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婧奇 编辑/李颜岐
苏州河变身记
文/罗婧奇 编辑/李颜岐
几十年光阴白驹过隙,浩瀚的历史不会为任何成功而驻足,但人总有在乎的事物,一辈子若能做成一件事情就是人生的幸运。在梦清馆,我见到了张效国馆长,和他畅谈两小时。在这位衣着体面、精神矍铄的老人身上,我似乎隐约看到了亚里士多德所言幸福之充沛完满的状态,仿佛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七十岁的退休干部,而是一位因热爱和自豪一直能量满格的生活家。
令张馆长热爱和自豪的便是他大半辈子从事的环保事业,特别是历经十多年努力完成了的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作为全过程亲历者,他可以在世人面前肯定地说苏州河治理成功,无论是这条人生轨迹,还是这个令人鼓舞的好结果,都是异常难得的。张馆长总说,与水结缘,做成此事,靠个人和同仁的努力,也靠历史机遇,他是幸运儿,也感恩于此。
请跟随亲历者走近苏州河治理的巨变时间,感受一位老者丰足的人生,遥想做成这番河流治理事业的无上荣光。
想要深入了解苏州河的综合整治,上网搜索,线索全都指向一个机构组织,即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领导小组(下文简称“领导小组”),指向一个人,那就是张效国。现任梦清馆名誉馆长的张效国,退休前是上海市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领导小组办公室(下文简称“苏办”)副主任,全面参与了苏州河治理工作,从苏办成立至退休,都没有离开这个工作岗位。
张馆长与环保结缘于1979年,他当时在上海仪表局电真空工业公司技术科从事环境保护工作,1986年调入上海市环保局。1996年成立苏办,他任苏办副主任,一直做到2007年退休。因为对苏州河整治全过程的参与和了解,也因为这段历史需要让更多人知晓,更出于自己本身对苏州河的深厚感情,退休后他“一天都没有休息”,发挥余热,担任梦清馆名誉馆长,负责接待、讲解、访谈、讲座等工作。
“我读书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环保专业,大多是化工之类。但从事环保工作后,就与它有了斩不断的联系。”张馆长介绍,后来他能从上海市环保局调入苏办,上级也是看中了他长期从事水质保护工作,有一定的工作经验,才委派任务。他自己虽面对新的工作岗位比较忐忑,毕竟苏州河当时的水质情况非常糟糕,任务艰巨,但因为工作内容实质还是一个领域,他还是有准备的。
谈起在苏办具体负责什么,张馆长说:“全过程地参与了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工作的规划起草,确定目标,项目立项,整治过程中的组织协调和检查落实等。总之,一期、二期、三期工程都参与了,也见到了达成治理目标的胜利。”
也正是因为全过程亲历,梦清馆接待国内外重要领导、专家学者和媒体时非张效国不可,大概只有如他一般清楚苏州河综合整治的各个阶段、方方面面,才能全面、客观、真实地展示治理过程和成功经验。
苏州河整治分一、二、三期工程,历时11年(1998年~2008年),总投资约140亿元人民币,三期工程结束时基本完成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任务,苏州河水质主要指标均达到V类景观水标准。一期工程从1998年至2002年,主要实施以消除苏州河干流黑臭以及与黄浦江交汇处的黑带为目标的10项工程。二期工程从2003年至2005年,主要实施以消除支流黑臭、稳定水质、环境绿化建设为目标的8项工程。三期工程从2006年至2010年,主要实施以清除底泥、改善水质、恢复水生态系统为目标的5项工程。
