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血藏
◆ 清 寒
120呼啸着驶入中心医院,停在门诊大楼的玻璃门前。后门打开,接诊的医护人员迎上,与车上的人默契配合,快而稳地将患者移下车,推进门诊大厅。
医用平车的车轮飞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血滴经过短暂飞翔,沉重坠落,每一滴都像陨石,砸在地上,引发一声轰鸣。这声音同时砸在庄海心上,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让开!让开!”
庄海疯了,他看不清挡在走廊里的人。泪水中,所有人,所有物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急诊科“抢救室”三个字强烈地、清晰地、巨大地靠近,再靠近。
车、车上的人进入抢救室。氧气瓶、诊疗车、除颤仪、呼吸机、监护设备迅速聚拢。各种线、各种管子,蛛网般覆盖住了平车上的人。
那个家伙戴着帽子、口罩,双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里,在抢救室的两扇门即将合拢的时候,快步走进抢救室。庄海注意到他了,即使只是一霎,即使庄海的心被躺在车上的血葫芦牢牢牵动,即使那个家伙的穿戴跟所有医生一模一样,庄海还是察觉到了异样。直觉不可思议地驱动庄海像猎豹一般蹿了上去,撞开门扇。就在那个家伙靠上去,拔出匕首,恶狠狠刺向平车上的人的瞬间,庄海的脚准确无误地踢中了那个家伙的手腕。匕首应声而飞,那个家伙疼得“啊”的一声惨叫,叫声未落,庄海已将他扭倒在地。
“继续抢救!快!”庄海对呆立中的医护人员喊,然后,拖死狗似的,将地上的家伙拖出了抢救室。
一
心电图上生硬的直线划定生死界限,脑血流图及脑电图再度确认患者进入脑死亡状态,从大脑皮质开始,神经系统及全身器官的新陈代谢相继停止,细胞死亡不可逆转。持续一小时的紧张抢救宣告结束,氧气关闭,液路拔除,监护仪停止工作,雪白的床单将曹米的尸体覆盖在另一个世界。
聂言目送曹米消失在走廊尽头,神情凄楚。一小时前,她接到了丈夫昔日同事的电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她失踪两年的丈夫正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不敢相信给她打电话的女警员像过去一样称她嫂子。她失魂落魄地赶来,等待她的是血淋淋的身体、血淋淋的面目。她完全认不出,这个残破得奄奄一息的人是谁。然后,她在他渐渐熄灭的眼光中目睹了残酷现实——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年轻的女警员揽着聂言的肩膀。这个瘦骨伶仃的女人,只剩一把骨头了。女警员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虚弱的,无力的。
聂言目光停留在曹米消失的地方,嘴唇翕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一晃,整个人倒了下去。
“嫂子!嫂子!”女警员悲戚地呼唤。
如果可以选择,欧阳楠宁可将这次见面推迟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欧阳楠跟曹米不熟,但跟聂言称得上发小。当初有庄海和左鼎为曹米的为人作保,欧阳楠确信聂言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爱人。两年前,曹米杀人潜逃一案欧阳楠从开始就感到另有隐情。可她不能跟聂言说,更不能向庄海打探,职业的严格性和严肃性必须遵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然而安慰多数情况下只是空洞的形式。欧阳楠选择了回避与聂言见面。就算欧阳楠不回避,聂言也不会和她见面,曹米的所作所为将她原有的幸福生活打得片甲不留,不是顾念老人,聂言甚至想到了死。
欧阳楠从病房里退出,轻轻地关上门,尽管病床上的人几近失聪,欧阳楠依旧害怕轻巧的关门声打扰她的睡眠,她太累了,太累了。
“肝癌晚期。可能……可能……过不了今晚。”欧阳楠声音哽咽。
左鼎透过门上的玻璃往病房里看,一小时前,瘦骨伶仃的她站在这里目送爱人的离开,一小时后,她雪片般躺在病床上,面对死神的再次召唤。
庄海眼睛红了:“怎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欧阳楠神情凄凉。“你让她说什么?跟谁说?爱人涉嫌谋杀,一夜之间从警察变成了通缉犯,然后人间蒸发。生活全盘崩溃,父母公婆全靠她一个人照顾。一个女人怎么承受这么大的变故?怎么承受周围的鄙视和非议?怎么承受现实的辛劳和精神的苦闷?她……”
“都怪我!都怪我!”庄海每说一句,都朝墙上砸一拳。
左鼎一把攥住庄海的手腕,说:“别太自责。不告诉聂言真相是为了保障曹米的安全。”
“可曹米死了。我们还给她的是一个死人,现在连她也……”
左鼎说:“至少聂言现在知道了,曹米是真正的警察,真正的英雄。”
庄海抹了把脸,咬牙说:“一定要为曹米报仇!”
