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太阳

2015-12-24 11:00文/小
青年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大堤海滨香香

⊙ 文/小 昌

泡太阳

⊙ 文/小 昌

小 昌:一九八二年出生,大学教师。作品散见于《十月》《上海文学》《山花》《西湖》等刊,有作品被转载。

那天的阳光有些飘

我有个哥们儿当上了警察,还有个哥们儿当上了烟店乡乡长,我的父亲因此感到沮丧。多年前他们来我家喝酒的时候,我们还没上大学,高考分数刚刚出来,我还沉浸在得了高分的喜悦中。父亲也是,说祖坟冒了青烟了,这句话说了几个月,爷爷就死了,像是故意给他难堪。

我这两个高中三年常腻在一起的朋友,一个叫夏海滨,一个叫杜文坛。后来他们在家乡混得都很好,黑白通吃,说话算话,人人给面子,不过这是后话。那天来我家喝酒的时候,用我父亲的话说,他们的毛还没长全。

他们俩考得均不太理想,比我少了不少分,现在看来,他们真是胸怀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为了祝贺我得了好分数,纷纷把自己忘了,提了几瓶好酒上门来陪我好好喝了一场。看来真心为我高兴。

那天阳光真好,好得发飘,在我家的院落里飘来飘去。夏海滨和杜文坛坐在堂屋的沙发上,说起将来,说我要是有出息了,千万不能忘了他们。我也笑了,那一天还真有点没把他俩放在心上。我的父亲喝了几杯就脸红脖子粗,连忙说:“他怎么会,要是那样,他就不是我儿子。”我也说不会,大家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一说刘关张,他们就乐开了花,说是是是,就是刘关张。后来我问谁是刘备呢,他们面面相觑。那时候爷爷还活着,半躺在一个破旧的躺椅上,摇着黑魆魆的蒲扇,也冲着我们大家笑,见我们说起刘备,眼里放了光,看样子要跟我们说上一段。不过我们没等他开口,就把关于刘备的话题抹过去了。

他们俩喝着酒,帮我畅想未来,大学毕业后要做哪些大事。我也喝了不少,独自走出堂屋,朝天空仰望,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父亲后来喝大了,他很容易喝大。拖着虚飘飘的身子把我的两个哥们儿送出了家门。那时我家刚换了两扇朱门,上面有几排鳞次栉比的铜锭,其实是铁的,只是上了铜色而已。自打换了朱门,我就老有“朱门酒肉臭”的感觉,好像真的不一样了。父亲身子斜倚在朱门上,冲他们两个连连招手,说以后要常来玩,样子煞是可爱。这时,村东头的沙武背着个化肥袋子就走了过来,与我的两个哥们儿擦肩而过,像看垃圾一样盯着父亲看。看上一阵子后,说:“毛叔,你的眼睛怎么跟兔子一样。”说完,沙武就扭着圆滚滚的身子走掉了,继续去村北的大堤上游荡。父亲骂了他两句,对他俩说,他是个傻子。夏海滨和杜文坛也许永远都不记得那天沙武与他们擦肩而过,盯着他们看,不知他们是谁。

我本来以为徐晓敏也会跟他们一块儿来,结果只是他们两个来,总有些失望。自始至终我都忍着没问他们徐晓敏为什么没来。她考得不好,后来去了一所西部偏远地区的师范学院,在当地扎下了根,结婚生子晒照片,那又是后话。高考分数下来之后,她和我说好了要来我家一趟的,在我们小河边走走吹吹风,结果始终没来,只是在填报志愿的时候,与她碰了面。时间仓促,要见的人很多,跟她也就聊了两句。她依然是老样子,蒙蒙地看我。我没忍住抱了抱她,也许是因为考得好,有点忘乎所以,竟然在没人的地方抱了抱她,闻了闻她头发的香味,我也没弄明白这个拥抱是个什么意思,分开后就像从没发生过。上大学之后,跟她通了几次信,打过几次IC电话,后来不了了之。多年后我们说起这事,她问我后来怎么不给她打电话了,以为我找到了喜欢的人,她也不好赖上我。

高中三年级时,徐晓敏坐在我的后面,喜欢用脚踢我的凳子。其实她是提醒我,班主任来了,或者老师来了。她长得不错,脸像永远扑着粉,一白遮百丑,杜文坛说:“她其实不好看,五官挤在一起。”他喜欢另一个叫马莉的姑娘,圆嘟嘟的小脸,扎着个马尾辫,因为活泼,马尾辫老在我们视线里飞。我不喜欢马莉的张扬劲儿,一说话眼里就没别人。杜文坛在我面前发誓这辈子要娶她,后来也没娶成,却娶了个又高又瘦的四方大脸的姑娘,结婚那天我也去了,很厚的粉也没遮住满脸的粉刺。我打了两百块红包,一直惴惴不安,觉得有点少,可是那时我在上研究生,哪来的钱,我想杜文坛会理解的。

杜文坛坐在徐晓敏的斜前方,是我的同桌,无话不谈,其实也没谈什么话,但总有很多话要说似的。等他后来成了刑警队副队长,憋了一肚子话总也张不开嘴,人真是奇怪。夏海滨在他的右首,一脸横肉,走起路来却有些女人气,一步三摇。他家开着超市,有时中午会给我带盒冰激凌,时常没有杜文坛什么事,他就偷偷笑,说我们俩关系非比寻常。

临近考试的时候,下了夜自习(夜里要上三节自习课),夏海滨说:“去我家玩吧。”那天晚上我就留在了他家过夜。夜里放碟片看,是个香港鬼片,女鬼在树枝上飞来飞去,穿着长长的白裙子。有时一丝不挂,在树上做爱,碟片看完,我很久也没睡着。灯早就关了,我们没说话,我知道他也没睡着,其实也不是头次看这种片子,但我总感觉有种奇怪的东西在心底滋生。当时屋里很黑,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气氛诡异。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起初摸到了我的肩膀。我以为他有话要谈,结果他除了喘气什么也没干。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我想把那只手打下去,又怕惹毛了他,要来硬的,只好轻轻推过去。他又伸过来,我又推过去。往复几次,他就放弃了。那一夜,我始终惴惴,害怕他霸王硬上弓、猛扑在我身上,一想到这里,我就起鸡皮疙瘩。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一起吃了油条,喝了豆浆,彼此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了许久,我再想起这事,那天夜里也有可能是我在做梦,或者他在做梦。谁知道呢。

