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锋
一
蒋勤勤来胜利小学支教已经一个星期了。
没来之前,听说过胜利小学的生源极差,但她还是没有想到能差到这种程度:一所学校里所有学生加起来还不及她们学校一个年段的孩子多!胜利大队属于郊区,可是从市区开车过来,要是不堵车,不过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城乡基本上连在一起。如果细看有什么分别的话,那就是乡里车少,人少。市里人挨人,车挤车。然而学校之间的差距却有如天壤!
蒋勤勤本不需要支教的。离婚的时候孙喻留给她的钱足够她花。自己今年才35岁,评高称、聘高称的事完全可以拖一拖,大可不必下这么大的决心来完成支教一年的硬杠。况且离婚是离婚,支教是支教,二者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是蒋勤勤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后,立即想到要去支教。就好像婚离了就必须得支教一样。她实在是受不了人们别有用心地嘘寒问暖,也不想逐一地向那些好心人解释她生不了孩子,孙喻是独生子,那么大的家业得有人继承。她也不好意思跟人家讲,她的好朋友、同学兼闺蜜占了她的凤凰窝。她走得坚决,谁劝也不好使。
这所小学总共才二十八位老师。蒋勤勤发现开学已经一周,老师们没有一次到齐过。不是这个有事儿,就是那个得病。蒋勤勤还发现,有一个老师根本就不上班,可能属于那种吃空饷的角色。蒋勤勤是局外人,不想过多地参与学校方面的事儿。只是当办公室里就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看着对面空着的桌子发呆。
桌子上摆着一大堆书。这些书都很特别。有《中国近代史》《世界小通史》《地理学知识》等等。蒋勤勤知道对面桌的人叫何山,是教小学品德的。校长安排她办公桌时特意地说过一句:你最好别理他,他是个疯子!一个校长这样谈论他的职工,可见这个人平日里没少给校长带来麻烦。但看着桌子摆放的这些书,蒋勤勤不明白:一个读过这么多书的男人,会给学校添什么麻烦呢!这小子居然一个星期都没来上班。但凡是遇上品德课,教导主任总是不好意思地说,你先代代吧,没办法,何山回老家了,没买上回来的票。
蒋勤勤代的是六年一班的班主任,又主动接了二年级的写字课。她一来,六年一的班主任就请假了,说是去北京做个手术。班级的点名册上有三十二个孩子,可实际人数只有二十九个,两个跟着父母去了外地,另外还有一个叫马小宝的到现在还没见到影儿。蒋勤勤想去家访。校长听说了就不同意,说这孩子能放过就放过吧,这孩子聪明。蒋勤勤说,孩子聪明也得上学呀!校长说,算啦,关于马小宝的事儿你就当没他这个人。蒋勤勤越发地糊涂了,也感觉到学校之间的差异确实很大。想想自己不过是个支教的,干满一年又回到市里,也犯不上较那个真。
学校还是个大平房,操场上长满了杂草。有两个篮球场和一个室外厕所。厕所上面用红油漆刷着男女二字。也许是年头久了,字迹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以至于蒋勤勤每次去都要仔细地辨认一会儿,或者是心里默念着男左女右。每天下午,都会有位农民兄弟赶着他的牛到校园里来帮着“锄草”。蒋勤勤统计了一下,二十九个孩子里面只有六户人家有电脑。他们的家长都是菜农,用不着电脑。家里有点钱的,都包车到市里去读书,这个胜利小学基本上属于教育扶贫。当有两个二年级的孩子为了一支铅笔头大打出手的时候,蒋勤勤惊出一身冷汗。都什么年代了,为了一支铅笔头的归属至于这样吗?为此,蒋勤勤批发了100支铅笔放在讲台上,告诉学生用完了就可以到这里来拿。没过两天,那100支铅笔都不见了!再看学生,还是用他们的铅笔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所学校要选新址,市里马上要在不远处再盖一所新的标准化的学校,只等着上面的拨款。
周一那天,蒋勤勤上完课回来很恼怒。原因是那个叫马小宝的孩子来了,却在她讲课的时候睡着了。蒋勤勤把马小宝叫起来,问他为什么在课堂上睡觉。马小宝就是不吱声。蒋勤勤想把马小宝叫到办公室。班长站起来说,老师,马小宝一定去卖风筝了,他家穷!一说到穷,蒋勤勤就放弃了,又想起校长叮嘱的话,于是,她没再说什么。出了教室气哄哄地奔着办公室而来。
刚进屋,发现一个男人把两条长腿放在桌子上睡觉呢。蒋勤勤以为是家长,这几天她已经领略到了在这个地方发生什么样的事儿都有可能。蒋勤勤绕过男人,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那男^好像睡得很沉。蒋勤勤一摔书本,男人一下子坐起来。
男人看着蒋勤勤,不说一句话。蒋勤勤说:“以后别把脚放在桌子上,考虑考虑别人!”男人没吱声,还看着她。蒋勤勤怒了,“你没见过女人呀!看什么看!”说实话,她有点忍无可忍了。蒋勤勤在单位是出了名的美女,那些男人都愿意往她办公室里跑。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但头一次被一个男人猛盯着,蒋勤勤还是头一遭。
“新来的?”男人冒出一句。眼睛没离开她,但很规矩地把腿收了回去。
“新来的怎么了?你找谁?”蒋勤勤一点也不客气。
男人一下子站起来,伸出大手。蒋勤勤原地没动,抬眼一看才发现男人很高,有一米八的个头。蒋勤勤属于娇小的,跟这个男人一比像个孩子。男人说:“何山,你的同事!”蒋勤勤这才缓过神来,站起来伸出手。当她的手被对方握住时,蒋勤勤感觉自己的手那么小,几乎被人家包住了。
“不好意思,昨晚没睡好!”何山说。
“那你也不应该把脚放在桌上呀!”蒋勤勤坐下,头也不抬。
“真对不起!我以为对面是孙老师呢!”何山也坐下。蒋勤勤不抬头,不说话,却感觉到对方很不自在。一会儿动一下身子,一会儿挪一下椅子。这一节课,蒋勤勤感觉何山在那里浑身发痒。
第二节下课铃声一响,老师们都回来了,就都围着何山聊天。何山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大编织袋,从里面掏出沙果、豆角什么的给大伙儿分。蒋勤勤看着这一幕发呆,还没见过谁大老远回来带这些破玩意的。看那些老师接收这些“礼物”时的样子,蒋勤勤差点乐出声来,怎么感觉跟演喜剧似的。
何山发了一大圈儿,最后剩两个方便袋就往蒋勤勤的桌上一推说:“这两袋给你,反正孙老师也不在!”蒋勤勤慌忙推让。何山说:“看不起我?”蒋勤勤连忙解释。何山说:“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蒋勤勤没办法,道了声谢就放在一边。然后就听何山在办公室里大聊特聊农村那些新鲜事儿。蒋勤勤发现这家伙的口才极好,把本来很普通的事儿演绎得让人忍俊不禁。
第三节课是品德。蒋勤勤准备到班级去看看。蒋勤勤已经习惯了在上课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班级门口遛遛,这样学生上课的纪律好。走到门口的时候就觉得屋里乱糟糟的,何山正坐在课桌上比比划划呢。蒋勤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学生却没注意到她。蒋勤勤没见过这么上课的,直接进了屋,学生一下子安静了。何山问学生:“唉?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回头看见蒋勤勤,何山乐了。对学生说:“我还以为你们怕我呢,原来我是狐假虎威呀!”一句话,把蒋勤勤也逗乐了。蒋勤勤问:“是不是学生上课的纪律太差了?”何山满脸不在乎,“没事儿,没事儿,我都习惯了,你忙你的!”蒋勤勤就这么被何山请出了课堂。她刚一出来,学生又乱哄哄的了。蒋勤勤偷听了一会儿,学生乱是乱,但问的都跟课堂教学内容有关系。
放学回家的时候,刚出校门,蒋勤勤就看见何山被一大群孩子围着走。何山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沙果送给这个,一会儿拿出一枚送给那个,跟幼儿园老师似的。正当蒋勤勤准备凑上去说两句话的时候,一条大黄狗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奔着何山去了。何山蹲下不断地摸着狗头,学生跟着摸狗身,那狗乐得尾巴直摇。蒋勤勤本来想友好地处理一下上午的尴尬,一看那条狗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老师、什么学校呀!真恨不得马上就回到市里去。
蒋勤勤没回家,直接到母亲家里。进了屋把何山送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母亲和妹妹出来问是谁送的。蒋勤勤说是一同事,都是破玩意儿。没想到母亲眼睛都直了,说:“这才是真正的油豆角,我最愿意吃了!”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拿着豆角到厨房去洗,边洗边说:“这豆角早该罢园了,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我可吃不得园青,一点都不肉头。”蒋勤勤洗了脸,坐在沙发里看着妹妹啃着沙果酸得直乐就发呆。想这何山送的东西,她不觉得好,怎么到别人那儿都成了宝儿?
