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在一间茅草小楼的窗后,几个持枪村民透过凄厉雨帘,注视百米开外一队行进在泥泞中的日本军人。草楼搭建在村内核心位置村公所的屋顶,为葛庄最高建筑,目及整个村庄及方圆数里空旷田野,恰似一个瞭望塔,亦为村武装指挥中心。屋内集中了大量枪支弹药,一根空心竹竿连通地下,构成联络线路四通八达。
乌云低沉,雷电撕裂着灰暗的雨幕,使得天地浑浊,泥泞不堪,日军革履及马拉辎重所及之处似铁犁翻滚一片狼藉。日军步步逼近,面对屯粮藏女的村庄,必将包围和扫荡一以贯之,不过,今晨他们的行踪却有些诡异,荷枪实弹的队伍无视狗吠及一头来不及躲藏的耕牛,擦着村头篱笆,沿庵邵县方向无声无息缓慢前行。狗难移食粪之性,唯一的解释,是已对洗劫数次的破败村落心生厌倦,想必另有大财前往劫掠。
村民正值青壮年,有男有女,均为葛庄骨干民兵,他们穿戴杂乱武器简陋,好似一支了无戒律之团体,但并非乌合之众,群体中夹杂着一个身着土灰色制式军服的廖姓军人,此人原为国民党第54军108师作战部参谋,前月秃沟岭之役中弹负伤,溃败部队途径葛庄驻此养伤,除他之外,地道内尚卧有十几个重伤员。撤离时,部队留下药物电台及一名兼管报务的卫生员。村民饱受日军之苦,对抗日伤员无微不至。廖参谋伤势较轻,短时得以恢复,休闲时兼做一些民兵培训等事宜,无形中他统领了葛庄这支简陋武装。
此时此刻,廖参谋道:“传我命令,准备战斗。”旁人对了竹筒压低嗓门重复此话,将指令传遍村庄。百余民兵众目一处——廖参谋抬起的左手。一场殊死之战在即。不过,仅凭几条老枪土雷,触碰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悍匪蛮寇,无疑以卵击石。村民应理智面对才是。实则非也,武力虽然悬殊,但葛庄的房上地下四通八达自有攻守防身之道,毫无后顾之忧,加之廖参谋身经百战勇谋兼备,怎会打无把握之仗呢?更重要的是,弓在弦上杀已成局,那种飞蛾扑火物我皆忘,宇宙皆系于指端的感觉,只怕是谁也拦不住了。
时间在凝固,村民屏住呼吸眼内充血,只等敌人进入伏击圈,廖参谋左手落下,彼此的生命都将遵循死亡规则,交给这血与火的秋雨之晨随意主宰吧……
然而,廖参谋高高抬起的手,却迟迟落不下去,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同时也看到了什么。
他举起望远镜透过雨幕,发现走在军队前方的那面旗帜有些怪诞,虽然它依旧高举,但那轮标志性的饱蘸无辜之血的红球不知滑落到了哪里,浸透雨水的布面时而沉重一展,陡显一片空洞的苍白。干净了许多的旗帜,已然成为一块葬前铺展开来的尸衣,欲包裹一个罪人在那行将就木的垂死之间。紧接着,隔着厚密的雨幕,队伍里,似有话筒的声音隐约传来,细听是一段话语生硬且文字考究的华语。
“……告华人之军政民各界:天皇下诏书结束此战,日本帝国将遵循波茨坦公告,在华各军停止交火,吾等途走理智之路,前往庵邵县支那军108师所地缴械投降。以下为皇军之条件:一、吾等将摒弃黩武,无意再奴役华民辱其国家。二、凡途经各地,准予放手通行,切忌武力干扰两国言和之大举。三、日中间将永久剔除仇恨,安置和平正义之新秩序……
廖参谋的手僵硬了足有一分钟,最后缓缓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他放下望远镜抓下军帽,露出一圈渗着酱色血渍的绷带。
众人看廖参谋,不知何意。也不知鬼子呜呜呀呀说些啥。
军人紧绷的面孔充满疑惑:“投降了?”他这样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后,匆忙对竹筒喊话:“秦岚,秦岚,向师部发电,现有日军数十人举白旗途径葛庄,询问,日军投降是否有诈。我等或受降或歼之?请予指示。”
一个女声传上来:“秦岚明白!”秦岚是兼任报务的女卫生员。
廖参谋命令大家:“摘下手雷拉环,子弹退堂。待命。”
听到这话,民兵们惊愕,泥塑一般看着他。这不可理喻的命令正在破坏一个完美的复仇结局。
廖参谋无视村民疑惑,掏出一支烟。
队长葛传宝冲到军人跟前焦躁道:“廖参谋,再不打,狗日的就走远了。”
“等上级指示。”军人划着火柴点烟。此刻,他应该想到,一个军官和村民之间的思想境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可避免地导致他与这支地方武装产生矛盾。
“啥?打鬼子还要等上级指示?他们杀咱,指示过谁?”所有民兵齐刷刷看过来。
军人摘下胸前望远镜:“你看看吧,他们已经举白旗投降了。”
“俺看见了!”二奎推开望远镜,“他们欠葛庄的人命,小白旗一举全部勾销?”
