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人生的注脚

撰文/Bolin

撰文/Bo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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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人生的注脚

BOOKS

撰文/Bolin

《十年一觉电影梦》

张靓蓓

中信出版社 2013年版

寻路者李安

“戏剧的产生不是靠平衡和谐，是相反的。”——李安

提起华人导演李安，许多国人大概都会想到让他在国际上声名鹊起的《卧虎藏龙》，以及此后斩获金狮的《色戒》。而谈起“家庭三部曲”，众人多半要摊手：“这是什么？”

国人对李安的了解，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因为他是“中国的”，然而究竟电影拍得怎样，许多人却并不怎么能说得出口。巨大的声誉掩盖了一个人背后的种种曲折，盛名之下，我们对这个符号般的存在终究了解得太少。

借由《十年一觉电影梦》这本自传，李安以一种谈笑风生的口吻道出了自己的“戏剧人生”。1954年他在台湾出生，经历过那个特殊时代的高考，落榜，再借由家里的关系出国念书——平凡的经历，看上去就跟一位普通的学生无甚两样。

李安从小数学不好，放在国内，这样的学生是要被宣判“死刑”的。然而这不妨碍他在纽约大学邂逅电影，并由此踏上电影之途。他说，一读电影就知道走对了路——这是天才般的直觉，更是时势造人。

一般来讲，我们往往会期待名人的传记里出现许多逆境中艰苦奋斗的事迹，并从中获得激励。然而李安的叙述却显得有些过于“轻巧”了，你看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自己在电影这条路上的征程，似乎往往是不经意间，就成了。

他写自己毕业后本来要离开美国，没想到毕业作品得到美国三大经济公司之一的赏识，得以留下来在美发展；在美期间虚耗了六年，苦难的日子一晃而过，快要跌到谷底的时候，没想到两个剧本在台湾获奖了；从未想过拍出的作品会擒获小金人，然而各大奖项拿到手软，自己也慢慢习惯野心勃勃。

我们赞美“驽马十驾”的功在不舍，然而也欣赏“骐骥一跃”的雄才大略。倘用天才来形容他显得过于虚浮，若说他天生适合拍电影，恐怕并不为过。“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它事都不灵光。”李安以一种谦逊的口吻夫子自道。

是的，有时候简直艳羡这位“偏科生”如此地单纯和生逢其时。

李安爱戏。从话剧到电影的过渡自然天成，也将戏剧艺术的修养和灵感融入到电影创作乃至商业片的拍摄中去。他总是强调，戏剧的产生不是靠平衡和谐，而是相反的——反过来说，太和谐，就没戏了。

看似简单的一个道理，放在国内业界却难比登天。君不见雷剧神剧满天飞，打打杀杀，再胜负分明——似乎是冲突得十足过瘾了，骨子里却“和谐”得很，少有创见。

李安的戏，从前期的《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到后来的《断背山》、《色戒》、《少年派》，冲突都是从骨子里出来的。传统和现代伦理的不合，中西方文化的龃龉，内心情感和意志的交战，全都在人物的内心不动声色地碰撞。他缓慢而精准地摸索着人物心灵的轨迹，“批大郤，导大窾”，无不游刃有余。角色情感的铺垫、压抑、再到爆发，一颦一笑，眉目之间，都是戏——哪里还需要什么表露于外的九曲回肠，大开大合？

据说，最好的导演绝不依靠场面和情节来俘获观众。他们最热衷的，是朝向内心世界寻路而行——在我看来，华人李安正是这样一位绝佳的寻路者。

MOVIES

黄金时代 2014

导演: 许鞍华

编剧: 李樯

主演: 汤唯/冯绍峰/王志文/朱亚文/黄轩

穿过不仅是爱情的漫长旅程

文/阿切

许鞍华导演可以说是一个永远不愿止步的人，被称为“新浪潮干将”的她，事业几番起伏，却永远坚持尝试。让世界惊艳过，让观众瞠目过，口碑时好时坏，她却坚持风格求新，是一位忠于自己，诚意满满的导演。作为颇受赞誉的女性导演，她不堆砌偏狭的女权主义，其风格让人想起胡风对萧红名作《生死场》的评论，充满“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也有“非女性的雄迈的胸襟”。在其收获赞誉最多的《女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桃姐》等电影中，女性形象始终生动，在泥沙俱下的世界里努力生活。

