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瑢 绘图/李雨潇 编辑/罗婧奇
苏州河褪去的曾经
文/王 瑢 绘图/李雨潇 编辑/罗婧奇
黑暗中,高跟鞋嗑嗑作响。一个背影忽明忽暗,妖娆身形自远而近。女人独上阁楼。老式木制楼梯,每踩一脚,咯吱一响。女人的闺房要从下边往上钻。人从窄窄的楼梯小心探上去,面前出现一个一米见方的出口,再踏出去,是一个阁楼间。空间逼仄狭小,女人习惯地弯着腰,摸到床榻的一角,坐下,老虎窗外昏黄的夜,街上车稀人少,远远传来几声犬吠。啊,这夜!床头灯打开,留声机里音乐悠悠滑出来,是一首姚莉的原声唱《苏州河边》——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我挽着你/你挽着我/暗的街上来往走着……”
女人身体微微一颤,唇边漾起淡淡浅笑,疲惫的眸子深处,有几朵白玉兰缓缓盛开。枕头边躺着一把梳篦,著名的常州象牙质地,女人慢慢拿起来,一下一下,梳头。口中轻轻哼唱。唱给自己,唱给上海,也唱给苏州河。女人的眼前,镜头推远拉近,影像堆叠转换。远逝的青春,烁烁霓虹,鬓香似海,歌舞升平。啊,我的青春小鸟,你慢慢飞。一阵凉风吹过,鼻翼边丝丝腥甜,空气中充斥浑浊与潮湿,这是苏州河的气息。音乐声起伏低回,女声悠扬婉转,余音袅袅,女人口中喃喃不已,眼前白雾弥散,氤氲缭绕,终于轻轻一叹。
——这是电影镜头中,典型的老上海味道。
早前沪西这带,景象十分有趣。苏州河河湾紧靠铁路,一河一路,并列伸开,于江宁路桥开始同向并行,直到上游中山桥处分开。火车转头,跨越老铁桥,苏州河河水则转去周家桥北新泾一带。就此一拍两散,互不相干。
记忆不可靠,欲望无止休。我三岁时跟随母亲回上海看外婆,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了苏州河。苏州河给我的第一印象,与想象中天壤有别。整条河浜酱油汤色,恶臭扑鼻,污物四处,看不到船。偶尔河面上漂了几条鱼,肚皮翻白。
苏州河是黄浦江最大支流,原名吴淞江,具泄洪、排水、航运、灌溉等功能,是上海仅次于黄浦江的重要河道。苏州河(吴淞江)源于江苏太湖,向东流经江苏省吴江市、吴县、昆山市,进入上海,流经上海市境内青浦、嘉定、普陀、长宁、静安、闸北、虹口、黄浦等主要城区,横贯上海整个市区。它在上海外白渡桥处汇入黄浦江,全长125.2公里,上海市境内有53.1公里,其中入城河段约为20余公里。
对于居住在市中心的上海人来说,一过沪西苏州河,通通是郊区。母亲说,早前沪西这带,景象十分有趣。苏州河河湾紧靠铁路,一河一路,并列伸开,于江宁路桥开始同向并行,直到上游中山桥处分开。火车转头,跨越老铁桥,苏州河河水则转去周家桥北新泾一带。就此一拍两散,互不相干。
河床紧挨着铁道,中间高低错落,遍布民宅。铁道边沿路种满柳树杨树。若是乘火车,隔窗朝外看,成排的树木连成长长栅栏,飞速后倒,河里隐约有船。母亲说,这段沪杭铁路早已消亡,自然也就更难有人记得,当年它曾经怎样的跋扈嚣张。