做事既要有的放矢,又要对症下药。当年,面对苏州河干流严重的黑臭情况,治理目标和方法都不易确定。张馆长解释,所谓一、二、三期工程,并不是说一开始就确立了这三个阶段,而是先确立一期整治目标,在目标快达成时,再确立下一阶段的目标,这么一步一步来。譬如到2002年,一期工程取得成功,苏州河干流消除黑臭了,这时再组织专家,考虑下一步治理6条主要支流的黑臭问题。因为矛盾总要一个一个解决,每一个时期有不同的主要矛盾,在干流黑臭问题没有解决时,干流是关注重点。干流黑臭问题解决后,因为水是流动的,支流会汇入干流,支流黑臭不及时解决的话,干流又被污染了,于是支流又成了关注重点。
关于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的总体目标,经过了十多次正式讨论,总规划前后改了七八稿。上海本地的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国外的丹麦、荷兰以及美国CDM公司等都参与了一期规划讨论。确定一期工程目标非常重要,这是整个综合整治工程的总方向。先上什么项目不是拍脑袋决定的,当时做了很多科学研究课题,是基于科学试验基础来决策的。一期工程制定的目标就是水质改善为V类水,这一目标一直没有改变。
总目标依靠科学论证得出,分期目标和单项目标也有科学决策。本来底泥的问题非常严重,想放在一期解决,但是考虑到不把苏州河的污染源除掉,底泥也不可能挖干净。所以等到三期治理阶段,污染源已全部截掉时,才启动了清除底泥工程。挖底泥也做了很多实验,譬如挖多深取样的问题。有些地方污染物沉积多,有些地方沉积少,具体状况如何都经过了课题研究。最终发现,纵向看,两头沉积少,中间沉积多,因为苏州河上游是农田,下游是黄浦江,中间则是工厂集中的地方,排放污水较多;横向看,呈马鞍形分布,两头多,中间少,因为两边河岸船多,中间是河道沉积较少。课题研究得出了科学的挖泥方案,治理起来事半功倍。
夜晚的苏州河,摄于2015年3月。 摄影/张海涛
张馆长感慨:“治理河水污染,原理简单,过程复杂。工业、生活污水不要再排进苏州河,解决了现有污染物,环境也就改善了。可是,工业、生活污水不排进河里,要排去哪里呢?”污水需要经过处理再排放,污水管道需要安置到各个工厂和居民区,这样才能引导污水排进污水处理厂。张馆长说办这个事情并不易,上海是个大城市,大管道排好后,连进工厂的小管道费了些周折,因为铺设管道很复杂,不少工厂不大愿意。针对这种情况,采取了一方面限期整治、到点检查,一方面对按时完成的工厂给予奖励的政策。这样,干管、支管都铺设好,污水直接排进污水处理厂,达标后再排放,也就基本杜绝了工厂对苏州河的污染了。
没有亲眼见过苏州河污染严重时的场景,很难想象上海市为什么要在上世纪90年代下定决心让水变清。因为我所见到的现在的苏州河,河水干净,也无异味,人行桥上,车开两岸,完全一幅人水两安的画面。
面对我“当时苏州河污染到什么程度,它流入黄浦江,黄浦江当时的水质又如何”的问题,张馆长说,“这就是开展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的背景,为什么对苏州河做针对性的治理,就是基于此。”黄浦江是潮汐河流,苏州河是其支流,1995年时苏州河和黄浦江都有黑臭现象,而黄浦江的黑臭可以说80%以上是因为苏州河流入引起的。也就是说,苏州河不仅自身污染负荷超重,还成为了其干流黄浦江黑臭的主要原因。
张馆长从书柜里搬出很多资料、笔记,列举了黄浦江黑臭天数的增长幅度,触目惊心:1963年,黄浦江黑臭22天;1965年,50天;1974年,74天;1980年,151天;1990年,196天;1995年,329天。可见,到1995年,河流几乎是全年黑臭,情况已经恶化到崩溃边缘。
上世纪80年代以前,上海的饮用水就取自黄浦江,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模样。上海亟需治理黄浦江,支流苏州河作为其主要污染原因,治理工作自然摆在了首位。提高黄浦江水质、治理苏州河不仅和老百姓的生活密切相联,也和上海国际性大都市的形象息息相关,在当时改革开放、外资涌入的背景下,如果环境不好,就意味着丧失发展机遇,上海恐怕就没有现今的发展程度。
