买香,让主持抓着自己的双手。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许了好几个愿望。他动作规范地弯腰下跪,那些神像高高地压在他的头顶,他对他们充满敬意。有一天,马奇奥惊奇地发现,连他走路的姿势都和领导有点相像了,这让他实在吃了一惊。是啊,这么多天,他想领导的时间比想其他任何事情都要多,大家走着走着,正谈着不相干的事情,他就能突然想到,领导呢?领导在哪里?连忙左右寻找,看见领导正站在前面一棵树前,饶有兴趣地盯着树上挂着的资料说明。马奇奥不引人注目地移动,一边嘴里还响应着大家的谈话,很快就到了领导旁边。我给你照个相吧领导。领导马上找到合适的位置,摆好姿势。马奇奥啪啪啪地把快门按动。时不时,他还要跟领导建议,该在哪个方向,照出来的效果会更好。领导很配合。照完后,马奇奥把相机递给领导,领导一一查看刚才的照片,指出其中一幅道,这幅不错,这个很好。领导加快脚步,而大部队仍然在原处喧闹着,马奇奥心跳加快,他犹豫了一下,跟在领导身后,坡势逐渐陡峭,隐约传来水流拍打岩石的声音,有些游客迎面回来,他们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毫无疑问,这一刻是马奇奥一生中最心惊肉跳的时刻。他慌乱地看着眼前领导肥大的身影,看着领导背在身后的双手。命运也许在下一刻马上就能改变,处在这样一个紧急特殊的时刻,马奇奥忘记了事先想好的怎么开口之类的话,他极力控制自己,他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云端,高一脚低一脚,周围的景色全部消失不见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和领导并排行走了,他发现自己正在回答领导的话,他发现,自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卑躬屈膝的态度,用最生硬的口吻,说着一些露骨的拍马屁的话,他差点用到了“高大威猛,英明神武”这样的词语,他慌不择口,浑身都在颤抖。缺点什么,还是缺点什么?马奇奥心慌意乱,他需要一个东西,而不是在这里东拉西扯。突然间,那个他爸的电影放映员朋友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马奇奥马上抓住了这一根稻草,他对领导说,自己有一个远方亲戚,在本地开矿,也搞房地产,想接待他们这一行,不知道领导觉得合适否?说完马奇奥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出了这个。他本来应该就提拔年轻干部,就自己的能力之类说一些话的,事先老钱已经和他商量过相关语调,用词了。他多么希望老钱能从天而降,救命稻草不见了,他产生了正在被水淹没的感觉。
箭在弦上,到了最后一刻。从领导说这没有什么问题,咱们恰好可以考察一下这些当地企业的话开始,马奇奥陷入了另外一种困境,他必须打那个电话,他必须和那个人联系了。他极力想在脑袋里回想那个人的模样,尽管他明白这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但他控制不住,他设想出一幅亲切的面孔,这让他心情愉快,但马上,同样一幅面孔,却又出现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他随之沮丧万分。
还有两天,两天后他们就会到达目的地。领导已经安排秘书,和导游打了招呼,要求取消一顿晚餐。当地一个老板要接待他们。好几个人把目光投向导游,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导游却很淡定。大巴车在返回酒店的途中,老钱看着马奇奥问,你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实上还没看到瀑布,马奇奥后面几个人跟上来,围绕在领导左右之后,就放慢了脚步,他想和老钱谈谈,可惜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老钱,天知道他去哪儿了。马奇奥焦灼地在卖纪念品的小摊旁边转来转去,失去了看下一个景观的兴趣,有那么一忽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被人看到可不好,于是连忙走两步,装作像其他游客一样对什么都感兴趣的表情,从小摊上拿起这个,摸摸那个。甚至还花五十块买了一块根雕。感觉到大部队马上就会回来了,他又觉得这根雕实在太引人注意了,于是偷偷跑到一个角落,把它扔掉了。他对自己刚才和领导说的话感到无比的懊悔。