二
教育局下通知要各学校开展秋季教研活动。原本这样的事儿在市里小学开展得轰轰烈烈,可是这里不一样。校长开会的时候指定了几位老师讲,说是照两张相传网上就行。
蒋勤勤的公开课放在了最后。校长的意思是不想让她为难。蒋勤勤认真地听了几节公开课,觉得乡下的老师讲课很朴实,没那么多花架子,而且备课的老师都很随便,平时怎么讲,公开课上就怎么讲。不过,蒋勤勤还是很认真。没课就坐在办公室里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作课件、查资料。虽说这课她讲过好多回,但毕竟自己是从市里来的,不能丢了那范儿。蒋勤勤这边忙得不亦乐乎,偶尔抬头却发现何山看闲书。蒋勤勤不解地问:“你不做课件呀?”何山不以为然地说:“做那东西有什么用?就是为了对付听课的。”一句话把蒋勤勤憋了回去。感情自己这么辛苦是为了对付。蒋勤勤不服气,说:“做课件可以提高学生的学习效率!”蒋勤勤的话一出口,何山把书放下了,看着蒋勤勤说:“那鲁迅、钱钟书、马尔克斯、陈省身都是学课件学出来的?”蒋勤勤说:“你这人怎么抬杠呢?”何山说:“你要是天天用课件我也服你,但最重要的是让学生学有所获,邓小平不是说了,能抓着耗子的就是好猫。”
蒋勤勤没受过这样的抢白,把手头工作停了,认真地对何山说:“但是,你不得不承认,现代教学手段确实让学生受益!”何山干脆不理他了,又看书。蒋勤勤不依不饶:“我跟你说话呢!”何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呀!受益得连老师和父母都不尊重了!”一时间蒋勤勤哑口无言。蒋勤勤继续做课件,却没了那股子劲儿。何山说:“你是不是把生字呀,重点句呀都放到课件里了?我估计你还把生字怎么写都用动画演示出来了吧?”蒋勤勤一愣。何山说:“我猜对了吧!其实你在黑板上写不就行了吗?干吗那么费力!”蒋勤勤这个时候正在考虑怎么把生字的笔顺用动画演示出来,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在市里讲课的时候总是受到表扬,并且很多老师都效仿她。没想到何山的一句话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做法确实有问题,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蒋勤勤没了兴趣,把那几张幻灯片都删了。再去看何山,还在看闲书,整张脸都被书挡住了。蒋勤勤想找个出气的地儿,看了看何山的书名,是《隋唐演义》。蒋勤勤说:“我绝对不会把一些演义的东西讲给我的学生听,只是为了让学生感兴趣。”何山听了,把书放下,认真地看着蒋勤勤说:“我从来不给学生讲演义的东西,不过是我喜欢看!”
蒋勤勤气得说不出来话来。总想狠狠地反驳对方几句,可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她居然搜刮不出几个好词来顶对方。并且蒋勤勤发现这个人确实像校长说的那样,是个疯子。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的,但讨论起这个问题却变得如此严肃而且不可理喻。
蒋勤勤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听听何山讲课,看他能把一节课讲成什么花花样来。
蒋勤勤为了听何山的公开课,特意把学生的品德书拿来,在网上看了很多资料,就等着何山讲错,好好地报复一下他。谁成想讲公开课那天,何山没来。教导处通知何山的公开课不讲了,今天请假了。蒋勤勤这个气呀,凭什么说不讲就不讲?在市里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也得把公开课讲完。还记得市教研活动的时候,一个女老师的母亲病危,她坚持把课讲完。当她把手机打开的时候,家里人通知她母亲已经离世。为此,教育局特意给这位老师发了奖状,年底被评为优秀教育工作者。可在这儿,想不讲就不讲。
蒋勤勤开车往家里走,路过广场的时候看见满天飞着风筝。蒋勤勤好奇地瞄了一眼,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正拉着风筝满地跑呢。蒋勤勤一下子就想到了何山。于是,她把车靠边停下,悄悄地走近了点看,发现果然是何山。而旁边蹲着的正是马小宝。何山跑了一会儿就到马小宝那儿也蹲着,比比划划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蒋勤勤立即用手机拍照,心里一阵得意。
下午上班,何山就管蒋勤勤要课。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何山回来后把所有落下的课都补齐了。蒋勤勤问何山:“你怎么没讲公开课?”何山说:“我有事儿,这不把课补上了吗?”蒋勤勤说:“不是怕吧!”何山站在原地,那一刻,蒋勤勤觉得屋里都黑了。何山说:“我不怕!我只是觉得这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每一个老师平时都这么讲课,那不得累死!如果只为了公开课而表演那么一回,有意思吗?”说完何山就出去上课了。蒋勤勤追出去说:“那也不能不上课去广场上放风筝!”何山在走廊里站住,回头很奇怪地笑了笑,转身进教室了。教室里顿时发出一片欢呼声。
下午第二节就是蒋勤勤的公开课。她老早就等在教室前,想让学生早点下课。何山正站在讲台前比划呢,蒋勤勤听出何山是在讲“甲午海战”。蒋勤勤发现事情不对,这是第三单元的事儿,何山怎么跳过去讲呢?何山看见蒋勤勤站在门口,就说了句下课。学生一窝蜂似地围上来跟何山讨论问题。何山说你们下节要出公开课,早点去厕所,然后去多媒体教室。学生倒是听何山的话,都出来去厕所。看见蒋勤勤的时候打着招呼,满嘴都是甲午海战里的那条狗多么可怜!
何山走出来。蒋勤勤发现这人走路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子懒散。那懒散里面又透着一股子高傲,就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人能与他相比。何山在蒋勤勤面前站定了,对蒋勤勤说:“我说话有点过分了,希望没打扰你的心情!”蒋勤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何山说:“我听你的课学习学习没问题吧?”蒋勤勤说了句欢迎,然后就向里面的多媒体教室走。何山一直跟在后面,蒋勤勤迈两步,何山迈一步。
蒋勤勤调试课件,就何山一人坐在后面看。蒋勤勤把课件按顺序放了一遍,又把教案摆在讲桌前。这时候才发现何山正盯着她看呢。何山没刮胡子,像疯长的野草。脸瘦瘦的,本来长得就长,这下更像马脸了。偏偏这样的一张脸上却生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蒋勤勤觉得这对眼睛长在何山的脸上瞎了。
何山一直不说话,听课的老师也没来,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这两人。蒋勤勤就听到满屋的心跳,这一下那一下的。没来由地就恨自己,平日里那些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想接近她时,她的那股子狠劲儿忽地就消失了。蒋勤勤想不明白为什么,正好看见何山的眼睛。蒋勤勤懂了,原来这对眼睛里居然没有任何猥琐的内容。
学生们陆续走进来坐好。领导班子也跟着进来,都选了离何山远的位置坐下。只有那几个男老师都挨着何山坐,悄悄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蒋勤勤定了定神儿,让文艺委员起了首歌,这公开课的气氛就出来了。
蒋勤勤进入状态特别快!有时候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看韩剧,看着看着就哭。有时候哭得一塌糊涂。跟孙喻感情好的那阵子,孙喻总说蒋勤勤是水做的女人。有时候看《读者》上面感人的故事掉眼泪,可是眼泪掉完了,蒋勤勤又会马上把那事儿忘了,就好像刚才哭的不是她一样。等过了些时候再看,她还会掉上几滴。所以,蒋勤勤讲课很在状态。没用十几分钟,学生们就被她感动得要哭了。蒋勤勤虽然没有哭,但那眼泪却在眼圈里晃荡着。何山咳了一声,才把蒋勤勤唤醒,猛地觉得自己这是太进入状态了,抓紧收,就让学生有感情地齐声朗读课文。却分明地向何山投去感激的一瞥。
蒋勤勤的课讲完了,校长带头鼓掌。蒋勤勤自认为课讲得很成功,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何山,何山正跟一个体育老师说话呢,头都没抬。蒋勤勤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课散了。校长做总结,大赞蒋勤勤是市里来的高人。蒋勤勤谦虚了一番。校长又让大家伙儿看有没有什么建议。所有人都不吱声。蒋勤勤看何山,何山正摆弄手机呢。好像正在发生的事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放了学,何山没走。蒋勤勤也不动。蒋勤勤问何山:“何老师,您怎么还不下班?”何山说我值夜班。蒋勤勤说:“那你给我评评课呗!”何山看着蒋勤勤,好半天才说:“你一定听吗?”蒋勤勤说:“我一定听!”
