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寒而栗

2015-12-24 10:49
东方剑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武轮椅大哥

◆ 昆 金

不寒而栗

◆ 昆 金

此时此刻我坐在轮椅里,以舌尖清理牙缝间的残渣。没来由的,脑子里突然就被妻子的影子塞满。而此时,妻子刚刚擦干净饭桌,把碗筷收进厨房清洗。

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绿色底子的提花棉旗袍,腰间束了个红色围兜,让人一看就禁不住想起春暖花开这个词来。这件旗袍是她最喜欢的衣服之一,平时轻易不会穿出来,今天却只是拿来穿着做家务。眼下我们刚刚吃完晚饭,儿子小军已经进房间写字去了。

桌上的三五牌台钟冷冷地敲了六下,把我从冥想中唤醒。再过一会,我兄弟小武要来。

在妻子看来,我现在的体力刚好足够把自己从床上挪到轮椅里,或者从轮椅里挪到马桶上。可如果哪天太阳不错,我就会再加把劲,把自己推到院子当中,然后闭上眼睛,迎着阳光,展开四肢,把自己当作是一块刚刚抹完桌椅台凳的油腻抹布。

我当过兵,打过仗,身手和脑子还算可以。以前我一直在给人当私人护卫,但三个月前,我在护主时不慎伤到脊柱神经,医生根据我的表现和主诉,判断我会在半年内彻底瘫痪,具体说来就是胸部以下彻底失去知觉。这是一件改变我以及全家人命运前程的糟糕事,而这也是我让亲弟弟小武今晚赶来的原因。

雇主很感激我救下他的命,付了我全部医药费后,又给了我一笔伤残补偿金。这笔钱我压了好久,最后决定给自己买十份人身意外保险。保险公司在了解我的情况后,提出了苛刻条件,最后总算愿意做我这笔生意。

本来我的打算是万一我有不测,就让妻子拿着这笔赔偿金,把我们的儿子小军抚养成人。但是常言说买的不如卖的精,我在仔细阅读那份措辞晦涩的保险协议后,就感觉我这个如意算盘恐怕会破灭。所以,我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我妻子听完建议后,吓得面如土色,捂住脸,夸张地尖叫起来,最后号啕大哭。看来要委托她来实施这个建议,简直就是不可能。于是我就想起了我的亲兄弟小武来。

六点半的时候,有人急促敲响我们家房门。我想着应该是小武到了,刚要喊妻子开门,妻子早就从厨房一路小跑出来。她边跑边利索地解下红色围兜,丢向椅子里,浅绿色的旗袍下摆在奔跑时凌乱翻转,非常好看。

我的建议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小武和妻子两人把我打死,并且还要伪装成是意外事故,比如谋杀什么的,以此彻底瞒过保险公司。这样一则避免拖累全家,再则我儿子还能用那笔不菲的赔偿金生活下去,完成学业。反正我这样活着,跟死也就差一口气。我不怕死,只怕活得憋屈!

妻子对此当然是反对的。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女人,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语,所有对我的感情都裹挟在她的哭声当中。对于她这样的表现,我发过几次火,但随后就作罢了。我安慰她说,要让你这么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柔弱女人,单独去做这样可怕的事情,也真是在为难你了。她听完以后,哭得更加厉害。我看着她这样,也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而小武在得知我的想法后,同样也是一通指责,并表示自己不可能替我完成这个心愿。在几次交谈中他提到了手足情深,说到了我们那一对过早离开人世的父母,鼓励我要坚强,要承受得住生活给你的磨难。我惊讶从小内向的小武,现在的口才竟然如此圆润流畅,简直就是一个哲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深深感叹自己以前真的忽视小武了。我竟然察觉不到他的任何变化,还一直把他当成从小跟在自己身后流鼻涕,被人揍了也不敢还手的软蛋弟弟。这是我的错误。

就这样,我们的几次碰头协商会,最后都演变成对我的声讨和规劝,我也只得一再推迟自己的计划。但我没有气馁,我似乎料定他们一定会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后答应我的请求。

是的,我有这个信心。我甚至可以预料到事件的某些结局,当然这是后话。

我们今天的协商会议已经进行到一半。屋子里灯光昏暗,我坐在轮椅里,小武坐在饭桌对面的长凳上抽烟,桌上一只蓝边白盘子里,整齐堆砌着妻子下午刚做的荠菜塌饼。荠菜肉馅,油煎到两面黄,咬一口外脆里糯。小武爱吃,所以他一来妻子就做这个,而我却嫌粘牙,很少碰。糯食我只偏爱粽子。