那年九月份,我们相继离开家去了天南海北。我去了一所重点大学,后来杜文坛和夏海滨也去那所大学找过我。不是一起来的。杜文坛说,好大学的姑娘都不漂亮。夏海滨说,好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纷纷表达了对那所大学的看法。大学那几年,我们几个关系依然不错,有时比高中时还要好。我问他们借过钱,他们也问我借过,打起电话来,还能说个没完。关系也许是我当上大学教师后,才开始慢慢变淡的。

杜文坛上了一所专科学校学了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毕了业就娶了个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后来竟成了刑警队副队长,有点不可思议。夏海滨在本地上了一所农业大学,差点学了兽医,我们取笑他,他后来就考了公务员,成了一名副乡长,没过几年,就成了乡长,其间没找过女人谈恋爱。做了乡长,在县长的介绍下,成了婚,至今无子,听说正在人工授精中。

我从重点大学毕了业,就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实在不想读书了,就找了所排不上名次的大学,教起了书。村上人问我,在外面干啥呀?我说教书。他们就不再往下问了。我的父亲就会再插上一句,熬几年就成大学教授了。

死于非命

上次回老家,我与沙武见了一面,没承想竟是最后一次。这么多年了,他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化肥袋子改成了烟店乡利民超市的购物袋。这个家伙一点也没瘦下来,腰还是那么粗。我跟他说了不少话,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冲着我直点头。我成了一名大学教师这个事儿,惹得他很高兴,连说好好好。

沙武背着烟店乡利民超市的购物袋,在村北大堤上游荡。有一次我躲在他后面,悄悄跟着他,想看看他究竟在大堤上做些什么。他在大堤上摸摸这棵树,看看那棵树,或者蹲下来低着头瞧上好一阵。跟了许久,也没弄清他到底在干什么,也许在瞧蚂蚁搬家吧,这是他的秘密。听别人说,他有时也会捡些废品,拿到废品站上去卖。要是老板不给钱,沙武就赖着不走,在他屁股后面跟着,大舌头在嘴里不停地嘟哝,念咒语似的,直到后者给了钱,他才走人。要是死活不给钱,他也无奈,不过他会弄些狗屎牛粪抹到人家大门上,谁让他们不给钱呢。

沙武起早贪黑在大堤上游荡,从这个村到下一个村,有时会走到五十里外的某个村子,再折回来。有一次我跟他说:“沙武,你要是沿着大堤一路走下去,就会看见大海。”他起初有些不相信,见我接下来赌咒发誓,大概信了我的话。不知道他有没有尝试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从黎明一直走到天黑,有大堤就不会迷路,不管走多远,沙武还能回来。也可能走着走着就回头了,以为我又在耍他玩,就像多年前往他的化肥空袋子里扔蛇和蟾蜍似的。

那条长堤有年头了,自打有了河有了人,就有了那条堤。听长辈说,原来的堤没现在高大壮阔,差不多是现在身高的一半,均是用河底的淤泥堆砌成的。一九六〇年夏天,我的父亲才四岁多,已经有了记忆。那一年的某天下午或者黄昏,我的父亲说,天一下子黑下来,要下大雨了,他还在后院里玩耍,很快风起云涌,雷声轰隆,他只好向家的方向疯跑,无意中朝空中看了一眼,却发现一个着一身白衣的老头站在堂屋的房顶上看他,那人连胡子也是白的,看了一阵就从房顶向大堤的方向飘然而去,手心里还托着两只鲜艳的红灯笼。风在村子里呼啸,红灯笼一路亮着,他曾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过多次,后来连我也像亲眼所见了似的。第二天,乌泱泱的大水就从西边滚滚而来,迅速淹没了大片的农田。幸有这条大堤阻拦,村上人只顾惋惜那些旺生生的庄稼。没承想,还没好好惋惜一场,上村的堤坝却在一夜之间垮了,我很早就从父亲嘴里知道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句成语。一只小蚂蚁把汪洋大水引了来,决口越来越大,哗啦啦冲没了村庄,后来连我家三间土屋的房顶也看不到了。所幸人们跑得快,在大堤上搭起了帐篷,望洋兴叹起来。我听到这段时,总觉得在大堤上睡帐篷是件挺浪漫的事,大家聚在水边,听说有吃不完的鱼,鱼又晒成鱼干,吃了差不多一年。水渐渐退了,村庄现了形,一片残垣断壁。第二年,村子又成了热闹的村子,大堤就加高加厚了,成了多年后这个模样。

一年年过去了,那条大河再也没泛滥过,甚至越发小了,成了一条小河,连条小船也渡不起来。一年总有几个月干旱,河水就断了流,被分割成坑坑洼洼。那条堤仍兀自立着,也许只有沙武知晓它的寂寞。

多年后的长堤不仅属于沙武,也属于我的叔叔。我的叔叔把大堤承包下来,种上了一株株的毛白杨,起初只有拇指粗,几年下来,就会变成参天大树,一株就是几百块,我的母亲常说:“别看你叔现在穷,几年后,就有钱了,比我们有钱,你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犯愁。”叔叔弓着腰在大堤上开垦,除掉蓬蒿或者叫不出名的杂草,就像给人剃头似的,一截大堤很快成了秃子。他又平整出一块块梯田,挖出一道道沟渠,把小树苗一株株种上,等着它们慢慢生长,一点点伸向天空。

大堤上只有毛白杨,连那些蚂蚱蛐蛐也无处藏身,沙武跑向大堤夺叔叔手里的工具,他们俩扭打起来,滚在一起。沙武一身蛮力,把我的叔叔压在身下。叔叔四十几岁的人,有的是办法,跟沙武说话,趁他不小心,掀翻了他,下了个脚绊子,圆滚滚的沙武差点滚下大堤。他躺在地上不起来,哇哇直哭,大舌头叫起来,呜呜呀呀地喊起来。

沙武不哭了,站起来跑回家里。叔叔的小树苗就常常被小刀划伤,现出一道道森然的伤疤。叔叔急了,又不好自己动手打他,就怂恿我的那些凶狠的表弟们,为那些小树们报仇雪恨。这是听我母亲说的,说他们下手凶狠,沙武再也没去伤害那些小树苗。有一次我问其中一个表弟,对沙武做了什么。他只是微笑不语,说,对傻子能做什么。

