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面

2015-12-24 11:00曹军庆
青年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剧作家台阶

⊙ 文/曹军庆

假 面

⊙ 文/曹军庆

曹军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出版有小说集《雨水》《越狱》《24小说》等。曾获屈原文艺奖、《长江文艺》奖、《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等。

一个阔大的房间。华丽的窗幔,天鹅绒。木制品上细微的雕刻。壁饰。螺旋状楼梯,扶手上面的暗色油漆,花纹。厚厚的地毯,毛织物。枝形吊灯,幽暗的淡黄色光线。古玩、陶瓷、玉器和玻璃器皿散落各处。一股呛鼻的奢华气息弥漫着。从敞开的某处,有风吹进来。风的形状掠过室内织物。窗幔掀开一角,扑拍几下,重归沉寂。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杀手。他戴墨镜,提着手枪,顺楼梯而上,脚步无声无息。

二楼,他坐在扶手椅上。姑且给他取个名字吧,就叫刘先福。如果这名字不好,还可以另换一个。先这么叫着。看见杀手进来,刘先福有些惊愕,他试着站起来。他可以躲闪,也可以逃跑。类似的举动大约都是出自本能。但是刘先福没有。他好像准备迎上前去,和杀手握手问好或寒暄。那么他们彼此认识吗?此处存疑。杀手开了一枪。刘先福跌回到椅子里。他被一股力量推倒。在他胸前的位置上裂开一个大洞,血水洇染着衣襟。但他很快又站起来,杀手看见那块血迹快速干涸了。胸口处的洞也已愈合。刘先福恢复原状,就像他刚才压根没有中弹。杀手不相信地瞅了瞅手枪,对着枪口吹上一口气。然后再开一枪,在先前中过弹的地方,这会儿又出现了同样大的洞口,鲜血迸溅。刘先福重又跌回到椅子里。接着,他再一次站起来。杀手再开枪,再跌回。又站起,又开枪。如此循环往复,谋杀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杀手以一阵连环射击结束了这次游戏。刘先福的身上,有无数个伤口同时绽开。可能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远低于绽开的速度,所以他的脑袋耷拉在一侧的扶手上。杀手再一次吹了吹枪口冒出的淡蓝色烟雾,舌尖舐了一下枪管,旋即转身离去。

这是剧作家正在描述的一段剧情。倾听者是个女人。女人身份不详,她染着红头发,大腿在裙裾间若隐若现。很明显,她性感。但同时,她又是一个病人。疾病长期折磨着她,使得她衰弱不堪。她始终处在低烧中,脸颊发红,眼睛水汪汪地闪烁着光点。剧作家的剧本好像从没有被拍成电影,他的写作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关于导演、投资人和外景地,谈过多次却议而不决。我们不能纸上谈兵,女人这样警告剧作家。所有的戏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意思透了。可是在国内你无法找到一个好导演,剧作家绝望地说。怎么会没有好导演呢?女人不承认这种说法。只要有钱导演不是问题。说来说去还是投资人,剧作家摊开双手,投资人在哪里?

女人还在发烧,呼出的气息热烘烘的像一团火。对剧作家讲述的故事,女人不禁皱了皱眉头。她需要弄明白:那个杀手为什么要杀死刘先福?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买通杀手杀人这类事女人并不陌生。有些人不能不死,死是必然的。他不死就会牵连到更多人。所谓舍卒保车舍车保帅都是这个道理。现在自杀大都归为抑郁。抑郁了便坠楼、服药或上吊。死在办公室里家里都行。一个人死掉,一长串人都脱罪了,平安了。好事啊。可是如果他不抑郁呢?他不自杀你怎么办?这真是问题。有些人根本没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贪赃枉法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削尖了脑袋往里面钻。一旦到了需要牺牲的时候就装糊涂。比如刘先福,火已经烧到他身上了。弄不好他后面的人以及他后面后面的人都会暴露。也怪他自己不注意,做事太鲁莽,拆迁这件事他手上有了人命案。网上炒得沸沸扬扬,还有人搞实名举报。刘先福过不了这一关,他就得死。有人传过话,劝他想开点。但是他听不懂。

自杀是最好的选择。剧作家说,没有风险。高贵,同时弘扬了耻感。所有的线索到此终结,失联。逼迫人自杀,或者劝导人自杀将成为一种前景光明的新兴产业。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真是遗憾。谁能最先抢占此种行业肯定会挣大钱。抢占制高点需要智慧,其中大有学问。保护链条,执行秘密使命。更重要的是如何拿捏火候。有些事看似凶险,却可以过关。如果这种情况下自杀,岂不是滥杀无辜?另一种情况恰恰相反,表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含着毁灭性的灾难。当断不断,如果不能快速抑郁自杀,终将后悔莫及,贻误大好时机。