今天我再次结合我的身体状况,家庭收入,生活的压力,以及其他所有现实问题,把我不得已准备骗保的理由给他们重复了一遍。我也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向他们唠叨这些话了。每次说起这些,我自己也有些厌烦,也有些痛彻心扉,但我必须坚持,并且不能把这股厌烦在他们跟前流露出一丝一毫。因为我输不起。

其实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到最后几次交谈时,小武显然已经有些愿意退让的迹象。果然是我的亲兄弟,为了彻底解决哥哥的心病和家庭困境,我相信他是不会无情无义坐视不管的。而妻子每次只是掩面哭泣,她的泪水就像是一帖万精油,任何时候流淌开来,总能跟当时的情景完美融合,并且让我瞬间失去最后一丝想责备她几句的勇气。

所以我接下来的交谈,就把重点放在如何把骗保过程做到天衣无缝,完美应付保险公司的理赔审查这个核心话题上。我相信这才是眼下小武最大的心理障碍。几个轮回的谈话下来后,小武果然流露出这方面的深深顾虑来。

这个时候我心里泛起一阵喜悦,同时隐隐还有另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我让小武坐到我身边,然后我拉着他的手,用力捏紧,以此表示我的感激之情。看得出小武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的内心应该是既想帮助哥哥走过这道坎,又不想眼睁睁看着哥哥丢掉性命。想到这些我一下子就流泪了。真的,那股眼泪一下子涌出,根本抑制不住。我真想抱住小武,兄弟两大哭一场。但是现在不行,我不能在我即将说服他们的时候,重新让亲情占据上风,从而让我的完美计划前功尽弃。

这个时候,妻子也擦干了眼泪,静下神来,准备聆听我的方案。

说起方案,我忍不住要小小得意一下。我能够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活着回来,并且有资格去给达官贵人做贴身护卫,除了运气,更多的是靠我的机敏冷静和缜密手段。而眼下若要完美演绎这场骗保,自己同样也需要把这种素质演绎到极致。

这个星期,周凤岐已经是第三次接到这个男人报案了。

这男人叫俞临,退伍后给人当保镖时受了重伤,下半身基本瘫痪。他在报案中声称有人想敲诈他,还威胁他的家人,请求巡捕房予以保护。

说实话这种案子巡捕房懒得搭理。巡捕房又不是保安公司,怎么会去当某个人的护卫呢?只不过周凤岐在见到俞临可怜巴巴坐在轮椅里时,突然有些怜悯,这才答应坐下来跟他聊一会。

俞临说他在做保镖时,打死过不少歹徒。现在就有个自称是某个歹徒的哥哥寻上门来,准备替他弟弟报仇。

俞临回忆说,第一次看到对方是在一个傍晚,天色已经有些暗淡。敲门声响起时,俞临以为是妻子忘记带钥匙,就吃力地推着轮椅去开门。院门开后,他就在昏暗暮色里看到有个高大男人一身风衣礼帽,戴着一个大口罩,低头站在自家门口。而对方在确认俞临身份后,当即说明来意。俞临不惧,直接就跟对方说他现在生不如死,心灰意冷,如果对方愿意帮他一把,就别犹豫,马上动手,谁不动手谁就是狗娘养的。

对方见他不畏死,马上改口,以威胁俞临家人为要挟,向俞临敲诈一笔钱款。俞临没有答应。纠结之时,恰逢俞临妻子回家,对方这才作罢,急匆匆离去。

以后这个敲诈者又多次过来找俞临发难,都被俞临拒绝。最后对方也有些灰心,威胁说下次再不付钱,他就杀了俞临全家。俞临恐慌,这才报了巡捕房。

这件事周凤岐做过外围调查,基本确定俞临没有说谎。起码有俞临的六个相邻街坊目睹过那个穿着风衣礼帽的男子。所有目睹者的供述都惊人的一致,对方是个高大男子,喜欢把礼帽扯得很低,又把风衣领子竖起,戴一个大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他似乎特别有心,每次出现在俞临家门口时,总是在黄昏天色将暗,但还没有完全暗淡的时候。这应该同样也是为了掩饰相貌。同时这个时候,俞临妻子还没回家,这样也适合两人交谈。俞临妻子在纺织厂做工,每逢白班总是要到天完全黑了才能到家。他们的儿子小军这些天寄放在外婆家里。