“不能!”众人异口同声。
双方争执不下,只见报务员从地下一路跑上来,站在廖参谋面前行礼:“师部来电。”将一张纸递上去。报务员脸庞洁白小巧清秀。帽徽武装带佩戴规整,英姿飒爽。廖参谋挥手道:“念给大家听。”
报务员念道:今,民国34年8月15日为日军投降日,故秋田刚作中队、本武一郎小队及松山小队,分别从陇海、冀豫等铁路沿线住地,前往驻庵邵县108师举行受降仪式,望请各路地方武装一律准予放行。违命者惩处……”
廖参谋接过电报稿,高举在手,兴奋道:“同志们,鬼子完蛋了。抗战胜利了,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把日本人打败了。”他戴上军帽,入枪在套,又拽了拽军服,乍起胳膊欲做欢呼状:“我们胜利了。”
然而并没有人迎合他。所有民兵都没有放下手里的枪,他们在葛传宝和军人之间来回观望,迷惘和抵触笼罩着空气。
葛传宝脸色铁青,一把抓过那张电报稿,颠来倒去地看,他不识字,狗看星星一片明。他盯着廖参谋手指窗外大声咆哮:“明明敌人就在眼前,人家有枪有炮嚣张得很,怎么能说我们胜利了呢?这破白旗一举能把葛庄的冤仇雪恨一笔勾销了,村里的地道白挖了,手里的枪成了烧火棍?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葛传宝双眼瞪如铜铃,“就算是投降,他也应该向我们投降,跑到那么老远去投什么降?”
“对对,走,把他们拦住,把武器交给咱。”有人大声说。
廖参谋一震,他有些低估这个地方武装的斗志:“同志们,不要胡来,日本人是向国民政府投降,咱们代表不了,凡事都要讲究原则……”
“原则是个啥东西?俺不懂,俺只知道杀人要偿命,现在这些恶魔战败了,不给咱们低头认罪,还能给谁?你说!……”
“传宝说得对!”大家异口同声,都觉得这个国民党军官胳膊肘子外拐不可理喻,一个民兵说:“俺老婆俺妹被他们先奸后杀,这仇不报俺死不瞑目……”
另一个民兵也说:“他们封俺家的门,点火烧,全家老小烧死在里边……”
廖参谋明显感到这控诉声讨阵势越来越疯狂,他无奈地长叹一声,难道就让仇恨的波涛狂奔而去?不行,既然上级已做出指示就要严格执行命令,作为军人,哪怕掉脑袋也要阻止这一鲁莽行为:“同志们,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日寇为非作歹必将严惩,但是凡事要顾全大局,要按常规出牌,不能只顾个人恩怨坏了国家大事,邪恶者终将严惩,请相信国民政府,一定会做出公正处置,将禽兽绳之以法。奉劝大家理智行事……”
“你这些大道理俺们听不懂。”葛传宝的耐心已到了极限,“我只知道杀人偿命,以牙还牙,投不投降是他们的事,打不打是我的事!”
“传宝哥,再不下令,鬼子就要走远了。”一个民兵焦急大喊。
葛传宝大声道:“弟兄们!都听我的指挥!抄家伙跟鬼子干”
“干,干!”民兵再次举枪。
千钧一发,廖参谋拔出枪来大声道:“葛传宝,你若敢抗命不尊,贻误时政,国法不容!”
大家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你少来这一套!”葛传宝道,“俺们不是国民党的队伍,这里的人听我的。”
“放肆!”廖参谋大声道,“谁要只讲个人恩怨坏了国事。我就地正法!”
