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画境

2015-12-26 06:06李皓
青海湖 2015年4期
关键词:格萨尔大师男孩

李皓

慈悲画境

李皓

阿吾尕洛:男,1945年生于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县江千乡。自幼热爱传统唐卡艺术,13岁开始随曼唐派画师闹吾、却吉尖赞、旦珍吉等学习佛像绘制的度量经及木雕、石雕等传统技艺,熟练掌握了佛画艺术的基本知识和技能秘诀。1987受到青海省文联等单位联合表彰,被与会专家誉为『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2013年,因病去世,大量《格萨尔》绘画作品留世。

“史诗肖像”栏目主持人语:

阿吾尕洛被誉为“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2013年不幸病故,这是格萨尔学界的一大损失。由于故人已去,对他的采访只能通过侧面来完成。青年作家李皓具有丰富的新闻从业经验,加上他较高的文学写作能力,通过对曾经在阿吾尕洛身边工作和生活的相关人物、有关专业人士的采访,以“情景再现”的方式,复原了阿吾尕洛从一个懵懂的孩童闯入“格萨尔”绘塑世界,到成为一代“格萨尔”绘画大师的曲折经历,其中对一些细节的复原,不乏色彩与光泽,形象动人。作者还通过深入阿吾尕洛生前生活场景体验的方式,感悟他的生活与创作,更为文章增添了一种来自心灵的透析与深度。

——措吉多杰 龙仁青

这是一次对信仰诗意的表达。六十多年前的一天,甘德某地。一个男孩趴在一块粗糙的青石板上,小心地描画着信仰世界中的神灵。那是一个骑在枣红马上的英雄,他威风凛凛,大气凛然。那个男孩用纯净的心灵和稚嫩的笔触,表达着对这位神灵的敬畏。在他身边,格萨尔王的形象比比皆是。墙壁,地板,门框……甚至每一张破旧的纸片。男孩显然对这位神灵的形象驾轻就熟,他希望用自己的笔为这位神灵平添更多的内容,比如,让他的目光中更多一些世俗的温情;比如说,让他的形象更多一些父兄般的亲切。一个幼年失怙的孤独男孩,用这样的方式,弥补着生活中的缺失。事实上,在此后六十年的漫长时光中,这样的追求始终没变,男孩笔下的格萨尔王,因为拉近了信仰世界与现实的距离而让人倍感亲切。

男孩不懈地画着。想象中他画画时应该是这样一幅情景。冬日的午后,或者夏日的黄昏,因为长时间捏着那杆自己用木棍削制的蘸水笔,他的手指麻木得无法伸张;他的目光长时间地盯着画面,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甚至他的小嘴也是微微地张着,脸离那块青石板越来越近……六十多年后,当我独自一人伫立在他那间小小的画室,凝望着画案前那张巨幅画像时,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动,我知道,是那个男孩的坚韧与执著打动了我。童年,是他艺术之旅启程的地方,那段珍贵的光阴中珍藏着他用一生践行的对艺术的忠贞和对信仰的虔诚。

那时,男孩的舅舅去拉萨朝圣已经整整一年了。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活佛。据说,这位圆寂已久的活佛,不仅是一位优秀的画家,更是一位精通天文、历算和藏医、藏药的学者。他试图将一肚子的学问传授给男孩,他对这个男孩的要求极其严格。这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男孩出生不久,他的父亲便去世了,不久后母亲也改嫁了,活佛舅舅成了他唯一的生命依靠。

那年男孩7岁。活佛舅舅决定去拉萨朝圣,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朝圣的路途实在是太遥远了,即便是身为活佛,舅舅也不可能给男孩太多的眷顾。活佛舅舅决定将男孩独自留在家中。那天晚上,活佛舅舅为男孩打开了自己的藏书室。陈旧的木门吱呀作响,男孩的面孔被堆满四壁被黄缎子严密包裹的经书照亮,他意识到在自己眼前徐徐打开的是一扇通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门扉,从此后他的生命将会因为濡染到这个世界的光辉而变得与众不同。

