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稚:好“生”之德

2015-12-25 00:48陈旖旎
福建人 2015年12期
关键词:林巧稚病历病人

陈旖旎

林巧稚(1901—1983),出生于厦门鼓浪屿,祖籍泉州南安,中国妇产科的奠基人之一,北京协和医院第一位中国籍妇产科主任,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院士)中唯一的女性,终身未婚无子,一生接生5万多名婴儿,被称为“万婴之母”“东方圣母”。

前不久,一份69年前林巧稚手书的病历在微信朋友圈中传得火热,观者纷纷叫好,底下一片点赞。

为什么大家对这份病历评价如此高?与现在那些令我们风中凌乱的“天书体”病历不同,这份写满5页的病历,字迹整洁端丽,内容紧凑扼要,还有中英双语对照,一丝不苟,“颜值爆表”,堪称典范。

细节处见真章,这小小一份病历,尽显出林巧稚这位中国妇产科奠基人的医者之心。

60多年前“医患关系”的打开方式

将林巧稚这份病历发到微信朋友圈的,是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妇科主任王世军。他也是在无意间遇见这份病历的。

2015年6月底的一天,他如常给一位病人问诊,没想到那位体检查出卵巢附近有个“泡”的73岁老太,联想到自己的长辈曾经得过卵巢囊肿,并做了手术,猜想自己会不会也是卵巢囊肿,便从包里取出几张长辈的病历复印件给医生过目。

一看到上面医师的落款,王世军惊呆了——这竟是他的偶像、我国现代妇产科泰斗林巧稚于1946年书写的!

病历中记载的患者曾在其他医院被误诊为子宫肌瘤,到了林巧稚这里,则被确诊为卵巢囊肿,并成功做了手术。

林巧稚69年前书写的手术病历,字迹整洁端丽、内容紧凑扼要,还有中英双语对照。

病历末尾附有“患者知情同意书”,短短几句,字里行间,医患关系和谐友好的气息扑面而来。王世军对着它连连慨叹:“从这份‘知情同意书’的措辞来看,患者相当信任医生。”

患者对医生的这种信任并非凭空而生。

我们再来看另一份66年前的病历,上面写着:“董莉,三十岁,怀孕三个月,阴道忽然出血,诊断为宫颈癌,建议治疗方案:切除子宫。”

结婚6年,肚子一直无声无息,为这,董莉没少受婆婆的白眼及嘲骂。好不容易怀上了,她却要面临着孩子不保、子宫切除、将永远失去做母亲的可能的绝境。

绝望之下,她找上了北京协和医院的林巧稚。林巧稚的诊断原也是要做子宫切除手术。手术前夜,林巧稚辗转难眠。23时左右,她走进了董莉的病房。

“哎呀,为你的病,我头发都愁白了!我当了20年医生,头回碰上你这样的情况。”林巧稚叹着气,“我知道你家里人口很少,你丈夫还是一个独苗,我有个想法啊,我想要给你保住一个孩子。”

孩子能保住?这惊喜来得太意外,还没等董莉消化,林巧稚又接着道:“但是我责任太大了,万一出了差错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给你保孩子。按照病理,按照情况,应该把瘤子、子宫、孩子都取出去,保大人。”

真的可以不做手术?不会有什么问题吗?董莉既喜且疑,又听得林巧稚吩咐:“不动手术了,但是,你要听我的,每礼拜五要来会诊。来一次会诊,看你的瘤子发展怎么样,是慢是快。如果你在家里,突然流血了,哪管是夜里,你也要坐汽车来,赶紧来。”

此后数月里,林巧稚每逢周五,就亲自为董莉做一次仔细的身体检查。眼见董莉的产期逼近,除了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一切病变都没有发生。为防迟则生变,林巧稚果断决定,停止观察,立即为董莉做剖宫产手术。

林巧稚(右一)和其他医务工作者在一起总结临床治疗经验。

董莉顺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

“不是林巧稚,没有我今天!”说着,董莉眼中泛着水光,“我没把家里的情况给她介绍。我是一个病人、患者,我把我家庭说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家里人口这么少,很需要有一个小孩呢?”

