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印度岩画与宗教文物纪行

2015-12-26 06:06汤惠生
青海湖 2015年4期
关键词:库马尔岩画印度

汤惠生

十日谈
——印度岩画与宗教文物纪行

汤惠生

印度是我一直神往的国家,年轻时便充满了好奇。倒不是因为《西游记》,而是那些奇奇怪怪无法顺利读出的名字:毗摩、吠陀、秣菟罗、犍陀罗、毗瑟挐、腊跋闼柯、达罗毗荼、笩駄摩那、罗摩衍那、摩柯婆罗多、沙姆陀罗笈多……所有这些名字后面仿佛都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或一种神奇的魔力,都是些什么人才使用如此稀奇古怪的名字!印度是我们的近邻,感觉上却比欧洲和美国还遥远。2014年11月28日在印度岩画协会秘书长库马尔(Kum ar)教授的邀请下,赴印度本地治里参加由印度考古监察局(ArchaeologicalSurvey of India)和本地治里大学历史系(Departm entof History,Pondicherry University)主办的印度第19届岩画协会大会(The XIXCongress of Rock Art Society of Indian),一行十人,为期十日,数字很整。

2014年11月28日

8点从南京出发,9:30抵上海站,乘5路巴士到浦东机场。下午1∶30乘港龙航班飞香港,两小时30分后抵达香港赤腊角国际机场,换乘国泰公司的航班(与港龙同一家航空公司)飞德里,5小时50分钟后飞抵德里。抵德里是当地时间9点左右,印度与中国时差两个半小时。出关后不见约好的库马尔,正在着急时,库马尔一脸笑容地出现在我们身后,抱歉地说他的火车晚点了。为了表示歉意,他拿出一盒印度甜点(gulab jam un,玫瑰球的一种)让我们品尝,很甜,只是里面放很多香料,味道有点怪,许多人似乎吃不惯。库马尔还带来精神食粮,几本Purakara(印度语“岩画艺术”,即印度岩画协会会刊The Journalof Rock Art Society of India)分给大家,因为这一期里有我与库马尔以及罗伯特夏天在河南等地进行微腐蚀断代的文章。库马尔的贿赂和标志性的和蔼笑容顿时获得了大家的信赖,稍事寒暄,便带我们乘地铁去火车站。从机场和地铁来看,印度与中国没什么区别,车站和车厢都很整洁。德里有五条地铁线,加一条机场线,共193公里,2001年—2002年间全部投入使用。网上说印度地铁很恐怖,是世界上最挤的地铁,但机场专线似乎没什么人。

四站以后抵达新德里火车站,一出地铁便感受到传说中的印度,一股强烈的尿骚味扑面而来,网上说印度公厕都是露天的,看来此言不虚。不过这仅仅是开始,进入火车站后更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人。通往月台的天桥似乎是临时焊接的,到了月台才感受到真正的印度。月台上横七竖八到处睡着人,还有小贩小店,熙熙攘攘,看着像个市场。我们搭乘11点的火车去阿格拉(A-gra),列车已经停在那里。火车外观很破旧,窗子上还焊着铁条,像是监狱。看到这种乱象,同伴们发自肺腑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多好啊!这恰恰印证了网上的说法,一个来了就想走的国家。到印度的第一天,所有的人都想转身回去!

印度的火车分很多等级:2nd Class(二等车厢,缩写成II)不必预约,随时买票,随时上车,在这种车厢上会碰到印度最穷的人;Sleeper Class(卧铺),缩写为SL。车厢顶上有3个电风扇,因为有厕所的关系,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不要划到1-8号与65-72号,否则味道可能会让人很难受,好在我们乘坐的都在65号以内。SL车厢里床位的安排与国内的卧铺不大一样,除了车厢内左右两边与过道垂直的上下两层卧铺,车厢过道的另外一侧还有与过道平行的上下两层卧铺,更大限度地利用了有限的车厢空间。SL是体验印度庶民风情的最佳选择;AC 3-Tier Sleeper (3A)是SL的空调版;AC 2-Tier sleeper(2A)比3A更豪华,票价是SL的4.5倍;First Class AC (1A)不是每列车都有,票价是SL的十倍,通常和同样路线的飞机票价相近,供那些晕飞机的旅行者乘坐,上面的硬件和软件都是超豪华的。

印度人说英国人走后给他们留下两样东西:火车和议会。印度是亚洲最早拥有火车和铁路的国家。1854年8月15日,印度第一辆蒸汽机火车由豪拉驶往拉尼根杰;现在唯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为世界遗产的,是始建于1879年的大吉岭喜马拉雅铁路(Darjeeling Him alayan Railw ay)。这段铁路之所以闻名,除了年代较早之外,还因大文豪马克·吐温当年曾坐着它来到大吉岭,并发出了“一个所有人向往的地方,即使惊鸿一瞥亦已足矣”的赞誉。戊戌变法失败后,康南海于1901-1902年也避居大吉岭,其间完成了《大同书》的写作。虽然书中并未直接言及大吉岭铁路,但关于“行室”构想的灵感定然来自于此:“行室者,通路皆造大轨,足行大车。车之广可数十丈,长可百数十丈,高可数丈,如今之大厦精室然,以电气驶之,处处可通。盖遍地皆于长驱铁路外造此行屋之大轨,以听行屋之迁游也……或驶向湖边江湄而饫波光,则天云漭漭;或就山中而听瀑,则岩谷幽奇;或就林野而栖迟,则草木清瑟。一屋之小,享乐无穷,泛宅浮家,于焉娱志。”

印度铁路系统极其发达,遍布全国各地,总里程一直雄踞亚洲第一,直到21世纪后才逐渐被中国超掉,印度人对此耿耿于怀。印度全国铁路总公里长65436公里,全国有7000多个火车站,每天运营客、货车近两万趟,这让印度看起来像一个火车轮上的国家。以前看过BBC拍过的一部关于印度火车的纪录片,一列火车就像一个移动的市场、一个微缩的社会、一个了解当地生活的窗口。印度前总理尼赫鲁也声称自己是在周游全国的列车上“现发印度”的。

他们是在坐火车还是在劫持火车?

印度有着世界上最豪华的火车,即专营豪华旅游的皇家东方快车号,又称“轮子上的宫殿”(Palace on w heels),皇家东方快车号的车厢曾经属于古杰拉特王公和拉贾斯坦王公(RoyalRajas),他们的权力在英国统治时期处于巅峰,运营他们自己的皇家列车则属理所当然的事,有钱就是任性!印度独立,这些王公们失去了权势和财力后,这些火车便只能按照商业运营的要求进行现代化改装,也就成为了今天的皇家东方快车号。这种独特的火车之旅始于1982年,其中有14间豪华的家具套房。1992年以后,这皇家火车不但装上空调设备,也加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观光景点。虽然由皇家级沦为土豪级,但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任何国家的头等车厢,也无法比拟,这主要表现在软件上,即有专人服务。此外,车厢里配有卧房、小厨房、吧台、起居室、内部通话装置及供应冷热水的浴室以及提供按摩服务的spa,一应俱全,诚如康有为所云“一屋之小,享乐无穷,泛宅浮家,于焉娱志”。皇宫火车旅程主要包括德里、粉红城市Jaipur、皇宫与城堡集中地阿格拉这三座城市,常被称为黄金三角洲。皇宫火车每个星期三晚间从德里出发,直到下一个星期三的一大早回到德里。

铁路是印度的骄傲,但也是永远的痛,世界上最恐怖的火车也在印度:外挂超载、没有门窗四处漏风、超级晚点、从不报站、车厢出轨、恐怖相撞等等,这也都成了印度火车的代名词。最主要的是火车上所反映的种族歧视,这才是印度真正的痛。早就听说过殖民时代英国白人乘火车时因为有印度人在同一车厢上而拒绝上车的事。尽管印度独立后取消了种姓制度,但是殖民时代和种姓制度所遗留下来的等级和歧视观念,并非一纸公文就可以消除。从普通坐席(Non-AC)走到豪华空调客舱(AC),不到一百米,但你穿越的是整个等级分明的印度社会。空调舱的人多来自新兴的中产阶级,乘客优雅、有教养、说英语,车厢整洁干净;而普通坐席的乘客则是印度的底层百姓,混乱、肮脏和拥挤。种姓制下妇女被认为低人一等,所以至今印度有的交通工具仍实行男女分车,在机场、地铁的检查口等更是男女分检。印度理发店同样是男女分开的,男理发师不能为女顾客理发,同样女理发师不能为男顾客理发。最奇怪的是在印度重体力活儿都是女性干,在乡下种地、在城里疏通阴沟、搬砖运石、打扫街道等,基本是女人在干,印度妹子都是蛮拼的;而宾馆服务员、列车员等则多为男性。在印度,女人只能下厨房,而上不得厅堂,举凡抛头露面的事,都由男性做,这应该是种姓制度歧视女性的遗留。

最夸张的是我所经历的一件小事,证明印度的等级观并未随着种姓制度的废除而消失。在从新德里去阿格拉的火车开车之前,我建议库马尔买几瓶水,因为我不知道车上是否有水喝。库马尔便带我去月台的小卖部买水,但小卖部前有很多赶火车的人都等着买东西,售货员却只有一个,要在开车前买到水似乎不可能了。我正想离去,只听库马尔隔空对售货员大声喊了几句印度话,只见买东西的人们奇迹般地给他闪开一个通道,售货员也立即拿出几瓶水给库马尔。这使我感到无比震惊,库马尔说了句什么?但我始终没敢问。设若在中国,当时那种场合下,任你是谁不会有人搭理你。我估计库马尔说了一句我是圣雄甘地一类表明他身份的话,而且我相信在印度人心里的种姓制度尚未废除。经历是真实的,如果理解有误,概不负责。

印度车速较慢,阿格拉离德里250公里,半夜2∶50抵达阿格拉,几乎走了4小时。阿格拉车站比德里车站看上去还要糟糕,除了横七竖八睡觉的人外,月台上居然还有牛、狗等,它们也是来接站的吗?印度车站是出了名的脏乱,印度人进站从不检票,所有的站台上永远有人露宿睡觉,有的是为了等车,而有的则专以车站为下榻之处。特别是那些苦行僧们,白天出去神游,晚上则露宿车站,这里人多,睡在一起热闹。从物质的角度来看,主要是车站有供饮用和洗漱的自来水,还有遮风避雨的棚子。这些苦行僧千百年来估计没什么变化,主要是没什么可变的,连衣服都不穿,变什么呢?他们与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卷七中所描述的没什么两样:“或断发,或椎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

在中国,每当火车快进站时,乘务员都是毫无人性地把厕所门一锁,任谁也别想使用。但在印度,谁也不能剥夺人们排泄的自由。有人说,站台下的景象不仅不应视为对文明的冒犯,还应看作是对自由的表达,这就是为什么火车站总是臭气熏天的原因。不过圣雄甘地曾痛心地对这种现象批判道:“散布在这块土地上的,并不是一座座景致优美的小村庄,而是一坨坨粪便……由于我们不良的生活习惯,我们污染了神圣的河川,把圣洁的河岸变成了苍蝇的孳生地……”车站虽然脏乱差,政府却一直号召人们要保持一个干净整洁的社会环境,最有说服力的仍来自圣雄甘地的名言:“我不会让任何有肮脏感的人走过我的心灵。”

出了车站更觉闹心,拉客的三轮车(印度的出租车)、小贩手推车、旅客的大包小包,乱哄哄一片,车站广场整个是一个垃圾场。到处都是狗屎,甚至一窝刚出生的七只小狗居然也在这里安家,全然不在乎行色匆匆的路人。这到底是一个充分体现自由的场所,还是一个缺乏管理的车站?刚到印度的第一印象,怎一个乱字了得!

库马尔的车就停在车站,是一辆印度产的两厢小车。他又叫了两辆出租车,把我们拉到城里。虽然半夜三更,但神牛们还是很有兴致地在公路上溜达着,再严厉的交规也管不了牛。我们下榻的饭店叫皇家饭店(RoyalResidency Hotel),饭店虽然标以四星,但冠以“皇家”二字,似乎有标题党之嫌。规模太小,就没几间房,尤其是电梯,每次只能载两个人。后来才明白,每间客房都冠以“国王”“王后”等名称,故称“皇家饭店”。我住在M aharaja(国王)间,但与其他房间没区别,只是虚荣心小小地满足了一下。

我们在此算是住一个晚上,管三顿饭,一个标间10000卢比,折合人民币每人花费500元。在印度,这算豪华游了。吃完三顿饭后,我们发现宾馆虽然小、设施也落后,而且服务员都是40岁以上黑不溜秋的大老爷们,但软件不错,也就是说服务很好,一切服务都很到位。穿着拖鞋看着跟农民工一样的大爷级服务员都能讲一口流利而古怪的英语,吃饭时环伺桌旁,只需一个小小的眼神或动作,都能恰到好处地递上你所需要的东西——这应该是英国殖民的印记。

2014年11月29日

只睡了两个小时,便爬起来参观泰姬陵和阿格拉红堡。阿格拉地处北方邦(Uttar Predesh),库马尔让他的同事布拉德汉博士(Dr Bradham)为我们做导游。布拉德汉博士在泰姬陵文物处工作,原本由他带领可以免票,只是恰逢周末,文物处人下班了,只好买票。不过我们愿意买票,1000卢比一张票,为泰姬陵和红堡的保护尽点心,岂非善事一件?