过了段日子,沙武仍旧去大堤上游荡,去那些没有被承包的大堤上玩耍。后来大堤都被人承包下来,千里之堤也就整齐划一开来,毛白杨在阳光下向上拼命生长,风一吹,树叶子就哗哗响。沙武只能在一行行的毛白杨之间穿行,背着烟店乡利民超市的购物袋。后来他竟昼伏夜出地起来游荡,某晚,他圆滚滚的身子就撞到疾驶的汽车上。

沙武只有一个心疼他的人,就是妈妈。他妈妈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俩人就住在村东的三间破房里。听说村里的书记说好了要给他们翻盖三间新屋的,好心人说三间旧房实在没法住人了,一下雨,屋里比院子里下得还急。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动工,直到沙武死了,房子才建好,哑巴一个人住了进去。也有人说哑巴得了不少钱,才最终老实下来,没再追究沙武的死。

有时我竟怀疑是沙武主动撞上汽车的。

大学教师的生活

父亲喝大了就会红着眼,半眯着,样子有些色,看起来好像正为调戏别人做准备。沙武说我的父亲像只兔子,也许还真有些像。而我的母亲更没好话,说他像只老鼠。夏海滨和杜文坛说我的父亲很可爱也很慈祥。后来他们还去过我家一次,那时我刚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上过几个月的课,对于站在讲台上讲话,仍信心不足,害怕说错了话,惹学生们耻笑。当了几个月的老师,回了家乡,没过几天,夏海滨和杜文坛两个人就进了我的家门。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点也不愿见到他们。杜文坛开着警车,戴着警帽一手推开了我家的两扇朱门。邻居们大眼瞪小眼,对停在我家门口的警车看了又看。我家两扇朱门因日久有些泛紫,铜锭也露出了铁模样,黑头黑脑。一见到他们两个我把嘴咧开仍旧热情,还象征性地一一抱了抱。

我想他们这次来,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说起各自的工作来唾沫横飞。我没什么说的,再也不像几年前那样志得意满。谁不知道一个老师该干些什么呢?后来我跟父亲这么说,他说我总把人往坏里想,好朋友就该互相信任,互相帮忙。

父亲又一次喝大了,把杜文坛的警帽戴在头上,还攥着夏海滨的手,说:“你们真有出息,不像他。”父亲看了我一眼,一个不肖的儿子。夏海滨(那时候他还没当上乡长,只是个副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学老师是份好工作,我们想当还当不上呢。”父亲说:“要是能换的话,你们愿意换吗?”杜文坛也满脸通红,眯缝着小眼睛说:“怎么换法?”父亲来了精神,嗓门也大了,说:“你去当他的大学老师,他来当你的警察。”杜文坛说:“我当不了老师的,我上学的时候,就最烦老师了。”夏海滨抢过话头说:“我愿意换,当个大学老师多好呀,哪像我天天下村,看看我这张脸,再瞧瞧人家这小脸,多白嫩光滑呢,一看就是个上等人。”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吧,那个副乡长已经成了乡长,那个小警察也成了刑警队的副队长,我还是一名大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讲二极管和三极管之间的故事,而且年年如此。

自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几年后,夏海滨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那天晚上,我正在听郭德纲的相声,他的段子我都能背下来了,可我还会一直听下去,这成了某种习惯。在那之前,我也许还发了会儿呆。等挂了夏海滨的电话,我又发了会儿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在教师宿舍里转悠了一阵,抽了一支烟。站在阳台上眺望了一下整个校园,静得离谱,就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老颜上周出差了,除了他,我也没什么像样的朋友了,不过他要是在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估计只是谈谈实验室新增的那台设备性能如何之类的吧。

我最终给一个叫香香的女学生打了电话,约她一起出来喝奶茶,她坐在我的对面,有些羞羞答答。我说作业做完了吗,那些原理有什么不懂的吗?她好像粘了假睫毛,忽闪忽闪的,多么像两只黑蝴蝶正翩翩起飞呀。她说:“老师,我们能说点别的吗?”她跷起了二郎腿,一只手很不安分,姿势很像夹了一根快要抽完的烟头。

我尽量表现得像一个本分的老师,没一丝非分之想。也许香香早就看出来了,好像一直想说,意思是别跟本姑娘来这一套。香香说:“你是不是早就想约我出来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我猜的。”说完就用高跟鞋踢我的小腿,好像是故意的。可又很快缩了回去。

对于我突然约她出来,她可能没什么心理准备。假设我之前表现出可能会约她出来的样子,她也许更游刃有余。

要不是夏海滨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不会约香香出来的,也不会和她越聊越动情。后来竟谈起我的大学,那些童年往事,还有背着化肥袋子老在大堤上游荡的沙武。她对沙武这个人充满好奇,问了我一些关于他的问题,比如他长什么模样,为什么老去大堤上游荡等等。我说了些比较深刻的话,比如大堤跟沙武的关系,大堤和乡村的关系,沙武和乡村的关系等等。不知道香香有没有听懂,反正到后来她说有机会要跟我一起回老家,看看村北的那条油黑的小河,没有尽头的堤坝,当然还有每天凌晨五点钟就起床开始游荡的沙武。可是,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出父母惊讶的脸,还有沙武的喃喃自语:毛毛,这是你媳妇吗?挺好看的,挺好看的,挺好看的……

香香最终没有跟我回去,她说只是随便说说。等我从那所大学辞职后,她又说了一次跟我一起回去,我再也没信她的话,虽然她发誓说绝不骗我,还说在一个叫星期八的连锁酒店里等我,爱信不信。我在电话里对她说,沙武已经死了,被我一个最好的哥们撞死了,圆鼓鼓的脑袋从高高的大堤上像球一样滚了下去。她好像早知道一样,没把沙武掉脑袋的事儿当回事,后来又问我,到底来不来酒店呀?

