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蕾
摘 要: 城市建筑景观有其特定的文化身份和记忆表征,文章以伊夫林·沃的文学作品为着眼点,探讨建筑景观与文化的内在联系;从小说《故地重游》的建筑景观描写中来探索其怀旧情结的体现,并进一步阐释这种情结产生的时代意义,从而更好地理解那个时代的文学创作。
关键词: 景观设计;建筑景观;怀旧;伊夫林·沃;艺术作品;审美经验;文化特征
中图分类号:J59 文献标识码:A
“景观”一词,是指土地及土地上的空间和物质所构成的综合体。建筑景观除了指建筑本身的外观形态以外,还包含建筑的内环境如室内装修和建筑所附属的一定范围的外部环境如庭园等。建筑景观与文学都是人类生活的印记,建筑景观往往是文学描写的对象,故事的内在线索或背景,甚至文学作品的主题。作者常常借助景物描绘展现某种内在情绪,人们通过阅读作品构建出故事的场景,在类似的审美经验下与作者产生共鸣。
自本雅明(Walter Benyamin)的《拱廊计划》(The Arcades Project)英文版面世以来,西方学界开始重新审视建筑艺术与现代性之间的密切关系。①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笔下关于巴黎城市空间、尤其是带有拱廊的街道设计很感兴趣。这些街道本是在19世纪走位商业中心的用途发展起来的,不过按照本雅明的理解,“这些街道代表了一座城市,一个微观世界”,在这个“微观世界”中可以觉察到“一种随着大都市一起衍化发展、并成长为可以彻底摧毁它们的阴暗的意识”。本雅明的相关论述反映出在20世纪初文化界对建筑艺术与社会文化之间复杂关系的特殊兴趣。城市不仅承载物质居住功能,还有其特定的文化身份和记忆表征。这种建筑理念还可推及其他的具有特殊意义的传统建筑,并通过它们以此表达恐惧、哀悼等集体记忆情绪②。英国的许多作家历经世界大战的伤痛,其作品多会表达在现代性框架下对于战争的批评,并从中剖析景观、建筑、战后颓废与怀旧之间的关系。在这其中,景观作为文化历史和身份的载体,多次呈现在各种文本之中。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小说创作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的小说聚焦英国乡村建筑在不同时期的功能变迁,反映现代性对英国社会生活与文化传统的影响,并表达作者浓郁的怀旧情绪。《故地重游》(Brideshead Revisited, 1944)往往被认为是伊夫林的巅峰之作,文本旨在通过英国乡村建筑功能的变迁来讨论战后英国文化与传统的问题。英国乡村建筑从头至尾一直出现在记忆叙事之中。查尔斯·莱德(Charles Ryder),小说中的叙述者,也坦言,“我的主题是回忆。在一个战时灰暗的早晨,回忆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莱德也没有料想到自己在20年后会重返布拉德赫德(Brideshead),这个房子已被部队征用——和伊夫林的其他小说类似,房屋的功能变成更为实际的用途③。小说的框架是莱德(Charles Ryde)带着一小队士兵先期来到他以前寄住的一个信奉天主教的贵族家中,现在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这也正如格策(Paul Goestch)对莱德所言,“‘在这里你会完全意识到战争正给乡间老宅带来的影响是什么,在将来又会带来什么”,即便如此,莱德还是很高兴重回这里,因为他可以回忆自己在此和弗拉蒂斯(Flytes)家人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④。小说绝大部分都是莱德对布拉德赫德充满感伤的回忆。
“一战”是弗拉蒂斯家族衰败的一个转折点。马奇曼小姐(Lady Marchmain),塞巴斯蒂安(Sebastian Flyte)的母亲和她的三个哥哥都死于“一战”。这对于一个贵族家庭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儿子与财产继承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也使人们对于马奇曼小姐带有一种特殊的敬意:“每个人都对马奇曼小姐感到非常悲痛,她三个哥哥的名字都出现在金黄色的阵亡纪念簿上,她三个哥哥的记忆也鲜活地留在当地人的心中。”也许是因为这些,或者一些其他的什么原因,她在当地拥有能让社会遵从她的意愿的尊重。虽然她结婚生子,弗拉蒂斯家族有继承人,但是她的孩子不是整个家族的分支,这个家族属于她的三个哥哥。在这样的环境下,布拉德赫德庄园就承载一种建筑的纪念功能,象征着家族的历史与存在,虽然战争夺走了家族的继承人。罗斯金(John Ruskin)在《威尼斯之石》(Stone of Venice)中曾把建筑分为两种:一是具有实际功能的建筑;二是具有观赏性的建筑。其中前者又可以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具有行为功能,另一种具有表达功能。所谓行为功能,就是指建筑具有的居住的基本功能;而表达功能,在罗斯金看来,是“纪念碑或坟墓的责任,用来记录事实和表达感情;(它)也可能是教堂、神殿、公共建筑的职责,如同历史书本,用来清楚雄辩地讲述历史”。