葛传宝上前一步,哗一下扯开衣服,露出铜色胸膛:“姓廖的,开抢。早就听说你们国民党不抗日,勾结鬼子争地盘打内战,我还不太信,现在我信了。原来你们都跟日本人一个鼻孔出气。你开枪吧,你敢开第一枪,我的人会把你打成筛子,还有地道理的那些伤员,你们都不是什么好棒子。”
廖参谋环视,只见屋里十几个民兵的枪都对着他,他举枪的手有些发抖。火拼欲发之际,报务员秦岚一步横在对峙中间,用身子挡住廖参谋并压下他手里的枪,大声道:“乡亲们,打鬼子天经地义,放过眼前的仇^怎对得起咱死去的亲人?可是,我们还没有打一枪自己先干上了,日本人又会笑我们无能,支那人只会窝里斗,我看他们说得没错。传宝,你不是个粗人,智勇双全,从我见到你那天就很崇敬你,我不能向你表白,只因抗战没有结束你我生死未卜。如今抗战胜利了,天下太平了,好日子等着我们,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愿再看到活着的人死在和平年代,珍惜生命吧,不要再打了……”
有人放下了枪。看一眼窗外,日军在雨中若隐若现。已走出射程以外,一切都似乎归于平静。
女报务员一番话把葛传宝的温度降了下来,自从这个女兵来到葛庄,莫名的冲动隐约牵制了他,她和村里农妇完全两样,肤白清新,身上没有异味却散发着诱人的体香,军装和武装带衬得腰细胸厚。她给伤员注射药剂发报写字都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女兵太神奇太美丽。几日前,廖参谋麦场练兵,他钻进地道一把抱住她,把那柔软的身体摁在一块草甸上,女兵没有喊,伤员们醒着身边都有枪,她给他留的不是面子是命,女人的无声给了他勇气。忽然,他觉得有个硬东西顶在胸上:“起来,不要逼我。”女兵的手枪让他猛然清醒,这里不是她一个人,除了伤员还有廖参谋,一想到那个英俊清瘦男人,他的心就死了。此时,她说什么?她说她崇敬他,不能向他表白,只因抗战没有结束,你我生死未卜,现在,战争结束了,难道她就可以是他的女人了?
兴奋的神经在葛传宝的脸上跳动,他把匣枪插进裤腰里,这仗不打也罢。打仗要死人,一旦打起来,这一屋人还能剩几个?女兵是神,一线之隔的天堂和地狱,竟被她清晰划开,他轻飘飘地走到秦岚跟前:“秦小姐,刚才的话当真?”
秦岚平静道:“是的,我敬佩你,敢做敢为,你本应是块好钢,却欠锤炼。刚才,情急之中,我若不那样说,国家的大事可能会坏在你手里。”
葛传宝听着有点不对味,还来不及回神,廖参谋背手走过来,悻然道:“葛传宝,我们国军队伍很缺像你这样的硬汉,不过,你不要以为手里有几条枪,就可以为所欲为……”
军人话尚未说透,窗户口有人喊:“鬼子在村口停下了,他们要进村!”
廖参谋疾步窗前,举望远镜查看,只见三个日本骑兵朝葛庄方向奔来:“应该是探查部队。他们的炮车陷到泥里了。”廖参谋命令:“继续观察,不许开枪。秦岚!”
女报务员应声到。“向师部发电,情况有变,不知何故日军进入葛庄,如果时机允许,是否由我暂作代表接受他们投降,手续补办。”
“是!”报务员应声走下木梯。
日军倒背步枪似乎毫不设防,两人下马后走进大院,一个仍留在院外,似有一个婴儿哭闹,哭声来自院外那匹白马的背上,马鞍上竟是个女人,她身披雨衣,却裹不住怀里暴露在雨天中的红色襁褓。
军官站起身,英俊的脸上露出一副王者的微笑,他整理着军容和思路里几句简短日语,正准备喊话,突然,身旁一声枪响,院内一个日军应声倒地,廖参谋一惊,大怒:“谁在开枪!”然而他话音刚落,日本兵还击,廖参谋胸部中弹,仰面倒下,他倒在身后葛传宝的怀里,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要打女人……”
日本陆军奈良联队新任第一中队长秋田刚作,驻扎于济太铁路冀北晋中丘陵一带,其职为清除周边隐患,守护铁路畅通。该队前任松本太雄去年被国军108师某部击毙,此人生前对周边村落轮番劫掠,野火烧不尽,地方抵抗越演越烈。抗者多于葛庄集结,松本数次讨伐清剿,所捕抗属施以株连绝杀,尸横遍野。松本暴行激怒国民,国军108师与之在秃沟岭决一死战,欲铲除盘踞晋鲁铁路之恶魔。而此路段为日军侵华咽喉要地,日军调优势兵力重创108师,重筑堡垒。阳春三月,秋田刚作临危继任。