不过我还是去了那家酒店。

叔叔的故事

夏海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沙武还没有被他撞死。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他跟我说酒越喝越清醒,早就看出我是个什么玩意儿了。他还说:“大学教师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大学教师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有什么呀,要啥没啥,要不是看在多年哥们儿的情分上,我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我问:“到底为什么呀,你是不是喝多了,说起胡话来了?”他说:“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这点酒算什么,热身而已。”我又问:“到底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呀?”我有些莫名其妙,他说:“酒后吐真言,知道吗,早就看不惯你了,当个大学教师很了不起吗?我求得着你办事吗?就是求得着你,我也不求你。”我急了,说:“你有病呀,满嘴胡吣。”并顺口带了几个脏字。他见我骂起来,他也骂了起来,我们之间从没这么骂过。他说,自他当上乡长,所有同学都给他贺喜了,只有我没有,三年了,一个电话都没打过,说我算个什么东西,骂了我一阵,我也骂了他一阵,骂着骂着,就结束了那通长长的电话。

过了几天,我在网上又遇上了杜文坛,想跟他聊几句。他已经当上了刑警队副队长,看样子当上正队长指日可待。听他们说人都喊他杜队,他咧着嘴一笑,就能笑出黄岑岑的槽牙,人又说嘴大吃四方。上学的时候,可没那么多人拍他马屁,人都喊他杜大嘴。起初他瞧不起任何一个喊他杜大嘴的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我说叫大嘴也没什么不好的,大嘴吃四方嘛,其实那时候他已有了另一个外号,叫杜大熏(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反正是表达爱吹牛的意思),两个外号一比较,他还是觉得杜大嘴更容易接受一点吧。我跟他聊了聊夏乡长跟我割袍断义的故事,我寻思他会劝劝我,说一些夏乡长可能喝醉了的话。没想到,他不是发个“呵呵”过来,就是发个“哈哈”过来。我问他是不是很忙呀,他的Q头像上正显示他在玩一种叫作拱牛的游戏,他回复我说稍稍有点忙,又回复我说:他不是那种人呀,既然他在电话里骂你,我看他还是把你放在心上的。我看着这行字感觉很不舒服,就像在饭菜里发现一只死苍蝇,我开了句玩笑说:这算不算割袍断义呀?他打了个省略号给我发了过来,我问了句什么意思,他再也没理我。

一个月后我的母亲就打电话告诉我沙武死了,她没敢去看,据说死得很难看,血肉模糊,脖子断掉了,像一只被扭断了脖子的鹅。母亲说:“听说是乡长的丰田轿车把他撞下大堤的,就是你那个姓夏的同学,你可别问他,就当不知道,听见没有,别给咱们家添乱。”母亲又说:“谁敢说这事儿呀,沙武只有个不中用的哑巴妈妈,死了也是白死。你爸倒说死了好,没见过他这么狠心的,你爸说活着也是受罪,可谁不想活着呀,好死不如赖活着,以后在大堤上再也见不着他了,怪叫人心疼的。”母亲再三劝告我不要跟姓夏的同学提起这事儿,别找不自在。

也许就在那晚,我在梦里把一个光溜溜的女生扔进了沙武的化肥袋子里,看样子女生应该是脱光了的香香。沙武露出一口黄牙,笑成了一朵花,他握住小女生的乳房,样子有点怪,我躲在暗处,看沙武趴在了她身上,还回头冲我傻笑,得意扬扬。我有些火大,就冲了上去,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沙武就像只垃圾桶从大堤上滚了下去。醒来后,我出了身冷汗,攥紧拳头想为沙武伸张正义。可没过几天,我婶子就来了电话,她哭着说:“你叔叔被人铐起来了,被警车带走了,你不是认识夏乡长吗?”

我跟这个唯一的叔叔没什么感情,不像我的父亲,简直把他当成另外一个儿子。叔叔比他小十几岁,爷爷未老先衰,早早就病了,走几步就喘,常年半躺在那张躺椅上,因此好多事情都是父亲帮叔叔料理。村上人说要不是我爸,叔叔也许还在打光棍,或者只能娶个外地媳妇。这些女人通常是人贩子贩过来的。叔叔的同龄人好几个都娶了这样的媳妇,因此能娶上本地媳妇也算某种骄傲。

母亲说:“就因为你爸这个德行,他才这么自私的,得了便宜又卖乖,简直气死个人,不过我也老了,到了这个年纪,懒得跟他们生气了。”母亲是个气性大的人,我小时候,常常看到她攥紧拳头捶我家的黑墙,咚咚生响。父亲看着她生气了,马上也生起气来,有时候会顺脚把桌子底下的暖水瓶一个个踢飞。

在我看来,这都是因为我有一个叔叔,母亲说:“就是个填不完的穷坑,就是个无底洞。”不过近几年,她不再这么说了,只是说:“做人应该有良心,吃水别忘挖井人。他有良心吗,他们有良心吗?”他们还包括那个老在院子外面晒太阳的奶奶,她已无可争辩。头几年,为了捡一只苹果弯腰低头,一脑袋栽了下去,从此说起话来就含混不清了。要是不仔细听,根本不清楚她要说什么。

叔叔也有四十多岁了,上次回老家还跟他喝过一次酒。在我的印象里,他年轻健壮,像一头有着使不完力气的骡子(我们家乡要是夸人有劲儿,常用骡子比喻),妈妈常说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因此,我小时候有些怕他。有一次,我偷吃了他的烤馒头,他整整追了我五里地,我在玉米青纱帐里乱窜,他在后面喊:“我要不揍到你身上,我就不姓毛。”最终我在接近公路的一个垄沟里束手就擒,挨了他几个大耳刮子,打得我晕眩了一阵。说起这些来,我是有点恨他的。不过近几年,他的眼神越来越温顺,上次跟我喝酒,说了很多好话,母亲说这也许是人老的缘故,人老了,就没那么多硬话了。可我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说好话的时候,我浑身不自在,甚至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头发白了一半,说起话来咳个不停(我想他该是得了慢性咽喉炎),会把痰旁若无人地吐到地板上。那天跟他一块儿喝酒,我说:“叔叔,你的头发怎么白了?”他说:“十几年前就白了,年轻的时候老染,现在懒得染了,白就白吧,反正也老了。”婶子说:“庄稼人日子不好过,哪像你,上了大学,就是城里人,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了。”

叔叔找媳妇是我们家近几十年来最艰难的一项事业。那时候,姑娘少小伙多,村里有很多光棍。我爷爷的兄弟二爷爷就做了一辈子光棍。家里有个光棍,一家子人都抬不起头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贩子生意非常景气,他们时常自外地拐回来一些年轻的姑娘或者媳妇,让那些光棍们挑选。有时甚至引起兄弟反目,老大想要,老二也想要,没办法只能听外地女人的意见。她们初来乍到,尚不知身在何处,常拿不出什么意见,只好兄弟两个抓阄。没抓上的人有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或者干等下次机会。想一想就是件凄惨的事。我的很多小学同学的妈妈就是那些外地女人,在我们村里扎下了根,慢慢学会了我们的话,说起来有模有样,甚至一辈子没回过老家。本地媳妇瞧不上她们,说这些人很冷漠。