断断续续,避开别人,马奇奥把事情告诉了老钱。老钱说,这是好事啊,虽然这次你没和领导说自己的想法,但,你拉近了和他的距离,这样更好,显得你不是那么迫切,下次你跟他提的时候千万要随便一些,不能表现出急功近利的样子。也许这次的变动轮不到你,但随着交往的延续,以后有什么好处的时候,他会想起你的。马奇奥终于敞开心扉,他必须说出来了,不然他就会被搞得六神无主的。他对老钱说了自己的困惑。老钱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说,你和这个老板并不熟悉?马奇奥说,也不能这么说,他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的当初。好到什么程度?老钱忧心忡忡地问。马奇奥说,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地步。这样的形容让他自己也感到不满,于是他举了许多具体的例子,比如自己出生时,对方送礼物之类。老钱说,这样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马奇奥说,主要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我下不了决心打这个电话。老钱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你必须打这个电话。另外,你应该换个角度想一想,你不能老想自己这是麻烦别人,对于那个老板说,其实并不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虽然他在这边发展,但毕竟是咱们那里的人。这些生意人会喜欢认识些当官的,他们办事离不开当官的。所以,说不定他会马上就同意呢。马奇奥稍微有些放心,他让自己往好的那方面想,确实如此,也许这个人会感谢自己呢。说不准在和领导接触的过程中,他们就会找到什么合作的项目。他越往好的方面想,越觉得极为有可能。
在电话里,给陌生人介绍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马奇奥躲在卫生间,在狭窄的空间里转圈,他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快,但他需要更快一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和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他拿着手机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断裂的皮筋似的。他说,刘总你好,我是谁谁谁的儿子。这样一个开头他可是练习过好几次的。对方愣了一下,但并不是那种茫然的愣,他分明记得马奇奥他爸的名字。几秒钟之后,对方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心里的大石块终于落地了,这么亲切的话语让马奇奥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从来没有对别人有过这么亲切的感觉,他甚至涌起一种终于找到亲戚的感觉。他变换了称呼,不再称呼对方为刘总,而是刘叔叔。他们聊了好长一会,先是互相问候,刘总感叹说,可是好多年没见过你爸了,我这也忙,一直想着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去你家看看,居然一直没有得空,他最近好么?总之,他们谈了一些这样的话。刘总问马奇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马奇奥本来还在想,怎么过渡到正事上去的,这下他没有丝毫犹豫,把事情跟他说了。刘总说,换了新领导了?好事呀,我可是好久没见过老家的人了,你们哪天到,我给安排就行了。马奇奥觉得自己从来没体会过如此庞大的喜悦,如此庞大的踌躇满志,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恨不得高声呼喊,把自己的心情跟所有人分享。
他从卫生间冲出来,在地上来回走动。老钱用体谅的眼神看着他,他得到了鼓励,同时他再一次觉得老钱实在是个好人。老钱对马奇奥说,你就等着好日子的到来吧,你这次旅行的表现肯定会得到领导的肯定。事实上领导已经好几次跟我说起你了,他觉得你是个人才,但是,还需要培养。马奇奥对老钱说,最主要的不是这个,是我学会了这一切,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学会的。接着他讲了他父亲的故事,讲了他父亲和电影放映员的疏远,他讲许多许多的话,推心置腹。他分析自己的性格,他说原来这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他有一种重新做人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美妙,他让他充满力量。老钱安静地听他讲。中间偶尔插一句最合适的话。但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老钱的表情是真诚的。他不是在敷衍了事。进而他们谈到回去之后,毫无疑问,马奇奥决定大展身手,决定好好地和这个世界相处,他用的就是这句话,我要和这个世界好好地相处,他说了好几遍,好像为自己这样的言论感到得意。