说到水上人家,母亲笑了起来。早前家里穷,一天两三毛钱菜金,根本不够。怎么办?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想办法。偷偷翻出收藏的各色各式毛主席像章来,奔去苏州河边,朝着船里人大声喊,阿乡(当时上海人这么称呼生活在船上的人),阿乡,“大海”要吧。当时一枚“大海航行靠舵手”像章,可以换取满满一篮子菜,菜式任选,船上人家自留地里摘来的各样蔬菜,早早于船板上依次排开,等待岸上人来挑拣。
早前沪西淮海路一带,异域风采十分浓厚。西式洋房弄堂,商店教堂,母亲说,襄阳路教堂,临马路有两幅高大圣像,每逢入夜,亮起长明灯。街头行人稀少,圣人沉默,审视眼前这世界。若是起个大早,仔细听,会听到淮海路上有电车开来开去,铁轨摩擦声,当当铃声——早前车铃要靠脚踏。墨绿色方头车厢,铁栅栏推拉门,完全电影中模样。
母亲讲起她的童年趣事。有一次,她跟着外婆去看望居住于襄阳路附近的小嬢嬢,住了两夜。实在兴奋睡不着,早早爬起来,隔窗临街望出去,只见有人牵了一匹高头大洋马,卖马奶,马头上系了一只小铃铛。“叮铃叮铃”一阵响,车夫默默立在边上,根本不开口,左邻右舍不断有人端了个杯子走出来。母亲说到此处笑了。在小孩子眼里,位于长宁、普陀交界处的外婆家,跟长宁路北新泾地块相较,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才更像真正的上海。
十九世纪末,日资及民族资本在普陀一带苏州河沿岸投资建厂,形成“沪西工业园区”,以轻纺化工与粮食加工为主。直至改革开放前夕,这里依旧是上海最重要的老工业基地,纺织工业都集中于此。桥下停靠的大小航船与驳船上,若是太阳好,常见有乡下女人从挂满白霜的船篷下,拖出花红柳绿的被褥衣物,爬到岸上去晾晒,手脚麻利。船舱里则总有小孩在嚎哭。乡下最常见的那种土狗,精瘦,披了一身土黄皮毛,正站在狭窄的船舷边,迎风默默盯着远处对岸,仔细辨别另一个世界。
若是船主人恰好在吃饭,远远听见火车呜呜地开过来了,船上人四平八稳,照旧埋头吃饭。等火车开过,完全于岸边消失不见,才不经意地抬起头来轻轻一瞥。远处房顶上,彷如燃起一股白烟。岸上地皮震颤,这是火车临近征兆,但河水与船板丝毫不生动感,感受不到这种震荡,河床低陷,筑有防汛高墙,河与铁路间相隔有高低民居,简陋棚户,加之成排密集的树木,船上人根本看不到火车,只能靠听。听到声响,依靠声音辨别,是否有火车即将要来。
不熟悉的人,一定以为眼前出现3D效果镜头——火车奔腾呼啸,雄武彪悍一巨型怪物,劈头盖脸冲过来,压下来,眼看就要堤毁墙塌,闯进河里,船仰人翻。这只是错觉。船民心里安静笃定,知道自己正与此彪形大物举肩并列,需要的只是坐了等,沉默地吸烟。没一会儿,声音远去遁去,直至消失。