然《黄金时代》又是不同的，作为传记片，不仅需要描绘萧红的个人肖像，也需刻画文学主题的历史片段里，那些众生风云。有鲁迅、胡风、聂绀弩这样的现代文学史里的大人物，更有丁玲、梅志、白朗这样超越的时代女性形象。看得出许鞍华和李樯希望诚恳地用电影语言把萧红勾勒出来，工整细致，小心翼翼，避开了她身上那些众说纷纭的绯闻和疑团，以先锋的电影手法间离出一个伪纪录片的真实。汤唯在片头苍凉地说着萧红的生死日期，这一幕就宣告整部电影对传统语法的告别。这似有若无的真实，存疑留白的表达，需要观者对萧红和这段历史已有了解，不然这三小时将是对耐心漫长的折磨。这并不是一般的教科书，也绝不是脱离历史的抒情胶片。影片没有还原出一个流畅故事里的女人，或许也没有歌颂她的文学地位，那些熟悉的文字听到耳里，艰涩地刮着你的心脏，感觉到一个遭遇过不幸但却有耀眼才华的女性如何走过人生旅程。

犹记得萧红在历史教材里的相片，戴俏皮小帽，皮大衣和裙子穿起来精神好看，五官分明踏实，给人感觉轻盈而天真。但命运给这位“文学洛神”蒙上一层忧郁而寂寥的阴影，情感与婚姻的不顺、身体的病痛以及生活的窘困给予萧红写作的材料，也给予她失望、寂寞与孤苦。《黄金时代》又名“穿过爱情的漫长旅程”，萧红出走与私奔、同居与怀孕，爱情看似无果，养育孩子没有责任心，戏剧性的私生活比文字更吸取后人目光。她知道世人会传述她的绯闻，经营感情让她疲惫而痛苦。在革命大学与萧军争吵时，她表示自己命不久矣，只希望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写作。她为追求自由与爱情抗争过，但是写作才是一个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女作家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

受鲁迅指教无疑帮助萧红在文学圈找到了存在感，也改变了她的窘迫，在萧红写的回忆录里，先生是亲切的，爱笑的，充满生动的日常细节。女性特有的敏锐感触与细腻忧思让她的文字和写法超于传统，在叙事宏大、主题鲜明的文人面前显得与众不同。于是，她的生命轨迹和文学尝试最终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偏离了主流。茅盾为《呼兰河传》作的序，全是用“寂寞”祭奠萧红，她那忐忑的、颠沛的身体最终也安葬在没什么友人的浅水湾，但相信她的魂灵已获得自由。萧红本人对于这份寂寞是自知而清醒的，她和友人分别时曾说，“我将孤寂忧悒以终生”。《呼兰河传》浸满想象力与诗意美，更像是用回忆去缝补生命支离的碎片，疗愈自己的内心。茅盾评《呼兰河传》：“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这也像在说萧红本人的寂寞风流啊！

《黄金时代》整部电影看下来，萧红依旧让人摸不透，胶片仅仅是对她一番似真非真的注解，全片最喜欢的片段是她写作的场景，青着眼圈，瘦削的肩颈，眼神却坚定，握着笔的指节有力，让人感受到这位柔弱的女人在文学的世界是强大而自信的。

萧红曾经同聂绀弩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也许，她掉下来了，但许是文字的生命力持久而强悍，她始终鲜活。

理科男与文科女的爱情简史

文/Bolin

电影《万物理论》是以“霍金传记片”的噱头进入中国市场的，但事实上，影片中主要的情节都来自于霍金第一位夫人，也就是片中的简（Jane）的回忆录Travelling to Infi nity，部分则参考了霍金本人的回忆录《我的简史》。因此，如果要给这部电影拟一个副标题，毋宁说是“霍金和简的故事”，是一部“简”史。

在刚刚过去的87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中，荣获5项提名并最终斩获最佳男主角奖的《万物理论》可谓风光无限。然而影片问世不久，纽约时报影评人Dennis Overbye就批评该片太过简化并略去了霍金的科学成就。在媒体看来，为科学家立传，如此前的《美丽心灵》以及同期的《模仿游戏》，仿佛都理所当然地强调了主角本人在事业上的突破。相比之下，《万物理论》中的霍金，永远纠缠在情爱的漩涡里，倒显得有些“轻佻”了。

如果你也碰巧这样想，那真是大大地冤枉了这部电影。因为它要讲的，本来就是一个理科男与文科女的爱情简史，一个岁月隽永的童话。只不过，我们的主角正好是举世闻名的大物理学家，也或许是许多人心中的科学怪人——霍金先生。