活佛舅舅告诉男孩,在他朝圣的一年中,男孩必须读完满满一架子的书,这些书,包括藏医、地理、历史……这是活佛舅舅布置给这个男孩的“家庭作业”。

舅舅走后,男孩沉浸在书籍带给他的愉悦中。阅读,对于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大多数藏族孩子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男孩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对于这个机会,他倍感珍惜。

一包包被黄缎子包裹的经书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奇妙的文字,让男孩的胸中汹涌起大海一般的潮汐,以至于每读完一段经文中充满神性的文字,男孩就不得不让自己的目光穿过窗棂,在草原深处的大山的剪影上停留片刻。那是一个浩瀚的海洋,男孩觉得自己即将被这片海洋淹没。

渐渐地,男孩对活佛舅舅众多藏书中有关格萨尔王的故事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他沉浸在那些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故事中难以自拔,就像是有一柄火把,瞬间照亮了他灵魂中的某个角落,男孩觉得自己刹那间变得空灵起来。

这是一位穿越了诸多梦境抵达俗世的神灵,在现实与传说的交织中,这位神灵演化成了生活在雪域高原的百姓们的精神寄托和情感诉求。格萨尔王,雪域百姓的精神图腾。在浩茫苍凉的果洛草原上,在阿尼玛卿神山两侧,在黄河之源,有关格萨尔王的神迹比比皆是,有关格萨尔王的传说,像河水一样在信众的心头汩汩流淌。这是男孩的生活场,这也是男孩的精神世界。

时光仿佛在这片土地上停滞了。今天,当我为了探寻这位伟大画师的心灵世界,在这片充满了神性的高地上游走时,我依然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格萨尔这位伟大的神灵赋予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命的恩泽和滋养。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启示,我能听到脉管之中从未有过的搏动,就像是大地深处的鼓槌,擂响了我的心音,世界上所有的沉重,由此变得轻盈起来。

你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最初的时候,男孩仅仅只能依据书中的描述并掺杂着自己的想象,用简陋的画具,勾勒出格萨尔王的形象。这是一个孩子纯净的心灵对格萨尔最简单的认知。可渐渐地,对于那个男孩来说,这样的描画显然并不能满足他对另一个世界的神往。那段日子,他是焦灼的,他开始借鉴壁画和唐卡上的内容,修正自己画作中的不足,他开始用对一些艺人的拜访,去填补画作中细节的缺失。他并不知道,他所做的,其实就是一种田野调查,这样的调查,让他迅速完成了一种积累。一种来自民间的力量,为男孩的画作,注入了一种近乎神性的光泽。格萨尔王,这个在信仰与世俗世界中并存的神灵的形象,在一个孩子的笔下,渐渐生动和丰满了起来。

这是男孩的艺术尝试,他用他的天赋,让油彩在指尖流淌成河,他用他的聪颖,为自己选择了一项守望终生的职业。

那个春天的午后,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打在那张小小的画案上,画案上的老花镜,暗示着在时光流转中,一个伟大生命经历的沧桑;笔筒中的画笔上的油彩依旧鲜亮如初,似乎暗示着一个艺术家经历的所有幸运与不幸的根源。阿吾尕洛,阿吾尕洛,我默默地呼唤着这个伟大的名字,心头浮现的是上师一般慈祥的面容。

不久后,活佛舅舅远游归来,打开藏书室的刹那,他发现几乎每一本书都有被翻动的痕迹,而对于自己那些近乎刁钻的问题,那个名叫阿吾尕洛的外甥,总能对答如流,这让活佛舅舅深感欣慰。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阿吾尕洛画在墙壁、地板、石头上的那些略显稚嫩的画作,作为艺术家,他敏锐地感知到了外甥的绘画天赋。栩栩如生的造型,艳丽的色彩以及深藏在这些造型和色彩之中的灵性和激情,让这位深谋远虑的智者有了更为长远的打算,他迅速为阿吾尕洛延请了甘德地区非常著名的一位画师,让阿吾尕洛接受正规的美术训练。