何山站起来在屋子里转,蒋勤勤就等着。蒋勤勤想你何山再怎么说也不得不佩服。何山转过身来,点了根烟说:“非常精彩!”蒋勤勤心里乐了,到底还是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山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说了句:“非常精彩的一节品德课!”说完就走了。
蒋勤勤愣一下,等弄明白了就“噌”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追何山。追到校园里,蒋勤勤喊:“何山,你给我站住!你什么意思,我讲的是语文,不是你的臭品德!”何山回过身来说:“我要去买方便面!”蒋勤勤跟在何山的后面要求他把刚才的话解释清楚。
何山只顾走他的路。何山的腿长,蒋勤勤只好小跑着。到了小卖店门口,何山转过身来说:“你怎么这么执拗!是被宠坏的猫!”说完就跨进去。蒋勤勤愣下,自己真的很执拗吗?还没谁说过她有这个毛病。何山拎了一大袋子食品出来,蒋勤勤说:“咱们能心平气和地说说吗?”
何山说:“你要让学生知道怎么写才能感人,而不是作品怎么感人!这是两回事儿。这就是中国的语文老师只能培养出读者而培养不出来作家的原因!”说完,何山又迈着两条腿走回去了。
蒋勤勤再没了勇气追问。何山的一句话击中了她的要害。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按部就班地开展她的语文教学,大家都在这么讲。而唯独眼前这个人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她始终是在作品里面去感受,而不是从文章的外面去专业地评析。
蒋勤勤默默地上了车,坐在车里却不肯动。何山的话无疑把她剩下的那点尊严轻易地撕掉了,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了。
三
中秋节跟国庆节赶到一起,全国都放八天假。蒋勤勤早早地就被人“预定”上了。原来几个朋友为了让蒋勤勤散心,做了一系列的旅游计划,要把蒋勤勤从悲伤里拉出来。蒋勤勤自然是想去,可一想到同学们的意图就心灰意懒。如果没有离婚这件事儿,她会兴高采烈地去玩。但目的不是为了游玩而是要为了让她忘记痛苦,越想越觉得不是那回事儿。所以蒋勤勤回绝了,她想一个人待几天。正好母亲和妹妹回老家,蒋勤勤就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在家里过一个安静的中秋节。
一一回绝了朋友的盛情,孤独感铺天盖地就来了。一下子,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边抹泪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不就一个孙喻吗,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一想起现在自己的好姐妹吴晨正躺在孙喻的怀里撒娇,蒋勤勤对孙喻的那一丁点好感就全没有了。想想吴晨哪点好!除了会撒娇,整个就跟金刚葫芦娃里的蛇精一样,妖妖道道的。想不通孙喻看上吴晨哪点儿。吴晨瘦,腰长,一有男人在场,就左摇右晃的。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好像总是不胜酒力,可到最后,清醒的就数她。
那时候蒋勤勤根本就没把吴晨当成潜在的危险,两人从高中到大学都在一起。吴晨结过两次婚都离了。毕业以后,俩人都在市里小学当老师。蒋勤勤一头扎在教学上,可是吴晨却因为自己歌唱得好,总去外面挣外块。吴晨喜欢奢侈的生活,蒋勤勤不喜欢。但是蒋勤勤从来不嫉妒吴晨。吴晨是那种有七分姿色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女人,蒋勤勤是不用发挥就是十二分。可能就是这种高傲让蒋勤勤落了下风。吴晨叫孙喻姐夫,叫得那个甜,一喝酒就花枝乱颤的。就是那样,蒋勤勤还是没有放在心上,知道吴晨就是那样人。
后来蒋勤勤突然发现吴晨不跟她来往了,每次都躲着她。孙喻也不总回家。有一天晚上,孙喻应酬回来,有点喝多了,回屋里睡觉。孙喻的手机来了短信,蒋勤勤顺手一翻顿时呆住。
信息里面有一行字:我这个月没来事儿!
蒋勤勤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希望这个短信发错了。她反复地体会着这句话,作为女人,她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一边掉着泪一看盯着这条信息看。她强迫自己把这件事儿忘了,闭上眼睛钻到被窝里死命地哭却又不敢出声。最终,蒋勤勤还是坐起来,用孙喻的手机回了一条:那你看怎么办?
发完信息蒋勤勤就捧着手机看,她多么希望得到一条对不起,我发错了的字样呀。可惜,她等来的是:是你的孩子!你得负责!蒋勤勤忽地一下倒在了床上,而身边的孙喻正打着酒鼾。
蒋勤勤把那条回复给孙喻的短信又看了一遍,把号码记住了。第二天一早,是孙喻把蒋勤勤唤醒的。孙喻不断地问蒋勤勤,你怎么了?你哭了?到底怎么了?蒋勤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掉眼泪。孙喻可能是意识到有问题,说了声我得早点去上班,就把蒋勤勤一个人扔在屋里。
如果那天孙喻向她认错,承认自己一时糊涂,蒋勤勤也许会放过孙喻。男人毕竟是男人,总会犯错误。这些蒋勤勤都懂。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的底牌很大,不会受到任何冲击。两人是自由恋爱,她跟孙喻结婚的时候,孙喻不过是一家房企卖楼的。两人一起吃苦,一起奋斗,为了能在事业上有发展,蒋勤勤不顾家人反对,做掉了两个孩子。等到孙喻当上了经理,又自己开发楼盘的时候,蒋勤勤被告知已经不能生育了。习惯性流产让她永远都不能做母亲了。蒋勤勤差点疯了。但是,孙喻却体现出男人的本色,说不要孩子就不要,咱俩厮守一生。蒋勤勤那一刻觉得自己找对了人,于是,就踏实地跟着孙喻过日子。孙喻说,等过两年两人要个试管婴儿。可说是说,孙喻其实是排斥这种生育方式的。孙喻后来不再提婴儿的事儿,蒋勤勤也不好说。就这么着,蒋勤勤已经33岁了。
可是,那天孙喻居然走了。慌张地走了!蒋勤勤多想扑进孙喻的怀里使劲地打他一顿,听听孙喻的忏悔,然后两人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蒋勤勤爱孙喻,她觉得她爱他。她没想过自己会爱上别人。当屋里就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吓坏了!吓得居然忘记了哭。她怔怔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摆设,那些东西都是她们两个精心挑选的,每一样东西都满含着她们的爱。现在,它们却冷冰冰的。蒋勤勤呆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她发了疯地下地,找到最好的朋友李春来倾诉。
春来问她,知道那女的是谁吗?蒋勤勤说不知道。春来就按照她提供的号码打过去,可是一直没有打通。春来就告诉蒋勤勤,这个号可能是专门跟孙喻联系的,别人打是不会打通的。蒋勤勤就等孙喻回来解释。
一直到晚上,孙喻才给蒋勤勤发了个信息,告诉蒋勤勤不要瞎想,说他看了短信,不知道哪个歌厅的小姐的恶作剧。蒋勤勤没回。她清楚那不是恶作剧,那是真的。后来孙喻又发信息,说这几天要到下面去看地,准备再开发一个楼盘,要一个星期才回来。蒋勤勤知道孙喻是在躲她,或者是想独自去解决这事儿。蒋勤勤抱着看孙喻怎么表演的态度继续她的日子。
那段日子里,蒋勤勤的同学们都知道了她的事儿,就都找她喝酒,帮她出主意。大家伙儿都来,就只有吴晨忙。都以为吴晨忙着在婚礼上唱歌挣钱,没在意。只有蒋勤勤觉得不对劲儿。按理说吴晨怎么也要打几个电话来安慰安慰她,可是吴晨一个这样的电话都没有。
直到孙喻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吴晨才出现,还是满面春风的。大家伙坐在一起骂孙喻是个当代的陈世美,只有吴晨不说,就在那里听。李春来问吴晨,你怎么不骂孙喻呀?吴晨当时一愣,说我觉得孙喻也有他的苦衷吧。一句话,满屋人都不作声,你看我,我看你的。吴晨可能是觉得自己说走了嘴,就找个台阶说去卫生间。
这时候坐在蒋勤勤身边的春来突然拿出手机就拨了一个号。大家伙儿都明白了,都不吱声,满屋子的人都静了。突然,吴晨的手机响了,就在她包里。李春来把手机挂断,那声音也随之没了。再拨,手机又响。所有人都沉默了。
吴晨进屋的时候发现了场面不对,坐下后就翻看了一眼手机,然后站起来说我有事儿,说的时候脸色刷白。
“等等!”蒋勤勤叫住了吴晨。
“我不想解释,既然你们都明白了,你最好去找孙喻。”这是吴晨跟蒋勤勤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以后,吴晨消失了。孙喻回来后,却没有向蒋勤勤解释过任何一句话,就当没有这件事儿。整得蒋勤勤感觉像在做梦,居然也不确信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蒋勤勤却发誓自己要减肥,她不相信自己会输给吴晨。蒋勤勤是属于丰满那种类型的。别看小骨架,却是该挺的地方挺,该翘的地方翘。为了跟吴晨的骨感比,蒋勤勤一个月下来减掉二十斤,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一边减肥,一边上课。
一个月里,蒋勤勤没有回家看母亲,没有陪妹妹逛街,就推说自己忙着评先进。母亲终于撑不住,来学校看她,只一眼,母亲就掉泪了,抓着蒋勤勤的胳膊哭着说:“勤哪,你这是要干啥呀?你到底是怎么了?”