他们达成了共识,有好多条。过年过节要去给领导送礼,平时要有眼色,要舍得花钱请人吃饭,要学会喝酒。马奇奥觉得现在这些对于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他感觉到踏实,是的,以前每一天都让他觉得空虚,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东西,总觉得毫无意义。而现在,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有用起来,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散发出一种光辉,他乐在其中。
接下来成了马奇奥的表演时间,刘总的欢迎仪式搞得十分隆重,挂了横幅,在最好的酒店请客,去他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参观,尽管还只是土地,还没开始动工,但地段毫无疑问是这个城市最好的。这是个小小的城市,但是风景优美,建筑全是几百年前就建起来的。刘总每一刻的表现都给马奇奥争光添彩,他和领导说话时如此得体,他让每一个人都心情愉快,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他没有慢待任何一个人。他和领导讲起和马奇奥父亲的故事,他说得多么美好啊,他讲起月夜里在山路上行走,讲起马奇奥父亲的二胡拉得如何好,讲起他在他们家蹭饭,他甚至讲起了生马奇奥时他母亲的大出血。那个人是个好人,刘总说,这孩子也是很不错的。领导说,那当然,这孩子十分有能力,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每个人都给刘总敬酒,大家对马奇奥更亲热了,回宾馆的路上,尽管喝得吐了好几次,马奇奥仍然记得,至少有四个人,搂着自己的肩膀说了很长很长的话,马奇奥热烈地响应他们,和他们称兄道弟。
接下来的几天,刘总继续扮演了自己热心老乡的角色。马奇奥扮演的是联络员和通讯员。他惊奇地发现,每一顿饭自己的酒都比上一次喝得更多,却一直保持着头脑清醒。倒是老钱,连续几天喝酒,脸色已经变得有些灰白,目光都呆滞起来。他就像是一台生锈了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嘎吱作响。当然,这是在没人的时候,当一回到群众的中间,老钱的精神就又上来了,他跟得上所有人的脚步。一种奇怪的优越感在马奇奥的心里产生,他觉得自己已经超过了老钱,他大踏步地前进,现在和领导接触的时间比谁都多,老钱逐渐地往后退,就好像马上要退出舞台似的。这让马奇奥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不论什么场合,比如刘总私下里在饭局后请领导喝茶了等等,马奇奥都会带上老钱。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老钱了,他完全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加漂亮,他已经摸到了门道,并且越来越熟练。
马奇奥真是这么觉得,他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看着周围的同事们,他们干什么都围绕着领导,有些人这个动作过分了,有些人哪句话说错了,尽管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是的,没有人愿意得罪领导,但是总是有一不留神的时刻。马奇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谁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他会直面生活中的每一个困难,直面每一次障碍,他再也不会躲开了,他要把它们一一解决掉,他要正面强攻。当这样的感觉伴随马奇奥时,马奇奥也变得自信起来。他忘记了自己,不会时刻惦记自己,不会去想自己是否让别人觉得可笑,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放到了领导身上,放到了其他人身上。
这是一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他赢得了别人的尊重,他被别人所需要,上司对他称赞有加。如果有人问他对这次旅行的看法,他肯定会发表许多许多的议论,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旅行一趟回去,总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他要说出来的话,总是人所共知的东西。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他会把那些话说得很漂亮,加一点小幽默,换一个修辞方法,顿时让别人觉得有趣。以前跟人闲聊时,他也总是无话可说。他想,为什么会那样呢?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缺乏热情,热情是很重要的一种东西,如果你准备和一个陌生人聊天,尤其需要热情,你得用热烈的语言讲述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比如以前有人问他,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说出大学名字,马上就无话可说了。现在呢,他能说出一大堆来,他上的系,发生的一些趣事,大学所在的城市,城市的风俗人情。别人跟他聊天一点都不费劲,这毫无疑问让他受到所有人的欢迎。