就任前,秋田供职于日后勤军需保障部,职务为物需科长,上尉军衔。因少年曾随父在华经商,通华语,故有商业才识,故委其借商贾之名渗入津沪鲁码头沿线,疏通中国复杂的军商信息渠道,以达到日本广而深远的劫掠目的。秋田公开身份为南洋商人,整日西装革履混迹于商界各业。在旁人看来,此人不仅相貌俊朗,处事严谨低调且有反日倾向,一时博得胶东进步商家信赖。期间结识某师范在校薛姓女生。本意仅止于寻欢作乐,几次接触,孰料此女娴淑静雅姿色优美,尚通中西文化晓知天地文理,讲一口流利日语。这在崇尚礼仪的日本亦为少见,秋田乃人骨肉身不禁动容,他已三十有二,一旦错过必悔终身,决意娶之为妻。女子不知其真实身份,亦坠入爱河。其父为东北皮商,若与南洋商子连理奈何良缘而不为?欣然应允。战争总是要结束的,凡俗人间最终要归于衣食住行的买卖之中。父欲为女阔绰置办。“兵荒马乱,国民岌岌可危,一切从简吧。”秋田道。懂事的孩子,老父赞叹不已。实则有违军纪的秋田恐于张扬招引灾祸。
1944年,晋冀陇海各铁路沿线日军,在中国军队及地方武装轮番袭扰下溃不成军,军需物资短缺,兵源严重不足,前线部队已抽调不出干部补充后方部队。
秋田刚作接上级调任命令时,薛素珍已身怀六甲。某日,这个数周不着家的男子突然回来,以日军将空袭该城为由把薛带上火车。行至深夜,两人在一个无名小站下车,这夜,素珍被他拽着,磕磕碰碰进入一个有士兵把守的营地,心疑,莫非丈夫做着军火生意?孰料她已稀里糊涂进入日统区域。黑暗中,她在一幢无灯无窗古怪的楼房里住下。
清晨,阳光从房屋四周奇怪的洞子里射进来。一个腰挎武士刀的日本军官站在薛素珍面前,细认却是丈夫,误为其在演戏,但在他身后,居然有手捧礼物的日本士兵列队前来道喜。她顿感眩晕,世界一片漆黑。一直睡在身边的俊朗男子竟然是一个日本军官,那双握刀的手,一面抚摸她无瑕的肢体,另一面却在屠杀无辜民族,而她却浑然不觉于弥天谎言之中,荒唐至极。立刻,她以一种纯粹的民族立场瞬间构成了天然壁垒。
“这是哪里?”她咬牙怒问。
秋田挥手叫士兵退下。警告她从今往后用日语说话。“闭嘴。”她顺手抓起果盘里一把水果刀顶住自己的脖颈,“要么放我走,要么给我收尸,你选择。”
秋田道:“听我说完话,要走要留随你便。”
素珍胸脯起伏,刀刃已划破那白皙皮肤。
秋田笔直站立:“作为一个肩负天皇使命的军人,抛下一个支那女人本是我目前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你嫁了我,就是一个日本女人,她要产下日本人的孩子,身为父亲又怎么可以抛下他于战火连天而不顾?我想看到这个的孩子……”
素珍听不出此话到底还有多少真实成分,只觉得她不过一个产子机器。他身边不乏女人,完全可以另寻“工具”为什么要害她?婚后一年,除了他对身份的隐瞒,相信他应该是爱她的,可是,面对眼前这身充满血腥的日本军服,她还能相信什么呢?她不能再与他同居一室。行李尚在身边,她哗啦起身,提箱夺门,却被秋田挥臂击倒在榻榻米上,他面孔坚硬如冰,语言似铁:“中国有句俗语,嫁狗随狗,这是你的命。”他扔过一套质地华丽的丝绸和服:“把它穿上。”秋田提刀走到楼口,背对她道:“孩子是大和民族的种,好好照顾他。”随后他锁住下楼通道。悲情绝望加之被秋田剧烈一击,她肚子开始疼痛。这夜,孩子提前出世了。她想先掐死他然后衣带自缢,但是天然注入母性骨髓里的动物之爱,让她那即便掺杂了诸多恶臭的身体依旧柔弱无力,爱意绵绵。
婴儿过早出世和精神摧残,导致她丧失哺育能力。每天早晨,秋田会派人把早餐和牛奶送到,她能感到,秋田在用心爱这个孩子。他一定抢夺了平民耕牛,总能听到楼下一头失犊母牛翘首悲哞。他们依旧同床共枕却水火难容,夫妻之事已成为强暴的主题,敷衍着生理的成功与失败。人非草木,野兽亦有护偶舐犊之性,她能感到,秋田在神圣虚无的效忠与妻子彻骨敌视之间,做着难以割舍的选择,他们殊途同归在各自的牢狱之中。
这是一个简式阁楼,没有门,楼层之间地板洞开,直梯式上下贯通。四壁洞孔没有玻璃和窗纸,它是用以搁置机枪的射孔,装满玉米的麻袋作为掩体置于射孔下。每天,她只能通过这些敞开的长方形洞孔面对外界。炮楼四周没有树木和粮田,厌恶而笨拙地呈现着铁网沟壑和枪炮,看上去永世长存。荒野的风穿孔而入迂回缠绕,演奏出地狱般各样的音响,声似裂帛或宛如寡妇哭夜,或轰鸣如洪钟大吕。玉米引来成群的老鼠昼夜肆虐,断续无常,似鬼撕魔斗,她时常听到楼下士兵夜里突然惊起,进行人鼠大战……