可见不止是患者的病情,对于患者的家庭环境、精神状况,包括自己采取的治疗手段可能给患者带来的影响等方方面面,林巧稚都没少做功课。而对病患的种种境况了解得愈深入,她在诊断时便也愈谨慎。

因着这谨慎,经过反复观察研究,林巧稚发现,董莉身上的肿物,和一般的恶性肿瘤病变不一样,倒像是怀孕中良性肿瘤的一种特殊变化。

这意外的发现,让林巧稚更加谨慎起来。她担心仅凭一人之智、一己之力难免有所贻误,于是又请来其他科室的专家进行会诊,一起研究董莉的病例。

一番研讨权衡之后,林巧稚坚持做出“暂不做子宫切除,继续观察”的决定。这一决定无疑是将她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风险全给她揽下了。

所幸,结果证明林巧稚是正确的。

董莉不仅母女平安,而且过了一段时日,她子宫颈处的肿块,竟自行消失了。林巧稚也终于确认,董莉的宫颈肿块,是一种特殊的妊娠反应,而不是恶性肿瘤——这个罕见的病例,在数年以后被国际医学界确认是可随着孕妇的妊娠过程而自动消失的蜕膜瘤。

“治病救人,医治了病,就可以救人吗?可不一定。有的人得到了生命,却失掉了幸福。好的大夫,要考虑全面,要为病人的幸福想办法。”这是林巧稚的信念。

对于林巧稚的用心,董莉有着切身的体会:“做一个大夫的,不光是治你病啊。她对你的终生,什么都为你着想了。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夫,上哪儿找去?”

为了感念林巧稚的恩德,董莉夫妻给女儿取名“念林”。

是看病,不是看人

唤作“念林”的,其实并不只有董莉的女儿,另外还有叫“爱林”“敬林”“仰林”的,不胜枚举,他们都是林巧稚接生的。这些名字,满满承载着老百姓对林巧稚的感恩与爱戴。

林巧稚这位给邓颖超等国家领导人夫人看过病、给冰心接过生的名医,从来不是什么贵族大夫。她所经手的病患、服务的对象,更多的是那些普通的女工、民妇。

“她是看病,不是看人。”朱德夫人康克清在一篇怀念林巧稚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她看病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论病人是高级干部还是穷苦农民,只要是她的病人,她都同样认真、同样负责,处处替病人着想。”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战火中得以幸存的协和医院也被迫关闭了,林巧稚却谢绝了同事劝其远走保身的好意,坚守沦陷的北平,并在一个小胡同里办起了私人诊所,继续为苦难中的同胞服务。

而来她这里就诊的,大多是过去进不了协和医院的穷苦妇女。

林巧稚有一个特殊的出诊包,里面总备着些现钱。遇上贫病交困的人家,她不仅分文不取医药费,还常常予以资助。她还把门诊的挂号费从5角降到3角,为此没少遭受同行的非议、排挤。

在北京东堂子胡同10号,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林巧稚诊疗所”在战火喧嚣中坚持了6年,留下了8887份病历档案,也留下了林巧稚“活菩萨”的声名。

新中国成立后,协和的大门不再只对有钱有势的人开放,越来越多的平民女性走进医院——这是林巧稚喜闻乐见的。

一辈子的值班医生

林巧稚的桌案上,总是堆着一大摞病历。尽管医院人满为患,面对望不到头的病人长队,林巧稚也绝不会像有些大夫那样,常常以时间差不多了为借口溜掉,而是一定要把所有的病人都看完。

下班的铃声对她来说形同虚设,每每护士催促她吃饭,她也总是手上不停地随口答着:“剩几个病人了,我再忙一会儿就过去。”她所谓的“一会儿”,常常是两三个小时。

过了饭点,肚子挨不住了,她让护士带一块烤白薯,随便对付就是一顿。有时候病患一多,她甚至连水都不喝一口,就是为了避免上厕所耽误时间。

1981年12月23日,林巧稚的学生、同事在首都医院为她庆祝80华诞。

“挂个号不容易啊!”她总是这样为病人着想。

“她平常按时回家吃晚饭,那是很少的。”林巧稚的侄女婿,曾在协和医院任儿科主任的周华康回忆,“她每天下班以前,都要到病房转一下,一个个问一下情况怎么样。如果有病人有问题,她就不回来了。”