泰姬陵印度语称泰姬·玛哈尔(The TajMahal),这个词最早来自波斯语,意思是“宫殿之冠”(crow n of palaces)。它是由莫卧儿皇帝沙·贾汗(Shah Jahan)为纪念他的亡妻姬蔓·芭奴(Mum tazMahal)而修建的,该墓始建于1631年,1653年竣工。作为波斯公主的姬蔓·芭奴嫁给沙·贾汗后,19年内生有8男6女。1631年,姬蔓·芭奴在第14次分娩生葛哈拉公主(Gauhara Begum)时,不幸死于产褥热。白驹销红颜,碧血战黄沙。正值在外征战的沙·贾汗得知爱妃的死讯,竟然一夜白了头!姬蔓·芭奴临终前提出了4个遗愿,其中一项就是为她建造一座美丽的陵墓。陵墓的主体建筑用纯白大理石砌建而成,皇陵上下左右工整对称,中央圆顶高62米。四周有四座高约41米的尖塔,塔与塔之间耸立了镶满35种不同类型的半宝石的墓碑。沙·贾汗对这位王妃显然极为宠爱,不仅为她建造了美丽的泰姬陵,还为她写下千古名句,倾诉柔肠,大有唐明皇的范儿:

我的内疚应能在此得以庇护Should guilty seek asylum here,

解脱罪孽,寻求宽恕Like one pardoned,he becomes free from sin.

当我这罪人走进这巨大的建筑Should a sinner make his way to thismansion,

过去的罪孽便由此销匿All his past sins are to be washed away.

眼中建筑勾起心中的痛楚The sight of thismansion creates sorrow ing sighs;

日月也伴着我流泪And the sun and the moon shed tears from their eyes.

谨借这座精心修建的华美建筑In thisworld this edifice has been made;

以冀我那份美好时光心中永驻To display thereby the creator's glory.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显然认为他对姬蔓·芭奴宠爱不但不够,似乎还欠她很多,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世上最难还的便是情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泰姬陵便是巨大的物证。不知是出自真人临摹还是出自古代印度或伊斯兰关于美人的传统模式,其实现在能见到的姬蔓·芭奴画像,并无沉鱼落雁之美貌,或许沙·贾汗口味重也未可知。不过最后我在管委会的留言簿上签名时,同样也表达对姬蔓·芭奴的仰慕:“致泰姬,我们都是沙·贾汗。”

泰姬陵在蓝天的背景中显得素洁柔美

泰姬陵建好后,沙·贾汗不久也抑郁而殁,爱情使生死之间的距离变短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明皇没有做到,而沙·贾汗做到了,他和姬蔓·芭奴的石棺都在泰姬陵的地宫里。两人均面西侧身葬,朝着麦加的方向。沙·贾汗的棺稍大一些,两具棺均用大理石制成,棺外侧则用莫卧儿的传统镶嵌工艺嵌以各种宝石与半宝石,组成传统的伊斯兰花卉纹。这些宝石来自世界各地:绿松石来自中国西藏,青金石来自阿富汗,玉和水晶来自中国,碧玉来自旁遮普邦,而蓝宝石来自斯里兰卡,玛瑙来自阿拉伯,共有28种。此外,莫卧儿时期传统的丧葬图案如笔盒与书法等,也出现在大理石棺上。姬蔓·芭奴的棺上有99个神祇的名字以及对他们的赞美。沙·贾汗的棺上则简洁地写道:于回历1076年7月26日晚,他从这个世界来到这永恒的宴会厅。虽贵为人君,但皇宫离墓室的距离也并不遥远。

1983年泰姬陵被列为世界遗产名录,世界遗产名录对泰姬陵的定位:“印度穆斯林艺术的珍宝,世界遗产中公认的杰作之一。”参观泰姬陵时最强烈的印象便是多文化多风格的融合,波斯的柱子与壁柱、阿拉伯的拱门、莫卧儿的透雕与镶嵌、佛罗伦萨的马赛克贴面装饰、中国的斗拱与雀替等等。泰姬陵,包括泰姬陵中的其他建筑,其基调为素白,即白色的大理石。阿格拉并不产白色大理石,修建泰姬陵所有的大理石是来自距阿格拉西北约120公里拉贾斯坦邦的纳格尔地区(Nagar),据说当时用了一千多头大象来运送大理石。既然如此巨大的耗费,为什么要用白色的大理石?印度诗翁泰戈尔形容泰姬陵是“一滴爱的永恒泪珠”,用简洁而浪漫的诗句道出了泰姬陵建筑风格特点及其绝无仅有的建造原因,同时我们也可一厢情愿地将其作为为什么要用白色大理石的答案。在古代任何宗教社会中,包括伊斯兰教,白色都是神、善、好、爱等肯定因素的象征。沙·贾汗用白色大理石就是为了见证他对姬蔓·芭奴的爱。沙·贾汗或许会因为只爱美人不爱江山遭后人诟病,也可能因劳民伤财被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所批判,更有可能因他与姬蔓·芭奴的生死之恋而受那些花痴男女所追捧,似乎泰姬陵同样会见证他们忠贞的爱情,尽管有时爱情和历史一样,部分是由谎言构成的。但对我而言,却发现了一个与宗教因素同样伟大的文明推动力,那就是两情相悦之爱。

甘吉布勒姆凯拉撒那神庙

世界上所有陵寝,包括大到壮丽辉煌的金字塔,小到没有葬具的土坑墓,无一例外是为了宗教信仰的原因而建造,而独独泰姬陵却是为了浪漫爱情而建造的,难怪泰姬陵那些镶嵌着宝石的白色大理石和柔和的阿拉伯线条显得那么纠缠和绵长,这正是泰姬陵在世界上的独一无二之处。这一点马克·吐温也看出来了:爱情的力量在这里震撼了所有的人。也恰恰是出自爱情,出自姬蔓·芭奴所要求的“美丽”,脱离了宗教教义的束缚,泰姬陵从设计到施工建造,都表现出巨大的艺术自由和想象,融合伊斯兰、印度、波斯,北方帖木儿乃至中国等各种文化的精髓,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学价值,就这一点而言,泰姬陵是世界建筑史上空前绝后的。

多少年之后,被他篡权的儿子奥朗则布(Aurangzeb,公元1658—1707年)囚禁在阿格拉城堡中的沙·贾汗当会暗自庆幸建造了泰姬陵,他至少可以通过铁窗眺望着爱妃的寝陵来打发忧郁的时光。泰戈尔嘲弄地说:“沙·贾汗,你宁愿听任皇权消失,却希望使一滴爱的泪珠永存!”泰戈尔定是个不解风情老儿,红颜与黄袍沙·贾汗傻傻分不清吗?其实在他眼里,爱情并非属于皇权,相反,皇权只是为了成全爱情。

去泰姬陵以南15公里,是著名的阿格拉红堡(Agra Fort)。它是由沙·贾汗的父亲阿克巴历时8年精心建造的,地处亚穆那河畔(恒河支流)的高坡上,是莫卧儿王朝的又一处著名建筑,也是印度伊斯兰建筑艺术的顶尖作品之一。在正午的阳光下,阿格拉城堡像个军人一样显得雄壮与刚硬。与泰姬陵那些柔美的阿拉伯线条、素洁的大理石白色、繁缛的莫卧儿镶嵌以及铰接纠缠的波斯图案相对比,阿格拉城堡则为简洁、粗犷、厚重与古拙风格。

阿格拉城堡是用邻近所产的红色沙岩为主建材,故又称红堡。周遭有护城河,护城河早已干涸,河里曾经养着鳄鱼,用以守城。大门很厚重,城墙更厚重,一副攻打不破的样子。1526年,巴布尔打败德里苏丹国的统治者后,就在附近的阿格拉称帝。从此,阿格拉就成为了莫卧儿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直到其后代迁都到德里为止。作为帝国首都所在地,宫殿和堡垒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建筑物。堡里有一口井,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水井(没有之一),直径为8米。这口井原来为堡内提供生活用水,同护城河一样,目前也已没水。

参观完泰姬陵再接着参观阿格拉红堡,竟有些审美疲劳,当然视觉上依然新奇震撼,但就是不走心。阿格拉城堡中的许多大理石厅以大流士“波斯波里斯式”(Persepolis)的钟形柱头为特色,这种柱头的顶部是一些神秘的象征符号。后来,又形成了印度建筑中所特有的圆形“阿玛拉卡”(意为榄仁树果)或垫状柱头,实际上这些柱子的象征功能远远大于承重用途。在这里又一次发现类似中国建筑上替木与斗拱的结构,我问布拉德汉博士这是什么风格,他说是早期的阿旃陀佛教建筑风格,我便告诉他这应是中国宋明时期的土木建筑风格。布拉德汉博士说不可能,因为另一处位于阿格拉以西37公里处的世界遗产胜利之都(Fatehpur Sikri)中有更为典型的斗拱结构;此外,在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的公元7世纪末的凯拉撒那神庙(Tem ple kailasanatha)、五战车建筑遗址等(后面将会谈到),都有典型的斗拱结构。我告诉他,以我的知识,中国斗拱出现时代要比印度早,中国斗拱最早在周代便出现,汉代便有实物图形了。他对此极感兴趣,嘱我回国后寄材料给他。后来这个问题竟跟随了我一路,最后到泰米尔·纳德邦看到印度早期斗拱后,与阿格拉瓦教授交换过看法,成为我这次访印的学术收获之一。

布拉德汉博士也是一口道地的印度英语,而且殷勤地为我们讲解。每当他叽里咕噜地说一大堆后,小伙伴们都眼巴巴地等着我翻译。我英语很好,但不会印度英语,那又是另一种语言,真的听不懂!能把英语流利地说得一点都不像英语,我真想当场跪了!布拉德汉博士只有四十多岁,他妻子是泰姬陵内名人手迹绘画作品博物馆的负责人,他本人名片上的身份是Prof&Head of P. G.Departm entof Ancient Indian History,Culture and Archaeology.也就是当地古代历史、文化与考古部门的教授与主任(相当于中国的文物管理处),难怪他带我们参观时,所有的保安均向他敬礼,甚至在游人排队等候的拍照热点上,给我们以优先权。此外,在阿格拉红堡管理处的办公室备以红茶和点心,让我们稍事休息再继续参观,这使我们这些死要面子讲究排场的中国人,特别是几个学生来说,可谓受宠若惊。参观时享受这种对政界显要的优渥待遇,似乎比红堡本身还要印象深刻。

下午2点参观完回到宾馆吃午饭。起初,我以为是由于我们参观延误了午饭,后来才知道印度人就是下午两点吃午饭,晚上8点吃晚饭。午饭是印度饭菜,许多人受不了直冲鼻子的咖喱味,库马尔却说,宾馆的饭不是正宗的印度饭,到了禅贝尔山谷(Cham balValley)后,他请我们吃正宗的印度大餐,真正的咖喱食品。我是“吃”贯中西,一切食物我都甘之如饴,也就是当下被称作吃货或饭桶的那种。不过库马尔说的对,宾馆晚餐居然有面条,但依然是咖喱味的,中西合璧的印度面条,难吃得令人难忘。晚上吃完晚饭后开车至Mathras火车站乘夜车至Bhaw niM andi。

2014年11月30日

早上7点,抵达Bhaw niM andi车站,这已经属于中央邦(Madhya Pradesh)了。中央邦的部落人口是印度最多的(约占全国部落人口总数的22.73%),该邦有46个中印度部落集团中的种族集团。中央邦的大部分部落人口集中在南部和东南部。印地语和几种印地方言是这里的主要语言,此外通行的语言还有贡德语、马拉地语、乌尔都语和奥里亚语。到了印度,你才能真正感到什么叫多民族、多语言、多文化、多人种的杂居融合。这种混合与和谐风格亦可具体而真切地体现在印度食物中,起初可以明确地感觉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旦习惯,便成为一种独特的风格、风味和口味。