母亲说:“要不是你爸,你叔也得娶个外地媳妇。”从中可以看出,父亲在我叔叔找媳妇这件事上,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终究帮叔叔把这个婶子娶回了家。不过婶子时常抱怨,说嫁错了人,姐妹们都比她嫁得好,没想到自己是个苦命人。

她颧骨高高,上嘴唇外翻,是个出了名的丑女。有年轻人在背后议论,说要评村里的四大丑女,我婶婶榜上有名,很可能还是个冠军。婶子会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一群下流犊子,谁信他们满嘴胡吣,没事干乱嚼舌头根。”婶子是个会说话的人,正因为如此,常把我的母亲气个半死。

⊙于 坚·大象7

那天我带了两瓶好酒,叔叔眼睛放了光,说:“这么好的酒,还从没喝过呢。”咂了一口,看我一眼,说:“也不怎么样,没想象中好喝。”说完反复看酒瓶上的说明。默默喝了很多杯后,他话多了起来,问我:“为什么不去考个官儿当当,或者考个警察什么的。”我说:“我不是当官儿的料。”叔叔听我说完,就瞪起了眼。他的眼睛很大,跟我的爷爷很相像,爸爸更像奶奶,眼睛不大,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线,我也是这样,很多同学因此喊我毛眼儿。爷爷在我的印象里,就是有一双铜铃一样的眼睛。人说起爷爷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老坐在那把用化肥袋子缝制成的躺椅上,瞪大眼睛看人,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奶奶说:“自己干不了,就少说两句吧。”爷爷只好瞪起眼睛看他们。

叔叔瞪起眼睛来,说:“从小,我就看你像块当官的料,不服人儿。”酒喝光了,我们在“我是不是一块当官的料”这个话题上始终没有达成一致。我给他讲了很多大道理,比如人应该更关注是否快乐、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才更有价值,甚至我还问他:“你活得有意思吗?”叔叔在酒精的作用下,眼神空洞迷离,在我不断逼问下,说:“道理没错,可是好多人都不讲道理的。”

当时我记得,还有两个表弟陪我们一块儿喝酒,他们跟我叔叔一个态度,也劝我考个公务员当当(公务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儿),其中一个表弟还跟杜队长打过交道,说看人家别提多威风了,开着小警车在村里一转,真让人羡慕。我这个表弟还不到二十五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计划生育漏网之鱼),他说完羡慕杜队长这句话后,就狠劲儿嘬了口烟,并露出神仙一样的幸福表情。另一个表弟说不当警察,当个乡长什么的,也威风八面,让人瞧得起。

酒席快散的时候,表弟们对我的未来做了规划,并畅想了多个场景,比如我开着呜哇乱叫的警车从村东驶到村西,再从村西驶回村东,吱的一声停在家门口,表弟说“吱的一声”很是铿锵有力,好像真有辆警车就停在不远处,很多人都在看,有的人还走过去摸了摸那一溜老闪来闪去的警灯。他们喝得很开心,说着笑着就散了,留我一个在残席上发呆,我想了一阵子到底要不要考个公务员或者警察之类的。我喝下半斤白酒,走起路来有点飘,冲着家里三面砖墙喊了一声“操”。酒醒以后我还是舍不得大学老师这个饭碗。我甚至一度想起了跟我要好的女学生们看我的样子,还会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要是说没有,她们或挤一下眼或挑一下眉,要不然还会开个玩笑,说:“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我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随便聊聊天,好像我有很多秘密等着她们去发现似的。

后来叔叔出事了,更验证了让我去考公务员的重要意义。要是那样的话,就出不了事,出了事我也能摆平。可婶子仍旧给我打来电话求救,父亲说过我有两个朋友,一个是警察,一个是乡长,兴许能帮上忙。

我说我会尽力的。我又打电话问了母亲的意思,听说她们两个刚刚吵完架。母亲不计前嫌,说:“他是你叔,能帮还是要帮的。”父亲就在她的旁边听着,我听到他小声骂了我一句,说:“真是白养了,那可是他叔,还要问你要不要帮呢,良心叫狗吃了。”母亲说:“谁说他不帮了,帮也得有那个能力呀,你们家的人全是惹祸精,好生生的,干吗充那个大头,就你们家的人有本事,出了事还要四处求人。”我说:“那我打个电话给夏海滨吧。”

我很想把夏海滨跟我割袍断义的故事说给他们听,想想还是作了罢。在给夏海滨打电话之前,我犹豫了很久。一直在想,他接我的电话,会说什么,会如何奚落我,我又该怎样应答。

玩了会儿手机,我把电话打给了香香。她说正在看电影,让我稍后再说,我说有急事,她说就在电话里说吧,听起来有点不情愿。我把电话直接给挂了,连再见都没说。最终我气呼呼地给夏海滨打了过去。他装作不认识我,第一句就问你是谁呀,听起来像是故意气我。我一句话也懒得说了,真想马上挂掉他的电话,就像刚才挂掉香香的电话一样。我挣扎着说:“我是毛眼儿,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他恍然大悟,就像醍醐灌顶似的,说:“原来是毛眼儿呀,我还寻思到底是谁呢,声音这么熟,就猜不出是谁,我这脑子,天天事儿太多,哎,毛眼儿,你换电话了?”我说:“换了,没好意思告诉你。”他咳了咳,清清嗓子说:“真不够哥们儿,换电话了,也不告诉一声,说,找我有什么事儿?要是没事儿,我估计你也不会给我打电话的,快说吧。”

我说:“确实有事儿。”后来我就把叔叔的故事说给他听了。

叔叔在大堤上种了一行接着一行的毛白杨,毛白杨天天都在拼命长。树长得有碗口粗了,没风的时候,走在大堤上也会听得到树叶沙沙响。上次回家,我问母亲说:“咱们村里怎么没有一棵稍粗一些的老树了?”她说:“谁还等它长老呀,碗口大就给伐了,急着挣钱呢。”我在村子里转悠,寻找回忆中的老树。记忆中的老树有柳树、槐树、榆树、梧桐树等,还有叫不上名的树种,一到春天柳絮飘槐花香,榆钱串串压弯了枝头,梧桐花朵朵像一只只小喇叭。后来我一无所获,这些树都消失不见了,房前屋后都成了毛白杨,一根根树干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眼睛,一直盯着你看。我家也种上了十来株,母亲说这树好,修房子都用它,长得快,又值钱。

叔叔为了逃避伐树的税款,连夜把那一行行碗口粗的树伐光了,一根根流着汁液的新鲜木头被扔上了拖拉机和皮卡,就那样拉走了。叔叔吐着唾沫点着钱,气势可能很动人,母亲说:“那几天,你叔天天乐得合不拢嘴,真应了乐极生悲的话,人活着不能太开心,就像你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算明白这个道理了。”母亲是小学语文老师,她肚子里装着数不清的成语,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像个农村人。

还是被上级发现了,父亲说:“这是遭了小人暗算,有人告密。”夜里伐树也能被他们知道。负责大堤防护的干部进了叔叔的家门,张口就要七千块钱的税,叔叔瞪起了大眼睛,像极了爷爷,说:“为什么该交七千块?你知道我砍了多少棵树吗?”