事实上女人恰恰成立了这么一家公司。或者说女人的什么人成立了这么一家公司。叫公司不恰当,不叫公司又没个叫法。女人只是代理人。这样一家公司不可能注册,在工商系统的注册网站上也不可能查到。但是它的确存在。它直接指导你什么时候自杀比较合适,以什么样的方式自杀更为合理。公司极为人性化,也非常专业。它的宗旨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口号听上去有老派的江湖意味。但是没人看得见,公司只是一个影子,隐伏在日常生活里。女人不想大张旗鼓,要做就做到细致入微。公司的业务不只做自杀这一块,还在往两端延伸。往下游走,涉足殡葬行业。帮家属做好死者安葬,必要的话还要组织人员写文章,宣扬死者生前的功德。往上游走,则尽量引进高科技手段,让走的人走得更舒适。当然,收集信息才是关键。女人反复强调说,让一个可以不自杀的人自杀了,这种事哪怕只出现一次也会砸了我们的招牌。

至于杀手那是另一回事,与女人的公司无关。杀手在一个人必须自杀却又坚决不自杀的情况下才会出现。杀手是雇请来的人。他受雇于谁,和死者不相干。坦率地说,杀手是剧作家的人物。剧作家一直在进行口头创作。

女人经营着影子公司。她告诉谁到了自杀的时候谁就会去死。没有人向她讨教原因。这一行当不刨根问底。理由不光有秘密信息,还来自于繁复的计算。计算程序包括各类法律条文、事情的原始部分以及暴露了多少、牵扯到的后台人物和风险评估。女人自己就是一个计算者。

旧城改造实际上是把原有的县城拆掉,再在旁边建造一座新县城。刘先福负责拆迁。他手下还养着一帮人,一帮小混混。正是他手下的人活埋了一个老太太。他们推掉了一间临街的小窝棚。小窝棚弱不禁风,很容易就被推倒了。事先他们也侦测过,窝棚里没有人。但是他们忽略了窝棚里的小阁楼。老太太有点神志不清,她经常收藏自己。这一次她又躺在阁楼上。她回到了少女时期,正和一位羞涩少年捉迷藏。老太太沉迷在睡梦里就让刘先福活埋了。这算不上大罪恶,基本上只是一次失误。可是网民们太搞了。他们抓住这个事大吵大闹。尤其可恶的是他们还人肉刘先福。刘先福哪经得起人肉,他的事太多了。光他的身份就大有说头。他做过公务员,后来下海了。他是城里的富商,黑白两道通吃。他有十二个情妇、三个妻子和九个儿女。他还是政协委员,连续三届政协常委。

有一段时间网上都是刘先福的消息。事件在发酵,他会成为大麻烦。刘先福这种人做走狗时倒是好使,但是一出事却又特别麻烦。他做人太不谨慎,没有底线。别指望他守口如瓶,他没有这种意志。根据女人的计算,只要进去了,他会出卖所有人。有人已经打过几次电话,征询女人意见。女人说出了她的计算结果,她认为刘先福这个时候可以抑郁。

一个极为可靠的内线向刘先福传递了后台暗示。传递者从医院拿到了诊断书:多年来刘先福一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如果刘先福寻了短见,将能得到大好处。好处条款细化到了金额的具体数目。但刘先福过度贪生怕死,他拒绝抑郁,从没想过自杀。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像狗一样活着,哪怕活在监狱里,也还是活着啊。绝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活着吗?你还指望什么?他不想死。不想死也就罢了,刘先福错就错在他还向那些人肉者爆料,说他收到了死亡威胁。刘先福向人肉者爆料就像明星自己向狗仔队爆料一样,结果可想而知。他可能在绝望地反击,幻想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生能表演一次足矣。

剧作家却告诉女人,每个人都在表演。

你这么说是在说谎。女人说,你当然知道我所说的表演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那么我说的也没错。

剧作家的腔调有点讨好,他在女人面前不过是个跟班。剧作家对他而言是另一个业余头衔。他们都喜欢看电影,看得多了,也就有了拍电影的想法。

雇请杀手的那个人没有正面出现。不可能让他的面部特写出现在镜头里。他只有背影。那是一间密室。狭小。但光线稍稍明亮,白炽的灯光。杀手的脸前面已经看到过,木然、冷酷、无表情。这张脸面对着一个背影,微驼的背影。室内简陋。壁柜。桌子。桌面上空空如也。黑色布幔垂挂四周。没听到他的声音。一张照片丢在桌面上。那个人手上有一大沓照片,形同扑克牌。他随意从中抽出一张,变戏法似的扔在桌面上。杀手拿起照片,注视着上面的人,正是刘先福。背影始终没有转过来,肩背瘦削。接着灯光熄灭。黑暗。