依然是三辆车,在车开到中央邦与北方邦交界处时,田里种着黄色小花的芥末。库马尔介绍说,由于此地土地肥沃,分布着壤质和黏质热带黑土,富含钾和石灰质,适于种植棉花、小麦、甘蔗、花生等,故言黑棉土之称。这里属于马尔瓦高原(Malw a Plateau),虽然称高原,海拔仅400-600米,属多民族聚集地,经常会有土地纠纷。印度也是一个人口大国,即使农村,也是村舍相连,房屋栉比鳞次。多少年前也是这样,《大唐西域记》云:“闾阎栉比,居人殷盛。……气序和,谷稼盛,果木扶疏,茂草靃靡。”唐玄奘说的是迦尸国,即今之瓦拉那西市(Varanasi),离此不远。一个多小时候后,我们抵达班普拉地区(Bhanpura)甘地湖招待所(GandhiSagarGuestHouse)。温馨的库马尔特地为我们安排了四间房屋供我们临时洗漱用,用他的话说“geta fresh start”(新的开始)。

在招待所吃完早饭,我们去一个叫纳瓦利(Navali)的旧石器地点,这个地点就在甘地湖的旁边。库马尔和罗伯特(Robert,澳大利亚考古学家)一起在这里发掘过。这里的地层有点像中国南方的网纹红土,称红砖土(laterite)。不过这里的地层不是原生层,而是被水流冲刷到此的。地表和地层中有大量的旧石器时代的刮削器和砍砸器等,器型较大,多为石英砂岩(quartzite)制成,符合库马尔说的旧石器时代早期阿舍利文化(Acheulian culture)的工具特征。我一直希望能发现一件两面剥制的手斧,但未能如愿。

途中遇到班普拉地区高中学校的校长(NetajiSubhash Chandra Bose,Higher Secondary School),他是与库马尔长期合作的考古学家之一,他的专业是英语,爱好却是考古。

嗣后参观禅贝尔山谷(Cham balValley),被库马尔称为世界上最长的岩画长廊的查特尔布吉纳德·纳拉(Chaturbhujnath nala)岩画点。该岩画点位于中央邦(M adhya Pradesh)的班普拉(Bhanpura)镇附近Gandhisagargam e sanctuary的禅贝尔山谷,距波普尔350公里,是世界上最长的岩画长廊。岩画分布在沿着禅贝尔河两岸被河水冲刷出来的内凹处,也就是所谓的岩棚,分布近12公里。岩画均为矿物或植物颜料绘制上去的,内容比较复杂,有各种动植物、抽象图案,以及人类活动的场景。该岩画点于1977年被三名教师发现。发现之后便吸引了诸如法国克劳迪斯(J.Clottes)、罗伯特、库马尔等著名学者来此研究。

这里的岩画制作从中石器狩猎采集社会一直延续到历史时期,是一部印度中部马尔瓦高原地区用图像表述的社会历史。此间地理坐标为24°410023’N;75°39.9733’E,海拔:409m。瘤牛是一个富有断代意义的图像,根据库马尔介绍,印度牛肩胛处隆起以七千年为分界线,7000年以前的牛,肩胛部位尚未隆起,7000年之后由于农耕的发展,牛的肩胛部位呈现出隆起,这一特征成为印度岩画断代的一个重要标志,其考古学证据来自巴基斯坦的梅尔迦赫(m ehrgarh)三期文化(14C年代:距今6500±80年),出土陶器纹饰上便已开始出现进化了的瘤牛,到了距今5000多年前印度河谷的哈拉帕(Harappa)文化时,瘤牛不但作为标志性的图案普遍见诸彩陶纹饰,而且泥质印章上也出现很多瘤牛图案。在出土的动物遗骸中,也发现有瘤牛的骨头。

纳瓦利地表上石器随处可见,大抵为刮削器和砍砸器

有一则大家耳熟能详的希腊神话:腓尼基王国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公主名叫欧罗巴,有一天夜里,她梦到一个女神出现在面前,预言说:“我要把你带走,去做主神宙斯(Zeus)的妻子。”第二天,公主和朋友们去海滨采花玩耍,遇见一头健俊漂亮的白色公牛,就走上前去爱抚它,还骑到了牛背上,突然公牛跳入海中,踏浪而去,驮着欧罗巴来到一个新的大陆。把惊魂甫定的公主放到地上后,公牛变作主神宙斯,并向欧罗巴求爱,这时公主梦中的女神再度出现,她就是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她对公主说:“你注定要成为宙斯的妻子、远离你的祖国。而你脚下的土地将用你的名字命名。”这就是欧洲大陆的得名由来。不过事情并不总是像看上去的那样美妙,后现代派的神话或文学批评家们认为这则浪漫神话后面的用心是极其险恶的,它吹响了欧洲中心论和西方霸权主义的号角,因为希腊神话和罗马史诗所建立起来的文明秩序与模式就是欧洲中心论和西方霸权主义的源泉。他们认为宙斯与欧罗巴,以及伊阿宋寻找金羊毛等神话为后来以欧洲为中心的开疆拓土和殖民提供了一种文化道德上的支持,等等。不过我们在这里关心的并不是这种比较文化研究,或许这则神话揭示了某种瘤牛进化与传播的隐喻。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形象和话题。瘤牛(Bos indicus),英文名Zebu,也叫Brahm an,因在鬐甲部有一肌肉组织隆起似瘤而得名。瘤牛原产于印度,为热带地区特有牛种,早在一万年前就已经被驯化,据研究考证系由爪哇野牛(Bos javanicus、Banteng)驯化而来。我国至迟在汉代便引进了瘤牛,文献上称“庸牛”“犦牛”或“犎牛”。《尔雅·释畜》有“犦牛”,晋郭璞注:“即犎牛也。领上肉犦胅起,高二尺许,状如槖驼,肉鞍一边,健行者日三百余里。今交州合浦徐闻县出此牛”。《司马相如·上林赋》有“庸旄貘犛”句,颜师古注曰:庸牛,卽今之犎牛。又或作封,《前汉·西域传》云“罽賔出封牛”。师古注曰:封牛,项上隆起者也,亦作峰。考古资料证实了文献记载的真实性,云南晋宁石寨山、昆明羊浦头、江川李家山等地汉代墓葬出土的青铜器上的牛便是瘤牛,至少说明汉代瘤牛图案在云南地区已经是非常普遍了。如果再往前追溯,在云南地区瘤牛图案可以早到春秋战国时期的铜鼓上。不过从目前考古资料来看,最早的瘤牛形象不是出土于云南,而是在青海的河湟流域。青海湟中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的卡约文化墓葬中出土了一件青铜制作的鸠首牛犬权杖头,这头牛便是瘤牛,而瘤牛在青海地区无论古今均不见于实际生活中,很难想象这头瘤牛是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历程才走到青藏高原的。瘤牛是耐热动物,在青藏高原出现瘤牛,就好像在非洲发现北极熊一样稀奇。

禅贝尔河谷岩画中7000年以后的瘤牛和现代拉车的瘤牛

如果说7000年之后由于农耕的发展,牛的肩胛部位呈现出隆起进化成瘤牛,那么7000年以前的牛定然是野牛,也就是说7000年以前岩画的制作者肯定是游猎社会。游猎社会与农业社会都有相同的制作岩画的传统吗?如果是,则表明这两者虽然社会形态不同,但其作画的族群是相关的,通过岩画来表达信仰的方式是相同的。这便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共同基础导致他们拥有制作岩画的相同传统?游猎社会与农业社会是否有着共同的宗教信仰?文化是否存在着像瘤牛一样的进化?而进化的动力又是什么?这似乎已经超出考古学范畴了。凡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应该都属于哲学范畴。

地图的绘制包括点、线、区域的绘制,绘制的工作是在类Map_Layer中进行。绘制时,以点代表建筑,以线代表道路,以区域代表社区,在父类QgraphicsView所设置的区域内显示。

禅贝尔河谷岩画的规模很大,延续时间很长,河流两岸12公里的分布带绝不是一天之内可以看完的。最主要的是观看方式太不正常了,由于岩棚低矮,大多需要趴着或躺着看,看了不到一公里,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查特尔布吉纳德·纳拉岩画发现较晚,而且数量庞大,现在的研究只是刚刚开始。不过可以预见的是,这个岩画点不仅早晚会成为世界遗产,而且研究空间极大,学术价值在整个世界范围都是罕见的,早晚也会成为经典遗址。而且这里的岩棚构造,很利于保护,只要不被雨季暴涨的河水反复冲刷。下午考察另一个旧石器地点,未经发掘,地面上可见大型的砍砸器和刮削器。地点称作CBN(不是中国广播网哦!),在禅贝尔河的二级台地上。地面上除旧石器外,尚有很多小型现代石摞,与河南淇县和西藏的石摞很相似。库马尔解释说有生殖崇拜的含义,但现在更多用于得到更大住房的祈求。

接着去另一个称作达拉奇·恰唐洞穴(DarakiChattan Cave)的凹穴岩画地点。洞穴由石英砂岩构成,位于因德拉伽合的山顶上(Indragarh Hill),正前方对着禅贝尔盆地中的勒哇河(Rew a)与河谷。行政隶属班普拉地区,地理坐标为24°32.1029’N;75°43.8433’E;海拔431m。该洞穴的岩壁上有很多凹穴。于2001年由罗伯特和库马尔领衔进行的早期印度岩画项目(The Early Indian Petroglyphs Project,简称EIPProject)对这个洞穴进行了发掘。洞壁上原来有530个凹穴,其中28个凹穴由于洞壁坍塌掉在地上,与地面上的旧石器石制工具混合在一起。在发掘过程中除石器和凹穴外,还发现两件用途不明的石锤。后来库马尔在该洞穴右边的一处石英砂岩上进行试验考古,证明该石锤正是制作凹穴的工具。由此该洞穴的凹穴便被确定为距今25万—40万年前的作品。对洞穴壁上的凹穴,我用40倍的显微镜进行观察,发现其石亏(亦即腐蚀程度)并不明显,是洞穴遮风避雨的缘故?

中国和印度的史前岩画与考古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先说岩画,中国岩画北方地区大抵为青铜时代游牧民族的文化产品,有人认为人面像应该是新石器时代作品,但由于缺乏直接断代证据,此说只能是一种推论,而不能确认。游牧岩画均为刻凿在露天岩石上,其风格、内容以及作画方式与禅贝尔河谷的岩棚彩绘岩画完全不同。但是刻凿于岩石上的凹穴岩画,无论从制作方式、形制和风格等各方面,两地间都有高度的一致性。其实不仅是印度和中国,就整个世界范围来看,也是普遍分布,高度一致。这种岩画形式简单,就是石面上凿个坑而已,只要有,形制就一定差不多,就好像裤子(不是裙子哦),只要是人类穿的,大部分都是两个裤管的造型,有差别也只是裤腿的长短而已。不过问题来了(造型越简单,问题越麻烦),为什么全世界都会有这种凹穴岩画?就像麦当劳一样,最早出现在美国,然后传播到世界各地?还是像语言一样,各自有各自不同起源的方言?其实考古学家从地里发掘出来的,并不是对历史的解答,而是对历史的提问。

中国西南金沙江流域目前发现一批彩绘岩画,并通过铀系法年代测定在距今6000年之前。这些岩画不但作画方式和内容上与禅贝尔河谷的彩绘岩画有相似之处,而且在年代上也有重合的地方。鉴于金沙江流域更靠近印度,有的学者认为两地间的文化交流,包括岩画的传播一定是时有发生的。这种传播之所以发生在西南地区,是因为西南地区与印度间有许多河流峡谷可以沟通,而西北部地区则有像天然屏障的喜马拉雅山阻断了两边的交流。这可不是我的想法,这是美国考古学家莫维斯说的。他说巨大的喜马拉雅山脉阻断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传播,喜马拉雅山以西是手斧文化,以东是砍砸器文化。后来考古学家把这条阻隔东西文化交流的界线称作“莫维斯线”(M ovius line)。这是上个世纪40年代莫维斯提出的理论,真的有这条线吗?从西南岩画和印度岩画的相似性来看,这条线似乎并未阻隔东西间的交流,而且21世纪以后在中国广西百色、陕西汉中等地出土越来越多的阿舍利和莫斯特手斧来看,“莫维斯线”已全线崩溃,刚才说的那头湟中卡约文化出土的瘤牛,不就是翻过喜马拉雅山脉到青海来了吗?体质人类学夏娃理论认为全世界的智人最初均来自非洲的一个共同母亲,从非洲到东亚,势必要越过莫维斯线。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人都过来了,文化和石器还过不来吗?