他把自己的这些感受和老钱交流,就仿佛突然惊醒似的,老钱说,没想到啊,我们已经毕业十年了。从表面上看起来,谁都不能相信,他和老钱是同龄人。老钱头发早就开始掉了,现在已经没了大半,显得他的大额头尤其大,当老钱和老婆走在大街上时,他们完全有一家人的那种感觉,他们带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这样的话不止一次被人提及,常常有人说,我们已经毕业多少多少年了啊,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让马奇奥感觉如此深入,这句话直达他的最低处,一瞬间,他体会到时间飞快这样的话,他为自己过去的浑浑噩噩而难受,懊悔。不然,他在心里想,现在的我也肯定会给人一种踏实的积极向上感觉。而不是那种飘忽不定。
马奇奥忍不住感慨,你说吧,那时候咱们一起,每天玩耍,今天看不起那个,明天瞧不起这个。那时候咱们哪儿能想到,有一天谁会飞黄腾达?是啊,马奇奥在心里想,他哪儿能想到,那个每天和自己到处找电影看,不时说出句蠢话,当自己发表意见看法时,他就会面带崇拜之色聆听的老钱,十年后,竟然成了自己的老师,惊醒自己。老钱在想什么呢?马奇奥揣摩道,他是不是也在想眼前这个家伙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他是不是还有些可怜自己?想到这里,马奇奥有些不自在。老钱说,是啊,那时候咱们的标准,咱们看人的方法,和社会是不一样的。随着谈话的深入,马奇奥才发现,老钱和所有的同学都保持着良好联系,对每个同学在干什么都十分清楚。他们经常在一起打麻将。连那些家伙的儿子在哪儿上学,找的是谁的关系,老钱都一清二楚。
最后一天,他们取消了原定的行程,在刘总的安排下,去买玉。刘总说保证大家能买到真的,保证大家能享受在当地的最低价。人们对刘总十分信任。所以才有人向刘总提出了这个请求。毕竟刘总是当地人嘛。刘总的车刚开进停车场,就有几个人迎了过来。玉店老板是缅甸人,他脸上的奸诈和刘总脸上的真诚形成鲜明对比。但是他对刘总的态度好极了,尽管刘总不说什么过分的话,但谁都能感觉到,这个人仿佛害怕刘总似的。听说来的都是刘总家乡的朋友,玉店老板紧紧地陪在一侧,不停地给大家发烟,他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像常年干农活的人。刘总和领导聊得热火朝天,并没有跟老板说多少话。老板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这两个人。他们现在已经走进了卖场,真大啊,比他们去的任何一家玉店都大。突然间,身后发出轰隆一声响,大家回过头来,发现卖场里的顾客正在往外走,一个大门已经关上了。由于不明白要发生什么,马奇奥的脸上出现了那种茫然和兴奋的表情,直到过了一会,他注意到前面的领导和刘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镇静如常的模样,不禁感到境界不够。
玉店老板突然把巴掌拍得非常响亮,所有的穿着黑色西装的女服务员全部注目于他。全场三点六折今天。说完这句话后,玉店老板变得十分激动,马奇奥注意到他的双手也开始抖动起来。他挺着僵直的背追上刘总。马奇奥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他抬眼四处张望,这会他感到自己又十分需要老钱了。人们很快分散开来,这个柜台一个,那个柜台一个。看不见老钱,马奇奥只好也站到一个柜台前,不然就显得太过突兀了,他尽量不想惹人注意。一会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这种状态是自己以前的状态,这几天他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这一点了。难道是因为这商场的高大?还有漂亮的服务员?难道是因为这些玉?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自在,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觉得心虚,做不到理所当然呢?他看见别人,哪怕是最穷的人,也没有流露出自己这样的表情,他们一个个让服务员把玉拿出来,一会抬头,一会弯腰,一会眯眼,就像一个专家似的,研究,不时发表看法。马奇奥对玉毫无所知,他本来也干脆没有想到自己会买这东西。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当服务员热心给他介绍的时候,他装作感兴趣的样子,不过还是心虚,还是想转身逃掉,这感觉让马奇奥对自己如此厌恶,委屈,无地自容。他拿着一块玉,根本没有听清楚服务员在说什么,他在跟自己内心的另外一个家伙打架,由于艰难,他觉得身心俱疲。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顾客呢?既然扮演不好,那就买一块吧。他算了一下,自己身上还有两千块,够买一块玉了。他对另外一个家伙说,我要买玉了,我当然可以理直气壮,我才不跑呢,我要不厌其烦地站在这里。