电影的一开始就用简练的语言挑明了本片的主要设定。一边是就读于Cambridge的奇异理工男，斜乜的眼神，飞快的语速，僵硬的表情，举手投足都散发出science nerd的气息；另一边是研究Medieval Iberian poetry的文科女，端庄大方，笃信上帝，目光灵动，浑身都充满了美丽和知性的味道。更巧的是，两人在派对上迅速地眉来眼去，情定终身。

倘将霍金的身份放在一旁不说，乍看这样的开头，岂不是像极了青春偶像剧？无论是理工男还是文科女，都是模范的样板，而他们的结合也像传说中那样完美无缺。万物理论的思维和圣经的话语应有的碰撞，就那样消融在剑桥流水与轻快舞步中，潜在的冲突也化作酒桌上的玩笑话。于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若不是因为那该死的motor neurone disease，也就是所谓的“渐冻症”的话。

退一步说，即便因为疾病的影响，两人的感情最后发生了桑田沧海的变化，这之间男二、女二的介入都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男女主角虽各自内心涌动，却波澜不惊。直到最后王子和公主摊牌分手，画面依然温馨而感人。在童话的世界里，没有道德败坏者，没有虐待成性的人，只有彬彬有礼，相互体谅，以及结尾望着膝下儿女成群之际，那一句“Look what we made”的感恩与知足——

是啊，如果现实就是这样，那人生应该多么无憾。然而遗憾的是，这终究是无数男男女女童话中的一部，是为了所谓的dramatic effect而添加了层层暖色的世界。真实的故事为何，恐怕只能在他们各自的回忆录里窥得一二。

不过，孔夫子有言：“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本片亦如是。官方海报用一张小清新情怀涌动的剧照告诉观众——归根到底，我们只不过讲了一个“彼氏彼女的故事”。所以，什么大爆炸、创世纪、万物理论的方程式——在爱情面前，这些宏大话语只不过是充斥着微波辐射的宇宙背景。

这样一部简史，不也挺好的吗？

万物理论 2014

导演: 詹姆斯·马什

编剧: 安东尼·麦卡滕简·霍金

主演: 埃迪·雷德梅恩费莉西蒂·琼斯

PAINTING

撰文/Bolin

梵高的耳朵

1998年的纽约，一副名为《没胡子的自画像》的画作以7150万美元的天价竞拍成功，自此成为史上最昂贵的自画像。直到今天，这幅画仍是世界价格最高的十大名画之一。

深浅变幻的背景，颤栗跃动的线条，衬出画中那个黄发、瘦削、目光忧郁的男人——梵高。

1889年9月，在法国的普罗旺斯，梵高完成了这幅他最后的自画像。据说，这是他献给母亲的70岁生日礼物，同时也让母亲对自己的健康放心。于是，我们看到画中的主角，要比现实中作画的那个人更加年轻、健壮、整洁，更明显的是，作画者一向咄咄逼人的草黄色胡须，也神秘地失踪了。

这大概是梵高所能想象的，最理想最红润的轮廓，最好的自己。

然而仅仅几个月以后，梵高就在巴黎附近的奥维尔小镇麦田里自杀身亡。

梵高一生中创作的自画像多达四十多幅，且都在1885到1889四年间集中诞生，平均每年十多幅，实在令人惊诧。短短37年的人生中，他与世俗为敌，与学院规则为敌，甚至与绘画上的知己为敌，执拗和炽热地自我坚守，近乎于疯魔，一如他的自画像中熊熊燃烧的色彩。

这位伟大的自残者，最终成为一位伟大的“自恋狂”。他一遍遍地临摹自己的眼睛，一遍遍地描画自己的耳朵——事实上，我在观察这幅画的时候，最好奇的正是梵高的耳朵。

作为其疯狂的象征，梵高曾因为和高更不和割下自己一只耳朵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可是画中梵高的耳朵却是完整的，而这已经是在1888年12月“割耳事件”的一年之后。难免会想到这是梵高的另一重“粉饰”。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梵高原是对着镜子作画的，画中那只耳朵，是他的右耳。而被割掉的是左耳——不信，有他的另一幅自画像为证。