叔叔瞪起了外凸的鱼眼,就像爷爷附了身。

下来的干部姓牛,人都喊他牛主任。他把收款的条子在叔叔面前抖了抖,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他的举动惹恼了叔叔,听村里人说,叔叔从小就是个硬茬子,哪管你是谁,要是横劲上来了,什么村长乡长都不放在眼里的。叔叔看了一眼那个条子,当着牛主任的面把它撕了,撕得粉碎,一把扔在风里。父亲后来说:“你叔喝了点酒,而且是和狗日的建宝喝的,建宝是个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只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你叔竟然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不出幺蛾子才怪呢。”

建宝这个人一到冬天就穿上了军大衣。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穿着军大衣,身子缩在里面,探头探脑。他一闲下来,就会骑着破旧的电动车,去较远的地方偷别人的狗。他孑然一身,神出鬼没,身上带着狗爱吃的东西,见着它们扔过去,狗一口下去,就叫不出来翻不了身。叔叔跟他在一起,老有狗肉吃。母亲说:“狗最通人性,跟这样的人交朋友,迟早招灾揽祸。”

那天牛主任悻悻地走了,说让叔叔在家等着,早晚有好果子吃。叔叔咬紧钢牙,让他滚,看样子牛主任要是不走,拳头就会张口说话。牛主任回去了,哪肯善罢甘休,就把这事儿捅到了县里。没过几天,叔叔就接到一张公安局的传唤证,让在某日之前到公安局接受询问。叔叔跟父亲说:“要是不去呢?”父亲用食指点了点红得耀眼的公安局公章说,说:“你要不去,人家就来抓你了,真是狗屁不懂,喝了点马尿,就把人家的税票给撕了,你胆子真够大的,我问你,是不是建宝让你撕的?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他指使的,你一定要把他供出来,恶有恶报才对。”叔叔说:“跟人家没关系,我伐自己的树干他们鸟事,承包大堤防护林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凭什么别人砍了伐了不收税,偏偏要收我的税?没天理,我看那个牛主任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小时候揍过他一顿,差点把他的腿打折了,他记着仇呢,他就是来报复我的,哥,你别管,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夏海滨在电话里让我等着。我等了两天,再给他打电话,就开始不接我的电话了,铃声一直响,没人接。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婶子每天给我打好几个电话,问我有消息了吗,我一遍遍说:“还没有,你再耐心等一天吧。”我没什么好办法,又给杜队长打电话,他很吃惊地说:“原来那人是你叔呀,头发白了大半,一说话就咳嗽,几千块钱的税怎么能不交呢?不交也就罢了,还威胁人家,你叔能耐挺大呀。”他开我的玩笑,说怎么从未见我有这样的胆色呢。我骂了一句:“你能帮吗?说那么多废话干吗。”他说只是跟我开个玩笑,继续说:“我现在只是个副队长,没什么实权,说不上话,不过我可以保证他在拘留所里不挨揍,保证他吃饱穿暖,这总行了吧。”我说:“也只能这样了,谢谢你。”他又说了一句:“我劝你这事儿还是别管了,你叔的罪不轻呀,要是判下来,少说也得蹲上三五年。”我没敢把要蹲上三五年的消息说给婶子听,在她眼里,这是一件求个人花上点钱就能了了的事儿。

夏海滨再也没理我,后来把电话号码也换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杜文坛倒是履行了他的承诺,叔叔出来后,父亲问他:“在拘留所里有没有受罪呀?”他说:“没有,那些人都挺照顾我的。”父亲说:“那是毛毛托了人。”

母亲说:“这天下就没有像你婶子这样不要脸的人,你上次找夏乡长,虽说没帮上什么忙,可光电话费浪费了多少,不算这些,至少你叔没挨揍吧,这也是你的功劳呀,猜她怎么说,她说要不是等你的消息,她早就去找王副局长了,王副局长是她表姐夫的同学,虽说关系有点远,但至少能说上话,少罚一两万应该没问题的。她还说人家王副局长说了,怎么不早找他呢。”母亲后来说:“他们家再有什么事情,你就不要管了,都是过河拆桥的人,我早说过,没一个好东西,连你爸爸也算上。”

我说:“无所谓了。”

香香的舌头

我们的大学里有个女院长,胸脯高耸,走起路来像一只鹅,总显得雄赳赳气昂昂。这么说她,说明我有点恨她。她坐在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把我开除了。

前段时间遇见她,她还跟我说:“小毛老师,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呀,有女朋友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最喜欢跟你们这些年轻老师聊天了,尤其是你。”说完“是你”就狠狠地看我一眼。不过,等她一坐进约丈余长的办公桌前,脸就变了,颧骨突然高了,双颊上的肉也松弛了,甚至有下垂的迹象,她说:“小毛老师,我也没什么好办法,男子汉敢做敢当,你说对吗?”说完冷冷看我一眼,示意我坐下,我没心情坐着跟她聊天了,继续在她面前站下去。她接着说:“你最好辞职吧!”我懂她的意思,如果我不辞职,她就会开除我的。我看了一眼办公室的大窗户,明亮异常,有一朵像老鼠的云在慢慢飘过。

我有过一怒之下从那扇窗跳下去的冲动。不是因为丢了工作无处安身,而是突然感觉一切没什么意思。

女院长高高的颧骨好像预示着什么。我转身离开了。关门声有些响,给人感觉很气恼的样子。我想推开门,再露个头,跟院长道个歉,用力关门绝非故意,只是不小心。后来我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等我回去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香香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近乎哀求,说了很多对不起,害我丢了工作。让我骂她两句,那样她就会好受些。我想她是真心的,不会再骗我。我一如既往跟她开玩笑,这样一来,显得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像个男子汉,或者我根本没把被开除的事放在心上,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像块鸡肋。越是这样,香香越是愧疚,在电话里说为了补偿我不惜一切,我想怎样就能怎样,要不就去星期八酒店吧。对于星期八酒店我是陌生的,也许她是个去惯了的人。对她来说,星期八酒店已经有了更丰富的意义。我说:“真的吗?”她意志坚定地说:“真的,随你怎样,把我交给你。”说完沉默,像有万种柔情要说。我有些意旌神摇,差点忘了之前发生过的一切。想了几秒钟,还是拒绝了。我想回家看看仍活着的奶奶,或许安静一阵子就能找到一条生活出路,比如好好看书考个公务员之类的,那样就能跟夏海滨杜文坛他们重归于好,再邀他们来我家喝杯酒什么的,即使我很不情愿,甚至瞧不起他们。