莫维斯线不存在,喜马拉雅山却真真切切地存在,它对文化间的正常交流,一定是有影响的。从旧石器或更新世人类化石的发现来看,中国和印度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从20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早期到晚期,考古遗址和石器工具在中国大量发现,人类化石亦然。然而在一邻之隔的印度,无论是石器地点还是人类化石都少的可怜。难道人类从非洲过来时是乘飞机直接越过印度到中国的?抑或坐轮船从印度洋和太平洋那边绕过来?即使是这样,那么到了中国后也还有可能向印度传播,难道莫维斯说的是由东向西传播的阻隔线?这是纯学术问题,连学者们都无解,我们就更不用操这份闲心了。反正中国和印度一样又不一样,可以按口味选择,一起说就是故事,分开说就成了学问。

晚上,班普拉地区中学校长在学校的办公楼请我们吃晚饭,也就是库马尔说的大餐,叫芭芙拉(bufla)。陪我们的是中学的topm em ber,也就是领导层。所谓芭芙拉实际上只是一个大面团子,直到现在我没搞清究竟是用什么做的,里面最主要的肯定是面,然后混以各种香料,吃起来很干,味道特别。吃的时候要把芭芙拉揉碎到汤里吃。这个汤很特别,我根本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放的是什么作料。印度不愧为香料之国,一碗简简单单的汤,居然五味杂陈,喝得人百感交集!印度文化之博大,之多样化,不服不行。我们一行除了我似乎没有一个人很享用这顿大餐,都说很难吃。库马尔肯定感觉到了,他假装与中学老师们聊得很嗨,借以忽略我们对其“大餐”的失望。问题在于他老说大餐,我们的期望值太高了。中国人所理解的大餐,首先是数字概念,数量要多,其次才是品种与品质,而这里的大餐最主要的只有一个大面团子——尽管面团子确实挺大的。虽然感到小伙伴们投来怪异的眼光,但我仍对主人说大餐非常好吃,主人受宠若惊地感谢我。倒不是因为客气,而是因为我若不表示好吃,没人会感谢我,凡是不用数学的账我都能计算正确。不过最后还是有一道食物使我真正领教了印度人的重口味。实际上这不能算一道菜,而是吃完饭后的口腔清洁剂,即用一片薄荷叶包上各种干香料和小颗粒冰糖,放在嘴里嚼烂吞下。薄荷混杂着其他香料味道很冲,不过肯定对清洁口腔有好处。其实这是讲究卫生的习惯,只是口味太重,薄荷叶子太硬,难以下咽。后来我查资料得知这叫饭后香茴(Afterm int),可以在超市中买到。

食物很糟,但主人的态度很好,晚饭后校长力邀我们去他家喝印度甜奶茶。他家为一栋三层小楼,基座平面约150万平方米,全家十几口人都住一起,有三个是中学老师,是个幸福家庭。进门就是客厅,靠墙是一排书柜,周围有椅子沙发。校长很好客,把家里成员一一介绍给我们。小孙女方十岁,深目高鼻,跟玩偶一样,大家都争着和她照相。

从校长家出来后,驱车赴Bhaw niMandi车站,乘12∶40的火车赶往博帕尔(Bhopal)。

中央邦在德干高原与恒河平原之间,为印度最大的一个邦,其首府便是博帕尔。我们已经习惯在火车上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到达博帕尔,晚上下榻的Palash residency宾馆派了一辆I veco旅行车来接我们。开车的是一个长得很酷的比尔人,黝黑的肤色和线条分明脸庞看上去像座雕像,所有女性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以致忽略了窗外的风景。

博帕尔应该不太陌生,似乎恶名在外。去年3月15日,一对瑞士夫妇在印度骑自行车旅行途中遭遇不幸,多名男子当着丈夫的面强奸了妻子。这件事便发生在中央邦;此外,上个世纪末世界上最严重的毒气泄漏事故(Bhopalpoison gas accident)也发生在这里。1984年12月发生在印度中央邦博帕尔市的重大公害事故。美国联合碳化物公司所属的一家农药厂发生地下储罐毒气泄漏。泄漏的毒物为异氰酸甲酯,这种毒气小剂量会引起炎症,大剂量会在喉部和肺部引起糜烂和发炎,剧烈呛咳,最后窒息而死。这次事故有3787人死亡,50多万人不同程度中毒,其中3900人可能终身残疾、失明。毒气泄漏使大量食物和水源污染,牲畜和其它动物大量死亡,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人类的繁殖太快了,30年过去后的今天,已看不到任何毒气泄漏事故的影响了。

博帕尔最有名的景点有两处,一个是东北的桑奇,有著名的乌代吉里佛窟和斯图帕佛窟;另一个便是世界遗产岩画点毗摩婆伽(Bhim betka),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桑奇大塔(The Great Stupa at Sanchi)是印度著名的古迹,印度早期王朝时代的佛塔,位于中央邦首府博帕尔附近的桑奇村。桑奇大塔又称桑奇窣堵波,音译自梵文的stupa,是源于印度的塔的一种形式,在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等南亚、东南亚国家比较普遍。窣堵波是古代佛教特有的建筑类型之一,主要用于供奉和安置佛祖及圣僧的遗骨(舍利)、经文和法物,外形是一座圆冢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墓葬,也可以称作佛塔。公元前3世纪时流行于印度孔雀王朝,是当时重要的建筑。

毗摩婆伽岩棚岩画(The Rock Shelters of Bhim betaka)属中央邦的莱森地区(the Raisen District),位于博帕尔南45公里处的文代山(the Vindhya hills)和斯特普鲁山(the Satpura hills)一带,靠近阿布杜拉甘吉镇(Abdullaganj),包括在拉特潘尼(the RatapaniW ildlife Sanctuary)野生动物保护区内。整个地区覆盖着各种植被,水源充足,与澳大利亚的卡卡杜国家公园(Kakadu NationalPark)、南非卡拉哈里沙漠地区布须曼人的洞穴岩画(the cave paintings of the Bushm en in KalahariDesert),以及法国拉斯科洞穴岩画周边的自然环境很相似。

毗摩婆伽英文写作Bhim betka,由“宾”(Bhim a)与“贝德伽”(baithka)两个词合成。“宾”(Bhim a)一词与印度的毗摩河(the Bhim a River)或史诗《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中的神话英雄毗摩(Bhim a)有关;“婆伽”(baithka)一词表示地方,“毗摩婆伽”一词的意思是“毗摩居住或打坐的地方”(sitting place of Bhim a)。该词所透露出来的历史与古风,扑面而来。

2003年,毗摩婆伽岩棚岩画遗址正式被列入世遗名录。不过,毗摩婆伽岩棚岩画最早是作为一处佛教遗迹在1888年的考古报告中被提及,后来考古学家瓦坎卡尔(V.S.W akankar,库玛尔的老师)1957年到博帕尔看到这里的岩画与西班牙和法国的很相似,并带队进行初步的考察后,才认为是史前岩棚岩画遗址。到目前为止共有750处岩棚岩画已被确认,分作两组,其中毗摩婆伽组包括243处,拉克加拉组(the Lakha Juargroup)有178处。

毗摩婆伽岩棚与洞穴岩画制作和延续的时间更长,被认为是从距今30000年前一直到中世纪。岩画颜料被认为是植物颜料,许多颜料已经渗透到岩石节理之中。整个岩画可以分作7个时间段,也就是VII期:

I期:旧石器时代晚期。包括黑白二色线条绘制大型的野牛、老虎、犀牛等动物形象。

II期:中石器时代。比之旧石器时代的动物图像,中石器时代的图像尺寸要小一些,且动物身上往往有线性装饰。除动物外,出现了人的图形,还有狩猎场景,其使用的武器亦很清晰,鱼叉、矛、带尖的棍棒、弓箭等。此外还有集体舞蹈、母亲与孩子、怀孕女人、持猎物的男人,以及喝酒和丧葬活动的场面。

III期:铜石并用时代。与中石器时代的图像有些类似,但画面披露出这个时期居住此地的洞穴居住者与马尔瓦高原农业集团进行接触和交换的信息。

IV&V期:早期历史时期。这个时期的图像大抵使用红色、白色和黄色绘制,风格抽象而具有装饰效果。可辨识的图案有骑者、宗教象征物、袍一样的装束等,还可细分为更为具体时代风格。被称作“雅克沙”(yakshas,也拼作yaksa,是印度神话中的善神的总称,同时也是那些被藏在树根和地下宝藏的守护神,这些善神中最主要的一位是库巴拉(Kubera),统治者被称作“Alaka”的神秘的喜马拉雅王国)的图案代表着宗教信仰,亦即三位上帝和传说中的“天神之车”(m agicalsky chariots)。

VI&VII期:中世纪。这个时期多为更加抽象甚至是几何形的图形,其技法显得生硬甚至退化。颜料多使用锰、赤铁矿、木炭等。

岩石绘制着许多动物,有“岩石上的动物园”(Zoo Rock)之称,如一块岩石上绘有大象、水鹿、野牛、鹿、太阳等;而另一块岩石上,还有两头长着长牙的大象、孔雀、蛇等。手持弓箭、长刀,以及盾牌的猎人狩猎场景事实上也常见于史前岩画的社群中。在一个洞穴壁上,绘制着一头野牛追逐一个猎人,而他的两个同伴似乎无助地站在旁边看着。在另一些岩画中,出现了带弓箭的骑马人。

这里有一幅比较特殊的岩画,引起我的兴趣。画面上横躺着一人,他的身旁站着另一个人,正弯腰用双手在他头上在做着什么。库马尔教授的解释是巫师正在给人治病,而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巫师正在给死人施行丧葬仪轨。其实解释为治病或丧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位正在施法举行仪式的巫师。如果这一点没有异议,那么岩画制作者的社会和宗教性质就应该是萨满教,这就与古代中国构成了比较的基础,因为中国至少在汉代以前也是萨满性质的社会(张光直语)。既然有了共同比较的基础,那么相同与相似之处就不仅仅是一两幅岩画图案而已。

事实上的确很多,比如史前中国普遍见诸岩画和彩陶上的连臂舞,在毗摩婆伽岩棚岩画和前面谈及的禅贝尔河谷岩画中也出现多幅。根据梅尔迦赫第三期文化出土的连臂舞彩陶年代相比较,岩画连臂舞的时代也应该在距今6500年前左右。中国彩陶和岩画中的连臂舞时代要晚一些,大约在新石器时代末至早期青铜时代。值得注意的是毗摩婆伽岩棚岩画连臂舞图案以清晰明了的形式告诉我们连臂舞是一种音乐,或至少在鼓声的伴奏下进行的集体舞蹈。这幅连臂舞上方有一个作者刻意加以突出和放大的鼓手形象,身上挎着类似朝鲜长鼓乐器,用以伴奏或指挥舞蹈。青海马家窑文化不仅出土了连臂舞的彩陶纹饰,而且还出土了陶鼓。学者们推想陶鼓与连臂舞可能有关联,应该用于伴奏舞蹈。毗摩婆伽岩棚岩画的连臂舞图案证实了这种推想是正确的。考古学——包括岩画学——是一门实证科学,其精义就在于假想和验证的结合,这里用否定句式的表述应该会更有力:没有实证的推想都是瞎想,而没有推想的实证全为瞎证。

除了作为世遗名录的岩画遗址外,毗摩婆伽还是印度一处著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是南亚次大陆最早的人类遗迹之一。这里许多洞穴曾经被10万年前的直立人居住过,2号洞穴还出土过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化石。早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印度包括澳大利亚、瑞士、巴西等国的考古学家便在这里进行过一系列发掘。在一个被称为“会堂”的洞穴中(the Auditorium Cave),通过发掘,考古学家瓦坎卡尔建立起从旧石器时代早期的砍砸器到历史时期的地层序列,此外还找到了中石器时代岩画与地层的直接关系,从而确定了中石器时代的岩画。该遗址做的比较充分,考古学家采用AMS(加速质谱碳14测年)、OSL(光释光测年)、U-Th(铀钍测年法),以及微腐蚀分析法等测年技术,确定会堂遗址年代最早在阿舍利文化的晚期(10万年前)到一千年前的历史时期。瓦坎卡尔由此被认为是印度岩画之父,1975年被印度政府授予莲花士勋章(Padm ashri)。2005年中央邦政府设立瓦坎卡尔国家奖,用于奖励在考古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考古学家。

关于旧石器时代或晚期更新世岩画,瓦坎卡尔认为身体呈“S”形运动状,用绿色颜料绘制的人形图案,应该是晚期更新世的人类作品。但许多学者也有不同的意见,认为这只是全新世的作品。至于中石器以后的岩画断代应该是可信的,学者们从画面上直接提取白色颜料样品进行AMS年代分析,获得5190±310、4810±370、1720±310、1100±60几组数据,但没有一组超过新石器时代。2000年由库马尔和罗伯特主持的EIP项目研究中,罗伯特对会堂中央石英砂岩上的凹穴进行过微腐蚀测年,发现石英颗粒的腐蚀程度已超出观测的范围,故认为至少在十万年以前。换句话说,毗摩婆伽地区岩棚和洞穴岩画是中石器以后的人类作品,而会堂遗址中凹穴岩刻图案,有可能是更新世晚期的作品。