房间为松本生前所住,榻榻米污浊不堪,满是女性污渍印证着奸淫无度的罪恶。除了大批抢夺来的古器字画,尚有一部收音机,这是她通晓外界的唯一渠道,盟军不断胜利的新闻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通过曲艺波段,感知自己尚未丧失情感本能,周信芳每每唱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轮阴阳入反掌保定乾坤……”她泪水涟涟。
为了能够获得方便的出入,她不得不穿上和服,月蓝底白樱花宽袖对襟的绸缎长装,无论怎么穿,总与这个中国女人的肌肤似水火相悖不得兼容。她和孩子被允许每周有一次走出室外的时间,才知道她住在一个高达数十米的梯形建筑里,一二层为五十多位士兵的寝息室,三层为机枪和火炮阵地,四层为她和秋田住所,楼顶是瞭望塔,一杆太阳旗迎风招展。室外的空气同样弥漫着一股阴魂不散的尸臭。
她懂得户枢不蠹的道理,她要逃跑。她曾围着碉堡绕了一圈,四周均挖着十几米深的堑壕并灌了足够行船的水。在一个大坑,她看到了一大堆尸体,乃腐臭之源。尸体腐烂衣服尚在,均为本地的平民男女。她似乎明白堡内为什么会有成群的老鼠,这些死于无辜的孤魂野鬼日日夜夜游荡于此,找不到仇恨的归宿,便做了老鼠奔涌在日本营地的各个角落,演绎着不死的战斗精神和不懈的生命传递。既然是人鬼杂居,便有被鬼扑上身的,士兵们斩杀不尽的恐怖,无头无序的战争和愁水愁风的思乡,时常令他们哀嚎哭诉招魂吟唱:“……身葬异域,魂返清乡,樱花开时我丧命,痛留孤母哭儿君……”
逃是逃不掉了,但脑子里会出现两个飞上蓝天画面:她抱起孩子登上瞭望台,以飞翔的姿势融入天堂;另一个画面,她兢兢业业地做一个猎手,将猎物和她一起送上蓝天。她选择了后者。放风时她发现,弹药库在地下室,士兵们有时会把枪支弹药放在床头。她告诫自己,想成就一件事,要胆大心细耐心等待。终于,她成功地将一枚手雷带到了自己的房间,但它的威力不足以让整个炮楼上天,只有将它放进地下室才会有升天的效果。这依旧需要耐心。然而,她并没有等到这一天,一切都结束了。
1945年8月15日,一个值得世界纪念的日子,所谓坚不可摧的日本帝国战败了,遵照日内瓦公约,在华日军要缴械于中华各级政府。此日,官兵上下捶胸顿足,悲痛欲绝,这并不单纯地意味着战争结束,这是日本朝野对民众的背叛,天皇的神圣被践踏,士兵被欺骗……悲痛之中,秋田举镜远远看见兄弟中队有士兵冲上楼顶纵身一跃。秋田是冷静的,对士兵说:“在没有接到上级指示时,一切都不可信。死很容易,神社之路无需早晚。倘若支那军设诈布局,如此赴死为天皇所不容。”长官言之在理,靖国神社祭祀英灵,愚蠢之鬼何以安哉?但尽管如此,军曹青川刚造依旧捂雷爆腹。触目惊心。
秋田刚作日夜厮守电台,却得不到上级丝毫消息。眼望旷野,秋雨肆虐,无线信号莫非遭受雷电阻挠?然而三楼收音机里分明唱得字正腔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熟通中文的他亦酷爱戏剧,马连良的《空城计》只搅得他更为惆怅。忽然,日本国歌《君之代》奏响,颓废士兵肃然默立,乐毕,只听得天皇那神圣而久远的疲惫之音穿越而来:
“……朕深鉴于世界之大势于帝国之现状,欲以非常之措置,收拾时局,兹告尔忠良臣民,朕已命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接受其联合公告,盖谋求帝国臣民之安宁,同享万帮共荣之乐,宜念举国一家子孙万代,确保神洲之不灭,任重而道远,固于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屈而降之,望尔等臣民善体朕意……”