这是艰难的时刻,以前碰上这样的时刻,马奇奥往往会马上跑掉。但是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对抗。处于这种紧张的状态里,马奇奥感到自己马上就会崩溃,就在这时,救星来了,他发现老钱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你觉得这块怎么样?马奇奥问老钱。老钱拿过去,在手里端详了一番道,我建议你还是再看看。马奇奥赶紧把玉还给了服务员。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问老钱,你懂玉么?老钱说,我对玉不感兴趣,我喜欢青铜剑啊那种东西,喜欢古物。那你不买?老钱说,不买。老钱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如此自然,如此自信。可惜自己不是一个喜欢青铜器的人,马奇奥想。他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最终,老钱给马奇奥选了一块玉,一千八百快。在交钱的一瞬间,马奇奥问老钱,这玉好么?老钱说,咱们承担得起的价格,也就能买到这种玉了,那种没有一点瑕疵的东西,几百万上千万的,就是几万十几万的,咱们也买不起啊。马奇奥一瞬间就觉得犹豫,一千多块对于自己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了,花这么多钱,买一个根本不行的玉,值得么?他再次拿起玉,对着灯光看了一番,柳絮状的杂质清清楚楚。马奇奥突然就放弃了,他不买了。
马奇奥和老钱溜达着看别人,领导是最忙碌的人,有玉店老板的陪伴,他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他拿出专家的派头,对这些玉评头论足。不时让老板给他把其中一块打包起来。如果是一个外人,看见这样一个肥胖的家伙摆出这样一副模样来,肯定会觉得有点怪异,人们奇怪的眼神肯定会落到他的身上,难免会有人觉得,这个人有点毛病。但是,对于现在卖场里的人来说,每一个人都了解底细,他们就不会这么觉得了。马奇奥也是走了那么一小会神之后,再次看着领导时,又觉得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不合适。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是大家的焦点,过一会就会有人看他。他的一举一动牵动了许多人的心。随着他在那里摆的姿势越来越夸张,时间越来越久,渐渐的有人围了过去。他发出的每一个评论都得到大家的应和,他让女同志帮他参考,女同志们就会想尽办法,在他的话的原则上,加入更多的话。领导买了六七块玉。买其中一块时,他叫了马奇奥的名字,你觉得这块怎么样?马奇奥试图发表点什么看法,但拿着玉看了半天,一点思路也没有。他十分着急,张了几次嘴,越是如此,越是头脑一片空白。还好的是,旁边有人接过玉去,和领导谈了起来。马奇奥懊恼万分,他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神勇的状态一去不复返了?他一直在想这一点,最后也总结出了理由,是因为钱,让他心虚起来。最终,人们消费了三十多万。这个数目让马奇奥大吃一惊。这个数目同样也让他感到畏畏缩缩。他对老钱说,还是有差距的。老钱问,什么意思?马奇奥说,没钱的人就没法挣扎。他就用的这样的说法,老钱却是能听懂的,他说,这个是个相辅相成的关系,慢慢的,两样就都有了。
当他们回到大巴上时,发现领导已经端坐在那里了。他兴致很好,问,买什么没有?马奇奥已经坐在座位上了,老钱正走经过领导旁边。没买!老钱说。领导说,也不给老婆买点啊。老钱说,老婆对这个不感兴趣的。几乎每一个上车的人,领导都会问,买了没。他把大家买的每一个东西都仔细看了一遍。那个虎哥买得最多,花了十几万。领导说,你买的这玉不错,但我的也不差的。大巴启动了,领导仍然在点评各人买的玉,他用的词语十分专业,一副专家的派头。没有其他人说话了。等领导说完,有个不合作的,不拍马屁的家伙从后排走了过去,拿出脖子上戴的玉,对领导说,不行,领导这太专业了,我得让领导帮我看看。领导接过去,不错,这玉养了好多年了吧,翠都养这么大了。这个家伙说,我买的时候,就一丝的翠。在这种热烈的气氛里,马奇奥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老钱头挨着窗户,好像睡过去了的模样。大巴行至半路,领导关于玉的言论发表完毕。好像不尽兴似的,他总结道,看来这次大家的收获都十分大,除了老钱,这家伙总是一副扣扣索索的模样。老钱,你攒那钱干什么?不给老婆买,还说老婆不喜欢,女人有不喜欢这东西的嘛?