蒋勤勤坚强地笑着,告诉母亲就是想减肥,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好不容易把母亲哄走了,妹妹又来了,一个劲儿地追问。蒋勤勤招架不住,把事情都跟妹妹讲了。那时候的蒋勤勤已经忘记了爱这个字,满脑子都是怎么打败吴晨。妹妹要找姐夫算账,蒋勤勤以死相逼,妹妹放下一句话:这样的男人值得你坚守吗?蒋勤勤除了央求,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孙喻又喝了酒回来。蒋勤勤破天荒地主动要求过生活。她就是想让孙喻看看,她蒋勤勤也可以骨感,甚至比吴晨更能让他舒服。本来一切挺顺利,可是,当孙喻把手伸向蒋勤勤的胸部时突然缩了回去。蒋勤勤一愣。
孙喻突然哭了,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蒋勤勤也哭了,说:“我是不是比吴晨强,是不是?我现在才90斤!”
孙喻忽然跪下了,用头咚咚地磕着地板说:“我错了,咱们离婚吧!”
蒋勤勤感觉自己猛地掉进了冰窟窿里。她说:“你还想让我怎样你才能满意!”
孙喻说:“咱们离婚吧!我想要那孩子!”
一句话,蒋勤勤彻底明白了。她知道孙喻要什么了!
蒋勤勤再没说什么,起身收拾东西,当晚就离开了家。
蒋勤勤没要那套房子。她想让孙喻永远活在那间房子里。无论是孙喻,还是吴晨,她蒋勤勤要让他们活在愧疚里。
蒋勤勤要了两人的另一套房,房子装修好了,但有好些东西都没置办,原因是两人想把这房子当别墅。房子是高层,从楼上可以直接看到河,风景不错,只是两人很少来这里。因为房子太大又远,所以,这房子几乎成了摆设。直到离婚后蒋勤勤才庆幸,这房子没有太多孙喻的味儿,也没有多少回忆在这房子里,正好自己可以平静地生活下去。毕竟这个年纪要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儿。
孙喻倒是隔三差五地发个短信过来问这问那的。蒋勤勤一律回复很好,很快乐。蒋勤勤知道孙喻还是放不下她。说句实话,吴展并不是孙喻喜欢的类型。如果说孙喻能够喜欢吴晨,只是在一种时刻,那就是做爱。吴晨有那股子疯劲儿。还记得吴晨说过,女人应该让男人快乐,要使出浑身的解数。吴晨在这方面有很多语录,比如说男人快乐了,你也快乐了,这是艺术。还记得有次大家伙儿谈起女人的高潮。吴晨说,高潮的感觉就像是开闸放水!说得大家伙儿都不敢接话,而吴展满不在乎。
蒋勤勤有时候也反省自己,自己确实有点矜持。即使是和孙喻结婚那么多年,蒋勤勤也没有放开过自己。尤其到了关键时刻,总是害羞,怕把自己的另一面释放出来让孙喻笑话。所以,当这些人谈到高潮的时候,蒋勤勤还是觉得羞愧的。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其实她没有体会到那种感觉。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她们说的都是骗人的。不过,她还是很知足。她认定了自己那样就是高潮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如果自己达不到那个境界,那就是自己身体的缺陷。谁让上帝给了她那样美的一张脸和身段了。
蒋勤勤觉得人就是一个习惯问题。原以为她离开孙喻后无法支撑,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惊奇地发现:她已经习惯了没有孙喻的日子。从冷战到彻底办了离婚手续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里,她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投入到教学当中去。关于自己的问题一点儿都不想去思考了。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四
长假过后上班的那天早上,学生三三两两地往校园里走,蒋勤勤发现这些孩子与市里的孩子太不一样了。在她所在的学校,家长总是要把孩子送到门口,然后会抓着学校的铁门眼巴巴地看着孩子向教室里走。可是这些孩子,他们就那样三三两两地玩耍着来到了学校,没有人接,也没有人送。蒋勤勤觉得他们也不会因为过着这样的生活而感到自卑。对他们来讲,是认识不到这些差距的,更大的差距应该是心理上的。
何山来了!依旧迈着大步子,后面跟着他的那条大黄狗。蒋勤勤一看见何山就想笑。尤其是他那条狗,好像跟在他后面是多么大的光荣似的。蒋勤勤没有把车子开到校园里,而是停放在校门口对面的空地上。下了车,蒋勤勤往里面走。
何山停下来等她。蒋勤勤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何山笑了笑,低下身来对那条狗说:“回去吧!撒欢去吧!”那狗居然听懂了何山的话似地蹦着高儿地跑了,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看看何山,发出两声谁也听不懂的叫声。
进了办公室调整一下,蒋勤勤就到了班级。今天她特别想跟马小宝谈一谈。可惜一直到上课铃响起,马小宝还是没有来!蒋勤勤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满腔热血地想来改造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有在意。蒋勤勤决定摸一下学生的底,就让学生们默写几首古诗,并试着解释,然后坐在讲台前看着学生,想着怎么能找到马小宝。她决定不能再让马小宝与她之间的关系这样下去,这不是她一个老师该做的。必须要找到马小宝。
一节课过去了马小宝还是没有来。蒋勤勤问班长,马小宝有电话没有?班长告诉他有。蒋勤勤愣了一下,问班长,你有电话吗?班长摇摇头。蒋勤勤又问,那马小宝家里穷,怎么还会有电话呢?班长吱吱唔唔地不肯说。蒋勤勤眼睛一瞪,你赶紧给我说是怎么回事儿?现在我是你的班主任。
孩子犹豫了一会儿对她说,蒋老师,那你可不能告诉何山老师。蒋勤勤忽然感觉不对,好像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何山。蒋勤勤把班长叫到外面,对孩子说:“你说吧!老师一定替你保密!”