另外所有的目击者还一致反映,这个神秘男子走路有点一瘸一拐,应该是个瘸子无疑。而且周凤岐前一次过去时,还亲眼看到过这个敲诈者留在泥地上的脚印。那天刚好下了点雨,对方的皮鞋印深深留在俞临家的院门口。从鞋印的深浅姿态来分析,也确实能判断出是个瘸子。事后周凤岐还特地喊来了助手小赵,挑选了几个清晰脚印,浇了鞋模带回去存档,以防不测。

但接下来对方会什么时候再出现,却无法预料。因而周凤岐即便有心保护俞临,也无能为力。他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俞临家里。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俞临的叙述,然后去拜访俞临担任保镖的那个雇主。遗憾的是,雇主也不知道俞临所说的那个歹徒是何方人士。实际上那些歹徒也只是被人雇佣的,根本不可能查清他们的真实身份。

又是一个暮色朦胧的傍晚,那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宽檐礼帽和大口罩的高大男子来到俞临家院门口,点了支烟,环视四周,并不在乎有人正在朝他窥视,抬手就去敲俞临家的院门。

冷峻而恐怖的敲门声就在暮色中咚咚响起。

但院内没有一点动静。

那个高大的黑影耐着性子重复敲了几次,均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终于愤怒起来,对着院门一阵拳打脚踢,俞临家的院门差点被踢飞,但是院子里依旧没有一点点动静。

风衣男子一番发泄后,咬牙切齿,恶狠狠对着院门说着什么,最后离去。在他的身后,有好多居民偷眼观望,然后快速闪进自家屋子里,顺手拉走好奇的小孩,关上门窗。

风衣男子孑然独行,风衣飘扬,坚硬的弹石路面撞击着他鞋跟上的铁掌,传出一阵沉重的铿锵声响。最后他拐出巷子,上了一辆电车。

等他从电车上下来后,马上又拐进三马路上的一条支巷,最后敲开其中一扇窄窄的房门。

替他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借着昏暗灯光,不难看清,这个妇人便是俞临的妻子,小晶。

风衣男子进屋后,摘下口罩,顾不得褪去风衣礼帽,一把搂住小晶,急促亲吻起来。小晶并不躲避,安静地等他平息下来,然后轻声说你是先吃饭,还是先吃我?

风衣男一听,笑笑,转身褪去风衣礼帽,露出他的真面目来。

他居然是小武。

小晶把小武安顿进饭桌后,倒酒搛菜。两人推杯换盏,亲亲密密。小晶依旧穿着那件浅绿色底子的提花棉旗袍。因为小武说过这件衣服很配她。

小晶问今天俞临有没有给你开门,小武摇头说没有。这是大哥跟自己约定好的,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街坊邻居们确认,的确有这样一个可怕的男人在骚扰着俞临,而且行为举止已经变得越来越粗暴野蛮。

小晶注视着小武良久,说你一口一个大哥大哥的,就没有半点愧疚罪恶感吗?

小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当然有。小晶说那你不马上住手,好好当他的同胞兄弟?

小武吃着菜,腾出手来搂着小晶,轻声说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跟你在一起?小晶马上就说,我为了你,也付出了很多,你不要让我尴尬。小武说当然。

小晶又说你不能再继续去找俞临挑衅了。这件事的铺垫已经足够厚实,接下去就该进入正题。小武点点头,说大哥已经答应,下一次就可以直接朝他开枪。说到这里,两人都愣了一下。小武注意到小晶有些惶惶然,便搂紧她,安慰说你别有顾虑,这是大哥自己的意思,生命对于他而言,已经变成一种比死亡更加残忍痛苦的折磨,他需要这份解脱,这一点没有任何人强迫过他。我们也只是在帮他。

小晶点点头说对,他的死跟我们无关。我们对不起他的唯一地方就是在他活着时就偷偷在一起了。小武赞同,说你别多想,大哥提到过,等他死后要我多多照顾嫂子和侄子。我这么做,想必也是他所愿意看到的。两人说到这里,都有些迟疑,不再说话,只是紧抱在一起。