治理苏州河是一个长期过程,在1996年开展综合整治工作之前,针对苏州河的一些专项治理就已实施。譬如1988年至1992年的合流污水一期工程,花了16亿元人民币,解决直排污染140万吨,应该说综合整治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那里。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个治理历程,那么一、二、三期工程恐怕还达不成现在这个效果,可能还需要四期、五期工程,会耗时耗费更多。
可见,治理一条河流是一个长期、复杂的过程,每一阶段的努力都是为最终的成功打好基础、做好铺垫。由此也可以理解张馆长说的治水也靠历史机遇,感受治水成功的同时也不能忘了前人接力赛似的辛苦付出。
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达到了一期工程时就制定的目标,即水质改善为V类景观水。张馆长回忆,有领导问他,水质改善的目标能不能定高一点,他说不能,依据污染状况和科学技术,V类水就是最可行的目标。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河水可以淘米洗菜,涨潮时能下水游泳。到七十年代,特别是1978年,苏州河市区段全线黑臭,鱼虾绝迹。从上游华漕到黄浦江入江口,河水像沥青一样,鼓着泡沫,黑如墨,臭如粪。老百姓打电话怨声载道,调侃说家里写字都不用买墨汁,去苏州河里舀水就行了。
现在河水的主要指标如COD、BOD、溶解氧、悬浮物等已改善成V类水,河水没有味道,只有夏天温度达36摄氏度以上才会有点异味。生态系统逐步恢复,标志就是鱼虾重新选择在苏州河里栖息,现在已有40几种鱼类,虽然监测显示与原生态相比还有差距,比如大鱼少、小鱼多,对水质要求高的鱼少,上游鱼多、下游鱼少。
三期工程因上海市承办世博会不好开展底泥清淤工程而延至2010年完成,根据上海市政府制定的工程,领导小组完成了历史使命。最后一个正式文件写道:“长效管理:1、苏州河环境整治三期工程完成后,苏州河大规模集中整治工作基本完成,今后苏州河环境整治建设项目纳入各口范围。2、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一、二、三期工程建设的有关设施按现行分工移交有关单位。3、苏州河环境日常管理纳入城市管理范畴,并建立长效管理机制。”可见,苏州河的环境管理从系统集中专项治理进入了日常管理阶段。各部分工作分行政部门归口管理,比如河道治理归环保局管理,水文水质监测归水务局管理,两岸整治、市容归环卫局管理。
人生路。 摄影/张海涛
上:河滨大楼建于1935年,建筑面积5.4万平方米,是旧上海单体建筑总面积最大的公寓楼,时称亚洲第一公寓。由于是犹太人沙逊投资,1938年这里曾经是上海犹太难民接待站。 摄影/梁永安
下:老式里弄拆除之后,苏州河边新建的高层公寓。 摄影/梁永安
当然,水质改善还要十年、几十年不断追求下去,若是论及让河水清澈见底,恐怕还不能说这个大话,因为下一步水质提高就得开展水系治理了。水是流动关联的,苏州河水质要提升,必然涉及上游的太湖和下游的黄浦江的水质状况所产生的影响。只有周围水系的水质同步提高,区段水质才能提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苏州河环境保护的任务就是保持V类水水质。譬如江苏段水的氨氮数值在上海区段内没有增加,甚至略微有点降低,说明没有新的污染物进去,大气还分解了部分,那么水质是没有新增污染的。
对于苏州河水质的保持,张馆长信心满满:“苏州河不会再污染到什么严重程度了,污染源截掉了,工厂和居民搬迁了,污水直排问题解决了。”现在中小河道的个别问题还在继续治理,肯定会对改善水质有益。并且,上海现在还在规划雨水纳管处理方案。因为在工业生产和居民生活污染源处理后,长期间隔的降雨成了一个新的污染源,此时的雨水冲刷地表的污染物,直接流进苏州河。规划是将苏州河的河底挖通,铺设大管道,雨水流进管道里,就不会对河水环境进行破坏。现在梦清园内的雨水调蓄池就是这个原理,3万立方米的雨水调蓄池将很脏的雨水收集起来,处理后再行排放,虽然空间只有这么大,但是雨在下了一刻钟、半个小时以后,雨水会干净一些,到时直排进河也不会造成污染。