这无疑是一种幸运。我在想,那恐怕是阿吾尕洛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在色彩与造型的交响中,男孩的心头流畅着的是欢快的心曲。

可是命运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充满了诡异和多变,对于像阿吾尕洛这样一位早熟的艺术家来说也不例外。一场变故,改变了阿吾尕洛的命运轨迹。相依为命的舅舅圆寂了,埋首书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小小的少年开始了流浪。

照片上的阿吾尕洛清瘦慈祥,镜片后的目光流露出一种动人心弦的悲悯,这是一种被岁月锤炼和沉淀后的心灵之光,一旦你被这样的目光所包裹,你定然会收敛起所有的轻狂,让自己的内心充满了忏悔。那个午后,在大师的画室中,我与照片上的艺术家长久对视,我希冀着冥冥之中,他能给我带来些许启示,这样的启示能引领我穿越时光的重帷,在那个流浪少年的羸弱肩膀和蹒跚步履中,捕捉到身处命运低谷中的一个伟大灵魂遭遇磨难时内心深处所有的悸动。可是没有,他的目光始终是平静的,像是一种开示,你或许只有在经历了同样的因果,并最终抵达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境界后,才能感受到这目光中的睿智、悲悯以及所有的一切,对于我,显然还不是时候。

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校长泽珍达日结是阿吾尕洛的入室弟子,晚年的阿吾尕洛大部分时间与泽珍达日结生活在一起,半师半友的关系,使得泽珍达日结成为了阿吾尕洛生命历程最忠实的见证者。事实上,半个多世纪前,正是与泽珍达日结家族的结识,阿吾尕洛才结束了漫长的流浪生涯,并最终笃定了对精神家园的坚守。

甘德县江千乡是泽珍达日结的故乡,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冬天,江千乡风雪交集,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空旷的草原上少有行人,可是泽珍达日结外婆家的狗,却偏偏在村头咬伤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独行者。那是一个介乎于童年和少年之间的孩子。孩子眉清目秀,眼眸清澈如水。伤势不重,但是那样的天气显然不适于远行,泽珍达日结善良的外婆认为,是上天在这样的季节将这个无辜的生命托付给了自己。老人决定收留这个孩子,并为他悉心疗伤。那个孩子便是阿吾尕洛。

阿吾尕洛悲惨的身世,让泽珍达日结的外婆唏嘘不已,阿吾尕洛身上流露出的艺术天赋和过人的才华更是征服了村里所有的人。

“那就住下来吧。”泽珍达日结的外婆说。就这样,阿吾尕洛终于在江千乡有了一个家。那一年阿吾尕洛13岁。

那是一个性格恬静且浑身洋溢着浓郁的艺术气质的孩子。他会吹笛,他的笛音有着百灵鸟鸣叫般的清脆和婉转;他会舞蹈,他的舞姿充满了草原雄鹰般的矫健和粗犷,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精通医术和绘画,他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算盘,于是,这个深受村民喜爱的孩子,在15岁那年便成为了大队的会计。

15岁,花样的年华。这样的年纪的少年所该有的一切,并没有因为特殊的经历而在阿吾尕洛的身上稍有褪色。账簿上枯燥的数字掩盖不了阿吾尕洛的才情,繁重的劳动,也没有让这个刚刚长大的年轻人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在那些生活刚刚稳定却依旧艰难的岁月里,阿吾尕洛拿起画笔,用艺术妆点自己的生活。

在泽珍达日结的记忆里,每年藏历新年,阿吾尕洛总会用粗糙的白纸糊成灯笼,并在灯笼上画上花鸟虫鱼以及仙女的形象。要知道仙女在那个年代可是被视为禁忌的题材。

有一年,甘德县接到上级通知,要在草原上开垦农田种庄稼。世世代代以放牧为生的人们从来没有种过庄稼,他们凭着想象开始在田间地头耕耘播种。他们的想象力显然是贫乏的,劳作时笨拙而滑稽的动作,时常惹得围观者哄堂大笑。