半晌,小晶抬起头问小武,你大哥这个计划,究竟有几成把握,会不会被人揪住破绽,尤其是保险公司的人?小武想了想,说小晶你放心,这个计划我也仔细掂量过,的确很高明。由此可见我大哥其实是个很不简单的人。你看,他首先让我冒充他的仇人,反复出现在他家门口挑衅,故意让很多邻居目睹到我,然后他自己再去巡捕房报案。这样一来,就等于凭空捏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扬言要取他性命的仇人。这样当他真的被杀以后,所有人都会觉得,一定是那个仇人下的手。而那个仇人并不存在,所以巡捕房不可能找到凶手,保险公司想赖账都不行了。

小晶想了想说,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被看穿,这样我们什么都完蛋了。小武摇摇头说你放心,现在除了你我,就只有大哥知道这个神秘男子的真实身份,但他是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我这次不仅伪装成了瘸子,而且还在后背小腹垫了很多东西,这样整个人形都已经走样,不可能被人看穿。小晶感叹一声,抱着小武,说你开枪的时候尽量干净利索,别让他感觉到任何痛苦。小武点点头说我知道,他也是我大哥呢。小晶说小武,你这么对待我,真的是出于对我的爱,而不仅仅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对不对?小武使劲点头说,你放心小晶,等事情过去以后,我一定好好陪你过一辈子,然后把小军抚养成人。小晶说嗯,那就好,我信你。

两人安静拥抱了一会,各自坐下,吃饭。小晶扒拉着饭粒,突然起身要回家。小武说你再待一会吧,小晶推开他,说小武我现在特别想守在你大哥身边,毕竟这样的时间已经不多,我想让自己在今后的日子里,尽量心安理得一些。小武想了想说,行,那我送你回家,却被小晶阻止。

俞临的报案,其实并没有被周凤岐备案入档。因为这根本就不像是个案子。那个所谓的威胁者只闻其名,未见其影,所有的情况都只是俞临和邻居们的一面之词。如果周凤岐试图介入,那就必定要花费大量时间投入进来。而按照当前的情况,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如果有人当街骂你几句,或者威胁你几句,巡捕房就要立案介入,那也有些过分了。

不过俞临给周凤岐的感觉,却总是有些与众不同。那种目光,波澜不惊;那种语气,不紧不慢,谜一样的神秘,也是周凤岐极少会在受害者身上感受得到的。所以趁着手头不忙,他决心要去解开这个谜团。

他先去医院查实了俞临的病情,随后又去俞临的雇主那里了解情况,最后得知雇主确实给过他一笔不小的补偿金,而俞临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了人身保险。这个情况令他警惕。

俞临刚刚买了人身保险,马上就有人出来威胁他的生命。这难道会是巧合吗?

邻居们反映那个威胁者已经几天没来了。按照以往的规律,周凤岐判断对方或许在这几天里就会现身。因此这两天每逢傍晚,他必定会隐藏在俞临家院门附近守候,希望可以一睹威胁者的真容。但三天过去了,对方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也不例外。周凤岐站在黑暗的巷子口,借着旁边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亮光,看了看手表,准备回去。

一抬头时他就看到俞临家里的窗户亮着灯,突然觉得应该继续呆一会。耐心,一向是他的制胜法宝,尤其是在眼下这种打不开局面的情况下。

事实上这个想法让他获得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当那个姓周的包打听幽幽地站在巷子拐角处朝我家张望时,我和小武也正躲在窗帘后面朝他窥视。那一刻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包打听或许会成为我实施计划的严重障碍。

小武开始埋怨我,说我根本不应该去惊动巡捕房。我对他说小武你错了,这事人命关天,只有骗过了巡捕房,才能轻松骗过保险公司,所以我必须这么干。小武没怎么听明白,我就继续解释说你看,这个包打听看上去是个麻烦,但到关键时刻,肯定就会提供关键证词,让保险公司信以为真。你看现在他已经接受了我们凭空捏造出来的那个寻仇人,并且已经保存好那个人的脚印。下次你只要继续穿着那双鞋子实施计划,他就一定会把这个并不存在的人当作杀人犯。那么这个案子有被害人,有目击者,有嫌疑犯,而且嫌疑犯也具备作案动机,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去怀疑其他人。

小武叹息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料到这个包打听做事这么顶真,我们一定要有所提防。我点头说是,我们不能被他看出任何破绽,更不能被他抓住现行。所以小武,这件事我们必须十分谨慎。你怕不怕?