我们之所以在此如此详细地介绍毗摩婆伽的早期人类遗迹,是因为这个遗址不仅对印度,即便对整个世界的岩画都极为重要,不仅因其岩画时代早,更是因为岩画的时代通过现代技术测年和考古地层多重证据加以确认,从而成为岩画科学研究的典范。此外,这个旧石器遗址对印度极为重要。中国发现的旧石器遗址和古人类遗址不仅时代早,而且数量极大,但与中国接壤相邻的印度,却很少发现旧石器,尤其是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古人类化石地点更是少得可怜。印度考古学家对此很郁闷,不知是他们的错还是他们古人的问题。

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生活的复原模型,并附上了明确的地层层位图

午饭就在离毗摩婆伽最近的高速公路服务站吃,库马尔说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吃简单一点,殊不知这顿简单的午餐却是大家认为来印度后吃的最满意的一顿饭,关键在于没有咖喱,看来并非所有的失去都是损失。“大餐”之后,库马尔一直在考虑怎么让我们吃上一顿能迎合我们中国人挑剔口味的饭,在这里他无意间成功了。吃完饭便赶往下一个参观点,库马尔说了一个古怪的印度名字,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当汽车开过一座桥后,一座规模宏大仿佛来自外星球的巨石建筑突兀地出现在地平线上,顿时感到来自遥远的震撼力,原来这是著名的博杰普尔湿婆神庙(BhojpurShiva Tem ple)。

博杰普尔湿婆神庙由10-11世纪帕拉马拉王朝著名的婆迦王(king Bhojadeva,c.1000-1055 CE)为湿婆神建造,故名。神庙坐落在贝特瓦河(BetwāRiver)的右岸,距博帕尔东南28公里。婆迦王不仅是印度历史上一位强有力的统治者,而且多才多艺,对于古代印度的诗词音乐等影响甚大,最重要的是他写的《Sam arangana Sutradhara》一书,涉及城市规划、房屋设计、寺院建筑与神像的雕凿等,成为印度建筑史上的经典著作。

神庙至今仍被供奉。在印度,只要仍被供奉的庙宇,参拜时必须脱鞋以示敬意。看到神庙前一堆堆廉价的塑料拖鞋,所有的人都在想:我的耐克或阿玛尼旅游鞋会不会被换掉?库马尔看出了中国的这种小人之心,于是说你们去吧,我看鞋。我有点难为情,便故示大方地把鞋随便扔在印度人拖鞋堆里——反正有库马尔看着,何患哉!我们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硌脚的红色砂岩上,显得很有诚意。

博杰普尔湿婆神庙,仿佛是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陨铁

神庙用巨大的红砂岩巨石建筑,外面看像个碉堡,但里面空间很高大,四根巨大的石柱撑起中央的穹顶,柱子和穹顶上布满繁缛的雕像与雕饰。墙、梁、顶、柱之间的构架复杂而华丽。整个内部空间在印度语中称作“噶尔博哈嘎腊”(garbhagha),象征着生命、真理的源泉及宇宙起源的地方。神庙建造在高5.2米的台基上,神庙平面长33米、宽24米、高13米。这可能是我见过的将反差美学发挥到极致的经典建筑案例,整个建筑外部看上去朴素无华、方正古拙,内部则繁缛华丽、典雅而凝重。建筑外部朴素到刚开始你可能会忽略它,看山似山,看水似水;进到内部你会觉得这是另外一个空间,巨石墙壁和巨大的石柱营造出一个高耸向上的深远空间,各种繁缛的雕刻精细却能感觉到力量和意志,这时看山不似山,看水不似水;出来后再观察外部,看山还似山,看水还似水,不过此时每块巨石方正的直线与平面已然有了一波三折的味道,平坦如砥石壁上婀娜多姿的湿婆高浮雕更是曲尽其妙。山水依旧,心已焕然。

殿堂内供奉着印度最大的柱状林伽(Linga,男性生殖器),高2米,直径1.5米,由一整块巨石雕成。承接林伽的须弥座高约5米,6米见方,这个基座在印度教中称“优尼座”(Yonipatta),“Yoni”即女性生殖器,“patta”为基座。基座也是用一块整石雕凿的,后因穹顶坍塌落在基座上,将基座裂为两块。跌落下来的这块穹顶巨石尺寸为11 x 1.6 x 1.6米,重达70吨。至今人们不明白古人是如何将这块巨石安装在穹顶的。阴户基座上竖以象征男性生殖器的林伽,其寓意不言而喻。信徒们朝拜时并不燃香,而是带着椰子、玫瑰、茉莉等鲜花放在“Yoni”基座上作为供奉,殿堂内没有烟雾缭绕,只有花香袭人。

不知因何原因,婆迦王并未能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神庙西北面的平地上散落着许多完工和未完工的巨石构件,这些构件显然是准备安放在神庙上的。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这些构件依然留待原地固执地等待着婆迦王,我心匪石,时间似乎停止了,这里看不出任何世事的变迁。巨石构件与神庙之间的裸露岩面上,刻凿着工程蓝图,即整个神庙平面图,还有带纪年的题记。

现在的神庙是在法国工程师的协助下由印度考古监察部(the ArchaeologicalSurvey of India,简称ASI)对穹顶加以修复和复原的。

在我们离开湿婆神庙时,西边的天空燃起了火红色的晚霞,像天降陨石般嵌在地面的红色砂岩神庙与晚霞交相辉映。正是在这里,天地交接了,人神沟通了。其他人忙着拍照,我却灵魂出窍,在天空游荡。良久,我转过身去,我还在原处,前面的路还得靠双腿走回去。

回到博帕尔,其他人回旅馆了,库马尔拉我去看他的一个老朋友。他的老朋友叫奥塔(S.B. Ota),是印度考古监察局中部地区的二把手。印度考古监察局(The ArchaeologicalSurvey of India)相当于我国的考古所和文物局,是印度文化部辖下的文物考古部门,其职责是“对国家和国际重要的遗址遗迹进行勘探、发掘、保护和管理”。该部门成立于1861年,英国殖民时期一般由英国人担任领导,著名的英国考古学家惠勒爵士(SirM ortim erW heeler,惠勒探方考古发掘方法的发明者)于1944年—1948年担任该部门的领导。殖民时期印度考古监察局管辖的范围还包括阿富汗、巴基斯坦,以及孟加拉国。1946年印度独立后,只辖印度本土。印度考古监察局总部在新德里,总部下有分部,叫圈子(circle),共24个,一个邦一个,再加两个小圈(M inicircle),共辖26个圈子。圈子的一把手称考古总监(Superintending Archaeologist)。像阿格拉圈这种属于大的考古圈子,下面还有如泰姬陵、红堡等分圈,前面提到的Dr Bradhan就是泰姬陵分圈的一把手。阿格拉圈是印度考古监察局最老圈子之一,成立于1885年。跟中国一样,印度考古之所以按地区分成24个圈子,就是便于属地管理,也就是金庸笔下的黑道码头,所以库马尔到博帕尔后,要想看文物,首先得拜码头。

奥塔是位旧石器考古学家,也是博帕尔圈的副手。博帕尔圈专业考古人员有两百多人,跟我们国家一样,印度考古的从业人数在世界上数一数二。奥塔本来也要去本地治里参加第19届印度岩画大会,但因有事去不了。他送我一篇文章,是对岩画颜料所做的同位素分析。看我们来,他顺手牵羊让我们帮他辨识几个他们刚发掘出来的中国青瓷上的汉字,我便让金安妮和张鹰飞去辨认,我留在他办公室与他聊天。在与奥塔的聊天中得知每年印度中央政府下拨数量很大的资金用于文物保护和考古发掘,而且金额逐年增加,比如2014年—2015年的预算是9800万美元,相当于6亿人民币。这只是中央政府所投入的经费,尚不算各个邦和专项投入的经费。相对于一个经济总量并不大的国家而言,这种文物上的投入不可谓不大。以中国的文物经费投入情况作对比,我们便可了解这种投入的分量。首先从GDB总量来看,截至2012年,中国是印度的4倍。从1992年至2000年,中国中央财政共安排文物保护专项转移支付资金12.61亿元,年均1.4亿元,文物保护经费年投入大约在亿元水平。2001年以后,中央财政安排文物保护专项转移支付资金跃上了2亿元的新台阶,并呈现出加速增长的态势,2005年达到5.87亿元,2007年超过10亿元,到今年已达80亿元。

印度无论是中央财政还是地方财政拨的钱,全都公之于众,非常透明,包括如何使用亦然。在他们的网站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各项预算与支出。无论是发掘、科研还是文物维护,都是通过招标方式进行。他让我看他刚放到网上的一个招标项目,这是一个Saharanpur地区Rophilla城堡中一个防御工事维护的材料供应标的,上面需要的材料一共有五项:沙子、石粉、碎石、石灰和红色氧化粉,对材料质量、数量、规格等有具体要求,时间为15天,总价为198840卢比。不过投标者要交4971卢比作为定金,还要掏500卢比买一张投标单。当然材料供应不需要资质,假如古建维修、考古发掘等项目,除了其他技术要求外,还需要资质。

看来英国殖民给印度带来的远不止是火车和议会,还有一系列制度和习俗。印度实行西方的民主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连日的夜奔,大家都觉得有些疲了,吃完晚饭正欲睡觉,楼下却传来震耳欲聋音乐声,原来楼下正在举行婚礼。性相近,习亦不远,尤其和邻居印度。印度人结婚同样也是把大家聚在一起搓一顿。印度人基本吃素,虽然鸡肉鱼肉不忌,但我在印度期间不见任何地方吃过。婚礼上也是素食,不喝酒,也不放炮。新娘新郎均为传统装束,美丽得耀眼。只要装扮起来,高鼻深目的印度女孩都是美艳不可方物。婚礼上的这对璧人,可以说郎帅女靓。男的穿一身深色西服,头戴色彩艳丽的印度缠头,居然搭配得如同天设地造,毫无违和之感。我在想如果中国人身穿西服,头戴一顶瓜皮帽,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盛装的新郎、新娘和自助餐形式的婚宴

见我们这些外国人也来看热闹,主人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进餐。中国常有完全不相干的人到婚宴上混吃混喝情况,印度不知有没有,至少我现在应该算。虽然我刚吃过饭,而且看到他们动辄用手捞的吃相根本引不起一点食欲,但我想知道他们在婚礼上都吃些什么,每样都尝了尝,与平日我们吃的没什么两样。有一种菜,主要原材料肯定是土豆,但味道很怪,热心的主人说了一大堆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我猜他想告诉我这是什么菜以及怎么做的,其中两个关键词我听清楚了,一个是土豆,另一个是迷迭香(rosem ary)。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印度食品,迷迭香煨土豆。还有一道菜看上去很像中国的豆腐,但吃起来完全不同,后来才知道这是用奶酪做的印度豆腐。喜欢吃豆腐的朋友得注意,友情提醒一下,虽然同叫豆腐,其实风马牛不相及,放到嘴里可不能吐出来!经过几天的观察,我终于发现中国人和印度人在饮食上的差别了。食物本身的区别倒在其次,主要是对待饮食的态度上,全然不同。在印度吃饭是为了果腹,吃饱即可,所以食物都跟快餐一样;而中国人吃饭是为了享用,吃得好才行。不过这话搁英迪拉·甘地嘴里一说,就变得有哲学意味了:对自我放纵的人来说,活着是为了吃饭;对自我约束的人而言,吃饭是为了活着。前者指的是中国人,后者是印度人。