“我们村里有一个从四川嫁过来的媳妇,她曾经种过庄稼,村民们便向她请教。那个媳妇来到庄稼地里,教大家往地里撒种子,她的动作美极了,就像是跳舞一样。”泽珍达日结说。

生活中少有的新奇,激发了阿吾尕洛的艺术灵感。当天晚上,阿吾尕洛便将这个媳妇教大家播种的情节画在了纸上。那可是一双画惯了神灵、仙女和珍禽异兽的手,那可是一双试图以颜料、线条为媒介与神灵的世界对话的眼睛,可就是这样的手,开始抚摸起田野的厚重,可就是这样的眼睛开始打量人间的悲欢。阿吾尕洛这就是你艺术的宿命吗?

果洛州群众艺术馆馆长才让先生告诉我,阿吾尕洛几乎所有与格萨尔王有关的绘画作品,都充满了一种浓郁的世俗情怀,这样的艺术特色是他与别的画师最大的区别。

在梳理阿吾尕洛的艺术历程,探寻阿吾尕洛的艺术成就时,我猜想,或许正是他少年时代独特的经历以及他对民间生活的深厚感情和深情注入,才塑就了他与众不同的画风,可是今天,一切都已随着阿吾尕洛的离去而永久成谜。

在阿吾尕洛的画室中,悬挂着一幅他创作的唐卡,唐卡上的形象是马头明王。唐卡设色凝重,马头明王造型庄严,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马头明王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绝不是神灵高高在上的孤傲,而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慈悲。

泽珍达日结说,这幅唐卡绘制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阿吾尕洛刚刚逃脱囹圄之苦,他对信仰以及苦难有了属于自己的理解,他将这样的理解,全都凝聚在了这幅唐卡之中。这幅唐卡是目前发现的阿吾尕洛最早的画作。

这幅画作,有着一种世俗的温暖以及对苦难的超然。才让说。

上世纪70年代。我的叙述终于要去触摸阿吾尕洛心灵深处最深重的伤痛了。每每想起那段岁月,以及阿吾尕洛在那段岁月中经历的种种煎熬,我的心头便会忍不住地阵痛。可是阿吾尕洛始终不以为意,难道说,在阿吾尕洛看来,那段岁月仅仅是他生命历程中不可以逃避的劫数,抑或说,生命中太多的磨难已经让他拥有了漠视苦难的淡泊。泽珍达日结说,阿吾尕洛大师对任何事都从不抱怨,每每提及那段岁月里受到的屈辱时,他总是一笑而过。

那年泽珍达日结7岁,因为钦佩阿吾尕洛的人品和才华,泽珍达日结的家人,将他送到阿吾尕洛的身边读书习字,这是那个年代,一个生活在闭塞的雪域深处的孩子,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

泽珍达日结发现,每当夜深人静时,阿吾尕洛总会在油灯下画画,阿吾尕洛画画的时候,还总会让泽珍达日结到外面“放哨”。阿吾尕洛画的都是一些以古代武士为主题的人物,他们或是弯弓射箭纵横捭阖,或是策马扬鬃不可一世,当泽珍达日结问他画的人物是谁时,阿吾尕洛总是一脸神秘。

阿吾尕洛对那些画作很珍惜,每完成一幅画作,他总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直到有一天,一件事情的发生,才让泽珍达日结对阿吾尕洛画作的内容有了了解。

“有一年,我爷爷请四川来的木匠打了一口箱子,爷爷说,要是有人能在箱子上画上一幅护法神该多好,阿吾尕洛听后便给爷爷送来了一张用蜡笔画的武士画,看到那幅画,爷爷兴奋地呼唤着武士的名字——格萨尔王,格萨尔王。”泽珍达日结说。

对于年幼的泽珍达日结来说,格萨尔王,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村里的大人每每提起格萨尔王时,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可是他们每过一段日子,都会将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请到家里,然后将孩子远远地打发走,享受一个下午的精神盛宴。

泽珍达日结猜想,阿吾尕洛之所以在那段日子里,选择格萨尔王作为他的绘画主题,或许就是感知到了格萨尔王身上那种刚毅勇猛的个性。苦难的岁月里,谁不渴望拥有一种超越自我的精神动力?