裕仁天皇的声音喑哑孱弱却十分清晰,分明是有人把音量开到了极致。士兵依然伫立,非晕似静令人窒息,这静将是爆发前的酝酿和沉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灾难?士兵众人望着秋田,他对士兵说:“诸君,大日本帝国完了。或投降或玉碎,你们选择。做出选择前,搬出仓内所有炸药,做好爆破准备。”声音不大,如雷击电闪。说罢,他缓慢地拾阶上楼。他的身后,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死亡,自就职那天起他已做过多次设想,命运轮回终将魂系神社的门槛,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望。这是每个军人必须抵达安之若素的归宿,万想不到,铁心为之赴死的日本帝国竟然先他而去了,如此戏剧性的遭遇,让他欲哭无泪,欲死还休。
有士兵从他身边疯狂跑过,木质楼梯咚咚作响,他们要冲上楼顶,将鲜活的生命以飞翔的姿势赴死天国,这是必须的,身为败者,他们必须以生命的代价呈现效忠的纯粹。他一手提刀,另一只手一个一个解开军衣钮扣,死要有仪式感,跳楼饮弹实为下人之举,身为皇军士官富家弟子,横刀切腹方称得义士豪杰。死生之事不过黑夜与白天,死亡的味道恰恰是生的提携,日本人从没有谁对这个味道反感,这也许就是大和民族视天堂为死而后生的最后理解。
台阶上到三层是他卧室,他已将上身完全脱光,只需刀入坐于床上的身体就完事了。然而,行至木梯顶端,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异性气息,抬头,却见薛素珍表情平静地站在梯口,女人身上馨芳、和服及怀里的孩子骤然把他从死神那里狠狠回拽了一把,两天来甚嚣尘上的世界乱局,使他几乎把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女人高高俯视于他,他伸手将鱼贯而上众兵挡住,因为她堵住了他们赴死的去路。他陡然感到除了是一个殉道者外,还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她在欣赏丧家之犬的最后挣扎吗?不,在眼望她的一瞬间,他看到她眼内充盈着圣母的液体。
仅在几天几前,薛素珍依旧没有放弃她的计划,积攒在床下的手雷已多达数枚,她开始等待时机。收音机里,国军捷报频传,日军如秋日飞蝗,士兵时而吟曲思乡的情怀不时会把她带出仇恨之外:“……背朝你走吧,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回忆那年春天,我和你独自的夜晚,一边走一边哭,我和你独自的夜晚,我的奈良,我的亲人……
原来日兵亦为爹妈生养之躯,都不过是战争机器上一小块将被磨损掉的铁屑,政治狂妄者们手里的棋子,同为工具,她的行为还有意义吗?犹疑之时,战争结束了,结束意味着悲剧不再重演,一切将重回起点。
女人开始说话,在说日语,字正腔圆:“诸君,你们应该知道,今天是母亲和妻儿最幸福的日子,因为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他们日夜思念的儿子,就要回来了。可是你置家人快乐和痛苦于不顾,仅为效法愚氓赴死,效忠?刚才天皇的话你们没有听到吗?‘谋求帝国臣民之安宁,同享万帮共荣之乐,宜念举国一家子孙万代,确保神洲之不灭……天皇是让他的臣民不再受创伤,同享共荣之乐才终止了战争,你们却要赴死,分明与天皇的意愿背道而驰,清醒吧,为了你们的家人,活着回去……”
秋田看着她,呆若泥塑,女人眼神那凛冽的温柔划破了黑暗,在他心上狠狠一跳。混沌的大脑霎时清澈。作为日本军人,秋田刚作确有别于他人之处,无论品德心智或军政格局多有自我所见,这与他熟通华语受纳儒学有些关系,使其在国内洗脑得不彻底。女人以她独到而深远的情感细腻和倔强不驯的粗粝劲儿,再一次给了他人的尊严,如果生命尚另有选择,面对美妻娇儿又为何要做鬼?想到此,内心不由喜极成泣,原来,多少次憧憬儿孙满堂颐养天年之梦想,仅在生死一瞬间。
众士兵亦如陶俑站满木梯。他转身道:“诸君,刚才天皇在说什么?‘倘若持续不降,不仅导致我民族灭亡,亦谈何帝国臣民之安宁,同享万帮共荣之乐,如斯,朕何以保证亿兆之赤子,亦为朕眷眷不忘………秋田刚作,突然张开双臂,纵情大喊:“天皇在保佑我们呀——!”众士兵感激涕零,抱头痛哭,高呼:“天皇万岁!万万岁——!”