孩子的一番话,让蒋勤勤愣住了。当孩子跑进去上第二节课的时候,蒋勤勤还没有缓过神来。她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班长说的话。
回到屋里时,看见何山跟几个老师聊天呢。见蒋勤勤进来就闭了嘴,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头也不抬。那个数学老师调侃何山:“何山,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山抬头笑着说:“这屋里也确实太脏了,该收拾收拾了!”蒋勤勤就去接扫帚,何山没给。蒋勤勤索性坐在椅子里,看着何山收拾卫生。没想到何山收拾屋子还真仔细,一节课的工夫就把屋里收拾得整齐干净。问操的时候,何山往外走,蒋勤勤故意跟在后面。
一出门,蒋勤勤就叫住了何山。
“啥事儿?”何山侧过身来问她,随时准备要跑的样子。
“是你给马小宝配备的手机?”蒋勤勤问。
“你知道了?”何山愣了一下。
“嗯,我想知道。”蒋勤勤说。
“难道我不能给我喜欢的孩子一部手机吗?”何山认真地问她。
“难道你不觉得一个小学生不应该配备手机吗?”蒋勤勤脱口而出。
何山笑了,转过身来,两条大胳膊在空中比划两下,然后又觉得蒋勤勤的话不可理喻似地转过身去要走开。
“我问你呢?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说?”蒋勤勤说。
何山站住了,说:“你们学校六年级的孩子基本都有手机吧?对吧!虽然你不让他们带,但他们都有,甚至都是名牌吧?那么,我们这里的孩子就不能拥有一部很普通的手机吗?”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给他配手机,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那么宽容,而且还处处帮他说话,难道一个学生不知道该来上学吗?跟同学们在一起吗?”蒋勤勤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然后就等着何山来解释。
“你真的想知道?”何山转过身来看着蒋勤勤。
“是的,我是他的班主任,我要关心他的生活。”
“他没有生活!”何山说。
蒋勤勤没懂。
“你不管他,对他就是最好的帮助了!”何山说完就走了。蒋勤勤还在追,可是看见何山进了男厕所,蒋勤勤放弃了。班长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再次浮现在蒋勤勤的脑海里。蒋勤勤忽然意识到,这所学校里的人都在排斥她。虽然孩子们表现得很听话,但这种听话里面却渗透着一种排斥,一种对城里人的排斥。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们也这样对她。她决定打破这层冰,看看这冰底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学生们都出来上间操,蒋勤勤站在班级排前,何山又想绕过去走。蒋勤勤猛地站在何山的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你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来上课?只要他来上课,我就不去管他!”蒋勤勤盯着何山看,完全没有注意到所有的老师都在往这边瞧。何山显然不自在了,左看右看。蒋勤勤心里很是惬意,何山害怕了。
“等到不能放风筝的时候!”何山说完绕过蒋勤勤就走了。
蒋勤勤回身,发现人们都在看她。蒋勤勤干脆无所顾忌的样子,领着学生们进了教室。但是,她在咀嚼何山的那句话,不能放风筝的时候。回到屋里,她站在窗前看了看天。天空高远,一点云彩也没有!蒋勤勤的心凉了,这样的天气还得持续一阵子。
晚上放学,蒋勤勤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已经来这里近两个月的时间,还是没走进孩子们的世界,没有走进这些老师的世界。他们把自己包裹得很严,甚至有密不透风的感觉。
蒋勤勤把车开得很慢,一边想自己应该继续追寻下去,还是就此放弃。这时候一辆面包车从她的左边飞驰而过,吓了蒋勤勤一跳。从倒车镜里,蒋勤勤看见那辆车迅速地转过了弯道,紧接着就是长长的刹车声,那么刺耳,像用玻璃在黑板上划过一样。
第二天一早,学校开始传播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原来昨晚上乡里包车上学的孩子们出了车祸,三死一伤。其中有两个是孩子!蒋勤勤听办公室的人议论时猛地想起自己就在那辆车前经过,顿时慌乱起来。迅速地回到班级,挨个点了人数。所有人都在,蒋勤勤这才放心。
第三节课是何山的课。何山没来。班长来找蒋勤勤,问上什么课?蒋勤勤布置了篇作文让班长写到黑板上。跟同屋的人要了何山的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听。只好自己到教室看着学生写作文。不一会儿数学老师进来说要讲一篇卷子,问蒋勤勤能不能把课给她。蒋勤勤点头,让学生回家补上,说完就出来了。
到了屋里,发现何山堆在椅子里睡觉呢。蒋勤勤搞不懂这何山怎么神出鬼没的。显然,何山是累了,嘴不自觉地张着,还打着鼾。蒋勤勤小心地坐下,几个没课的老师都面色凝重,谁也不说话。蒋勤勤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可是她却被蒙在了鼓里。这让蒋勤勤很不习惯,在她的学校里,所有的消息她都能很快知道的。虽然她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可是,那些人都愿意把小道消息告诉她。而现在,她却坐在这里等那些消息一点点地浮出水面。
下课铃响的时候何山本能地坐直了,盯着蒋勤勤看。
“你的课刘老师上数学了!”蒋勤勤看着何山说。
“哦,是我让他代一节的,我估计是你打的电话!”何山认真地说。
蒋勤勤本以为何山还能说点什么,何山却把眼睛转了过去,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出来,撕开包装点了,自觉地到窗台前去吸烟。这所学校里吸烟的人只有两个男老师,这间办公室中就何山吸烟。但何山吸烟的时候,大部分都去窗口。何山背对着大伙儿,蒋勤勤就注视着何山宽阔的背发呆,这家伙好像不太好惹。蒋勤勤感觉得到何山此刻正被什么事情困扰着。
办公室里的人开始议论起昨晚的车祸。就说起这些孩子的家长可怎么活?那些孩子多么可怜!又都说起那个司机来,说那个司机着急回家,车开得快了才出的事儿。蒋勤勤刚要发表自己的见解,何山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头发都快立起来了,像一头愤怒的雄狮。蒋勤勤还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气成这样,发呆地看着何山。
“不怪那个司机,都怪这个狗屁的教育!”何山恶狠狠地说。
“怎么不怪那个司机,要是他开得不那么快,要是他想着为这些孩子的生命负责,就不会出事儿了!”蒋勤勤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接了何山的话。可能还是想驳倒对方吧!想出那么一口气。
“为什么乡里的孩子都要跑到市里去上学,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们学校的生源那么多,而本属于我们学校的孩子都要跑到市里去?你又想过没有?”何山看着蒋勤勤说。
这一问,蒋勤勤来了劲儿,说:“那是因为我们学校教学质量好!”蒋勤勤说完就后悔了,这明显是在抬杠。
“你别自以为是了,你真的以为你们学校的教学质量好?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学校的那些孩子的家庭条件?就是你们教得不好,他们的父母就可以教好他们,这里行吗?还有,如果你们真的是为了教育考虑,你们为什么不来我们这里教书呢?为什么在明明不那么需要你们的地方苟且地活着,而不上这里来做点贡献呢?”何山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蒋勤勤愣住。
“你知道吗?就连小日本都知道教育资源要共享,所有老师都要轮教,而你们呢,哪个想吃苦到这里来帮帮这些孩子?如果大家的教育水平是一样的,那这些孩子还用包车到那么老远的学校去上学吗?还会出车祸吗?那司机的老婆难产,连命都要没了,他不着急吗?你说你应该怪谁呢?”何山盯着蒋勤勤质问道。
“你的意思怪我吗?你冲我发什么脾气?”蒋勤勤站起来一摔书本。
“我没有怪你,我是说你根本就不懂,还在那里瞎发表意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别人都不来支教你却来了!我倒想问问你,如果你不是为了你的职称,你会跑到这里来吗?你一定会在你的学校里享受着国家为你们提供的优越的条件还挑三拣四的吧?”
“你……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根本就不是为了职称!”蒋勤勤说。
“但也不是真心地为了帮助这里的孩子吧?”何山嘲讽地看着蒋勤勤。
“你……你不是个男人!”蒋勤勤大声地说,“你一个大男人就知道冲着女人发脾气,你那么高尚,你怎么不去改变这里的现状呢?你去呼吁呀?你去找局长呀!”
