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遥亭
1
去年回了一趟老家,没想到村边上的小学校里竟然空无一人,变成了一个养猪场。久未还乡的思念之情陡然问滑进了失落。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经办这个养猪场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堂弟。这样一来,我的无奈里又掺了一层难言的苍凉。
2
堂弟小我两岁,小学三年级时就辍学回家了。不是大伯他们家条件不好,而是堂弟打小就不爱念书。他早早回家逍遥了一阵子,刚好赶上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了。堂弟可以帮大人干点农活。后来,堂弟20刚出头就早早娶妻生子了。虽说文化程度不怎么高,他却是一个实干性很强的精明人。先养猪后放羊挣了一点钱,率先在村子里盖起了楼板房,买了手扶拖拉机,着实风光了一阵子,而且还当了一年半载的生产队副队长。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了。由于堂弟早我结婚,孩子自然比我们家儿女大了几岁。以至于村里许多人误以为堂弟是我的堂哥,而我反倒成了他的堂弟。
堂弟后来走了一段背运。
先是他开着手扶拖拉机在麦场上碾场时,不小心撞死了村里的一个哑巴,只好赔了人家一笔钱了事。后来,他带着老婆去了江西一个小工厂打了几年工。家里的田亩交给了大伯大妈他们经管着。
在一次工休期间,堂弟与工友们聊天时发生了口舌之争,人家看他势单力薄,就大大咧咧地骂了他几句。刚与弟媳吵完架的堂弟心情本来就不好,烦乱之时又遇上了别人的奚落与捉弄。陕西愣娃的火气一上来就抄起手边的螺纹钢砸了上去,那人的肩胛骨立刻就碎裂开了。小工厂自然是捂不住的,公安局一插手,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批捕,法院给判了两年半有期徒刑,再加上民事赔偿又损失了不少钱。堂弟刑满释放回家时,我去了县城做事,彼此很少见面。再后来,我们全家远去新疆,更是难得见面了。这期间,大伯已经病故。
一年冬天,岳父去世时,我回家奔丧。猛然间见到大妈一面,她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腰身佝偻,举步蹒跚。岁月的刀口锋利逼人,削蚀了春秋,敲打着冬夏。那个原先精明利落的大妈已是憔悴不堪了。堂弟难以管教的儿子(返乡上学)与我十分陌生,堂弟又不在眼前,家里的境况很是凄惶。
一老一少尴尬相处的现状真是令人堪忧。
如今,堂弟总算回到了家门口。他在村里怎么折腾都行,大妈的晚景起码有个照应了。多年实行计划生育以后,村子里的人口数量急剧下降,大多数青壮年外出务工了,条件好的把孩子也带走了。村里的小学生越来越少,无法再留住老师了,只好撤到以前大队部(现在叫村委会)所在村子里的完全小学去上学了。有的人家为了小孩上学方便起见,干脆把娃娃转学到亲戚家去了。村里的(初级)小学校日渐冷落下来,实在没有什么用途了。十多亩地那么大的院子老是闲空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有人就想着做何安排,堂弟干脆就把小学校承包了下来。院子里种上些油菜玉米什么的,教室干脆当作猪圈了。我看见他的摩托车停放在猪圈(教室)门前,进去看看攀谈的心情一下子没有了。说是堂弟废了小学校似乎有点不妥,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说法来弥补心情的失落。堂弟,学校,教室,猪圈拉扯在一起,让人感情上闹别扭,思想上纠结着,还是绕门而过罢了。
现实如此,偶尔回乡省亲,我这个漂泊多年的游子又能怎么着?
3
空落的不只是村边上的小学校,紧挨公路边上盖了一些小平房。乡村人烟渐次稀少,许多房子人去屋空,村舍间夹杂着不少荒废的院落。一种空心村的恍惚感冷飕飕地袭击着我的思绪,几只陌生的燕雀扑棱一下掠过姚老三家的屋檐树梢。早些时的小伙伴们差不多都是人到中年了,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他们还是小时候那样嘻嘻哈哈蹦足达撒欢。我们写生字组词造句的影像活灵活现,女生们背诵乘法口诀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可笑又缠绵。多年的儿女柔情与琅琅书声全让猪仔的哼唧以及猪粪尿液给湮没掉了。压抑得我的心口木木地痛。
人到中秋,孤叶飘零。
身边的儿女对于乡场上的麦秸垛、鸡群、小狗和牛羊充满了好奇。他们并不明白我如此近距离地参观曾经念过书的小学校时的悲凉心情。他们似在观看一件似是而非的遗址或物件,我不知他们眼里看到的到底是好奇,是无言,是不解,或是漠然。
时间真是一个可怕至极的操盘手,活生生把一个人拒在昨年的门槛外。小学校原先的旧式木门回归何处,风知道吧?我的启蒙时代,我的《学习雷锋好榜样》,《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的儿童时代,我的红领巾,全都埋没在了猪圈里的粪土中。想到这里,我对于堂弟甚至有些莫名的怨恨。堂弟虽然念书不多,但是,他的确是个善于折腾的人,一个不甘贫穷寂寞安于现状的人。尽管他也多年游历江湖,风吹雨打,日子过得还不错,只是他的社会生活仍是局限于急功近利式的自我敛财,他的发家致富囿于他有限的狭窄视野。我没有指望一个小学尚未毕业的堂弟大有作为,只要他们一家安稳幸福就好。
4
空气越来越稀薄,村里念书的小学生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一个吃派饭的男教师了。
高中毕业之后,我曾经与那个寂寞的民办教师做伴同住过一个学期。小学校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别的图书。冬天的夜晚孤寂而漫长,十来本作业很快就批改完了。火炕热乎极了,非常适宜于人与人之间质朴的交流。睡觉之前有一段细长而虚弱的时间难以打发掉,我们就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瞎吹聊天。民办教师用筷子插在馍馍中间反复在小电炉上转动着,烤热一层吃掉一层。他幽默地说:“我们权当是在看电视呗。”他的幽默里含着一丝淡远的苦涩。我有时不在,批改完作业之后,他只好一个人听上一会收音机解闷。直到睡意袭来,半躺在炕头就睡着了,桌子上的收音机还在哇哩哇啦地乱响。
冬天的早晨,我们还在余温尚存的热炕上贪睡时,村里仅有的十来个小学生就开始在空阔的教室里背唐诗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在读着:“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我和民办教师听到这里,不好意思再继续睡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自嘲说:“我这个唯一的园丁还没有起床,花朵们就在雪地里独自开放了。”他的言语里浸透了几滴无奈而失望的气息。
房门刚一打开,就有一个鼻涕滴流的小男生站在眼前报告说:“老师,就是,就是小毛他骂我。”民办教师顺口说道:“看你那熊样,你再骂上他一句不就完了吗。”我听了之后坐在炕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小男生眼里装满了无奈。
或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定数吧。
最后一个民办教师离开之后,小学校就彻底荒芜了。没有了师生的学校不成为养猪场又能怎样?即使堂弟不去承包作为养猪场,无非就是被另外一个人耕种收获罢了。学生走了,学校没了,总不能让那片地也荒着吧?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呀。小学校便成了我精神上的素描遗址,珍藏在远行者满是风霜的行囊。
在整个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乡村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一个个乡村少年漂泊城市,孤零零的乡村文化正在凋落。村里人的生活虽然不再贫穷,但是,乡村蕴含的那种韵味却日益单薄。
前几天与大哥他们通电话时得知,我们上万人的乡镇现在仅有一所中心小学和乡镇初中了。山路荒芜,小河无语。昔日乡村校园里清澈响亮的读书声日渐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