船与火车,并行或是相反,船永远是安静,沉默不语,冷眼旁观,因为心里早已知晓,火车终将变作屋顶上那一缕白烟。风吹烟散,世界恢复安宁。若是在夏夜,火车与驳船的汽笛声顺着南风,可送出十余里以外,进入北面每家敞开的窗户里。人们彼此各朝一边,沉沉睡去,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曾经极其熟悉的简洁线条,如今都已消失。这些桥梁原本都是裸露桥身,水泥的单纯朴素气质,是那个时代的腔调。现如今,桥已完全西化欧化,是人为努力建造出的一种所谓上海的“现代化味道”。
如今的苏州河两岸,工厂仓库或迁徙,或转型关闭,河道污染源消失,河水的确清澈不少。但老工厂老仓库统统不见,陆上、空中交通运输迅猛发展,昔日喧嚣的苏州河,忽然之间沉寂下来。
母亲曾带着外婆去久违的苏州河边故地重游,回家后俩人一直是沉默。母亲说,苏州河寂寞了。仿若风韵少妇锁于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安静引人忧伤。幸好河湾依旧在。母亲说,早前通往叶家宅的路有好几条,由江宁路桥过河下到桥底,一直往西去,途中原本要穿过大街小巷,曲曲弯弯,可见不同阶层百姓的真实人生,视角感触迥异。苏州河边,从外滩往西去,不同层面的生活图景,落差极大。整条苏州河就是一幅丰富的上海生活画卷。各个阶层的人居住于河的两岸,本埠上海风情,外埠淘金谋生,都从这里登陆上岸。
现在倒好,站到桥中央朝西远眺,熟悉景物,无非剩下那座消防塔,孤零零鹤立鸡群一般,矗立于南岸,有种突兀的哀伤。母亲无奈地笑笑,说,它大概已逾一甲子了。说起宝成桥和不远处的武宁路桥,母亲说,曾经极其熟悉的简洁线条,如今都已消失。这些桥梁原本都是裸露桥身,水泥的单纯朴素气质,是那个时代的腔调。现如今,桥已完全西化欧化,是人为努力建造出的一种所谓上海的“现代化味道”。据说西宫不久也将被拆除。那些本色小桥,湖岸景致,那些一直隐匿于静谧角落深处的水泥栏杆,都将跟随时代的喧嚣步伐,拆除或是淹没,大步朝前,那些历史影像与古老文字,如鲐背之年,苟延残喘,终于有一天彻底消失不见。母亲说着叹气,图画景象可以抹去,记忆是否也可以完全遗忘?历史若能重新洗牌,多年后的上海,会是什么样?
想起有一次,我专门从西边武宁路桥沿河岸,转至东边外白渡桥,慢悠悠荡了一遍。我只在河南路桥附近的河面上,看到有几艘运沙船。整条水域宁静背景的身后,是两岸拔地凌空的高楼,钢筋森林热闹非凡。公路已基本贯通,特别是北岸,有些路段搞起大大小小绿化带或是人造小公园。今天的苏州河两岸,俨然成为最适宜土豪们居住的黄金地段。那日偶遇一位老阿婆,聊到眼前苏州河。阿婆说,老母鸡变鸭,现在苏州河清爽得好像塞纳河畔。中远两湾城那里,阿婆手一指,说,梦清园边(梦清园是特地为纪念苏州河水质的改变而建)、昌化路桥这一块,早前的三湾一弄旧址,如今风景如画,旅游局专设“苏州河游轮”,专门做苏州河游览船生意,拿上海话讲,就是“不要太老卵(厉害)噢”。
阿婆说到此处,语气忽然一低,叹气,几年前苏州河游轮重新复航,媒体高度关注,宣传热烈,很可惜,游轮项目一直处于游客稀少、长期亏损的尴尬境地。阿婆边说边摇头,2000年,苏州河经历大幅度改造,河水变清,河面也从此变空变宽。但两岸景色单调,除了悬崖一样的高楼,还有啥可看?