不过结婚总是美好的,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

2014年12月2日

一早赴火车站,赶往金奈(Chennai)。从博帕尔到金奈1500公里,火车要走22个小时,库马尔说这是最快的一趟。依然是那位帅司机送我们,金安妮说分手时有点难受,舍不得司机小哥。对于印度火车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各自分别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刚开始觉得印度火车乱哄哄的,其实很有序,并且很安全。我见旅客们都是随意地将旅行箱放在座位下面,睡觉时候手机、电脑也全部放在小桌上,并不收起来,由此可见安全系数比中国火车上还高。每个铺位都有帘子,拉上之后便是一个独立空间,而且灯光也可自己掌控,不像我们国家的卧铺灯光是大一统管理,10点准时集体熄灯。与我国火车上一样,小商小贩来回走动,有印度奶茶、薯片零食,也有印度产的方便面,盒子小一点,是咖喱味的。印度奶茶很便宜,相当于人民币7角钱一杯,方便面1元5角。吃饭的时候会有正餐,两个煮鸡蛋和一大盒咖喱饭和一小盒与蔬菜混制的酸奶,一盒饭分量很足,两个人也未必能吃完。我们乘坐的Sl车票很便宜,从博帕尔到金奈二等铺只有200多人民币,头等铺相当于我国的软卧,但要宽敞得多,也只要310多元。印度火车实行实名制,卧铺票很难买,要预订,看来在人多的国家情况都一样。印度没有黄牛,没有假票,虽然麻烦,但一般都能预订到,我们的火车票是库马尔在一个月前预订的。站台上的电子屏幕会显示每趟车次和每位旅客的姓名,我们的名字也在上面。印度火车站看上去很混乱,其实也是很有序的。在国内网上看到印度火车恐怖的外挂场面我们没遇到过,这哪里是坐火车,简直是拼命嘛!库马尔说这种情况也会有,那就是特殊的宗教活动或集会。比如阿格拉每年8月在泰姬陵附近有大型的宗教集会,周边的信徒拼死也要参加,因为这关涉到灵魂的去处,即便是因扒火车等原因死于途中,也是值得的。灵魂是最重要的,肉身无足轻重。宗教信徒活着就是为了死去,而我们活着,只是为了享受,难怪我们的社会现在物欲横流。但是,印度铁路有一处最人性化的服务,那就是全国铁路联网售票,你可以在任何一个火车站购买全国范围内任一区间、任一时间的火车票,而且只要在发车前,你均可以在任一火车站办理任一区间、任一时间的退票事宜。一些大站(如新德里)还有专门的外国人售票处(InternationalTouristBureau)。

不过我在火车上也终于发现了印度妇女容易受骚扰的“物证”。在火车车厢里张贴的乘车指南上有很多内容,包括与我国一样的不许携带易燃物、不许在车厢的接头处放置行李、不许在行车中打开车门等等,但其中有一项很特殊,是专门针对妇女的,题目是“骚扰女乘客是一种会受到惩处的侵犯”,其中包括“下流动作、挑逗、触碰、逼视、手势、唱歌,以及令人反感的关注均属性侵,将会按照印度刑法第345A、509和294条,以及铁路法145和162条加以惩处,最高可判刑两年”。下面还有女乘客若遇性侵如何报案的说明指南,最后则是一条铿锵有力的表态和法律保证:“印度铁路被法律委以保障女乘客安全的责任。”看来女性遭受骚扰或性侵的确不是个别事件,以致需要制定专门的法律。其实至今在许多社会中,骚扰、猥亵甚至强奸妇女似乎不是一件违法的事,之所以如此,与妇女社会地位低下不无关系。尤其在印度,“但愿你生个女儿”成了骂人的话,因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正是这种重男轻女的社会风气下,印度现在男女比例是100:93,是世界上男女比例失调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有了清晰的法律界定,也保障了女性的安全。看到这份火车上的告示之后,我觉得我国对于性骚扰的界定和惩处条例远远不够清晰,诸如挑逗、逼视、唱歌等无法界定为性骚扰,而且惩处条例亦无明文规定。

摆地摊的达毗荼女孩,皮肤虽黑,但笑容很亮丽

印度人生活很简单,不吃肉、不喝酒、不抽烟。由于天气炎热,有的终年就是一双拖鞋,一身单衣或一袭长袍,穿着也很简单,但他们很快乐。我在本地治里碰到一个摆地摊的女孩,当我过去时她对我粲然而笑,顿时眼前一片光明。她的笑容没有一点杂质,像清水般纯净,令人怦然心动,甚至有些感动,心头污秽顿消。其实她卖的什么我当时并不知道,但又有何妨?我要买的只是她金子般的笑容。点头不是摇头是的印度人与你谈话时往往摇头表示赞同,但在我们看来不仅是一副满足的样子,简直是得意的姿态!这一切全是缘于宗教。宗教使所有的人不再关注或过分关注物质利益,精神关注远大于物质欲望,安贫乐业,所以我猜他们的幸福感远远大于我们这些没有宗教信仰的,或已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毕竟,在精神世界中,灵魂注定是高贵的。

有明显标示,印度火车上包括火车站一概不许抽烟。22小时不能抽烟对我来说无异于酷刑,实在忍不住,跑到厕所偷偷抽一根,因为厕所的窗户始终是开着的,亦无监控。火车厕所很干净,这与印度人便后用水清洗的生活习惯有关。在国内常听说在印度时忌用左手,因为印度人用左手擦屁股。这显然是将印度人妖魔化了。印度人是用左手洗屁股,而不是擦屁股,这一点很重要。在印度举凡厕所——即便火车上或车站的厕所——都在便池旁放一个水桶和水杯,有些厕所可能没有卫生纸,但这两样东西一定是有的,这是方便后清洗用的。讲究点的会在便池旁接一个软管小莲蓬喷头以供清洗使用,一般旅馆厕所都有。中国人虽然不是每次大便后都洗屁股,但终究是要洗的(也未必,中国北方农村难得洗一次),洗时同样是要用手的,只是不规定用哪只手洗。印度规定只能用左手洗,所以相比之下,印度人的习惯更文明、更卫生,更显得对他人的尊重。从印度人吃饭的方式看得出来这种习惯是强制性的,印度人吃饭更喜欢直接用手抓,无论是固体还是流质,但印度人根本不用左手,只用右手,即便是撕薄饼(Chapati)时也是一只手。

火车上是与印度人交流的好机会。所有受过教育的印度人都会讲英语,而且英语说得与母语一样好。印度民族众多,语言复杂,据有关资料统计,印度共有1652种语言和方言,其中使用人数超过百万的达33种。宪法规定的18种语言为联邦官方语言中,英语和印地语是最主要的两种,但宪法还规定,英语为行政和司法用语。英语和印地语同为官方语言,但你若问印度人什么是印度的官方语言,他们会说是印地语,然而印地语的流行程度远不如英语。比如在印度南部的泰米尔地区,你若说英语毫无问题,但若说印地语则无法交流,因为当地人除英语外,只说泰米尔语。所以在印度所有的学校教学或学术活动,都是以英语为主。英语有很多方言,印度英语实际上是英语的一种方言。不过你千万别认为你的英语很好便可以在印度畅行无阻,印度英语口音之重,绝不亚于中国北方人听江浙话。印度人的口音与他们的口味一样重,即便到了后来,我听印度英语都是连蒙带猜。但这种重口音英语似乎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尽管来自不同地区的英语口音会大不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印度的统一和独立,应归功于英语,没有英语,印度这样多民族和多语言的联邦要实行统一是很难想象的。

印度警察与军人,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不仅是服饰,还有那些奇妙的军仪

印度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国家,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古代传统和现代文明的高度融合,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无缝接轨,这同样也应归功于英语。大街上一袭印度长袍女性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聊天,感觉是很奇妙的。一方面,几乎所有的印度人都是宗教教徒,或印度教、或伊斯兰教、或锡克教等等,无论从穿戴或举止行为,都可以表现他们是虔诚的宗教徒,整个社会有着深厚的传统气息;而另一方面,特别是在公共场合,我们则经常可以见到来自世界范围用英语写的名言警句,比如“性格就是上帝”(Character is God),“如果你想美丽,每天请花一分钟在镜子前,五分钟在灵魂前,十五分钟在上帝前”(If you w ant to be beautiful,spend am inute before the m irror,five before souland fifteen before God),“不要说你没有足够的时间,你每天所拥有的时间和米开朗基罗、圣雄甘地、比尔·盖茨以及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样多”(Don’t say that you don’thave e-nough tim e,you have exactly the sam e num berof hours per dayw hatM ichelangelo,Mahatm a Gandhi,BillGates and Albert Eienstein had)等等,一如文革时期的毛主席语录。恐怕也只有在印度,你才能见到苦修者脸上的英式胡须与头上的印度缠头相得益彰;或头上戴着围巾或缠头,身上却穿着制服的警察或军人,印度前总理辛格也是这身标志性的装束,传统与现代结合得如此奇妙。

中国的建筑多为土木结构,其保存几百年算是很古老了,所以一般人能看到的也就是明清时代的建筑,宋代建筑便微乎其微,唐代建筑更是凤毛麟角了。然而在印度,即便是在闹市区的中心,抑或在僻静的公园一角,你会常常不期而遇地邂逅千年以上古代建筑,对搞文物的而言,这应该算是福利。南方的印度教寺院与北方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门楼的不同,南方的一般在寺院进门处有一座高大并雕刻精细复杂、象征湿婆等上天诸神的塔形石雕,尤其是那些色彩已完全脱落的门塔石雕,更显历史之沧桑。看到那些坐落在城市里风格迥异的古老寺院,或从寺院参观出来乍见逼仄的摩登建筑,每每会有一种穿越感。

德干高原夏天气温可高达摄氏49~50度。年降水量自东至西递增,由1000毫米以下增至3000毫米以上。在高原的河谷盆地中,年降水量仅450毫米,成为半干燥的荆棘草原。在中南部地区,降水较少,是印度旱作物花生、玉米的产地,也是印度重要的棉花产区。除了叫不出草木和田地里植物的名称外,窗外的景色与苏北山东一带没什么区别,甚至好像还没南方绿,但12月初这里的气温始终在28-30摄氏度之间,即便晚上也在25摄氏度以上。

当火车快到金奈时,我见到成片的简陋房屋,也就是中国所谓的临时建筑,库马尔告诉我那是贫民窟(slum)。印度的贫民区好像都在火车站附近,我没去过孟买,但从美国奥斯卡获奖影片《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知道孟买的贫民窟也在中央火车站附近。孟买达拉维(Dharavi)贫民窟不仅是印度最大的,而且也是最著名,达拉维贫民窟在不到一平方英里的社区里居住着近100万的人口,这是难以想象的。在金奈贫民窟,有人甚至睡在街上,我问库马尔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睡站台或大街上,库马尔坦率地告诉我,因为他们是穷人,住不起旅店。接着他反问我,中国没有露宿街头的吗?我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后面藏着的下一问是中国没有穷人吗?中国当然有穷人,只是他们没权利住大街上或搭个棚子栖身。是啊,城市是全民的,穷人也是人民,为什么穷人不能住大街上或站台?为什么他们不能在城市里选择自己的居住方式?正好手头有一份《The Hindu》的英文报纸,上面有关于城市改造方面正反两方面的争论,其反对派说:“如果为了城市发展而清除穷人的就业资源,实际上就是剥夺了他们在城市生存的权利;城市规划取缔贫民窟,就是劫贫济富。”

实际上如果一个城市没有贫民区,这难道不是对穷人的歧视吗?至少说明这个城市的管理者嫌贫爱富,或者起码不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政府,这应该是最温和的说法了。我突然想起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简爱》里简爱对罗切斯特说的一句话:“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灵魂和感情吗?……你错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你跟我都会经过坟墓,将同样站在上帝面前!”经典的用途就在于能回答你关键的问题,所谓解惑者也。

一大片贫民区之后,进入到一个热带风情的现代化城市,摩登建筑,种有椰子树的整齐街道,仿佛刚才只不过是个梦。印度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家,神奇之处就在于“对印度的任何评价都是正确的”,这是网上流传的一句话。

在火车上巧遇印度岩画协会会长阿格拉瓦教授(R.C.Agraw al),我们是今年夏天在银川岩画会上认识的,算是“老”朋友,一起叙旧聊了会儿。凌晨7点,火车抵达金奈。

孟买达拉维(Dharavi)贫民窟,世界第二大,仅次于里约贫民窟

2014年12月3日

金奈是泰米尔语,印度最南部泰米尔·纳德邦(Tam ilNadu)的首府,过去英文名字叫“马德拉斯”(Madras),更为人熟知。金奈坐落在孟加拉湾边上,城市东面绵延12公里的马里纳海滩(Marina Beach Resort)是亚洲最大的海滩,2004年海啸重创了这个海滩,超过100人丧生,大部分海滩因为海啸而水浸。十年之后,生活又回到起点,这里依然阳光明媚,依然海水湛蓝,依然游人如织,人和大自然都裸露着坦诚相待,亲密无间。

金奈是印度的第4大城市,虽然火车站不如孟买的著名,但比新德里火车站看上去更有历史感。车站建筑很古老,虽然人多,到处都是熙熙攘攘,但井然有序;到处都很干净,清洁工不停地在打扫,完全不同于我们见过的其他印度火车站。