明天,这次旅行就结束了,他们即将乘飞机回去。当天晚上,自然是大摆筵席,还是刘总做东。领导的话比以前多了许多,他一副把刘总当成自己老熟人的模样。刘总的神态也有所放松,但是仍然保持着克制,他仍然彬彬有礼,嘴上叼着烟斗,谁跟他说话都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有那么一会,马奇奥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想弄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想发现其中的秘诀。这个人初中毕业,农民出身,家里也没有任何背景,他是怎么做到和任何人坐到一起时都侃侃而谈的。他有一种自信。马奇奥设想,如果是他爸爸,坐在领导面前时,肯定会手足无措起来。这两个当初那么好的朋友,一个变成了这样,一个却变成了那样。除了刘总,其他人都喝得相当多。刘总带着两个经理,他们是专门替刘总喝酒的。这两个人都是当地人,据刘总的介绍,是他来当地之后结识的朋友。这两个人轮番起来敬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却能做到面不改色。老钱坐在马奇奥的旁边,刚开始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过酒喝得很快,再去厕所吐了一次之后,回来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端着分酒器,一大杯一大杯地跟人干了起来,他好像想把自己狠狠地灌醉。马奇奥试图阻止他,让他少喝一点。没事,老钱说,我还能喝的,反正明天又不到处跑。马奇奥隐隐觉得,在老钱身上,正在发生一种不好的变化。但听他的说话,还算比较清醒,也就没有过多劝阻。
领导很明显也喝多了,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双眼通红,脖子前倾,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模样看着桌子上的人。他连女同志都不放过,他说了许多话,刚开始还在日常发挥的范围之内,慢慢的,他的蛮不讲理的状态就越发厉害了,不论谁,他都逼着对方干掉酒杯里的酒。马奇奥今天状态也出奇的好,只要领导看到他,他就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白色的灯泡在他们头顶直射而下,每个人的脑袋上都显出一层油腻的光。大家的动作变得缓慢、就好像生锈了的机器似的,摇摇晃晃,互相勾肩搭背。老钱又去了一趟厕所,马奇奥本来打算陪他去的,却被领导叫住了。领导说,来,喝酒,你别想着跑。马奇奥抬起一半的屁股放了下来。
刚开始,马奇奥并没什么感觉。老钱双眼直直地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领导说完每一句话,他都会配合着说几句。过了一会,马奇奥也只是觉得老钱的话有些多而已,并且越来越多,甚至比领导的还多。马奇奥隐约觉得,这样有些不合适,他拉了拉老钱,示意他别多说了。老钱把头探过来,马奇奥对着他的耳朵说,你说得太多了!老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那我不说了。他端起酒杯,走到刘总身边,搂着刘总的肩膀,嘴巴几乎对到了刘总的脸上,来,刘总,小兄弟敬你一杯。马奇奥突然心里一跳,他觉得刘总脸上好像一瞬间多了点什么东西,他好像有点生气。不过,他还是端起酒杯,放在嘴唇边意思了一下。马奇奥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老钱身上,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样一种状况实在是太压抑了。老钱!领导喝道,回你的座位上去!老钱笑嘻嘻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领导的安排,老钱这就回去。说完继续摇晃着往回走,他好像故意走那么慢似的,好像大家的目光让他感到很过瘾似的。他来回端自己的肩膀,嘴里哼起了小调。领导脸色发黑地直盯着老钱,他一副权威正在被挑战的模样,老钱!领导的声音大了一些,更加严厉,你给我摆正你的位置。老钱仍然笑嘻嘻的,听领导安排,他的语气带点玩世不恭的味道,领导最大嘛,老钱小人物一个。哗啦一声响,领导站了起来,凳子摔倒的声音让在座的人吓了一跳。老钱好像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似的,他紧赶几步,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笑嘻嘻地对领导说,领导别生气,小的喝多了,喝多了。领导保持站立姿势,愤怒地看着老钱,我告诉你,你再这样,就给我滚蛋。老钱认输了,是是是,再这样我就滚蛋,我有蛋的,可以滚的。