欧阳楠拭了拭眼角,说:“聂言刚刚提到了V卡。”
左鼎问:“什么V卡?”
欧阳楠摇头:“聂言说那是曹米说的唯一的话,说了两遍,非常含混,聂言不确定曹米那一刻是否恢复了意识。”
左鼎说:“生命弥留之际,让人念念不忘的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九头社的犯罪证据!曹米出事前约我见面,肯定跟这个有关。手机?曹米的手机。”庄海说。
欧阳楠说:“在413包房,我们勘查现场的时候看到了,被砸得粉碎,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情况,没有仔细检查,只是让杜般把散碎零件都装好。”
庄海马上打电话给杜般追问:“曹米的手机在哪儿?”
杜般回答:“跟其他遗物放在一起。”
“检查一下内存卡在不在。”
少顷,庄海挂断电话,对左鼎和欧阳楠说:“SIM卡在,但没找到内存卡。”
欧阳楠问:“曹米的衣服在哪儿?”
“抢救的时候都剪了,我让关林收进物证袋,带回市局了。”庄海明白欧阳楠的意思,再次拨通电话让杜般仔细检查曹米的衣服。杜般回复说除了血,什么都没有。
“我得再去曹米出事的地方看看。”
左鼎说:“我跟你一块去。欧阳,你留下陪聂言。”
“好。”
二
长平路灯火绚烂,喧嚷一如既往,沉醉夜生活的人,热带鱼般于夜海中游弋。触目惊心的坠楼事件演化为不大不小的谈资,缭绕在灯光、香烟、酒精间。事件发生地,银貂夜总会门庭冷落,唯有外墙的装饰灯奢华如锦,明灭有序。
曹米坠地的地方,血迹早已模糊不清,勾勒尸体位置的白线断续难辨。毕竟是公共场所,为了保障通行,警戒一解除,环卫部门即对地面进行了清洗。
庄海蹲在地上,急迫地四处挪动,仿佛失去幼崽的猎豹狂躁地嗅取可疑的线索。不明所以的路人频频扭头,盯着这个近乎发疯的男人,兀自困惑或与同伴交头接耳。
左鼎强行拉起庄海,低吼:“老庄你冷静点。现场被清洗过了,多少人走过你很清楚,不可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何况当时现场勘查非常仔细,没发现内存卡。”
“那它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庄海搡了左鼎一把,两眼喷火。
已经有好事者停下来等着看好戏了,左鼎索性将庄海拽进了银貂夜总会。至少今夜,作为案发现场,银貂仍处于警戒状态。
银貂一楼大厅为酒吧,摁下开关,光影首先投射环形吧台,陈列在中岛的琳琅满目的酒品迸发出奇幻的反光。投射停留数秒,小部分光影逗留在吧台,大部分光影则水蛇般游走于舞池、表演台、休闲区,给人以光怪陆离的视觉效果。
左鼎将庄海推坐在吧椅上,说:“曹米的脾气秉性你比我了解,他素来行事周密谨慎,如果内存卡存有至关重要的证据,他未必会把它放在手机里。”
即使左鼎不说,庄海也逐渐冷静了。好兄弟的死对庄海的冲击太大,什么都做不了,庄海的大脑一直处于爆裂的状态,痛苦、愤怒岩浆般在颅骨内翻涌,找不到出口。刚刚,看到地面上模糊的痕迹,曹米高空坠落的情景再度于脑海中惊现:
庄海正准备过马路,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银貂夜总会,继而看了看腕表,按照约定,三分钟后,他要跟曹米在413包房见面。
“20,0,413!!!”寥寥几个数字,曹米用了三个叹号,说明十万火急。不是万不得已,曹米不会使用短信的方式直接联络,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联系的话,也只用数字表示时间和地点。“20”表示晚八点,“0”表示银貂夜总会,“413”表示包房号。这是事先定好的,出于安全考虑,时间采用24小时制,“银貂夜总会”、“霞光镭射电影厅”、“水上公园游乐场”三个会面地点分别用“0、1、2”表示。
绿灯亮起,庄海的脚刚刚迈出,咣一声巨响,银貂夜总会四楼的一扇窗户爆裂出无数碎玻璃。人从飞出到坠地只是一刹那,血礼花般飞溅。庄海心头一紧,飞奔过马路。他的好兄弟曹米躺在血泊中。
这一幕,庄海永生难忘!