电台终于发来上级命令:
电告,奈良联队之秋田刚作中队,携带所有武器辎重,整装速往庵邵县城,递交所有军备设施于中国国民党第64军108师。受降仪式将于落日前举行,路程一百余里,务必赶到,沿途不得有误。日陆军82旅团武田中村少将,手令。
刻不容缓,秋田迅速下达紧急行军命今。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落在士兵的雨衣上,铿锵作响。积水泥潭和模糊的视线使负载山炮和弹药的马车步履艰难,部队行进缓慢,雨水中混合着雷击的焦糊气味,似幽灵悄然涌动。薛素珍怀里的孩子在哭闹,裹着他的被褥被雨水浸透。行至葛庄,东野军曹请示,雨势迅猛,是否村边少时躲避?秋田勒马举镜扫视,村庄太安静,连狗都不叫一声,似有恶兆,耸耸鼻子,那焦糊气味似乎发源于此,众所周知,前任松本君曾在此欠下累累血债,乃一阴魂不散招引雷劈之地,继续前进。眼见就要将葛庄甩于身后,尚未及松一口气时,突然,天空一个炸雷,直惊得马匹纵身一跃,将身负的重型器械车轮拖进路边泥潭,尽管马匹被奋力抽打,重达两吨的山炮纹丝不动。队伍被迫停下,竭尽全力拖拽。
女人下马,站到秋田对面:“孩子被褥再不换,他挺不到目的地。”秋田掀开一角,婴儿瑟瑟发抖面色青紫。“去村里躲躲吧。”女人道。秋田短暂犹疑后点头,心想,一个带孩子的妇道人,村民又能怎样?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派两名士兵陪同,并将马拨给他们:“速去速回。”三人消失在雨雾中。白旗为此支队伍当下的政治态度,岂能随意放下,旗手为腾手掘泥,将旗插在炮镜上,这是队伍的制高点。
东野军曹为一健壮挺拔的男人,他手里牵着素珍的马,这是一匹白色东洋纯种马,很瘦,全身是泥。素珍穿着雨衣,怀里的孩子把她的体型撑得很肥大,只是在马颠簸时,她会腾出一只手扶住马鞍保持平衡,那手苍白如葱。她很少骑马,像是有些支撑不住了。进入村后,他们一个大门口停下,门楣写着村公所三个大字,是村里的行政中心。男人摘下头上一直压得很低的军帽,拾阶叩门,战争的结束似乎让这些军人回归到了人的本性。门没有锁,男人回头看一眼马鞍上的女人,女人点了一下头,士兵开门,他们走进院里。除了哗哗的雨声,无一丝人迹:“有人吗?”素珍微弱地喊。突然,一声枪响。女人身边一个士兵应声倒下。东野军曹抬头看到一个支那军人毫无遮拦地站在高处,迅速开枪……
枪声使忙于拖拽炮车的人马一惊,不祥之兆瞬间扼住他秋田的心。凭直觉,他断定这村落必有伏兵,只怕妻儿凶多吉少,后悔不该让她盲目进入。落日前他们必须到达百里之外的县城。受降仪式绝非一道简单程序,关乎日军真诚赎罪与否,确保求得宽大妻儿部下能够平安回国之大事,同时也显我大和民族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的高贵气节,所以“战机”贻误不得。然而道路湿滑却又节外生枝,两难境地的秋田,思量前后,最终命令队伍跑步进入村庄,也许,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错误的选择。
尚未进村,便远远看到两具尸体悬挂在一家大院的树上,军人的本能让他迅速进入作战状态,士兵立刻四散开来。这群疲惫不堪的丧家之犬,一旦临战,依旧是坐卧有序摆出有效战斗队形,毕竟是一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队伍。秋田私下张望,除两具士兵尸体,不见妻儿踪影。突然,有喊声从一高处的草楼里传过来:“松本队长,冤家路窄呀,你们杀我葛庄无辜平民,罪恶累累,仅凭一杆白旗就可洗尽罪过,不太容易吧?不过,你们不是要投降吗?很好,现在就请你们将所有武器全部交出,后退十米,举双手或抱头面壁于墙,保你们不死。”
寂静,只有凄厉雨声拍打着村庄的瓦片和树叶,两条很长的血带,从悬挂尸体的树下一直流到门外,秋田一阵难过,他们再也回不到日本了。这时传出女人的声音:“秋田,照他们说的去做。”素珍还活着。他吐出一口气,站立起来,高举双手,走到传出话音的草楼对面道:“贵村村民,我是秋田刚作,日本帝国战败了,我们正赶往庵邵县向当地政府缴械投降,此事关乎两国政治大事,中肯请求予以放行。我与贵村村民无冤无仇,愿你们网开一面,还我妻儿不死,我将永生报答。至于松本队长所犯罪行十恶不赦,日军责无旁贷,在此,我深深谢罪……”秋田双膝跪于雨水里。