小武赶紧摇摇头,说大哥我不怕。我看着他,冲他笑笑。

我们说话的当口,小晶悄悄暗叹一声,走进厨房。

小武注视着我,说大哥你真的想好了吗?我再次点头笑笑,说小武,好兄弟,我知道这么做,对你也是一次折磨和冒险。大哥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欠你这份情,你就成全大哥吧。放心,只要我们计划周密,没有人可以看穿。

小武听罢,突然开始落泪,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看着小武的样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便又说本来我准备让你趁黑攀墙进入院子,然后从窗户外面朝我开枪。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在院子里围墙上留下你的足迹。你的脚印之前已经被巡捕房浇模,到时候一对照,他们就能判断是什么人枪杀了我。不过现在看来,这样做同样具备一定的危险性。万一你行动那天,恰好那个包打听躲在附近,那你就有当场被抓的可能。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小武紧张,说大哥那怎么办?我想了想说我们只有耐心点,过一阵再说。那个包打听这样每次扑空,就总会有松懈作罢的一天。

小晶突然从厨房里跑出来,蹲在轮椅跟前,捏住我两只手,泪眼婆娑。我迟疑地注视着她,微微一笑。小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说俞临,我求求你,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我想了想,摇头说小晶,有些事是不可能走回头路的。如果不这么做,我们都不会快乐,小军也不会有美好未来。与其这样,还不如当机立断。就算有些不舍,有些悲伤,也不能令我有丝毫动摇。我们以往的夫妻情分,我会永远铭记,谢谢你给我带来的那些快乐日子。

小晶掩面,突然发飙,说我不允许你们这么做。我可以出去做工,赚钱回来养你,养小军。我听她说得那么坚决,也有那么一点点动情。但嘴上还是说你养活得了我们一家人吗?我这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你赚的那些钱,还不够我的药钱,你很快就会失去信心。小晶,这些你都想过吗?

小晶流泪说我总不能为了这个,就眼睁睁看着你去寻死呀。

我看了看窗户,示意她小声些,那个包打听或许还没走远。这个时候,大家的情绪都有些激动。

一时间大家陷入沉默。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差点就支撑不住。为了掩饰这股情绪,我慢慢把自己挪到卧室门口。小晶过来准备推我进屋,被我奋力一推,小晶仓促后退几步,差点摔跤,好在小武动作迅速,一把扶住了她。而我早就进入房间,并把房门重重关上。

我坐在轮椅里,回忆着小晶刚才被我推搡时的伤心表情,暗暗咬牙。关键时刻,我绝不可以软弱。绝不可以。

片刻,门外传来小武喊,大哥,我回去了,明天再过来。

我说了声好,继续沉思。一会儿小晶端着脚盆,走到我跟前,说俞临,洗个脚,早点睡吧。说这个话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多少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或许也是因为小武的规劝和安慰。

我端详着正在给自己脱袜的妻子,感觉不可以让这股温情肆意蔓延。因而我稍稍迟疑了片刻,突然一把揪住小晶的头发。小晶疼得叫喊起来,但我就是不放手,还要腾出另一只手,照着小晶就是一通耳光。小晶被揪住头发,根本无力反抗,转眼间就被打了十来个巴掌。

小晶被我打懵了,脸蛋顿时就有些红肿,好久之后才哭着说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不敢看她的脸,更不敢跟她对视,我只说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差点就被你们给报销了。为什么你们俩就不能一鼓作气,帮我完成这个计划呢?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跟小军的未来?你们为什么老是这样婆婆妈妈呢?

小晶委屈说那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呢?我说你让我理解你什么?然后我内心一股无可抑制的愤怒便拔地而起,瞬间弥漫了我的心头。我操起手边一根鸡毛掸子,倒捏过来,劈头盖面朝着小晶狂抽过去。小晶原本就蹲在我跟前,所以鸡毛掸子准确落在她的脑袋脖子肩头上,噼里啪啦地响。快速掠过半空的掸子划过空气时,发出一阵阵飕飕飕飕的破空之声,从掸子上散落开来的鸡毛在小晶头顶飘舞,缓缓落下。

这一顿抽打,彻底耗尽了我的气力,也让我郁积在胸的怒气稍稍发泄。然而整个抽打过程中,小晶一动不动承受着我的暴怒,安静得像只趴在我脚板上打盹的猫咪。

我茫然看着昏死在自己脚板上的小晶,意犹未尽,但最后终于罢手。

又是一个晚上,小武拿着一包东西,急匆匆踏进自己家门口,回手关上房门。

而就在不远处一棵大树后面,有个黑影露出脑袋,悄悄朝小武家张望过去。

小晶坐在小武家的饭桌边,小心翼翼摆弄着肩头上的伤痕。小武进来,解开包裹,拿出一些药水药膏,熟练地涂在小晶肩头脖子后背的伤口上。小晶洁白的肌肤在昏暗灯光下,反射出一股楚楚动人的韵味来。