从此后阿吾尕洛在村里村外画名远播,在那个精神产品严重匮乏的岁月里,欣赏阿吾尕洛的画作,便成了村里孩子们最大的享受。

“阿吾尕洛,送我一幅画吧!”几乎每天,都有孩子围着阿吾尕洛苦苦哀求。对于这样的请求,阿吾尕洛几乎从未拒绝。当然为了保护自己,阿吾尕洛送给他们的,大多是一些反映花鸟虫鱼、珍禽走兽的作品,这是阿吾尕洛的艺术才华第一次向世人的集中展示。

即便如此,阿吾尕洛的艺术才华还是引起了村里小人的嫉妒,告密者将阿吾尕洛推至苦难的深渊,他大部分作品都被驻村干部付之一炬,而他本人更是备受凌辱。

泽珍达日结说,在那些被付之一炬的画作中,最珍贵的就是一部以莲花生大师雪域弘法的经历创作的连环画,这部连环画笔触细腻,造型生动,是难得的艺术佳作。

阿吾尕洛的劫难,是果洛草原的文化损失。才让说。

正如草原上流传的谚语中那样,乌云遮蔽不了太阳,春天总能唤醒花朵。时代的春风,开启了格萨尔史诗传承的又一个鼎盛时代。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阿吾尕洛终于洗尽冤屈,名正言顺地开始了以格萨尔史诗为内容的唐卡创作。

或许是此时的他看破了红尘中的虚妄,或许是想完成更高的艺术成就,上世纪70年代末,阿吾尕洛在甘德县出家,开始了自己与古卷青灯相伴的人生。

清净佛门,带给阿吾尕洛的是更多的文化滋养和艺术提升,经历了寺院中的修行后,阿吾尕洛的艺术造诣有了显著的提高。马头明王像便是大师这一时期的作品。“阿吾尕洛在修行的日子里,依旧关注着民间的疾苦,否则他不可能为马头明王设计出这样一种极具世俗情怀的目光。”泽珍达日结说。

社会环境一旦放松,阿吾尕洛积蓄许久的艺术才华便得以井喷式地全面展现。

等待的时间委实太漫长了,就像是压抑已久的火山,一旦有了机会,必然会释放自己的能量。1983年,阿吾尕洛组织龙恩寺的僧人编排了一台以格萨尔史诗为内容的藏戏,并作为果洛州建州25周年的献礼剧目赴州政府演出,这是文化“松绑”后,以格萨尔王史诗为主要内容的藏戏第一次重返公众视野。从此后,龙恩寺排演的这样的藏戏每年都会在果洛州演出,并逐渐形成了果洛州的文化传统。

才让先生说,格萨尔史诗在果洛州有着很深厚的群众基础,一经复苏,自然得到了众人的响应,阿吾尕洛对格萨尔文化的传播是功不可没的。

回首那段日子,泽珍达日结告诉我们,阿吾尕洛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排演格萨尔史诗,是他用艺术才华,实现信仰传播的一次实践。

藏戏格萨尔王传以独特的唱腔和精湛的表演,完成了它特有的艺术高度,有人甚至认为,藏戏格萨尔王传自成体系,拥有着一个独立剧种理应具备的一切元素,对此,作为一位杰出的艺术家,阿吾尕洛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他说,是民间的智慧让藏戏格萨尔王传拥有了这样的艺术魅力,只有让格萨尔王真正回归到民众的信仰之中,这门诞生在雪域高原的独特的艺术,才会焕发出生命力。格萨尔王属于人民。