照片上那个人,脸上有道疤。

这是一处废弃的街巷。高高的台阶。剧作家和女人在台阶顶端相对而坐。台阶用条石砌成,缝隙里长有荒草苔藓和地衣。还有瓦砾蚯蚓蜥蜴。这些台阶,将在剧作家后面的剧本里被借用,到时候它们将变得金碧辉煌。灯光从各个角度打过来,此处是拍摄时的外景地。但现在它就是一废墟。不是遗址,也不是墓园。没那么有趣,没那么有文化。它就是被刘先福拆过的地方。台阶的下面临河。从前那些渡河的人要踏着这些台阶进城。那些需要出城的人也要踏着这些台阶下河。被活埋的老太太,就把她的窝棚搭在河边。她在窝棚里住了五十七年,最后死在里面也算死得其所。传说这里将建起高档的亲水楼盘。项目早有人拿在手里了,那可是一个大单。做完这个楼盘到底能赚到多少钱,女人也算不清楚。女人精于计算自杀的时机和方式,却不擅长计算数字。剧作家坚持选择这里做外景地,他认为电影必须在历史的缝隙处拍摄。

这里——现在就是历史的缝隙。他说。

但是女人病得更重了,她呼吸急促,目光潮湿,嘴唇和双手不停地颤动。

两人坐在这儿谈论电影。女人迷恋国外大片。那些冷僻的电影桥段久久令人回味。

回到最初的镜头,杀手确认刘先福已经死亡。于是他顺着螺旋状楼梯下来,手上依旧提着手枪。枪口还在冒烟。他走过厅堂、回廊和空无一人的房间。脚步和先前一样没有发出声音。而影子,他寂寞的影子映现在柱廊和一些镜面上。镜面镶嵌在墙壁里。尾随着他走过的地方,镜头静静地追踪。慢镜头缓缓摇动。手枪。黑色西服和领带飘拂着。到了大门处,旋转玻璃门自动滑开。门前有高高的台阶。平整、光洁。一层又一层,台阶。

杀手这时呆住了!因为他看见有一个人正从下面拾级而上。这个人的风衣下摆向后鼓胀,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来。他的脚步声响亮空阔,好像刚才的默片时代在这里结束了。从他仰起的脸上,杀手认出来了:他就是刘先福。此人正往上走。杀手有刘先福的照片,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左脸上有道伤疤。伤疤斜划过他整张脸。

杀手回过身,迅速往里边退去。出现过的物品,再一次重现。像视频倒带一样,刚刚看见和经历过的物品过道纷纷后退。看上去是那样熟悉。回到杀手杀死刘先福的房间,却发现它忽然间也变了,变成密室。是的,正是它!这间密室在前面出现过。它过分狭小、简陋,却明亮。壁柜桌子和黑色的布幔如此眼熟。场景道具一应俱全。如果没记错的话,杀手正是在这儿接收了照片。一个只有背影的人把刘先福的照片丢在桌子上。

刘先福抬起手来,不是和杀手打招呼,也不是和他握手。他手上也有一把手枪。或许是杀手的手枪此时到了他手上。他连续射击。死者倒伏在扶手椅一侧。

死者肩背瘦削,微驼。杀人者扳过他脑袋,熟练地从上面撕下一张面皮。没有谁见过这张脸。又撕下一张,呈现出来的仍然是另一张陌生面孔。再撕下一张,这才看到他的本来面目。隐藏得真深啊。可还是看见了。他左脸上有一条刀疤,那刀疤像蜈蚣爬在上面。怎么会这样,他是谁!

杀手拎着手枪,微笑着。嗒的一声打火机燃起火苗,刘先福的照片顿时化为灰烬。

阵阵惊悸蔓过女人全身,她昏厥过去。剧作家凄惨地守在一侧,他试着掐了掐她的人中。

清晨,阳光普照,女人却死在台阶上面。她静谧地躺在那儿,无比安详,看上去就像是在晒太阳。一个早起晨练的老人散步时发现了她。老人试了试她的鼻息,然后报了警。

女人身上没有丝毫外伤。自杀是肯定的。她内衣口袋里有一封遗书。女人在遗书里说世界很美好,她却享受不了。因为她有多年的抑郁症病史,实在无力自拔。又一个抑郁症患者。死因弄清楚了,但是女人的身份却让警方迷惑不解。他们没办法确认这个人是谁。经过尸检,警方发现她竟是男人。此人精通化装——非变性术!她的乳房可以剥除。剥除掉那些软体组织,她便完全恢复为男人体。瘦弱,背部稍有些驼。警方不知道他的化装术何以如此乱真。乳房可以剥除,脸也不是他自己的脸。在他脸上叠加了一层又一层面具。像川戏里的变脸一样,揭掉一张又一张面罩,才能在最下面看到他。

他的脸在前面已经模模糊糊地见到过。正是如此:他的左脸上赫然刻着刀疤。刀疤新鲜得就像是刚砍上去的。但是有没有可能它也是一张假面呢?后面的事不得而知。

⊙于 坚·大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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