何山奇怪地看了蒋勤勤一眼,回头对后面的老师说了一句:“我请假,课麻烦你们代一下。”说完何山就走了。
何山一走,屋里人都静下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小蒋,算了吧,何山就是这样一人,你别往心里去。”
蒋勤勤想说一句我没往心里去,却不知怎么,趴在桌上就抽泣起来。说实话这些年来,在工作上还没有人挑过她的毛病,那何山就挑了。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她对教育的忠诚,这何山也质疑了。怎么到了这里,一切都跟原来不一样了?又联想起自己的处境,居然一发不可收拾。办公室里的人识趣,收拾东西都去了班级,蒋勤勤连个安慰都没换来。
一个星期里蒋勤勤还真没看见何山的影儿。这回蒋勤勤算是明白了,这何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管他。但细想起来,何山上课却又极其出色,学生都喜欢,并且每落一节课,总会找时间补回来。你说这样一个老师,天天死看着有什么意义呢?一下子想起同事给她打电话的事儿来。
那天,同事打电话问蒋勤勤,是不是知道了学校要换领导才走的?蒋勤勤莫名其妙。同事就发了一堆牢骚,说学校换了新领导。这个新领导一来,就把签到本换成那种用瞳孔识别的仪器了,说现在找人都得在大门口等着,像是探监一样。蒋勤勤听了就笑,笑过后就是沉思。怎么觉得这里面不对劲儿呢?老师有必要这么管理吗?像看犯人一样?其实每所学校真的有几个害群之马,不愿意上课,没事儿总出去干点私活儿。只要针对这几个人就可以了,干嘛非要把全体老师都弄进去?现在一想,在这里上班居然很惬意,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除了那个常年吃空饷的,别的老师都是认真负责的。更有两位老师是从铁路分流过来的,从城市的最西头到最东头来上班,也未见有什么牢骚和埋怨。蒋勤勤就觉得那些老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何山走的一周里,教育局下文要求各学校统计包车情况,要做成一个表格发给教育局,并且,校长开会严肃地告诫大家,不许提校车的事情,因为那辆出事儿的面包车不是校车。这一年里总是出现校车事故,其实细说起来,那些车真的不能算是校车,但媒体却希望它们是校车。这样一来,学校里居然好像发生了大事儿一样,死气沉沉的。
何山再回来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回来后的何山不愿意说话,每天都上课,要课,把所有落下的课补齐了。有空的时候就站在走廊里的窗户前吸烟。蒋勤勤也不愿意跟何山说话,两人偶尔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只是点点头,好像约好了似的。而让蒋勤勤略感高兴的事儿是马小宝回来上课了。蒋勤勤偷偷地摸了个底儿,发现马小宝还真像别人说的,那些课本上的知识他都会。蒋勤勤放心了!可是,她发现马小宝干瘦干瘦的,明显是营养不良的表现,有时候会在课堂上睡觉。但不知怎地,蒋勤勤却不再纠缠于此了,只想着只要孩子学习跟得上,这点小毛病也无所谓了。
期中考试一过,天气陡地变冷。两场雪过后,冬天彻底地到来。
朋友们已经习惯了蒋勤勤的沉默,除了发些短信,也不再打电话来骚扰她。只是闲来无事儿的时候,蒋勤勤会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雪白的世界发上一会儿呆,想想自己的年龄,想想自己以后的生活,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无着无落的。
五
何山的沉默让整个办公室里少了欢乐的气氛。每个人下了课就坐在椅子里看书、写教案。蒋勤勤更不愿意回办公室了,没事儿就到外面走走。在雪地里插着兜,好像一步一步地丈量自己的人生。偶尔看看教室,会发现走廊里有何山站着向外面望,一看到她就立即转过身去。
蒋勤勤一时不知道怎么打破和何山之间的僵局,长这么大,她还没向哪个男人低过头。只是当她听说何山去找报社写了篇关于择校问题的文章却被压了下去,为此,校长还特意找何山谈过一次话,这事儿传得整个教育口都知道,蒋勤勤有点后悔。如果不跟何山抬那杠,何山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虽然表面上何山不动声色,但蒋勤勤想,何山的心里必定很苦。
平日里多了一分观察才发现何山的穿着虽然旧,但却都是名牌。虽然看上去有时候邋遢,但骨子里却很傲气。蒋勤勤也想不明白,这何山原本应该是另一种生活层面上的人,可是却掉到这普通人的圈子里。说实话,有时候蒋勤勤都觉得何山比自己见过的很多男人都要有才华,有男人气质。而且,经过这几天的了解与打听,她还知道了何山居然是省师大的本科毕业生。家里没人找不到工作,才报考的这小学老师,考录后就被分到了这里。一想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小学里混迹,蒋勤勤就觉得命运有时候真的不公平。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以后,马小宝居然考了第三。蒋勤勤想把这一好消息告诉给何山,却怎么也找不到何山去了哪里。问了同事才知道何山提前放假了,理由是回乡下上坟,说是他父亲的祭日。同事又追加了一句,别看何山请假了,但学校假期的值宿,他排得最多!蒋勤勤明白了,这些人其实都是向着何山的。
何山走的时候把品德的卷子都交给了孙老师来判。蒋勤勤把卷子要过来自己判。等把成绩都统计出来,居然很让她满意。这么着,一直到放假,何山还是没有回来。蒋勤勤知道想看到何山,要等到来年了。不知为什么,蒋勤勤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又不知这一分“空”从哪儿来?放了假,喝了几顿酒,大家就做了鸟兽散。母亲和妹妹吵着让蒋勤勤跟着回老家,蒋勤勤没同意。结果人都走了,就剩下她自己和这座屋子。
转眼年就到了。妈妈和妹妹一个劲地打电话催她回去到二姨家过个年,蒋勤勤就是懒得动。一想哪哪都是人,蒋勤勤就烦。现在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人。妹妹跟自己一样是老师,只不过是中学教师,又是教音乐的,无论课节还是工作都比她轻松,所以,妹妹回不回来也就那么回事儿。但蒋勤勤知道,一开学,她自己又要像机器一样连轴儿转了。
眼看着雪一天天地融化,小阳春的天气马上就要到了。都说全球变暖,看上去不像是科学界的谎言。往年这时候还冰天雪地呢。这春天至少来早了半个月。
开学的第三天,李春来不知道抽哪股子风,非要请大家喝酒。蒋勤勤推不出去,就只得应了。正好妹妹和妈妈也没回来。就是谁也不知道李春来这酒请的是啥题目,反正大家伙坐在酒桌上一顿喝呀聊的。但蒋勤勤明显地感觉到李春来这是有事儿。一直喝到十点,大家伙强烈要求散了,李春来才勉强同意。走的时候李春来非要让蒋勤勤送她。
俩人没打车。李春来一路上不说话。走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李春来开口了:“勤,有些事儿你别太执拗了,男女之间也就那么回事儿。”蒋勤勤吓了一跳,李春来很少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知道还有下文。
结果李春来的一番话让蒋勤勤生出一身的冷汗来。原来李春来的上司一直对她有所求,李春来从来没有给他过机会。李春来说:“没想到呀,真跟人家那样了。可是,天天哄你开心,给你买东西,又送花的,男女又一起在外面学习,你说不动心,那可能吗?这辈子我都没想过要跟别的男人那样。”说完就趴在蒋勤勤的肩上哭了起来。蒋勤勤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就那么让李春来哭完。蒋勤勤不想在李春来酒后说出什么。所以走到春来家楼下的时候,蒋勤勤小声地说:“看,还等你呢?进去吧。”李春来打了个哆嗦,人一下醒了似地问:“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蒋勤勤一个劲儿地摇头。李春来又问了一句:“真的没说?”蒋勤勤点头。李春来这才放心地上了楼。蒋勤勤忽然对人生产生说不出来的倦意。
蒋勤勤打车,正好路过自家的门口,莫名地生出一番感触来。他叫司机师傅停下,看见自己家的卧室里还闪着暗弱的灯光,蒋勤勤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谁在她的床上。是吴晨?正挺着大肚子让孙喻给端洗脚水呢?还是孙喻躺在床上看书吴晨在他怀里撒娇呢?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现在,就算自己在这里冻死,他孙喻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关心着他。蒋勤勤突然想再喝点酒,想找个人好好地陪她一会儿,听她说说话,让她打几下撒撒气。可是,李春来的手机关着,刚才酒桌上的那一些人的手机都关着。现在每个人好像都在躲事儿,回到家里都要把手机关掉。蒋勤勤只能顺着路边走,正好看见一个烧烤店还开着,想也没想就进去了。
两瓶啤酒下肚,蒋勤勤就觉得自己天旋地转了。勉强扶着桌子坐着,看见对面好几个人都在向这边瞧着。蒋勤勤觉得有什么不对,隐约地听着那些男人发出浪笑的声音。进来的时候看见好几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意识到经常光顾这家店的基本都是出夜班的司机。但现在警觉已经有点晚了,她发现自己想站起来已经很不容易。蒋勤勤翻开手机,努力地集中目光,找到一个打一个,居然没有一个通的,忽地就看见了何山的号,蒋勤勤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拨了出去。这时候,已经有个很魁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了。
电话里传来何山的声音:“哪位?”