《割掉耳朵后的自画像》，画于割耳后不久，“没胡子”之前。画中的梵高带着绒线帽子，穿着呢子大衣，一派农夫打扮。他的背后是一张挂在墙壁上的日本版画，而他面朝的方向，和没胡子那一幅正好相反。将透过镜子看到的镜像反转过来，被白色绷带包起来的耳朵，正是他的左耳。

梵高终究没有撒谎——他只是改变了一个看待自己的角度。然而被割掉的耳朵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已不得而知。

值得一提的是，梵高之后，割耳几乎成为一种邪典仪式般的行为，为不少后继者效仿。杜琪峰《神探》中刘青云饰演的行为诡异的警探，就因为对上司的欣赏而割耳相送。俄罗斯行为艺术家帕兰斯基更是化作现代“梵高”，以割耳抗议精神疗养院沦为政治用途——耳朵之诡秘，似乎唯有割掉才得以实现其意义。

如今回想，当年被割掉的耳朵，也许只是导演了一场失败的行为艺术，然而谁能想到，梵高的绘画本身却以“耳朵”的名义永远胜利了。就像海子曾经说的：“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这一句诗，简直是对梵高的耳朵最吊诡的注脚。

文森特·梵高：

《没胡子的自画像 》1889

尺寸：40×31cm

类别：布面油画

收藏：私人藏品

MUSIC

撰文/Bolin

张国荣《I Am What I Am》

多语种/环球唱片/2010

神坛下的张国荣

《圣经》的“出埃及记”一章中，摩西向上帝询问，如果以色列的子民问到神的名字，应当如何作答。上帝言简意赅地回复：“I AM THAT I AM.（我是自有永有的）”

在整个世界有文字记录的历史上，敢这么直说的也许唯有《旧约》里的上帝一人。然而2010年，张国荣逝世近七年以后，一张以I am What I am为名的张国荣精选唱片横空出世了。而这句绝类圣经的话，正是“哥哥”张国荣最广为传唱的成名曲《我》的歌词中的第一句。

《我》的作词者，是香港音乐黄金时代的词坛巨擘林夕。林夕后来回忆说，这辈子最光荣的一件事就是“帮张国荣写了一首歌，名字叫《我》”。这首歌，也是他笔下唯一一首受到限制的“命题作文”。

因为第一句“I am what I am”的拟定者，正是张国荣自己。

据说，此话摘自一部百老汇同志音乐剧的选曲La Cage Aux Folles。物伤其类，拥有同样心结的张国荣与林夕，大概也把这首歌作为各自隐秘的心声。歌曲的前半部分，温婉潺湲如流水般娓娓道来，张国荣低沉舒缓的声音正适合演绎一个男人落寞的告白。直到“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所有内蕴的激情倾泻而下——天空海阔，鸢飞鱼跃，宏大而唯美。

“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张国荣如是唱道。一首简单的《我》，让这个名为Leslie的男人成为高张个性、接纳自我的当代英雄。然而去世七年，这句颇富人文主义色彩的“I am what I am”，却愈来愈被阐释为一个神一般的口号。

2003年4月1日，张国荣的自杀成为当时轰动演艺界的事件。生前的歌坛劲敌谭咏麟猜测他是不敌内心的脆弱，喜剧之王周星驰认为他是为情所困，音乐教父罗大佑解释他的离去是因为“不愿看到自己老去”……不同的人对张国荣的死给出了不同解释，然而加上粉丝对他长久的追怀与歌颂，所有这些对“张国荣”三字作为一个流行符号的塑造，日积月累，聚沙成塔，甚至早已掩盖了逝者生前打磨出的自我形象。

一个漂浮在神坛上的张国荣：完美，努力，勇敢，温暖，对朋友真挚，对师长热心，几乎成为艺坛楷模。然而，仰视的目光越是热烈，离真正的人却似乎越遥远。何曾想过，深藏在这位巨星内心的，可能从来都是一个悲观、脆弱的孩子呢？

1989年，当张国荣的歌坛成绩终于超越谭咏麟，红透港岛之际，他却急速抽身，急流勇退。几年后谈到当时这么做的原因，他答说：“其实我怕死。”

去世前一年，张国荣与挚友梅艳芳在红馆演唱会联袂演绎了“颠倒众生”的《芳华绝代》。“唯独是天姿国色，不可一世，天生我高贵艳丽到底”——舞台上的张国荣，光芒四射，勇敢无畏。而舞台背后，则依然是那个孤独、忧郁，就快要跌得粉身碎骨的孩子。

“I am what I am”。在故去的歌声里，我却只看到了一双渴望被接纳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