美国CDM公司对上海居民做抽样调查,一期工程完成后就达到了93%的满意度,很多上海人都感觉到政府真正花大气力做了一件大好事。而作为全过程亲历者,张效国很热爱这份工作,对这段工作经历很有感情,觉得人生中能做出一点成就,能做好一件老百姓满意的事情,就是完满的。“苏州河消除黑臭时,组织全国人大代表乘船实地考察苏州河治理情况,当时全国劳动模范杨怀远拉着我的手,祝我健康长寿。他的岁数比我大好多,祝我健康长寿就是非常尊重的意思了,这是老百姓对我们工作最大的肯定。”已七十高龄的张效国还想在梦清馆义务劳动下去,退休后继续“上班”,用另一种形式关注苏州河,他内心是喜悦的,富足的。
谈起苏州河治理成功的体会,他说有四个重要保证:
第一,领导的重视。“这不是官话,1996年当时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王丙乾来上海进行环保执法检查,听了上海环境保护的汇报后,说哪一天苏州河的水变清了,就是上海的环境保护工作取得了成功。”当时苏州河整治的一些工作已经在开展,环保局、苏办邀请规划局、建委、环卫局等开会,但会议没有权威性,也因各部门职责不同,九龙治水,成效不大。后来,徐匡迪市长在会上说,由他本人担当领导小组组长,这在当时开创了先例。领导重视的好处在于授权苏办安排工作和负责协调,各部门配合很好,成效明显。
第二,有比较完整的规划。规划经反复讨论得出,一、二、三期工程始终围绕规划制定阶段目标,为确保规划的执行和实施,还制定了相应的管理办法、监督举措、优惠政策等予以保证。
第三,目标比较切合实际。“当时有好多不同意见,有的说要治理成II类水、III类水,愿望很美好,争论很激烈,目前看来,当时制定的V类水治理目标是最符合实际的。当时黄浦江的水质就是V类水,怎么可能苏州河定成更高级别呢。”
第四,资金保证。能够拿出专项经费来治理苏州河,一旦下决心治理好,中途就没有遇到因资金不足而停工的情况。
苏州河治理是成功的。在全国,也没有几条河流的环境治理者敢这么肯定地作出评价。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工程是河流治理的示范工程,它最大的成功是带动了上海中小河道的治理,尤其是中心城区比较密集的河道,共计23443条(段),总长度18187公里。又黑又臭的河流都能够治好,苏州河给河流治理以曙光,给全国河流治理起了引导作用。许多地方的政府官员和学者来上海考察调研,就为学习研究其治理经验。
采访是在梦清馆进行的。梦清馆全称是“梦清馆-苏州河展示中心”,是在优秀历史保护建筑基础上改造的展览馆,主要介绍苏州河的历史、污染的危害以及综合整治过程。这里原来是匈牙利著名建筑设计师邬达克设计的啤酒厂罐装车间,是当时河畔动迁的18家工厂中唯一被保留的旧址,其他都拆掉了。保留旧址还是很有意义的,其建筑价值和一定的历史文化意义都值得保留,国外也有很多仓库、工厂改造成展览馆的先进经验,这一旧址改建的展览馆能警示大家牢记苏州河污染的历史,不重蹈覆辙。
除了展示中心,还有一个环保主题公园梦清园。一期工程完成后,上海人民就通过各种途径提出愿望,希望苏州河边能建一个公园,保留一片绿地。苏州河治理工程也可以建一个纪念园。因为苏州河的水质几代人注目,是上海人民共同的愿望,于是建议取名“梦清”,取梦想苏州河河水变清之意。工程2003年3月启动,2004年7月建成开园。2005年6月梦清馆建成。2008年6月公园提升改造为现在的上海首个环保主题公园。
梦清馆每年接待4万人次,梦清园则是60万人次,这里既是国际文化交流基地,也是人们日常锻炼休闲放松身心的好去处。张馆长觉得,宣传力度还可以加大,让更多的人知道梦清馆和梦清园,认识苏州河治理的历史。所以张馆长总是很乐意接受中外媒体采访,认为好的东西就应该广为传播。我想这种自信也是基于河水清、梦成真的客观事实吧。
汇入黄浦江的苏州河。 摄影/张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