领导终于坐了下去。其实大家已经没有了喝酒的心思,每个人都一副巴望马上离开的模样,只等着领导发话了。领导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来来来,大家继续喝。就好像没有发生刚才的事情似的。大家只好再次举起了酒杯。马奇奥偷偷地打量刘总一方人的脸色,他们全都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领导开始了新的话题,他侃侃而谈,虽然也有人附和,但马奇奥总感觉少了什么。他觉得头皮发麻,怎么也坐不住了。老钱把头搁在饭桌上,马奇奥期盼他就这么睡过去。但隐隐的,却又觉得不安。过了一会,在领导每句话之后,老钱又搭上腔了,他的话越来越阴阳怪气。刚开始领导还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没想到老钱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老钱!领导大喝。老钱抬起头来,领导你有什么安排?你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领导啊,你可别吓我,我会害怕的。老钱呆滞的面孔上,带着夸张的表情。你给我滚蛋!领导咆哮道。马奇奥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低下头,浑身不自在,他多么希望老钱能就此闭嘴,但那是不可能的,老钱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他仍然嬉皮笑脸,尽管没有看,马奇奥都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老钱对领导说,领导我不想滚了,虽然你是领导,但是我不想滚了。滚蛋!听见没有,听见没有!领导大喊。老钱说,领导让我滚蛋呢,唉!他仍然坐着没动。领导突然间站起来,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把老钱推翻在地,妈的,领导骂道,老子抽不死你丫的,两天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马奇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他是离领导最近的人之一,但是直到别人都过来拉架,他仍然一动没动。如果有人注意到他的话,能看见他正在流泪。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不是伤心,也不是痛苦,他离开了饭店,沿着小城炎热的街道朝前走去,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走路,一点疲乏的感觉也没有,他加快脚步,逐渐开始跑步,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小城,他逐渐这么觉得,高大的椰子树、闲散的人们、穿着十分少的姑娘……
一直到很晚,马奇奥才返回了酒店,进去后看见老钱躺在床上,并没有睡觉。你回来了?老钱和他打招呼。马奇奥强迫自己忘记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不然他都没法看老钱的脸了。他觉得不安,难以忍受。他迅速地开始讲自己在街上的见闻,他真害怕自己停下来。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吸引力,为了让自己讲得津津有味,他开始编造,他告诉老钱,自己看见一个女人,他跟踪了那个女人,他又讲,自己去了好几家所谓的会所,尽管当地的姑娘们十分难看,他还是和其中一个睡了一觉,花了三百块。逐渐地,他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很明显,老钱也被吸引了。
马奇奥一直想着,自己应该给刘总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对他表示一番感谢。他甚至想了好几次措辞,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他好几次想着拿出手机。最终,他并没有这么做。有一种感觉阻止了他,这种感觉是这么的熟悉,但是又让马奇奥觉得很是轻松。坐飞机时,马奇奥十分担心,自己的座位会和书记挨在一块,他害怕需要跟他说点什么。情况还好,马奇奥和陌生人挨着,他把头躺在靠背上,大部分时间试图睡觉,另外一些时间看看窗外。马奇奥听着身后传来老钱的声音,他好像在哀求,情绪激动,低声,他在跟谁说话呢?马奇奥想。不一会就有了答案,领导的声音传来,他的语气竟然是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这么说,他们达成了和解?马奇奥想。这样的状况让他轻松了许多。飞机平稳地向前,窗户外的蓝色和白色无边无际,马奇奥突然想到自己脚下一片虚空,不由得就感到一阵害怕,他把眼睛闭上,急切地想回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