以罗斯金的观点来看,布拉德赫德庄园也是如此,不仅具有纪念意义,更具有文化象征色彩,毕竟在很多方面,它已成为同类建筑中仅存的一栋了。
从外观上看,整个老宅令人震撼,它既壮美又富于历史感。老宅的内部装饰同样有着深厚的历史氛围和文化积淀。当塞巴斯蒂安领着莱德走进有些幽暗的房间时,莱德发现房间里有“一对巨大的带有大理石雕像的壁炉,天花板上有着古典的壁画,上面画着古代的神袛和英雄,还有镶着金边的镜子,人造大理石的壁柱”。虽然整个庄园因战争而关闭,不过房屋的装潢还是显示出整个家族的财富。对于住在里面的家族后人来说,整个庄园就像一个博物馆,他们也为这个博物馆而尽了绵薄之力。庄园中的小教堂也是“新艺术的博物馆”。小教堂的内部也重新翻修过,并用19世纪90年代的艺术风格来装潢,比如“身着棉布印花罩衣的天使、野蔷薇、开满鲜花的草坪、嬉戏的羊羔、凯尔特人的羊皮圣经、穿着盔甲的圣徒,墙上的色彩图案也非常精致、清晰、明亮”(38-9)。小教堂本是马奇曼伯爵送给他夫人的结婚礼物,不过这种19世纪末的装潢风格已经完全祛除原有的天主教色彩,这就像当时很多建筑经过重新装修,原有的内藏其中的英国历史也就荡然无存。塞巴斯蒂安无从理解房屋及其内部装饰的魅力。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经常酗酒,想摆脱他妈妈和宗教的影响去追求自由。不过对于在此度过童年时光的莱德而言,布拉德赫德庄园的生活经历是非常珍贵的,“我在这里产生并培养了对于建筑的热爱,但是在观念上,我像我们这一代人一样,从罗斯金的清教主义跳到弗莱(Roger Fry)。我在观念上是有些保守”⑤。莱德在布拉德赫德的生活使他成为巴洛克风格的爱好者。庄园中的拱道、断裂的门廊柱顶的三角墙、以及柱形的影子,这些都让他醉心其中,也让他接受一种美学教育。在从一个房间穿行到另一个房间,莱德从中发现历史之美。
布拉德赫德对莱德来说就是一个艺术历史博物馆,不仅藏品众多,比肩伦敦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而且整个建筑的里里外外、方方面面都展示着不同阶段的装潢历史和风格。当莱德最后一次离开布拉德赫德的时候,他感觉把自己的一部分东西留在这个他一直向往的地方。布拉德赫德的岁月对莱德以后的生活产生艺术上的、宗教上的、文化上的长久的影响。帕特把童年时居住的场所和儿童的情感发展联系在一起,相信感情经历会伴随着人的成熟过程,并把不同的感情经历和发生这些感情经历的场所地点相互联系在一起。这样来看,莱德有些感伤的怀旧是因为这里的建筑不仅是他早年神获的场所,也是他的感情投射的对象。他把这段时光看做是超现实的,而他的离开/放逐则像是经过了“长期被囚禁在不见阳光的海底的珊瑚的宫殿和呼啸的树林之中”,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这种离开也是把他的青春和想象全部留在这里,因为布拉德赫德的生活不属于现代生活,无法被外人理解和欣赏。诚然,经过一战,英国乡绅阶层已经慢慢没落,日常生活也产生变化,变得日渐商业化了。弗拉蒂斯家族也是如此,就好像陈列柜中的蝴蝶标本,偏居乡村老宅,成为过去的一个年代的遗迹。在这样的环境中,莱德培养了自己对于艺术的爱好和才能,后来他离开牛津去巴黎学习艺术与这段生活不无关系。他以前在布拉德赫德所画的喷泉速写已经表现出他的一些艺术能力。他接受的第一件艺术任务是临摹整个马奇曼府邸。这是塞巴斯蒂安的哥哥给他的一个任务。当时马奇曼小姐已经去世,她的丈夫——和她关系一直不好——想把在伦敦的马奇曼府邸拆毁以便建几栋公寓。马奇曼府邸是“伦敦可以称得上是‘历史的六个府邸之一”。塞巴斯蒂安的哥哥询问莱德是否能够画下整个府邸作为留念,比如“画一幅从前面看的,一幅从公园后面看的,一幅关于楼梯的,一幅是关于大客厅的?还有四幅小油画?”就这样,莱德渐渐开始从事建筑绘画师的职业,这是当时没有其他人做的。他也因此成为英格兰乡村建筑的一个历史记录者。他特别喜欢那些伟大的建筑师留下的历经百年的作品。在时光流逝中,这些建筑变得越来越静穆,莱德也相信这些建筑可以吸引并滋养每一代人。莱德的建筑绘图本身就是一种历史记载与传承,具有其内在的记念意义,这种记念意义“应该归功于它们本质的存在。即便它们的地点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人们也可以改变它们的地点,但这却无法改变它们特有的意义”(Nora 22),其本身也带有浓厚的国家身份意识。