阿吾尕洛的艺术才华,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他给多个寺院设计和制作的格萨尔王的服装道具,至今仍在使用,他为格萨尔王传编排的剧情,早已成为了流传了近半个世纪的经典,而此时,他的绘画创作也进入了一个高产的阶段。

才让先生说,这一时期,阿吾尕洛的艺术风格逐渐成熟起来,画作中的世俗情味更加明显了。

在对本文的采访过程中,泽珍达日结送我一本阿吾尕洛的画册,这本画册中,收集了阿吾尕洛数十幅以格萨尔王为主题的绘画作品,这是阿吾尕洛迄今为止有关格萨尔王的绘画作品最集中的一次展示。

“格萨尔王最常见的是武士和文士的形象,可是阿吾尕洛却为格萨尔王设计了财神装扮和医生的形象,这不仅满足了信众不同的膜拜心理,而且还极大地丰富了格萨尔王绘画的内容。”才让说,“同时,阿吾尕洛大师还绘制了不少格萨尔王的法器和供器,这对信众了解格萨尔王的事迹,正确完成对格萨尔王的供奉有很大的帮助。”

这是一种创造,创造是一位艺术家最基本的品质。

才让在通过对阿吾尕洛多年的观察和研究后确认,阿吾尕洛的艺术创造来源于对民间生活的体察、感受和提炼。“老百姓需要什么他就画什么。”这就使得他的艺术拥有了一种来源于大地和土壤的独特气质,一种因为获得了民间的滋养而诞生的蓬勃生命力。

泽珍达日结也告诉我,阿吾尕洛生前也确曾说过,他的画就是要激发民众对格萨尔的信仰,带给更多人精神寄托。这是阿吾尕洛作为一名艺术家最深远的人格魅力。阿吾尕洛因此为自己赢得了艺术大师的声誉。他独特的艺术品格,使得以格萨尔王为原型的绘画创作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拥有了一种令当代人所喜闻乐见的现代质感。

卓越的艺术贡献以及对格萨尔史诗的研究成果,使得上世纪90年代阿吾尕洛获得了“画不完的格萨尔”的称谓,阿吾尕洛大师从此享誉果洛草原,而大师却始终恪守着自己的艺术追求和人格风范,用对生命的绝美诠释,带给了世人诸多的启迪,这是大师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大的恩德。

阿吾尕洛大师一生清贫,几乎没有积蓄,不少人劝他,不妨将自己的画作卖出几幅,以改善生活,可是这样的建议,总会被阿吾尕洛大师拒绝。泽珍达日结回忆道,阿吾尕洛大师生前曾多次叮嘱他,自己的作品只给信众供奉,绝不可以拿去换钱。

阿吾尕洛大师对艺术极其严格,在他的画室中,我曾见到过多幅他绘制的格萨尔王唐卡草图。造型的提炼到色彩的运用,几乎每一笔,阿吾尕洛大师都在寻求着对传统的回归,几乎每一笔,阿吾尕洛都在呼唤着艺术的创新。阿吾尕洛大师就是这样用对艺术修为的不懈追求,磨练着自己,启示着后人。有时,一幅完整画作的草图竟有十几幅之多。

阿吾尕洛大师精通医理,上世纪90年代末,他以藏医专家和合同工的双重身份入驻果洛州藏医院,成为了一名临床医生,而此刻阿吾尕洛已年过半百。

作为一名医生,阿吾尕洛大师同情民众的疾苦,一片悲悯洒在雪域高原。

医务繁忙,严重影响了阿吾尕洛大师的艺术创作,为了满足信众供奉的需求,他只好将绘画的时间转移到了晚上。在泽珍达日结的记忆中,阿吾尕洛大师对绘画环境从不挑剔,只要有一支笔,一张纸,他就可以迅速进入艺术创作的状态。这当然是与阿吾尕洛大师长期的基层生活养成的生活习性有关,可是谁又能否认这种绘画态度不正是阿吾尕洛大师随和性格的体现?