接下来,香香又给我发了很多条短信,说酒店已经开好了,要我一定赶过去,她说有好多话要跟我说,还想跟我回老家,去大堤上转两圈,甚至给沙武上两炷清香。我拉着个破箱子走了大约两公里,快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去,可能又走了两公里,就去了家书店买了几本公务员考试用书,每一本都很厚。我接到香香最后一个短信说:“你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到呢?”

路上我想了想跟香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觉得生活在跟我开玩笑。

夏海滨喝醉了酒给我打电话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约了香香,跟她在一个偏僻的小店喝了一杯奶茶。我跟她谈起了她的学习,她让我说点别的,比如说童年什么的,我就跟她说起了沙武,她说我说起沙武的时候,像在念一首诗。我说:“其实沙武就是一首诗,没了他,村里就没了诗。”她却突然问了我一句:“老师,您一点也不像在村里长大的,瞧您细皮嫩肉的,您用什么化妆品呀?我们宿舍的胡莎莎老想摸摸您的脸。”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又问我:“您到底用什么化妆品呀?瞧我的脸上,老起小痘痘。”接下来我说了一句什么鬼话,也许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腹有诗书气自华之类的话。后来,我在回想这次跟她单独见面的场景,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预谋或者破绽。但这次聊天,的确让她放松了下来,关键我也放松了下来。

也许她的计划从那时已经开始了。

她说:“等我毕业了,就不是您的学生了,我们不就想怎样就怎样,爱怎样就怎样了?”我听到这些有些动心,要不是后来的那些照片,我也许真会等她毕业然后娶她的。

她上课的时候,总坐在后排,而且痴痴地看我,给我很多信心。下课后,我问她:“听懂了吗?”她说听懂了,冲我不正经地笑。没过多久,给我发短信说:“根本没听懂,就是想认真看看您。”我雀跃起来,猜得没错,她看上了我,就回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她说:“看您写黑板字时,跷起来的兰花指。”她的回答让我心生沮丧。后来我再写黑板字的时候,总要注意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把兰花指跷起来。

有天晚上,她约我出来喝酒。她好像很喜欢听我讲故事。有时我会把发生在同学身上的说成是我的故事,说多了,就好像真的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似的。

我喜欢听她说:“这是真的吗?”或者说:“怎么会这样?”接着乜起小眼睛,露出一张不相信我的笑脸。

她催着我讲那些故事,我说讲得差不多了,她说:“再讲些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跟我说的,行不行呀?”她说着说着就过来扯我的袖子,摇我的手臂,那一刻,我真想一探脑袋在她光亮的脑门上亲上一小口。我连连说好,把她顺势扶到对面的座位上,她腰上的肉很有弹性,软绵绵的。

她是在钓鱼呢,我想也没想就上了钩。而且我坚持认为她早就为我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宽衣解带。作为一个绅士,我应该把节奏放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看上去可能不露痕迹,有点愿者上钩的意思。我放松下来,想跟她继续聊聊。我问她:“我是不是有点娘娘腔?”香香捂着嘴笑了,回答我说:“不是有点,你知道同学们在背地里喊你什么吗?”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喊你猫姐,你不姓毛吗,说话又像个女人,猫声猫气的,所以大家都喊你猫姐,就是小花猫的猫字。”她见我一点也不惊讶,便问我为什么不惊讶,我说:“早知道你们这群坏蛋没安好心。”她突然问:“你是不是同性恋呀?”我被这种直接吓了一跳。我跟香香开玩笑,说:“要不咱俩试试,看我是个什么货色。”香香嘟起小嘴,学着我的样子跷兰花指,说:“老师你真坏。”

我开始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啤酒。她也喝了不少。酒下了肚,脸热起来,胆子也大了,就抓住了她的手。她还劝我喝酒,一心想要把我灌醉。后来她就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还要往里伸。有个叫唐冲的家伙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是做不到的,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去钓鱼。也许唐冲根本不喜欢香香,只是想利用她。谁知道呢。

几天后,唐冲就把一组照片发到我的邮箱里。那组照片里的我像个坏小子,不住地想要轻薄一个羞答答的姑娘。他留言说:“以后你得听我的,不然你会后悔的。”我打电话给香香,她老是挂断。

我发短信给她:“我喜欢你,香香,真的很喜欢,做我女朋友吧。”她好长时间才回复说:“老师,我们不可能的,我不喜欢娘娘腔。我喜欢唐冲,为了他我才这么做的,对不起。”我回复说:“他在利用你。”她回:“我愿意。”也许就是这句我愿意,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失去理智。我找了唐冲的电话,打了过去,劈头骂了一顿,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他最后说:“你给我等着。”

他把照片发给了我们的女院长。我能想象女院长看到那组照片后,露出的惊诧表情,甚至有些得意。这是小毛老师吗?在她眼里我可是个循规蹈矩的年轻老师,说得上是个老实人,连说话都小声小气,走起路来也怕踩死蚂蚁。女院长的屁股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脑袋也向下缩着,半歪着,目不转睛地看我,嘴上说:“没想到,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你身上。”我的手在牛仔裤兜里轻轻抖着。我说:“我喜欢这个女生,我想要娶她。”女院长嘴半张开,没想到我会这样接下去。她沉默了一阵,说:“那样的话,你没法在这待下去了,那个男学生不依不饶,想把事情搞大,搞大了对咱们学校很不利。”她清了清嗓子,说:“小毛老师,我也没办法,你只能另谋高就了,为了好看一些,你还是写封辞职信吧。”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我就碰见了唐冲那小子,看起来有点冤家路窄。他假装没看到我,我只好喊住了他,说:“你小子够狠的。”他看都不看我,说:“彼此彼此。”说完没再理我扭头走了。

