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 叶
一把花籽
◆ 乔 叶
怀着对《牡丹亭》的想象,我走进了遂昌。遂昌是汤显祖呆过五年的地方。四百多年前,这个男人来到这里,做了五年县令。1598年,即万历二十六年,仕途一向失意的他主动向吏部递交辞呈,不等批函回复就拂袖而去,回到了家乡临川,自此再未复出。也就是在这一年,艳绝于世的《牡丹亭》成稿。《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是他的“临川四梦”。他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
作为春天的花朵,牡丹没有开在遂昌,但作为文学的花朵,《牡丹亭》在遂昌却几乎处处流芳,包括手里的这本《遂昌行游记》。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文学品味的旅游指南,没有之一,就是最。游记里把遂昌按五行里的“金木水火土”来进行宏观架构:金是金矿,木是山林,水是温泉,火是红色历史,土是乡村。每个章节都是《牡丹亭》里的词牌名:绕地游,步步娇,画眉序,破齐阵,山桃红……而起首的序,居然是《牡丹亭》的词句“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是哪处曾相见?
那一处,是在红星坪吧,在通向酒店的一条路上。那条路,左边是水稻田,右边是荷花池。水稻田里,修长挺拔的碧绿水稻叶衬着沉重饱满的黄绿长穗,荷花池里,亭亭如盖的荷叶衬着一池子刚刚打苞的荷花骨朵儿——全都是粉白的荷花骨朵儿,水灵娇嫩极了。荷塘和稻田传来一阵阵清脆的蛙鸣,似乎在欢迎我们的光临,又或者是在吐槽我们的打扰。酒店就在村子旁边,可以闻到村妇炒辣椒的香气。路很窄,似乎是很久以前乡村的路,一直没有修。我希望它一直不要修,希望不要有太多人来。人一多,就是伤害。
还有一处,是在某天途中短暂休息的地方。那地方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们要上卫生间,车便停了下来,指着一排房子让我们去。那是一溜儿农家房舍,家家都开着门,家家门前也都有一块菜地,菜地再过去是一个凉棚。一些老太太就在凉棚里闲坐,听到声响便齐齐地看着我们。菜地和凉棚之间有一条路。我们顺着路分散开来,去各家各户的卫生间,有的家里没人应答,老太太们却还是笃定地指着让我们进去,一点儿都不防备和警惕我们这些陌生人。
我去的那家是有人的。一个房间里传出来哗啦啦的洗牌声,俨然在打麻将。我上完卫生间,在他们客厅稍作停留,想听听他们打牌的闲话,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横长的红纸,起头是:“曾洁、张琴结婚花烛日婚宴承蒙亲友帮工鸿名在上”,后面便是司点,司茶,司酒,利喜,礼客,账房,走堂等等若干分工展示。落款日期是二月份。二月份结的婚,八月了这纸还在墙上好好地贴着,可见珍爱。正看着呢,从打牌的房间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和我聊了几句,告诉我这喜宴是为女儿办的,女儿小日子过得很好。然后他看着墙上的字,对我说:“这字写得好。”我笑。嗯,这字真是写得好,规规矩矩,周周正正,一副诚意过日子的模样。
出了门,我们和老太太们闲坐。她们的话我们不大懂,但她们都大大方方地笑着,这些笑容是到哪儿都能懂的。她们的笑容映着花,七叶花——在西藏叫格桑花,这些花,开在哪里都是一片明媚阳光。还有一些花是我最眼熟的,叫指甲花。很久没有回乡下,没有看到指甲花了,很亲切。我便采起花来——采花总是让人有负罪感的,但指甲花除外,因它有比观赏更可爱的实用性,似乎天生就是让采的。