对艺术的执著追求,使得阿吾尕洛大师忽略了自我保护,他的视力急速下降。在阿吾尕洛大师的画室中至今仍珍藏着阿吾尕洛大师生前使用过的一副老花镜,这副再普通不过的老花镜,是阿吾尕洛大师一生勤勉的佐证。

阿吾尕洛大师的画室位于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的二楼。这原本是阿吾尕洛大师的办公室。办公室不足十平方米。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阿吾尕洛大师各个时期的画作和草稿,一个墙角堆满了大师生前收集的各类书籍,另一个墙角则摆放着大师生前穿过的袈裟。大师简陋的画案,摆放在卡垫前,画案上依次摆放着阿吾尕洛大师生前使用过的老花镜、画笔、颜料等物,纤细的笔杆上,沾满了红的或是绿的干结的颜料。这里依旧保持着大师生前居住时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当初大师起居的地方,如今供奉着他的灵塔,这里是阿吾尕洛大师晚年的居所,也是他圆寂后,供弟子和信众们追思缅怀的地方。

“大师圆寂后,前来参观凭吊的人络绎不绝,大师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泽珍达日结说。

因为精湛的画技和医术,以及大师崇高的德行在信众们心中的地位,2005年,阿吾尕洛大师被青海省人民政府认定为活佛,他献身民众的心愿更加强烈了。

在果洛州群众艺术馆,我见到了这样一份简介,这份简介对大师有着这样的描述。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阿吾尕洛大师以无限的爱心投入藏医的挖掘、整理和研究工作,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在炎热的夏天,无论是刮风下雪还是洪水冰雹,他总是翻山越岭,冒着被猛兽袭击的危险深入无人区采集草药,并深入到甘肃、四川等地,搜集整理各种医药典籍,使得150本各类典籍成功出版。

艺术是阿吾尕洛大师永远的精神寄托,在全身心地投入藏医药的整理保护以及扶贫济困工作的同时,阿吾尕洛大师也没有忘却他为之醉心一生的格萨尔王的研究工作。他绘制的有关格萨尔王的唐卡不仅多次获奖,而且他设计的格萨风旗还在北京的相关刊物上发表,得到了有关专家的好评,为格萨尔史诗的研究提供了一份难能可贵的鲜活样本。大师用他精湛的画技和高尚的艺德感动着世人,造福了雪域。

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是泽珍达日结于2002年创办的一家私人医学院,医学院创办之初,阿吾尕洛大师便对泽珍达日结留下了这样的嘱托。他说,虽然现在藏族同胞聚居区的医疗条件要比以前好许多,可是缺医少药的情况依旧存在,学校要将培养医疗人才作为首要任务,同时也要努力将藏医药发扬光大。根据阿吾尕洛大师的建议,泽珍达日结制定了这样的办学宗旨,学校的全部生源来自藏族贫困家庭,学校免收学费,每月给每个学生补助150元生活费,努力让更多的孩子能接受教育。

2007年,阿吾尕洛大师从果洛州藏医院退休后,便在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担任起了授课老师。在校期间,阿吾尕洛大师每周担任16个课时,除了给学生讲述有关藏医药的知识外,阿吾尕洛大师还为学生开设了唐卡绘制课,课务负担在医学院是最大的。

才让告诉我们,藏民族的很多学科交叉性很强,像阿吾尕洛大师这样年高德劭一专多能的人才难等可贵,大师希望有生之年,将一生所学传授给后人。

24岁的扎德才让来自我省黄南州尖扎县,他是2014年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毕业的学生,也是阿吾尕洛大师带的最后一批学生。在扎德才让的印象中,阿吾尕洛大师不仅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亲人,每学期他给同学们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有关医德的内容。阿吾尕洛大师在课堂上,曾这样教诲学生,人一定要有慈悲之心,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慈悲之心,就等同于牛羊,慈悲之心是一个医生首先具备的品德。这句话对扎德才让影响至深,如今的扎德才让已经成为了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的一名老师,遵循着大师的教诲,每个学期扎德才让也会将有关医德的内容,讲述给自己的学生。这是对大师情怀和思想的传承。