在精心描绘这些乡村老宅的时候,莱德也是参与一项集体的重构历史记忆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他参与这种历史记忆,他本身也成为历史记忆的坐标,通过他的想象与描绘,历史记忆得以保存和记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建筑绘画师的莱德的身份也与咄咄逼人的、威胁着乡村老宅的现代化性有关。莱德力图要在这些乡村建筑消失之前通过绘画来保存它们。他努力走遍乡间,描绘和保存“那些即将被遗弃或闲置的老宅。有时候他来得非常急促,也就比拍卖人员——老宅厄运的象征——来得早几步而已”。他后来也陆续推出几部“精美的对开本”,如《莱德的英国村舍》、《莱德的村庄和地方建筑》等,并以此“努力通过把它们转化为艺术品来保存或提高它们所拥有的文化资本,这是与它们本身的经济资本相反的”(Joyce 62)。莱德的这种努力反映出英国人只是在他们辉煌的最后十年中才会意识到这些乡村老宅越来越少的事实,也才会意识到它们的历史价值。当莱德在“二战”的时候带着一队士兵回到布拉德赫德,他内心充满了对当年生活的回忆,但却被眼前可怕的变化所惊呆,儿时的乡村老宅和风景已经不复存在。在有的士兵眼中,“布拉德赫德是我们见过的最糟糕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便利的生活设施,也没有娱乐项目。不过在旅长看来,虽然这个地方不好,但是“远处的山谷非常适合布置攻击阵地和炮兵阵地”。
布拉德赫德审美价值受损是因为它的功能有所变化。莱德在“二战”中回到这里,他的任务是打扫整个房舍,为部队驻扎做好前期准备。旅长也认为整个房舍“如同一个大杂院”,需要“打扫”,不过他也说此次征用只需一楼房间和一半的卧室。其他房间并未征用,还是私人财产,里面堆满了家俱。墙壁和壁炉用木板封好以便保护上面的珍贵的古时的艺术作品。挂毯室现在用作会议室,客厅成了旅长的办公室。墙上的壁画虽然被遮着保护起来,但还是因为士兵来回走动而受到一些损害。莱德在20年前画的那个客厅也有损毁,现在用作通讯处了。不仅是这些或多或少受到损毁,花园也受到严重破坏。旅长从实际的运输方便考虑,要“从花园中新开一条路”。一个粗心的士兵甚至直接开着拖车穿过篱笆,并用三吨的拖车把栏杆拖走了。对于部队来说,这些破坏是必要的,而莱德则认为行为把整个花园都毁坏了。这些都表明由于部队征用而引起房舍功能的转变导致整个老宅遭到一定程度的毁坏。在战时,房舍是功能性的,而非欣赏性的。莱德非常注重建筑的欣赏性的、美学的功能,他也认为这是建筑的用途。建筑的慢慢扩大需要空间、结构、重修、甚至需要一些现代的便利设施。不过这个慢慢扩大、重修、美化的过程因为战争和像霍普这样的人而停止了,因为他们无法欣赏历史、艺术和沉淀于这些房屋与花园之中的记忆,故而就在匆忙之中破坏并改变它们的原有功能,虽然这并非故意而为。几周的无知的破坏使得几十年的积累荡然无存。也许在伊夫林看来,房舍内涵的艺术之美只是浮华的体现,但是这种艺术之美和建筑本身乃是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渐渐消失的文化遗产的一个方面。伊夫林的小说表现了在现代性开启之时,英国性开始下降,尤其是历经两次世界大战,英国社会变化巨大,一些诸如离婚、无神论、道德滑坡等现代弊端都使得英国家庭出现裂缝,社会结构也有些不稳,因此,他的小说充满着浓郁的怀旧氛围,也充满着对于新兴的、糟糕的战争与破坏年代的批判。他小说中的英国乡村建筑就是这种怀旧与批判的载体,他运用建筑功能的变化来表现英国传统乡绅阶层的消失,以此表现一个辉煌的英格兰历史年代的渐渐消失。也就是说,伊夫林的小说中对于乡村建筑的艺术再现并非为传达一种精神的愉悦,而是象征着现代社会造成的伤痛以及由此引发的对逝去的过去的一种怀旧感。他通过这种文学再现,深掘建筑与文化之间的联系,传达出一种浓郁的怀旧色彩。 (责任编辑:徐智本)
① 关于拱廊的空间与城市学特征等最新研究,参见谭峥《拱廊及其变体——大众的建筑学》,《新建筑》,2014年第1期,第40-44页。
② 温特(Jay Winter)曾经指出在“一战”以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作家、艺术家、政治家、士兵,甚至是普通的家庭生活中都出现一种历史回忆的倾向,这也说明自一战以来欧洲上空一直笼罩着悲伤哀悼之情,小说和诗歌都是表达这种哀伤的方式,即从生者看到死者(223-25)。
③ 比如《一抔尘土》(A Hand of Dust, 1934),《多插几面旗子》(Put Out More Flags, 1942)就是如此。
④ Evelyn Waugh. Brideshead Revisited. Lond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44. p. 26. 文中《故地重游》引文皆出自此书,随文标注页码。不再另注。
⑤ 罗杰·弗莱(Roger Fry,1866-1934),英国著名的艺术史家和美学家,20世纪重要的艺术批评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