在乡下的时候,我是每年都要种指甲花的。指甲花多好啊。泼皮,结实,春天撒下种,风风雨雨的就不用再操心,不几天就出了两牙儿嫩嫩的翠苗儿,出了苗儿,就一天一个样儿,像女孩子的身子一般,葱葱茏茏,苗苗条条地,就长起来了。等到了初夏,叶子就抽得细细的,长长的,叶子根儿那里就打起了绿色的小苞,这时候,就该开花了,一开就是一个长夏。开起花时,白的,粉的,黄的,紫的,大红的……这些花都是好看的。当然,更好看的,是这些个指甲花开到了女孩子们的指甲上,一开也是一个长夏。不过,日子是有脚的。在人身上有脚,在花身上也有。过了立秋,指甲花明明还艳艳地开着,那红却成了空的,染到指甲上怎么都不上色了。然后,花样子也渐渐地空了,开得渐少,渐败。秋分之后就开始打籽儿,霜降之前,籽儿就一个个结牢实了。
我一朵一朵地采着,一会儿就采了一捧。一个瘦弱的老太太先是看着我采,后来也走到花丛边采了起来。可能是看我们采花她有点儿心疼吧,我想。边采花她边指着叶子说,这个叶子也是可以用的。我点头。这个我知道。曾以《指甲花开》为名写过一篇小说,爱情小说,查到过一些指甲花的资料。它的性味归经:甘,温,微苦,有小毒。它的别名:指甲草、染指甲花、凤仙花、小桃红、透骨草。而它的叶子捣汁外敷,可以活血化瘀、利尿解毒、通经透骨、软坚消积、祛风止痛,亦可用于闭经难产、跌打损伤、瘀血肿痛和风湿性关节炎。指甲花种子含皂苷、脂肪油、甾醇,多糖、蛋白质、氨基酸、挥发油。亦为解毒药,有通经、催产、祛痰的功效。
要走了,老太太朝我示意。我上前,她把手里的花递了过来。我接过去,感受到她手的温热。然后老太太又让我停一停,去采花籽儿。指甲花的籽儿也很有趣:如果不动它们,它们就严严地裹在一个绿色的圆团籽苞里,这个籽苞嫩绿嫩绿的,看起来像没开的花苞。采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地从籽苞根儿处下手,连带整个籽苞都采下来,这样就省事了。如果稍一粗鲁,触到了苞身,那可就难收拾了。籽苞在你触到的一瞬间便会爆裂开来,如一枚小小的炮弹,炸出了无数的籽儿。有的籽儿落到地上,有的籽儿落到花枝上,有的籽儿则落到你的手里和衣服上,而那张包着籽儿的嫩绿皮儿呢,也顿时蜷缩起来,如同一颗瘪了气的心。这可算得上是个小小的技术活儿。老太太采得轻巧敏捷。采好之后,她小心地摘掉杂质,把一把花籽儿拾掇得干干净净,朝我递来。我早已腾出来一只手,恭恭敬敬地接住。这一把小花籽儿,黑黑的,褐褐的,圆圆润润,结结实实。真是一把漂亮的小花籽儿啊。
上车之后,我回头,老太太还在目送着我,沉默着,嘴角略带着笑。“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这个慈爱的老太太,她也是我相看俨然的一个。
临别遂昌的前夜,我们在县城的一家茶馆看了《牡丹亭》, 不是全本,只是很短小的一部分,连一折都不到,不过是最脍炙人口的“游园”几句。全是旦角。杜丽娘有好几个人演,春香却只有一个,一个小小的丫头,给这个杜丽娘配完戏又去给那个杜丽娘配,虽是一句唱词没有,眉梢眼角却始终是饱盈盈的天真欢悦,恰似一朵初绽的牡丹。看到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那种懵然纯净,也是“相看俨然”。
……
人到中年,逐渐懂事,在游历的时候,我已经越来越习惯透过风景去体味更多。手里握着老太太赠送的一把花籽儿,我已然觉得:这花籽儿若是种在了我的花盆里,若是来年姹紫嫣红开遍,那便可以叫作小春香,可以叫作杜丽娘,也可以叫作那个不知名的老太太。可以叫作牡丹亭,可以叫作汤显祖,当然也可以叫作遂昌。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