每次给小晶换药,小武总要愤怒一次:你看看,哪有把自己老婆打成这样的?就算是对付进屋的贼骨头,也到不了这个狠劲。

小晶每次也总是以沉默回应小武的愤慨,引得小武更加义愤填膺,说小晶,算了,我早点把那件事完成,以后就没人这样打你了。原本看他还有点可怜,现在我就想马上一枪毙了他。

小晶叹息一声,说小武你怎么就看不明白,俞临这么对待我,就是因为看到我们两个有些犹豫,他害怕我们不帮他实施那个计划,所以才这么凶狠打我。他这样做,就是想让我们恨他,盼着他早点死,他是在帮我们下定那个决心哪。他能这么想,这么做,也算不容易了。

小武一听,顿时有些惊讶,说就算是这样,他就不能用别的办法吗?我们只是有些犹豫,也没说过不答应他这么干哪。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在帮他说话。

小晶摇摇头说小武你不懂,他毕竟是我丈夫,在他跟前,我始终是有些愧疚的。小武不高兴,说那你想怎么办?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小晶急说我没说要怎么样呀。我们家现在这副样子,迟早得想个办法。他现在死的意愿那么强烈,我们也只能顺水推舟。但是我们必须尽量做得心平气和,这样以后我们才能坦然面对这段往事,你说对吗?

小武想了想,说小晶你说的那些都在理,我就是不忍心你被他打成这副样子。小晶暗叹,说他打我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躲。我希望他把我打个半死,这样我心里就会多一些坦然。这也是我该得的。

小晶说着,扭头望向自己的伤口。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武收拾完伤口,帮小晶穿衣。两人站在屋子中央,拥抱了一会,小武就送小晶出了门。

就在小武送小晶离开家门后,躲在大树后的那个黑影走到小武家门口,打量片刻,随即离开。

大概又过了一周,一切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小晶的伤势好转,继续上班下班,照顾我和小军。小武也三天两头到家里来串门。奇怪的是,那个包打听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估计自己这边按兵不动,对方也就已经失去耐心。毕竟这件事仅仅只是一次次只动嘴不动手的威胁,对方并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巡捕房也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么我的计划也就可以实施了。

我把一支手枪交给小武,交代说手枪是我从部队私藏回来的,里面有四发子弹,虽说老旧,但性能绝没有问题。小武接过手枪,掂了掂,表情有些怪异别扭。

我又让小武把我推到院子里,环视一圈后,我指着院墙某个缺口说,小武到时候你就从这个豁口里跳进院子,然后踩在栽有几株月季花的地方靠近窗户。记住一定要踩在那个地方,因为那边松软的泥土能够留住你的脚印,这一点很重要。小武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我又说到时候我会坐在床边的轮椅里,你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我。开枪的时候尽量瞄准,别把我打个半死,这样我就该活受罪了。小武端着枪,想了想,说不会,大哥你放心。

我跟小武在说话时,小晶就站在不远处,低头望着开满红黄花朵的月季发愣。我发现了,通过这一周来的酝酿,我们的心态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大家从之前的犹豫纠结,逐渐过渡到现在的从容和坦然。嗯,这是好事。

最后我说明天小晶上早班,小武你傍晚就过来吧。

说完这句话,我看到小武小晶全都有些惊恐。

第二天傍晚,我把轮椅推到房间窗户跟前,看着外面天色朦胧,暗暗想,这一时刻终于要来了。老天,你一定要帮帮我这个可怜的人。

我这样想着,慢慢把轮椅推到床边,让自己正对着窗户,然后长吁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小武穿戴齐全,趁着夜色,早就在大哥家四周转悠了好久。几圈下来后,小武确认没有埋伏,便果断翻越大哥家的围墙,从松软的月季花丛中走过,来到大哥家的窗户下面。

月色皎洁。

小武整了整口罩和帽子,掏出手枪,顶上子弹,慢慢推开大哥家的窗户。大哥房间里开着一盏昏暗小灯,他的轮椅停在床边,但是大哥并没有坐在轮椅里。

小武觉得奇怪,迟疑了几秒钟后,他便按耐不住,从窗户里爬了进去。

小武刚刚落地,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枪响。小武的身体震了一下,低头朝自己胸口看去。