“少废话,缴枪不杀。我只给你们半袋烟工夫,大雨天的,彼此都不好受。”
“不要逼我们,请放我妻儿下来。”秋田的忍耐似乎已至极限。
回答他的是几声擦身而过的枪响。进起泥沙飞溅在秋田身上,他身后,枪栓拉响一片:“不要开枪。全体列队。卸枪弹……”
士兵从各个角落陆续站出来,他们一字排开,将身上所有武器横放于院内。
几个民兵走下来,迅速将二十条机步枪以及手榴弹,肩扛手提全部拿走。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葛传宝叼着烟袋不紧不慢走下草楼,从一个满身披挂的民兵手里拿过一挺机枪,左右欣赏,拉开枪栓跳出一个金黄的子弹:“好枪,真是好枪。”他赞许道。然后,他在秋田队伍间来回走动,欣赏着淋成落汤鸡的残兵败将,他看得很仔细,把三十多个日本兵都挨个看了一遍,他就这样足足晃荡了五分钟,他非常享受这一过程。某种程度上讲,他很感谢那个日本兵打死了廖参谋,不然,哪里会轮到他展示大将气度?欣赏够了,他抬脚磕磕烟锅杆插到腰上,与皮带上的匣枪交相对应。这才跳到院里一个磨盘上,舒心地叹一口气:“真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呀,太君,往日的威风哪去了?你们烧杀掠抢,奸淫妇女,今天,我可以代表中国人民把你们统统枪毙。不过,既然你们讲规矩放下了屠刀,我们中国百姓也讲仁义。”他收住笑容,“可是放你们走,我又怎么对得起被你拉去修炮楼惨死在刺刀下的葛庄百姓呢?,我就弄不明白,抗战胜利了,你们白旗一举反倒有了活下来的理由了?唉……也太为难俺了,既然庵邵县的民国政府邀请你们去搞什么受降仪式,那你们就滚吧!”
但是秋田纹丝不动的站在雨水里:“把我妻儿放了,他们没有罪。”
葛传宝斩钉截铁:“不行,她是中国人。一个中国女人嫁了日本鬼子!你应该知道,我们中国人最恨汉奸,怎样处理她,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
“他们只是女人和孩子,没有罪。”秋田申辩。
葛传宝厉声喝道:“在我放你们之前,不要让我改变主意。”
这时,薛素珍在草楼喊:“秋田,不要管我,带上你的人快走。”
他站了足有一分钟,之后,他转身抬脚带着队伍向村外走去,他走得缓慢轻浮,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的部队跟在身后如一群幽灵在雨中飘荡。突然,一声枪响,直震得秋田刚作猛烈一颤,回身看到一件土黄色雨衣从草楼飘浮而下,接着又是一声枪响,他身边的士兵倒下……他面部开始变形,他大叫一声,开始率众奔跑,直到他们跑出村口,村民如梦初醒。密集的子弹倾泄过来,秋田的左右不断有士兵倒下,就像机器收获秋天的玉米那样撒下一路,他的大腿和肩部相继中弹,当他扑向那门依旧陷在泥泞里的山炮时,身边仅剩下两个人。
在这个阴霾密布的雨天,三个日本兵,不紧不慢地填弹、瞄准、发射,轰,轰,轰……一口气把百余发炮弹全部倾泻在仅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里。
经久不衰的枪炮声,把已经平静了的华北战场搅得硝烟四起,只引得中国军队重兵策马而来,将日军炮兵阵地团团围住。大雨在傍晚时停住,西天一轮红日刚钻出乌云,便落下山去,围兵见一面白旗插在炮身上无力飘荡。三个日本兵伤痕累累,他们竭力站立,向中国军队行礼,秋田取下武士刀双手捧上,像是在完整地呈现某种最后的仪式。然而,稠密的子弹射进他的身体,有些子弹落在打红了的炮筒上,迸发出黄色的光芒……
部队进入葛庄,村子几乎被夷为平地,无人生还。细听,炸塌的屋下似有孩子哭声,军人合力搬开废墟,哭声来自一个被炸死女人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