对于教学,阿吾尕洛大师始终殚精竭虑不辞劳苦,如今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有11名老师,竟有一多半是阿吾尕洛大师的弟子和学生。晚年的阿吾尕洛大师,将一片慈悲之情,化作了教书育人的激情。

可他依旧没有因此放弃对格萨尔王史诗的研究以及对绘画艺术的追求。他不仅利用自己的绘画技能,为学校绘制了大量有关艾灸、穴位的教学挂图和历史图册,还考证绘制了众多格萨尔王的灵器、风旗宝柱等图案,这些图案不仅为当地的宗教场所所使用,还成为了格萨尔研究专家研究的重要依据。

才让说,这些以格萨尔王传的灵器、供器为内容的画作,并不常见,这是阿吾尕洛大师对格萨尔王唐卡艺术最重要的贡献。

2006年的一天,阿吾尕洛大师突然提出,要收集历史上各个时期有关格萨尔王的历史文献。阿吾尕洛大师曾对泽珍达日结说,如今格萨尔王的史诗文本和唐卡作品已经足够多了,可是有关格萨尔史诗的历史文献的收集整理工作却始终不尽如人意,我的有生之年就是要做这样的一件大事。

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据史学家估计,格萨尔史诗的传唱历史大约千年,期间各种文献层出不穷,汗牛充栋,要想以一己之力将这些文献收集完整并加以研究,真的是比登天还难。可是阿吾尕洛大师对这样的困难却视若不见,他说这样的工作,是自己晚年最大的法愿,要是能完成,便是一件造福苍生的好事。

阿吾尕洛大师晚年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可他不听劝阻,多次去四川、甘肃等地拜访名家,收集各种文献史料,几年下来,一共收集到了上至1600年的百余部有关格萨尔史诗的史料文献,为格萨尔史诗的保护做出了重大贡献。为了收集这些资料,阿吾尕洛大师几乎倾尽所有。

“我一生所得,都要利他利众。”阿吾尕洛大师说。

“阿吾尕洛大师的人品十分令人敬佩,他圆寂后,我们才发现他几乎没有一分积蓄,离开藏医院时,他甚至将锅碗瓢盆都送给了当地的一个五保户。”泽珍达日结说。

可是熟悉阿吾尕洛大师的人都知道,阿吾尕洛大师如果想挣钱,绝非什么困难事。阿吾尕洛大师晚年时创作了一部名叫《藏医防治疾病秘诀》的书,这是一本填补了藏医药领域内诸多空白的煌煌巨著,书稿写成后,有不少出版商找上门来,想要将这本书精心打造后投入市场,这遭到了阿吾尕洛大师的谢绝,阿吾尕洛大师始终认为,这本书,是他为造福苍生而写的,绝对不能拿来卖钱。泽珍达日结筹款将这本书出版发行后,阿吾尕洛大师便将这些书全部赠送给了诸如藏医院的单位。

2013年年底,一惯温文尔雅的阿吾尕洛大师突然冲泽珍达日结发了火,这在泽珍达日结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阿吾尕洛大师对泽珍达日结说,要赶紧找人将我收集的格萨尔文献整理出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尚不解大师暗示的泽珍达日结一头雾水,他不明白阿吾尕洛大师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急躁,可是不久后,便传来了阿吾尕洛大师身患肝癌晚期,已经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泽珍达日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吾尕洛大师早已预测到了自己即将圆寂,他是在托泽珍达日结帮他完成平生最大的心愿。

病重期间,阿吾尕洛大师躺在床上,最牵挂的依旧是有关格萨尔史诗文献的整理工作,他将果洛州相关领导叫到床边,再三落实有关出版的经费问题。

2013年1月10日,69岁的阿吾尕洛大师合上了双眸。一片悲悯润泽雪域高原。他用一生从未停止的画笔,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李皓,《西海都市报》专刊部副主任,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散文与纪实文学的创作,出版书籍《贵德的历史》和《新闻说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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