蒋勤勤说:“何山,你快来接我,我在花园路的烧烤店呢。”话刚说完,蒋勤勤就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蒋勤勤努力地站起来,趔趄着去结账。那个男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并且不断地问她:“小姐,你家住哪儿,我看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蒋勤勤都没用老板找零钱就出了屋。她伸手打车,可没有一辆车从她身边经过。那个男人开着车就在不远处跟着她。蒋勤勤一边走,一边伸着手。忽地,跟着她的那辆车子停在她身边。那个男人下来了,蒋勤勤感觉到头“嗡”地一下炸开似地,不得不扶着电线杆才能站稳。蒋勤勤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留着力气跟这个人扭打。她不停地看着远处,希望何山立即站在他面前。可是她失望了,她都不知道何山有没有听到她报出的地址。那个男人还在向她靠近,蒋勤勤只能努力地迈开腿向前走。附近的楼区没有几家亮着灯,这个时候就算她真的喊了也未必会有人打电话报警。
那个男人显然在加快脚步,蒋勤勤努力地向前迈动脚步,可是由于恐惧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没有了。就在犹豫喊不喊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别人从后面抱住了。蒋勤勤发了疯地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报警了。”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像只有自己听到了。她就像晕羊一样被人家往车里拖。蒋勤勤绝望了,她才发现自己坚强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颗脆弱的心。
就在蒋勤勤想做最后挣扎的时候,她听见了急刹车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一个男人说了一句:“放开她!”蒋勤勤一下子来了力气,从那个男人的怀里挣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何山,站在路灯下的何山那么高大伟岸。蒋勤勤一步步地挪向何山,何山一个箭步走上来接住要倒下去的她。蒋勤勤猛地觉得自己从高处掉到了棉花堆里,安全幸福的感觉迅速地紧紧地包住了她。
她听见那个男人说:“我就是想送这位小姐回家,她喝多了。”
她又听见何山说:“现在这位喝多的小姐要跟我回家。”
然后她就听见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就把车开走了。这些过程蒋勤勤都没有看,她只知道把脸埋在何山的怀里。
何山搀扶着蒋勤勤上了出租车。蒋勤勤就趴在何山的大腿上。何山轻声地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别怕,我来了。”只一句,蒋勤勤使劲地咬住何山伸过来的胳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怎么才来?”
何山小声地说:“到你家怎么走?你不说就只好跟我回家了。”
蒋勤勤这才报了地址。
车子在小区停下,也许是刚才的惊吓与酒力发作,蒋勤勤突然没了力气,就只能依偎在何山的怀里跟着走。进了电梯,又上得楼来。蒋勤勤掏钥匙,一不小心钥匙就掉在了地上。何山弯腰去拾,蒋勤勤整个人都趴在了何山的身上。何山打开门,摸索着打开灯,然后转身抱起了她。那一刻,蒋勤勤忽然间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软了,不得不搂住何山的脖子,头像猫一样地在何山的怀里拱来拱去的。
找到了卧室,何山想要把蒋勤勤轻轻地放在床上,可能是没想到蒋勤勤搂着的手并没有松开何山整个人就扑在蒋勤勤的身上。蒋勤勤紧紧地搂着何山的脖子,何山轻轻地说:“你喝多了!”蒋勤勤好像速溶咖啡一样被何山的这句话一下子化开了。蒋勤勤喃喃地说:“我就是喝多了,就是喝多了!”也不知道是为自己找借口,还是给自己一个理由。于是她不由分说地就找到了何山的唇,拼了命地咬住它……也许是得到了鼓励,何山的手试探着顺着她的外衣伸了进去,冰冷的触觉让她的肌肤一次次地震颤,而震颤之后却是无条件地接受和渴望。何山的手就像有魔力一样,游走到哪里,哪里就生出潮汐一样的涌动和激荡。当蒋勤勤意识到自己已经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裸露着时,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山一样地跪在她面前,昏黄的月光均匀地抹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像一个古希腊的战神一般。蒋勤勤猛地直起身子再次紧紧地抱住他,分明要退去这个男人的犹豫和胆怯。而当这个男人终于将她轻轻地放倒时,她体会到了他的勇气与决绝。蒋勤勤的两腿紧紧地锁住他的腰,从未有过的饱满感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温软与湿润。同时,她终于明白,只要是自己爱着的人,她可以包容下他的所有,无论他的撞击有多么猛烈和疯狂。
终于,蒋勤勤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同时,又为自己的毫无顾忌而感到羞愧。这个夜晚,她发现了隐秘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当她跳出来时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蒋勤勤紧紧地搂着何山,无法控制的剧烈反应让她使劲地抠住何山的胳膊,直到那种可怕的而让她觉得死了都值得的感觉渐渐退去。
月亮从窗外探进头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经过持久的运动,酒意再次向她袭来。没容得她仔细地考虑如何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渐渐地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六
蒋勤勤醒来时才注意到周围静悄悄地。窗外的天空蓝得扎眼,回身看了一眼身边才发现何山已经不在了。蒋勤勤猛然意识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她轻轻地喊了一句:“何山,何山。”没有人回应她。
蒋勤勤躺在床上把昨晚上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不自觉地“呀”了一声,好像那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一样。猛地坐直了身子,又发觉自己没有穿衣服,就围着被呆呆地坐着。忽地想笑,又忽地莫名地懊恼。恨的时候紧紧地咬着嘴唇,又被自己这没来由的恨笑起来。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演上这么一出戏。
蒋勤勤起身到卫生间淋了浴,围着浴巾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自己。还好,35岁的年龄并没有体现在她的身体上,好像生怕自己在何山面前展露的让他失望似的。猛地又被自己这想法惊住,感觉自己怎么这么不要脸。忽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那个孙喻。孙喻已经不值得她爱了,孙喻已经不再惦记她的身体了。自己又干吗为了这一分疯狂而自责呢?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的这分“不要脸”是理所应当的。
蒋勤勤这么着收拾好自己,到了客厅才发现茶几上有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对不起!我没有喝酒。那行字就是在认错的时候居然透着一股子洒脱劲。好像对蒋勤勤说,我已经错了,错就是错了,你看着办吧。蒋勤勤把字条收好,看了看表,觉得自己该去上班了。可是,又犹豫起来,要是在办公室里见了面,这第一句话可要怎么出口呀?