林巧稚与侄女一家共同生活40多年,在医院倒也是有宿舍的。1949年,医院给林巧稚安排宿舍,她选了院子里离门最近的屋子,因为这样医院一有事,就能第一时间赶到。

协和医院的这座宿舍,林巧稚住了30多年。屋里的一台老式电话机,也陪伴了她30多年,是她后半生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见证。

在无数个夜里,只要科里值班的医生打电话来,林巧稚总会仔细询问情况,给予具体指导,言谈间从没有厌烦和敷衍。若是不知道那头的处理结果,她甚至会一整夜都睡不好。有时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搁下电话,她就往医院赶。

回忆到此,周华康不无敬佩地说:“她还是贯彻她的24小时负责精神。她亲口说的,我是24小时负责的大夫。”

这种24小时负责的精神与态度,林巧稚一贯彻就是一辈子,直到她人生的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仍在“接生”

“快!快!拿产钳来!产钳……”

“林主任!林主任,您醒醒!林主任……”

“……你来得太晚了,只能动手术了……”

“林主任,您要干什么?”

“……好极了!又是一个胖娃娃……”

“林主任,您感觉怎么样了?”

“……让我再睡一会儿吧!真累呀……”

听着林巧稚睡梦中的呓语,看护的医护人员忍不住啜泣,眼睁睁看着一旁的心电图渐渐趋于直线。

1983年4月22日,林巧稚弥留人世的最后一个凌晨,在最后的梦里她还在接生、接生。这样的梦她已经做了好几个夜晚了。

林巧稚是1978年倒下的。由于积劳成疾,脑血栓引发了中风、瘫痪,并引起“缺血性脑血管病”发作,她病倒在了伦敦——那时候,她正以中国人民友好代表团副团长的身份,应邀访问西欧四国。

林巧稚当时已在国际上颇负盛名,名字屡见于报纸杂志,也常常出席世界性的医学大会。一代名医病倒的消息一经传开,欧洲诸国医学界均为之惊动。

很快,各国各医院纷纷提出善意的就医邀请,林巧稚都一一婉拒了:“我知道我病得不轻,单靠药物是治不好我的病的。”

落叶归根。“我的根在中国。”她说,“我需要祖国的阳光、空气和水分。”

在她的坚持之下,病情稍被控制,她便被护送回国,而后住进首都医院接受治疗。

身体垮了,命还在。“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存在的场所便是病房,存在的价值便是医治病人。”林巧稚决不不允许自己瘫在病床上了此余生。

经过半年的综合治疗,身体一见好,她就又投身紧张忙碌的工作中,那拼劲儿比起病前不减反增。

与她的劳碌程度呈正比增长的,还有身体的残损情况。

1979年下半年,林巧稚左半边身子严重瘫痪,右手也开始哆嗦起来,不听使唤了。这样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冲锋在产房前线,但她一直牢记周恩来总理所说的,要像春蚕一样,吐尽最后的一口丝。

在轮椅上,在病床上,拖着孱弱的病躯,林巧稚投身于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攻城略地——编写专著《妇科肿瘤》。

这部著作是群智群力的产物,但对于林巧稚这位主导者来说,却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存在。

在她5岁时,子宫颈癌便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这是肿瘤给她的第一次刻骨铭心的伤痛。从事妇科工作以来,她又亲眼目睹众多同胞姐妹饱受病魔的戕害。对被癌病迫害致死的母亲的怀念、对挽救不了的病人的内疚、对更多患病同胞的痛心,这些情感她全都注入了《妇科肿瘤》。

1982年,《妇科肿瘤》出版了,林巧稚却在不久后就走了。

林巧稚一生致力于治病救人。在她看来,医生理应专注医术,而不是学术。因而她大半辈子都在产房度过,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她主编的《农村妇幼卫生常识问答》《家庭育儿百科大全》等,则多为通俗易懂的读物。

她认为,“防患于未然”才是最好的医治,将科学卫生知识普及开来,走进千家万户是最重要的。

2006年,为纪念林巧稚105年寿诞,《林巧稚妇科肿瘤学》第4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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