库马尔订好的一辆豪华大巴把我们拉到圣·乔治堡(Fort StGeorge),因为金奈考古圈也在堡内,城市秘书处和议会厅也设立在此。金奈的地理位置有点像中国的广州,著名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于1639年最初在这里设立商站,1643年开始建立保卫商站的圣·乔治堡。金奈2000年前就和中国、希腊、罗马等地开始商贸交易,17世纪被英国东印度公司作为首选之地并开始印度殖民的起点,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城堡的名字是根据圣·乔治命名的,他是英格兰的保护圣徒,英国所有的殖民地似乎都有圣乔治堡,如苏格兰、孟买、纽约、安大略等地都有,这应该是大英日不落国的见证。

库马尔在堡内金奈考古圈的招待所订了两间房子供我们洗漱和吃早饭,嗣后便去参观圣乔治堡博物馆。博物馆亦属金奈考古圈所辖,博物馆展览都是圣乔治堡17世纪以来的历史文物,包括武器、日用品、钱币、字画,还有名人用具等等。参观完后博物馆馆长与我们座谈,完全不懂这段历史,所以我对此兴趣不大,完全是敷衍,但在主席台上的一幅宣传广告引起我的注意,广告标牌左上方的小字为:“letus join hands to eradicate corruption”(让我们携起手来根除腐败),右上方的小字为:“letus constructa corruption free nation”(让我们建立一个没有腐败的国家),中间的大字依次为∶“Archaeologicalsurvey of India,Fort Museum,ChennaiCircle,Observes, Vigilance Aw arenessw eek 27.10.2014 to 01.11.2014(印度考古监察局,城堡博物馆,金奈圈,监督,警惕,警觉周10月27日—11月1日),最下面一行是∶“Them e∶Com bating corruption-Technology as an Enabler”(主题:与腐败战斗——作为推动的口号)。我心里大惊,如此声势浩大,不知道印度考古界该有多腐败!我问阿格拉瓦教授是怎么回事,阿格拉瓦教授告诉我印度政府部门腐败成风,跟中国有的一拼。如同中国一样,新任总理莫迪上任后掀起廉政反腐风暴,规定每个月有一周时间为反腐周,只要是政府职能部门,在这一周内一律以反腐为工作重点,即便是考古界和博物馆这样的清水衙门,也是一样,贴标语、开大会、查账目、公开账目,接受监督,概莫能外。看来腐败在哪里都有,不过应对的方式不同。在我国是从上往下的监督与检查,印度则更注重从下往上监督。

参观完城堡博物馆后,我们便驱车前往本地治里,途中有个非常著名的景点叫曼哈巴利普拉姆城(M ahabalipuram),是印度教雕刻艺术的发源地和集中展示区,其著名程度堪比我国的敦煌或龙门石窟。

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的曼哈巴利普拉姆地区或曼哈巴利普拉姆城距金奈南60公里。公元1世纪以后,这里便成为通往东南亚的繁华港口。曼哈巴利普拉姆城,俗称“七塔”(Seven Pagodas)。根据印度教传说,希拉雅斯普王子(Hiranyakasipu)不信毗瑟挐,但他的儿子帕拉拉(Prahlada)不但信奉毗瑟挐,并且批评其父没有信仰。父子俩开始争辩修毗瑟挐的神性,儿子说毗瑟挐无处不在,父亲用脚踢了踢柱子说,这里有吗?结果突然间,毗瑟挐以一头狮子的面貌出现在希拉雅斯普面前,并且杀死了他。他儿子帕拉拉最终成为国王,他的儿子巴利(Bali)继承王位后有感于其父的信仰,于是建造了曼哈巴利普拉姆城。

最早于公元8世纪,南印度圣人阿尔瓦(Thirum angaiAlvar)用泰米尔语写的历史文献中将曼哈巴利普拉姆古代遗迹描写为“海洋山”(Sea Mountain)。自从马可波罗之后,罗曼德尔海岸(Corom andelCoast)上的庙宇被当时的航海水手们称作“七塔”而为当时水手们所熟知。曼哈巴利普拉姆古代遗迹包括毗瑟挐庙(Thirukadalm allai)、大型巨石浮雕恒河的起源(Descentof the Ganges)、瓦腊哈洞穴寺院(Varaha,梵文意思是公猪,这是供奉毗瑟挐的庙宇,因为毗瑟挐的化身就是一头长着獠牙的大公猪)、五战车遗址(Pancha Rathas,象征着班度族的战车,即印度古代梵文叙事诗《摩诃婆罗多》中班度的五个儿子),以及展示湿婆荣光的成千上万的石雕造像等。这个时期成群的宗教建筑大抵采用科罗曼德尔海岸的巨石雕刻而成。所有这些古代的石雕遗迹,仍闪耀着曼哈巴利普拉姆古城昔日的辉煌。1984年,这些古代石雕打包收入到世界遗产名录。由于时间的关系,此行我们只访问了其中的3个遗迹。

湿婆像

首先是海岸庙(Shore tem ple)。海岸庙因建造在孟加拉湾海岸边上而命名,其建造从帕拉瓦王朝(Pallava Dynasty)波罗密首罗跋摩(Param esvaravarm an)一世持续到波罗密首罗跋摩二世,从公元700年到728年。海岸庙包括同一平面上的三个主体建筑,从北端看上去,像是护法战车(Dharm araja Ratha)的展现。庙宇可分为五层,高18米,长15米见方,剖面呈金字塔形,主体建筑前面有一个作为门廊的小型建筑。三个建筑分别设有三个神坛(或者叫佛堂),两个大的供奉湿婆和梵天,最小的一个供奉毗瑟挐。建筑坐西朝东,这样,每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便可照射在供奉神坛上的湿婆的本相林伽上。最东面的神龛是骑在南迪(Nandi,白牛,湿婆的标志性坐骑)上的湿婆像,殿堂外面雕有壁柱,下部为变形狮子。

整个庙宇靠海东侧一面由于常年咸涩海风的侵蚀,雕像几近消失,根本辨认不出具体的图像,只有西部背风的一面,尚保留着足以辨识的各种雕像,尤其一幅湿婆像(Shivaskanda)尚保存完好,充分表现出早期的印度教艺术风格。湿婆像中是湿婆和他妻子乌玛(Um a,亦即雪山神女帕尔瓦蒂Parvati,光明和美丽的象征),以及他们的儿子战神韦陀(Skanda)和象头神犍尼萨(Ganesh)。

2004年的大海啸在其他地方夺人性命或摧毁建筑,在这里却为人们带来了福音。这个寺院主体部分曾经被浸泡在海水中或掩埋在沙滩下,海啸将该寺院坍塌掩埋在沙滩里的建筑冲刷出来,人们才意识到海岸庙原来就是欧洲航海日志中所谓的“七塔”的一部分,而另外“六塔”在哪里?是否至今尚掩埋在海水的沙滩下面?等等,考古学家尚不明了。被海啸冲刷出来的除了建筑主体外,还包括周边的大象、狮子、孔雀等动物石雕。阿格拉瓦教授介绍说2004年以后,每年金奈考古圈都来此发掘和清理,沙滩和海水下面还掩埋着大部分遗迹,不过政府决定不再挖了,留给后人。

海岸庙就在孟加拉湾岸边,靠海的一面设有铁丝网,很煞风景。阿格拉瓦教授说设铁丝网并不是为了阻断游人和大海的亲近,不,就是为了阻隔游人与大海的亲近,因为三年前有一对情侣在此跳海殉情。海岸庙所供奉的湿婆神像随着被海风侵蚀殆尽,显然也失去了护佑功能。我突然想起周宁在《人间草木》中的一句话:在绝望中爱,在希望中死去,即使忧伤也幸福,即使孤单也热闹。谁知道呢,说不定殉情大海是个更好的去处。

参观完海岸庙后,我们去该城的另一处景点,即大型石雕“恒河的起源”,也称阿诸那浮雕或阿诸那苦修图(The Arjuna Penance),因为石雕表现了阿诸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英雄)在这里苦修的场景(画面中一只脚站立的形象)和恒河如何自天而降的故事。《提毗薄伽梵往世书》说,国王跋者罗他(Bhagiratha)在这里修行时,把恒河(即银河)自九天引到人世间。这个巨大的花岗岩石块可以分作两部分,北半部即大型石雕“恒河的起源”,南半部则是将整个石头掏空,然后雕凿成柱子走廊的形制,在走廊内部的石壁上再雕以各种形象。其工程量之大,难以想象。亚历山大的远征,可能将古希腊的建筑和雕刻传入了印度,因而使那里在建筑和雕刻上都发生了变化。作为当时统一王朝的创立者——孔雀王朝,在阿育王统治下,政治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反映在建筑上,便是“独柱”形式的出现。这些独柱完全采用石料即成为石柱;石柱顶部的柱头是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动物或非生物形象;独柱的功能主要是宗教意义上的,它是一种中心的隐喻,一种向外放射的超自然力量的会聚点,这种超自然力量通过向外传播,而完成某种宗教教化的功能。在形式上,它们是将波斯的柱式加以变化的结果。由于这种独柱丧失了用于支撑的力学功能,这些便变成了一种完全的象征物。

“恒河的起源”石雕刻在面向东方的一块巨大的粉色花岗岩上,其长30米,高15米。巨石中部有一道贯通上下的自然裂隙,从而将画面分成南北两部分。裂隙内雕刻以各种人物形象,顶部有一水槽,下雨时雨水自上而下象征着自天而降的恒河。人像均以真人大小尺寸出现,大象和其他动物亦然。北段画面全部雕镌完毕,而南段画面的下部则未完工,两组画面一共有146个形象。画面形象还有《摩诃婆罗多》(the Mahabharata,印度古代梵文叙事诗;意译为“伟大的婆罗多王后裔”)中的故事与人物,如堇那罗(Kinnara,因其头上长角,又叫“人非人”,是奏法乐的天神,形象为马面和鹿面,半裸体,持乐器)、乾达婆城(gandharva,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半神,亦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阿仆萨罗(Apsara,仙女)、甘娜(Gana,湿婆的协侍)、纳嘎(Nagas,象征冥界的多头蛇),以及动物形象如羊、鹿、狮子等。整个画面形象众多,场面壮阔,工程浩大,表现逼真,给人震撼之强烈,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很难想象古人是如何在如此大面积的巨石上进行想象、设计和制作的。

当地人至今仍庇荫在古代杰出雕刻的福泽中,观赏这里时,周遭小商贩会拿着各种雕刻出的纪念品向你兜售,你会情不自禁地将这些现代的旅游雕刻品与眼前的伟大石刻作品联系起来,你也更会无法拒绝地买上一两件——实在太便宜了!我买了一件大理石小象,镂空雕刻,大象里面还套个小象,工艺非常精巧,却只要300卢比(相当于人民币30元)!而且这里的商贩似乎并不敲诈游客,在好几个地方这种小象都是卖300卢比一个。

下一个参观点是五战车遗址(Pancha Rathas)。根据遗址中印度考古监察局的展示说明书,五战车建筑是在帕拉瓦王朝以木头制成的战车为原型而设计的,修建从摩诃因陀罗跋摩一世(Mahendravarm an I)一直断断续续延续到其儿子那罗僧诃伐摩一世(Narasim havarm an I)时期(630-680 AD)。不知什么原因,五战车建筑最终也未能完工。遗址包括五座单体建筑,全部都是利用海滩上独立分布的整体巨石因材雕凿的。五个建筑分别用《博伽梵歌》中班度的五个兄弟部族的名字命名:达马罗加战车(Dharm araja Ratha)、彼玛战车(Bhim a Ratha)、阿诸那战车(Arjuna Ratha)、修罗·萨哈戴瓦战车(Nakula Sahadeva Ratha)和卓帕迪战车(DraupadiRatha)。每个建筑雕饰繁复,设计华丽,工艺精湛,均为战车形宫殿,真正的浑然一体,任你再霸道的强拆队,也难动分毫。

在这里又发现了斗拱和雀替结构,阿格拉瓦教授说是由印度传到中国的,我说汉画像砖中便出现了。没想到他对中国的情况颇为熟悉,他说那也是东汉,也就是公元以后的画像砖上才会出现,西汉的画像砖上绝不会有,因为印度最早出现斗拱结构是在公元前一世纪。这我倒没想到,一时之间我没把握,不敢回答。不过这是个非常有趣的课题,待我有空找些材料来看看。