阿婆说起自己年轻时,在一家福利加工厂做过一段时间。工厂在苏州河边上的长安路梅园路附近,主要做一些五金配件加工。工人群体特殊,通通非聋即哑,残疾人士,每逢下班,盲人成群结队,由聋哑工友各自结伴,手中竹杆边走边探,脚步踉跄,但人人脸上喜笑颜开。阿婆哈哈笑起来,说,恒丰路上扬子木材厂的后门,正对苏州河,沿河一段为该厂原木码头,河中绵延足足几百米,常年漂浮直径不少于五六十公分的原木,有的甚至超过一米,木头在水中长久浸泡,木质发酵,表面生出厚厚绿色藓苔,空气中常年散发一种类似酒精酸腐气味,味道极浓。经常见有胆子大的顽童,于湿滑漂浮着的原木之上跳跃穿行,说是在练“童子轻功”。这着实令码头上正在作业的工人师傅头痛棘手,但具体的防范措施,无非是远远地大声警告呵斥一番。
也许再过许多年,苏州河沿岸还将重新建起无数小码头来,做旧如新。或许重新恢复每天多班次的快船慢船,发往东西南北各地。苏州河岸上岸下,又将重现几个世纪以前的喧嚣。熟悉的面孔场景,熟悉的码头,熟悉的酒吧茶座露天咖啡厅,不时有等船的客人在此小憩。
苏州河七桥,由东往西排列是:长寿桥,昌化桥,江宁桥,西康桥,宝成桥,武宁桥,中山桥。沪西苏州河连续几个河湾,南岸北岸因为河湾曲折呈现出孤岛般的左岸右岸。这是城市的另一面。这一带的积累,都是寂寥厂房,洋灰的色彩在时光中慢慢走成温柔与和顺。
母亲说她最喜欢宝成桥。十几年前,华灯初上时分走上这座人行小桥。往西边看,武宁路桥车水马龙。往东边看,河道拐弯处,可以听到船在前面鸣号,但是看不见船。有时拐弯处会突然冒出来一条船,大马力拖轮,后面拉着七八个驳船,船头高高翘起,髯口一般劈波斩浪,携带柴油引擎的巨大轰鸣,缓缓开过来。眼睛从眺望改为观望,最后成为俯瞰。看着这些船只慢慢穿越脚下宝成桥。
站在桥上,北面是红色砖墙老厂房,那时的工厂已经走入没落。南面叶家宅。若是居住于桥南的人家,夜饭早早吃好,家门对面小饭店里人头攒动。油烟机卖力地轰轰作响,戏入高潮。隔壁谁家传来哗啦哗啦声,正在洗牌,耳边响起一阵淮扬小调,一抑一扬,完全本埠唱腔。牙膏厂的味道从南面随风飘来,甜的引人发腻。若是刮西风,就是三官堂桥堍造纸厂的刺鼻纸浆味。西康路桥上此时正是闹猛时间。夜市刚刚开始。此地无人看管,常年堆聚摆摊小贩。天色渐渐暗下来,苏州河水彷如凝结。远看那些灯火如豆,凝滞不动的船家,在夜色之中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更加微弱,终于消失在两岸的石壁之间。又是一天。
许多没来得及入画的沪西苏州河,沧桑褪尽,曾经多么熟悉的风景,都已朝东逝去,无可回首。苏州河上的桥,最有特色就是人行桥。想到卞之琳的那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如今每一座桥通通焕然一新,老房子通通拆个精光,陈旧痕迹通通连根拔除。
也许再过许多年,苏州河沿岸还将重新建起无数小码头来,做旧如新。或许重新恢复每天多班次的快船慢船,发往东西南北各地。沿岸这些人工定制打造的土豪金桥体,在多年以后是否会变得突兀而滑稽?于是再次被推翻。苏州河岸上岸下,又将重现几个世纪以前的喧嚣。熟悉的面孔场景,熟悉的码头,熟悉的酒吧茶座露天咖啡厅,不时有等船的客人在此小憩。
如今这些河岸风景,印刷品一般毫无生机。船如过江之鲫。豪华游船在人为刻意努力下,变得慢下来。船形仿造几百年前模型打造,设备先进,环保设施更加缜密周全,但引擎变慢是人为努力营造出来的一种回首腔调,这倒是如今魔都人民人人喜爱的生活节奏,是一种高消费奢侈品。想想一个多世纪前,行船都是慢船。因为要到达水网密布的江南各地,去往大小码头,但凡听见岸上有人喊,船就一停,完全私人所有,上下极为方便,想快也快不了。想到丰子恺先生进城,小船舱里摆一只木头小台,一卷书,一包豆腐干,一碟花生瓜子,再来一壶茶。于当代上海人而言,只能三五一伙,或独自一人,从脚下水声中仔细聆听揣摩,这是现代人久违的享受。
岸边灯火摇曳,船慢慢,慢慢,开出苏州河,开走了,开远了。此刻正值春光无限大好时节,有船客新鲜难耐,天边才现出微微鱼肚白来,他悄悄踏上甲板,眼前一片红蓼黄芦白浪,对岸桃花油菜花大开特开。他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排小小玻璃窗里,露出不少脑袋来,瞪大着眼睛正朝外努力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