一个弹孔显现,大片的血迹迅速从胸口蔓延开来。小武有些眩晕,努力抬起头,寻找着枪声出处。

俞临从床后面慢慢走出,阴冷狞笑。他手里捏着一支跟小武手里一模一样的手枪。

小武惊讶地望着大哥,还想说什么,第二声枪声随即响起。小武倒地。

俞临走近奄奄一息的小武,把持住小武捏枪的手,正对着轮椅,开了两枪。子弹打在轮椅某处,一阵尖利的金属碰击声。

俞临伸手摘去小武的口罩。小武巍颤颤说大哥,怎么会这样?

俞临说兄弟呀,你实在不该碰你嫂子。

小武艰难说大哥原来你没瘫。

俞临说是,我骗过了你们所有人,包括医生。受伤前我就知道你们勾搭上了,受伤后我顺水推舟假装瘫痪,就是为了设计报复,而且我必须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小武说大哥我错了,对不起,我真该死。

俞临点点头,说放心小武,你会死的,一定会,我保证。

小武死不瞑目。

周凤岐闻讯赶到俞临家时,俞临呆呆坐在轮椅里,望着跟前小武的尸体发呆。

周凤岐问这是怎么回事?

俞临说傍晚时有人蒙面闯进房间,并且朝他开枪,他不得已用以前雇主送给他的手枪还击,打死对方。摘下死者口罩后,才发现这人是小武。

周凤岐问你怎么会随身携带手枪?俞临说自从被人威胁起,就把私藏的手枪带在身上。

周凤岐再问,你觉得小武为什么要这么对付你?

俞临想了想,说他知道我有一大笔雇主赠予的钱,所以就想敲诈吧。但那笔钱我真的已经花了,可能他还不相信。哎,这个小武。

周凤岐纳闷说你怎么会认不出自己兄弟?哪怕他再怎么装扮。

俞临说你看,他的前胸后背都垫了东西,身形都变了。而且还风衣礼帽装瘸子,戴口罩,说话还吊着嗓子,又一直在光线暗淡的傍晚出现,换作谁都会被骗。

周凤岐问着问着,暗暗倒吸一口凉气,退出房间,让人把小武的尸体搬走。

没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晚在俞临家门前守候时,周凤岐尽量说服自己要耐心,所以又等了一会。但就是这一会,却被他发现了另一条线索,那就是小武。

那晚当小武走出院门后,徘徊犹豫了好久,最后再次进院。周凤靠近院门口张望进去,看到小武正侧耳贴在俞家窗户外面偷听,举止鬼祟。周凤岐就此盯住小武,并很快发现他和嫂子小晶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这让他大吃一惊。三马路那边是小武临时租住的房子,周围没有人认识他们,所以很适合他跟小晶幽会。据邻居们讲,这两人双双出入,至少有大半年时间,我们都以为是夫妻。

看来这起叔嫂勾搭已经趋于成熟。

很明显,小武假扮寻仇者行凶,应该就为了替小晶清除俞临这个累赘,并达到跟小晶长期厮守的目的。敲诈一说只是铺垫,杀人才是目的。但没想到阴差阳错,最后却意外死于俞临之手。

而直到此时,俞临还完全蒙在鼓里。

小武蓄意谋杀,人赃俱获,而俞临开枪打死小武这件事,完全出于自卫,因此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个案子的结局也只能这样了。

周凤岐站在不远处,看着俞临,越看越觉得这是个可怜的男人。那么自己还有必要把残酷真相告知他吗?

周凤岐一直没有找到小晶。她所有的亲戚朋友和娘家都说没见过她。邻居反映事发后曾经见过下班回家的小晶,但一转眼就不见了。

是呀,到了这个份上,她无论如何都没脸见丈夫了。

十一

两个月后,有天小赵突然说你知道吗师傅,那个俞临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医生也说这是个奇迹。

周凤岐惊讶。

小赵又说他老婆小晶至今没回家过。现在俞临和儿子生活得安详平静。

周凤岐被震撼住了:对于俞临来说,这可真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结局呀!

一想到这个,周凤岐不寒而栗,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或许遇到高人了。

他马上说小赵,下午我们一起去找俞临。

小赵纳闷说师傅你找他干嘛?

周凤岐感叹,说之前我们都疏忽了。俞临一案,完全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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