这种用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雕成的建筑,即使在印度建筑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同时也构成了南部印度达罗毗荼(Dravidian)建筑早期的多样化风格,亦即带有明显的佛教因素。这种风格的建筑群包括洞穴寺庙、整石雕成的战车形寺庙、浮雕,以及建筑寺庙。这种将山体或巨大岩石凿空的风格可能最早能追溯到孔雀王朝时期的岩凿建筑。这些岩凿建筑通常位于峭壁上的岩穴中,是印度的典型建筑类型。这种类型建筑的出现,是印度人固有的观念所致,即认为大地的隐秘处与神的领域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从战车形寺庙和洞穴圣所的风格中我们可以看到早期佛教阿旃陀石窟(Ajanta Caves)和埃洛拉石窟(Ellora Caves)的影子。历史学家认为很有可能拏喇辛哈帕尔曼王在公元642年对查鲁奇亚王朝(Chalukya Dynasty)的战争中打败了普拉凯辛二世(Pulakesin II),将其工匠作为战利品带到泰米尔地区,从而创作了这些石雕。如果说海岸神庙和恒河的起源浮雕将我们震撼得口瞪目呆的话,五战车建筑则将我们震撼到全身发呆。我们不是很难,而是不能想象如此巨大的整块花岗岩体是如何被一凿一凿地錾剔、掏挖和镌刻,从而形成华丽繁缛的殿堂建筑群的。这是宗教,不,应该说神的力量,凡夫俗子住不了如此坚硬而崇高的花岗岩战车圣殿。

传统是不会轻易消失的。石雕是帕拉瓦王朝艺术的精髓,也是南印度孟加拉湾沿海一带的地方特色文化,同时也是世界上最为出色的石雕艺术产地,以前是,今天依然是。

从金奈到曼哈巴利普拉姆,沿途到处都是石质雕刻品,从十几米高的神像,到几厘米的装饰品,都在路边摆着,其工艺之精湛、形式之多样,令人叹为观止。雕刻技艺除了在民间传承外,这里还有一座雕塑学院,这也是政府在上个世纪创办的全印度唯一传统雕塑艺术学院。每年招生大约40人,分别有木雕、石雕、铜刻、传统庙宇设计、佛像绘画及最初级的雕塑模具制作等。现有150多名在校生,学制是四年。

雕像一般用錾刻和打磨不同的技艺制作出双色效果,看上去很有立体感。似乎无法携带,我真的想买一个大件带回去。贪欲若举债,想买与不能带的纠结折磨了我一路。不过即便不能拥有,观赏同样令人身心愉悦。

晚上7点,抵达本地治里。我们下榻在海滨宾馆(Sea Side Guest House),从宾馆出去便是孟加拉湾。此时中国北方已入冬,假设在山东的东海或河北的北戴河边上,绝对呆不住五分钟,而这里,即便入夜,气温也在28摄氏度左右。没有羡慕嫉妒,只有恨。据说本地治里著名的哲学家诗人奥罗宾多就是在这里隐居,并常在孟加拉湾海边上冥想,从而成为印度南部的精神文化的领袖,泰戈尔晚年也曾居住于此。海面上一片漆黑,深邃得没有尽头,海浪规律地拍打着礁石,感觉到无边的海风吹来,没有一丝雾霾——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像佛教高僧或印度苦修圣哲那样冥想了:宇宙,人生……未及禅定,“喂,吃饭去!”同伴的呼声惊醒了我,恍若隔世。

2014年12月4日

开着窗户,枕着孟加拉湾的海涛声,晚上睡得很踏实,甚至梦到海。“我在清晨醒来,我的灵魂还是湿的。远远的,海洋鸣响并发出回声”。我猜智利诗人聂鲁达写这句诗的时候,境况应该跟我差不多。

本地治里原来是法国殖民地。实际上在历史上本地治里被法国和英国几次易手,一会儿法属,一会儿英属。无论政治上是什么归属,但传统上此地是法属。法国印记太重了,有著名的法国学院、有仲马街、有罗曼罗兰图书馆、沿街那种cosy(小而温暖)风格的法式建筑、警察所戴的那种法国红穗高帽。据说每逢7月14日法国国庆节时,很多人举着法国三色旗,唱着马赛曲,在大街上游行庆祝。法语至今仍是本地治里官方语言之一,库马尔说夹杂着法语和泰米尔语口音的印度英语,连他都很难听懂,他听的时候全神贯注。而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反正都听不懂。最主要的是,充塞着整座城市的法式风情与浪漫气息。精神的东西是难以描述的,却是最为本质的。

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Pi)最终得使本地治里(影片中叫“朋迪榭里”)名声大振。90后的张鹰飞刚刚抵达本地治里便深深地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因为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关于这座城市的背景知识,使他对这座城市多了一分传奇的理解和偏爱。

影片中派的父亲经营的动物园拍摄地是一个真实的场景,即热带植物园,在这里你可以真切了解到本地治里何以因其特殊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从而成就了印度作为香料之国的美称。这里99%以上的植物不但叫不上名字,且从未见过。温暖的气候和多样化的繁茂植物,再加上法国的浪漫,本地著名的哲学家奥罗宾多(SriAurobindo)为印度人构想了一个理想的精神世界。奥罗宾多创立的新宗教流派叫“整体吠檀多”理论体系,是从早期的吠檀多(Veda-anta)理论发展而来。宣称宇宙是由现象世界和精神世界两个世界所组成,精神世界由现象世界演化而来。上个世纪60年代由法国人米拉(M irra Alfassa),后被尊称为“圣母”(The M other),将奥罗宾多的精神世界付诸实施,建造了一个乌托邦城,称“黎明之城”(Auroville)。许多不同国别、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人们生活在该城内。不过这个乌托邦社会并非共产主义,来此不是为了享受生活,恰恰相反,每个人都要努力地工作,而且只能领到微薄的一笔生活费,每个月2000卢比。工作是为了快乐,为了服务他人,为了做爱做的事,为了自我精神上的满足。过一种平等的、健康的、有创造的和“不持有的生活”(give,not take)。城里有2200多名固定居民,来自45个国家。城里的建筑格调是统一的,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自己加工,实用、简约、纯手工、无污染。食物自产自销,纯绿色食品。黎明之城建立的宗旨是要从人类的物质文明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追寻一个精神层面的居住环境。在这里你能认识到怎样作为一个正常的,而不是被物欲控制的人。对人类而言,生活的维持只需基本的物质,而生命的过程则需精神。从这方面来看,黎明之城也称得上是一种宗教。

海滩上的圣雄甘地像

被称为“现代玄奘”的中国学者徐梵澄在黎明之城呆了27年,他把这里叫做“阿罗新村”。徐梵澄(1909-2000年)是真正学贯中西的学者,毕生经营东西方精神哲学。他著作等身,却淡泊名利,只作为中国社科院宗教研究所一介普通研究员,最后“安静得甚是寂寞”,这与他在此间27年的静修显然是有关的。与徐梵澄这种“不持有”的学者比起来,自己算是贪婪或名利熏心了,老觉得当学者太寂寞,恨不得去做艺人。而在这种缺乏精神的物欲和物质关系之中,即使一心向学,学问也只是商品,科研则为倒卖。

人无法在自身中认识自己,只能在与他人的伦理关联中获得定位与认识。同样,黎明之城,包括整个印度,是否也可以作为我们这个唯物主义社会的一个伦理关联呢?现在我们毫无约束地朝着物质和物欲这个怪物社会疯狂发展,并且我们一再为此感到自豪:瞧,印度根本赶不上我们。然而,是否如同黎明之城一样,可能人家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一味纵溺地用物质来满足社会,满足人们无限的物欲呢?对物质的贪欲终究导致精神的贫乏,难怪圣雄甘地把禁欲说成是通往人类精神力量(satyagraha)的台阶,难怪印度的圣人都是在苦修中大彻大悟。

早饭在宾馆餐厅吃,有面包、果酱、炸面圈,以及煎蛋(om elette)等,没有任何肉类食品,素得一塌糊涂。不过酒店的咖啡不错,现磨的。岩画大会9点在距酒店10公里之外的本地治里大学召开。大巴车穿过本地治里主城区到达会场,这是一个观察城市风情的好机会。

“黎明之城”中的圣母庙(Matrimandir),位于城区中心,此为城中居民聚集的冥想之地

实际上本地治里可以分成两部分,法属区和泰米尔区。法属区称“白城”,自然是一派法国风情,系规划而建,街道由南向北,顺着现在已盖住的运河平行垂直地排列,如格子般整整齐齐。至今住着许多法国人或持法国护照的居民;泰米尔区则为本地人居住。泰米尔人肤色很深,说古老的泰米尔语,故称“黑城”。统治印度南部将近1000年的朱罗王朝(Chola Dynasty)就是泰米尔人所建,中世纪时,他们排斥曾在印度盛行的佛教,大力复兴婆罗门教,在印度南部修建了大量庙宇,据说至今仍有3万座。婆罗门教也就是现在的印度教,跟真人一样大小的彩色石雕往往趺坐在墙上或街角的屋檐下,亲切得仿佛要与路人聊天。佛教伦理学注重沉思内省,佛教艺术便强调宁静平衡,以古典主义的静穆和谐为最高境界;印度教宇宙论崇尚生命活力,印度教艺术便追求动态、变化,以巴洛克风格的激动、夸张为终极目标。而晚期大乘佛教被印度教同化蜕变为密教,密教艺术也倾向于巴洛克的繁缛绚烂。从公元10世纪起,印度各地普遍建造婆罗门教庙宇。形式和规格都参照农村的公共集会建筑和佛教的支提窟,用石材建造,采用梁柱和叠式结构。其外形从台基到塔顶连成一个整体,布满雕刻,建筑形式各地不同,北部的寺院体量不大,有一间神堂和一间门厅,都是方形平面,共同立于高台基上。门厅部分的檐口水平挑出,上为密檐式方锥形顶,最上端是一个扁球形宝顶。神堂上面是一个方锥形高塔,塔身密布凸棱,塔形曲线柔和,塔顶也是扁球形宝顶;南部印度巴洛克的繁缛风格的达罗毗荼神庙,门厅部分的檐口水平挑出,上为密檐式方锥形顶,最上端是一个扁球形宝顶顶,神堂是一间圣殿,四方正方位开门,整个庙宇象征婆罗门教湿婆、毗瑟挐、梵天三位一体神。

泰米尔区虽然显得比较脏乱和嘈杂,但更有活力和亲和力。“黑城”里的出租车很便宜,我们六个人——有点小气——曾经包一辆SUV出租车一整天才3000卢比(相当于人民币300元),不过问题是你先得活着。这里的出租车(据网上说整个印度)是我见过史上最疯狂的,特别是那种三轮出租车,就是著名的tutu车,国内也叫火三轮,这种车上黄下绿,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根本不减速地狂奔,这时你能感觉和联想到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的猛虎组织。不过最终我们安然抵达目的地,神技乎?神迹也!司机眉间印堂点着朱砂红,证明的确实有梵天神在护佑。尽管与这一脸大胡子的泰米尔司机根本不搭调,但我还是无端想起了歌曲《倾尽天下》里的一句唱词: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吠檀多》奥义说,物质世界是虚幻的,只有梵天是实的。

出租车最别致的是其喇叭,装在司机的右手上方,用手捏的橡皮球喇叭,声音不大,亦不刺耳,但很特别,不同于一般汽车的电喇叭,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出租车。通过声音管理,这简直是一项发明!要知道这种疯狂的出租车一旦都采用电喇叭,这个城市便永无宁日了!一切都在神的掌控和管理之下,在表面的混乱下,其实非常井井有条,没有人要伤害你,很多人的钱包都塞在屁股兜里,亦无盗抢之虞,在这里人人都有着像少年派那样清澈明亮的眼神。

依法治理,仅仅是一个单向管理,即仅针对犯法者,即以惩恶的办法来管理社会。不过这个社会上作奸犯科的人只是少数,而大部分是守法之人,如何调动这部分人参与到社会秩序的维护和建设?这显然需要宗教的介入,宗教的功能是惩恶扬善,是一个双向管理。这种管理模式的效用就在于不只是让一位警察常驻心头来监管你,更重要的是要邀请一位天使时时在你面前奖励你。善显,恶则隐;“扬”用,“惩”则废。一个好的社会,或对管理层来讲,扬善应该远远大于惩恶,因为扬善是一种投入,更需要付出,是比“惩恶”更难做的事。

本地治里大学是印度前十名的大学之一,不仅院系专业齐备,师资力量雄厚,而且校园面积广大,景物宜人。岩画会议在宾馆礼堂召开,参会的五十多位学者来自全国各地。三天会议是印度之行最主要的目的,同时也是最乏味的节目。对我来说同样乏味,但不得不听会,功利大于兴趣。

此次印度之行,不但没有满足原来的好奇之心,反而更进一步打开了神秘之门。网上说,一般中国人对印度只有两种态度,没有中间道路:要么恨得要死,要么爱得要死。我大概属于后者。

责任编辑 李 羌

汤惠生,男,1955年出生,江西萍乡人。南京师范大学考古专业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岩画委员会执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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