还好,蒋勤勤赶到学校的时候何山不知道跟哪个班调了课,满走廊听见何山的谈笑风生。那声音有如魔音,让蒋勤勤不自觉地被吸引。又想起昨晚上的事儿,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回到办公室,所有人都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蒋勤勤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热,好像都已经知道了她昨晚干了什么一样。蒋勤勤没做声,默默地看着教案。那些人的目光好像还是盯在她的脸上,像无数个蚂蚁在爬。她不得不把小镜子拿出来,仔细地看着脸上有没有什么痕迹,忽地就发现在自己的胸前一个小小暗红色的印迹。蒋勤勤不动声色地多系了一个衬衣纽扣,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看她的教案。
下课铃声一响,蒋勤勤起身向班级走。刚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她不知道自己要是碰见了何山该说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这么犹豫的工夫何山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蒋勤勤赶紧推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何山正朝着她走过来。蒋勤勤迅速低下头,从何山的身边钻了过去。
蒋勤勤一口气上了两节课。第四节课回到办公室,何山不在屋。屋里恰好没有人,只闻得见何山抽过的烟的淡淡味道在屋里氤氲不去。蒋勤勤想这何山也是无法面对昨夜突如其来的激情吧。蒋勤勤一人在屋里,把昨晚的来龙去脉想了个清清楚楚。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失笑,心里感慨万千。
李春来发了信息过来,告诉蒋勤勤她昨晚如果说了什么事儿千万要保守秘密。蒋勤勤回复了一条:放心,你什么也没说。这一条信息让蒋勤勤明白了,人一旦有了秘密就谁也信不住了。下课铃声响了,蒋勤勤没动。原本在市里,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必须要跟班。学生在学校的操场集合,等人齐了统一走出校门。这里不一样,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就疯了似地冲出教室,不用谁告诉。这是一群不用人看管就能长大的孩子。想想那些堵在校门口眼巴巴看着自己孩子走进校园还不断叮嘱别摔着的市里孩子家长,他们无疑是生长在荒原上的树,无论是笔直也好,扭曲也好,但最后一定也是枝繁叶茂。
估计何山已经离校,蒋勤勤这才起身回家。坐到车里,看着空荡荡的路上没个人影儿,心里也跟着失落起来。这个时段,哪户人家不是围坐在一起吃着饭菜,说着发生在身边的一些琐事,而自己呢?只能回到没有人的家里。在那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母亲一再要求蒋勤勤回到家里吃饭,可蒋勤勤不愿意回去听母亲的唠叨。母亲的唠叨永远都是男人是可以原谅的,男人最终会回到女人的身边。可是,蒋勤勤知道孙喻不可能回来了,因为男人也需要个孩子。
蒋勤勤的手机又来了短信,翻开一看是何山。何山写道:你还没有原谅我。我不配你,你和我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蒋勤勤努力地看着,眼泪不争气地扑簌簌掉在手机屏幕上。她知道何山不是不想负责任,也许是第一次与女人这样。想到这儿,不禁苦笑一下。其实是自己不配人家,毕竟人家还有做父亲的权力,而自己将永远没有做母亲的权力了。蒋勤勤狠狠心,回了一条短信:我已经原谅你了!是我在勾引你,是我的错。是我不配你,以后不要再联系。短信发完,蒋勤勤打着火,直奔着家的方向驶去。
七
墙角的五月梅如期地开了。不时地有香气从窗户吹进来。大树上时常有成群的麻雀来光顾,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这春天是它们唤来的。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何山很少回到办公室,整日泡在体育组。偶尔在过道里碰上,俩人都回避。只是,蒋勤勤发现何山瘦了,瘦得让她心疼。安静下来的时候她真的很后悔,如果没有那晚,也许彼此之间的关系不会这样。也许是何山还没有准备来接受她,还是自己的举动让小她五岁的男人吓坏了?但无论怎样,蒋勤勤都决定不再去打扰何山的生活,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如果不是,那自己怎么轻易地就与人家上床了?
马小宝又开始旷课,蒋勤勤已经习惯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的生活圈子跟这里太不一样了。这里自成一个世界,她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无论她怎样努力,这个圈子的人都不会接纳她。而何山呢?是不是也没有接纳她呢?
周五这天下午两节课。蒋勤勤发现马小宝来了。最后一节是她的课,马小宝一直趴在桌上睡觉。蒋勤勤没有打扰他,正常讲她的课。等学生们都放学离开教室,她发现马小宝还在睡觉,就轻轻地走到他身边说:“小宝,醒一醒,该放学回家了。”可是马小宝没有任何反应。蒋勤勤轻推了他一下,马小宝这才抬起头来迷惘地看着她。蒋勤勤觉得马小宝的眼神不对,有点发散。蒋勤勤柔声地说,小宝,放学了,该回家了。马小宝这才“哦”了一声往外走。
蒋勤勤看着马小宝向外走,感觉马小宝有点趔趄。正想上前问一句的时候发现马小宝一下子堆在地上,不停地抽动起来。蒋勤勤叫了一声冲上去,把马小宝翻过来,马小宝的嘴里吐出白沫。蒋勤勤使劲儿地摇马小宝,哭喊着:“小宝,小宝你别吓唬我,你到底怎么了?”马小宝还在抽搐。蒋勤勤想也没想就冲出了教室,嘶喊着:“何山你快来,马小宝不行了!”
何山从体育组里疯了一样冲出来进到教室里。而刚刚还那么冲动的何山却突然变得冷静而熟练。他紧紧地按住马小宝的人中,另一手使劲地掰开马小宝的嘴,从里面掏出呕吐物时不停地说着:“小宝,挺住,我在这儿,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一两分钟过后,蒋勤勤发现马小宝的意识恢复了,自己居然紧张得一身是汗。
何山并没有马上把马小宝扶起来,而是让他尽量地平躺,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把马小宝嘴角擦干净。等马小宝叫了一声何老师的时候蒋勤勤松了口气。何山把马小宝扶起,马小宝看上去一点力气都没有,几乎是何山在拖着他走。蒋勤勤问了句:“小宝,你没事儿吧?”马小宝点点头。可是何山却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真冷。
一直跟到校园里,何山都没有好好地看她一眼。蒋勤勤有点委曲,但这个时候要是怄气回去却又放心不下。蒋勤勤只得说:“何山,送马小宝去医院吧,我开车去。”说完跑回屋里把包取出来,再跑出来发现两人已经走到大门口了。
蒋勤勤一溜小跑到车里,打着火再追上何山两个人。任凭蒋勤勤怎么按喇叭,那何山就跟没看见似的。蒋勤勤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知道何山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她蒋勤勤哪里对不住他了?蒋勤勤来了倔劲儿,把车开到两人前面就停住下了车,堵住了两人的路。
“我是马小宝的班主任,我有权力送他上医院。”蒋勤勤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对何山说。
何山没有回应她,扶着马小宝想从车后面绕过去。蒋勤勤几步跑上去,把何山扶着马小宝的手拉开,自己扶着马小宝要往车里去。马小宝一个劲儿地说:“蒋老师,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了。”蒋勤勤说:“没事儿也得上医院。”
何山站在原地冷冷地说:“跟你们蒋老师去吧,她怕负责任。”
何山这句话一出口,蒋勤勤立即呆住,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直盯盯看着何山,不知道这个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忽地,这几个月来的委屈一波一波地向她涌来。
“你是不是又训斥他了?”何山像审问犯人一样地质问她,“要不是你训斥,他不会犯病的。”
听到这里蒋勤勤猛冲上去,她想狠狠地打何山一个耳光。可是她个子小,只打到了何山的肩膀头。蒋勤勤抓住何山的胳膊,不停地踢着何山,一边踢着一边哭着说:“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哪!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呀!他是我的学生,我也关心他呀,我没有训他,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马小宝明白了什么似地跟着喊:“蒋老师没训我,蒋老师没有!”
蒋勤勤感觉到何山僵硬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同时,她的手被何山紧紧地握住。何山的眼睛往死里盯着她,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看穿了一样。
何山一动没动。任由蒋勤勤在那里发疯。忽地,何山说了一句:“别让孩子笑话了!”蒋勤勤这才想起自己可能失态了,马上停了手,才看见马小宝吃惊地看着她。
“走吧!上你们蒋老师的车,记住,女人要是疯狂的时候你就让着点她。”何山笑着摸了摸马小宝的头。马小宝不知所措地跟着何山走,把蒋勤勤一个人扔在那里发呆。何山把马小宝送进车里,自己坐到副驾驶,蒋勤勤还愣在地上。何山按了两声喇叭,蒋勤勤才缓过神来,整理一下头发,想挤出点笑容,可一想刚才自己的样子,那挤出来的笑容就变成真的了。
蒋勤勤扶着方向盘,一边笑着,一边落着泪。她不管了,她知道自己被这个男人理解了。她没想到让一个男人来理解自己居然是这么难!
“去一趟医院吧!”何山突然对蒋勤勤说。
蒋勤勤一愣,忙把车停在当地,奇怪地看着何山。
“也许你是对的,他应该去医院好好地看看了。”何山说。
马小宝在车后座上坚决反对,何山柔声地说:“小宝,无论如何都有我在,有蒋老师在,医生还是比我要专业,好好地查一查,听我的话,你爸爸那儿我去照顾他。”
马小宝终于不做声了。蒋勤勤踩了脚油门,车子向市医院的方向开去。蒋勤勤忽然觉得所有的事情她都明白了。她明白了为什么马小宝要逃课,为什么何山说他没有生活。这一切的一切,就在那一瞬间解开了。她也终于明白其实这个男人直到现在才肯相信她,才读懂了她的心。
车子在广场前停下,对面就是市医院的楼。蒋勤勤把车停好后看了一眼广场,有好些人都在放风筝,一只只风筝或静或动地漂浮在天空中,五颜六色的图案和千奇百怪的造型让蒋勤勤的心忽地动了一下。
何山问她:“你在想什么?”
蒋勤勤说:“我突然好想放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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