香香之前跟我提起过唐冲,说他跟她是很好的朋友,让我对他好点,其实他只是不爱学习而已。那小子早就恨上了我。我问香香:“他还在恨我吧?”香香说:“估计有点吧,他很调皮,人还是不错的。”我说:“在课堂上画我漫画也就算了,还把我画成个大流氓,动手打他一巴掌都不解恨。”香香说:“其实您不该打他的,他说从小就没挨过打。连他爸妈都没动过他一个手指头,您却打了他一个耳光。”香香又说:“他自尊心很强的,您当众让他出丑,他也让您出丑。”

后来香香得知我被开除了,她给我打来了电话,向我郑重道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说:“您是个好老师,更是个好人,没想到结果会这么糟。”我说:“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伤心地。”我笑起来,尽量笑出声,这样会显得若无其事。她说:“老师,您要保重。”说完就挂了电话。没过多久,她又把电话打来了,说想见我最后一面。我说算了。她很坚持,说会在星期八连锁酒店一直等我。我说:“你等着吧。”听上去有些复仇的意思。

她最后说:“您想怎样就怎样。”

我拖着大皮箱上了火车,最后看了一眼火车站附近最高的楼。香香还在酒店里等我,也许刚洗完澡,正是一副少女出浴的诱人模样。我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我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个醉酒的夜晚,她腰上软绵绵的小肉肉。突然做了决定,在下一站下了车,出站口查票的检票员不放我出去,我说:“有点急事,只好提前下车了。”走出火车站,我就打了辆的士奔赴那个城市,我怕她等不及。

我很想推开门就扑在她身上,饿虎扑食似的。扒她的衣服,咬她的舌头,不管不顾,水乳交融。我敲了敲门,她很快就开了门。她看上去有些害羞,不敢直视我,垂着头,喊了声老师,说:“您终于来了。”也许她说了句您还是来了,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坐在酒店的凳子上,离她远远的,这样看上去我来只是来而已,跟腰上软绵绵的肉肉毫无关系。她则坐在床上,蒙蒙地看起我来,等着我开口说话,或者干点什么。

就在一刹那,我感觉她有些像高中同学徐晓敏。

两个小时后,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想她说过的话。她除了道歉还说了什么,说她很爱唐冲,还为他打掉过一个孩子,我说:“这是真的吗?”我又说:“怎么会这样。”她说了很久,把跟唐冲在一起时发生的一切都说了,我总是觉得她在添油加醋,她没那么无辜,故事也没那么浪漫,比如唐冲这小子根本不会为她做那么多事。

香香把第一颗扣子解下来,又解第二颗扣子。她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说:“老师,您来吧。”我仍在那只凳子上坐着。她又说:“老师,您来吧!”我起身,坐在床沿上,瞧了她一眼。我说:“你走吧。”她坐了起来,把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您别后悔。”我说:“我不后悔。”

被褥上还有她的香味,我钻进酒店的被子里,蜷缩起来,差点睡过去。

她真的走了,好像再也不亏欠我什么了。她是不是一直在等我说让她走呢?

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也没打过电话。有一次我想打给她,一拨出去发现那个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

泡太阳

奶奶仍活着,有一条腿坏掉了,走起路来就在另一条腿的后面拖着。她每天都在高墙下面晒太阳,半眯着眼,把自己放在一堆老人中间。他们倚着一堵砖墙,排着队,太阳通常很好,就像一直泡在阳光里。村里人说他们是“敢死队”,早就在高墙根下排好了队,一个个死。其中一个要是死掉了,蹲坐在他旁边的人,几天就吃不好饭。好像下一个就轮到他似的。后来又有其他人插进队伍里,看上去他们还是他们,还是那群人,没什么变化。他们在墙根儿下面,排成了行,抬头就能看到太阳。我会说:“你们在泡太阳吗?”有的说:“孩儿,你在说啥?”也有的说:“是的,在泡太阳,你也来泡泡吧。”我就蹲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话。有时他们也会就一个问题谈很久,有时均沉默下来,都不说话,像做游戏似的,看哪个人先张嘴。街道上会有各种各样的车来来往往,看也不看他们。他们跟那堵墙后来就融在了一起。

我的奶奶也在其中,自从得了那场病,特别容易眯觉,一天下来常会睡过去好几次。其他人说:“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脑袋耷拉着。”小时候,我跟奶奶睡过很多日子,把小鸡鸡放在她的肚皮上,暖乎乎的。也许只有那样我才能乖乖入睡。不过我已记不太清了。一想到她很快就要死了,我会忍不住伤心起来。回家以后,我常常陪她晒太阳,蹲在她旁边不说话,在阳光下,看那一本本考公务员的书。她说话也不利索了,但还是能让人听得清。她说:“毛呀,怎么不找工作呀?要不你去当个警察吧。”我说:“奶奶,我想考个官儿当当。”她说:“当官儿好,当官儿好。”

我像沙武那样,天天起早在村北大堤上游荡,看着一行行叔叔又种上的毛白杨。沙武游荡就是游荡,背着个化肥袋子或者提着利民超市的购物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却不一样,拿着一本厚厚的公务员考试用书边背边想。等我看完了那几本书后,我跟父亲说:“我就是那块料,原来没看书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是当名老师吧,现在不这么想了。”父亲说:“别说大话,考上了再说。”

半年后,我成了当地公安局某科副科长。其间我对父亲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不再是那个逢酒必大的乡间走卒,而是个通晓人事的万花筒。父亲总是有很多花样。他见到领导偷偷送礼的模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妈妈也说他这事儿干得漂亮,父亲说:“为了儿子,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我咬咬牙,发了个誓,再也不让父亲去干那样的事儿。

我戴上了大盖帽儿在镜子面前一遍遍看,父亲说:“让我也戴戴吧。”妈妈说:“你戴什么呀,你还是戴草帽吧。”我们都笑了。

夏海滨和杜文坛又到我们家来喝酒了。酒桌上,夏海滨跟我解释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向我道歉。我狠狠地朝他胸脯上打了一拳,他愣住了,接着笑起来,我也笑了起来。他说:“我就是生你的气,好几年不给我打个电话,你说吧,想怎么罚我。”

我说:“那就陪我爸多喝两杯吧。”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喝得脸红脖子粗。夏海滨喝得也不少,他能来我家,很给我面子。我对夏海滨说:“你还记得我们村的沙武吗?他老在大堤上游荡。”说完我就紧盯着他的脸。母亲说:“说那个傻子干啥呀。”父亲也说:“说那个傻子干啥呀。”我说:“我就是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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