三
“抱歉。”庄海歉意地说。
左鼎搡了他一拳,说:“走吧,再上楼看看。如果我们之前推断得不错,曹米是因为掌握了九头社的犯罪证据而急着跟你见面,证据应该带在身上。”
“我也这么想。”
技术队在对曹米坠地身亡的第二案发现场进行现场勘查的同时,对第一案发现场银貂夜总会413包房进行过细致勘查。只不过,首次现场勘查的目的在于还原案发经过,此次进入的目的则是寻找藏匿物,一件不确知的推测中的藏匿物。
KTV设备、皮质沙发、钢化玻璃茶几、一人高的青花瓷,如此而已,这种包房是用来满足唱歌、饮酒、聊天需要的,摆设极为简约。因为经历过激烈搏斗,茶几是翻倒的,酒瓶、酒杯、果盘、果盘里的水果和小吃撒得到处都是,血迹清晰可见。
左鼎一手拍在庄海的肩膀上。
庄海说:“放心,我没事了。”
左鼎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勘查箱内取出两副手套,一副递给庄海,一副自己戴上。
左鼎和庄海不约而同将KTV设备锁定为重点目标,它显然是和V卡最接近的东西。期望中的证据未能如期出现,两人不免有些失望。搜检范围扩大,上至顶灯,下至地面,每个角落每样东西,包括散落的糖果都被纳入可疑范畴,却又随着翻检被逐一排除藏匿的可能。
“能放在哪儿呢?”庄海神色凝重地说。
“事发突然,曹米不可能有充分时间对证据进行远距离转移,应该就在包房里。既要快又要安全稳妥……”左鼎自语着,反复扫视翻检过的边边角角。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会不会被九头社的人拿走了?欧阳不是说手机被砸烂了吗?他们如此狠毒地杀害曹米,肯定是冲着东西来的。”
左鼎说:“我听说你在医院逮到一个刺杀曹米的人。”
“对。那家伙混在医生当中,意图对曹米下毒手。九头社不惜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派人再次下手,说明老大‘九头’极度紧张。”
“曹米身上,除了有高坠导致的致命伤,坠楼前,他的左胸已被利器贯通,危在旦夕。‘九头’这么穷追不舍,非置曹米于死地不可,担心的恐怕不只是曹米这个人。”
“没错。即便知道曹米是卧底,单凭曹米的口头证词也很难扳倒‘九头’。这么看,证据应该还在曹米手上,而且这份证据足以将‘九头’绳之以法。”庄海越说越激动。
九头社是本市最大的犯罪集团之一,老板代号“九头”,操纵本市地下钱庄,从事非法买卖外汇、跨境资金转移、吸收公众存款、借贷拆借、高利转贷、非法典当、私募基金等非法金融业务,并在巨量资金吞吐中对不法收入进行黑洗白。九头社长期为所欲为,与地方保护势力密不可分。从警方掌握的现有情况看,市委市政府省人大均有高官牵扯其中。
为了让曹米顺利打入九头社,刑警支队进行了周密部署。曹米以杀人在逃犯的身份由外围打入九头社,并在警方几次行动配合下,屡立战功,逐渐取得信任,从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步步提升,最终成为“九头”身边的八大金刚之一,深得“九头”的信任和赏识。曹米拿到的证据,是用生命换来的。
庄海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难道是我们找错了方向?”他掏出手机,再次打给杜般,“查查曹米的钱夹,看看都有什么,查细些,包括钱夹本身。”
杜般回复钱夹完好无损,内有两张储蓄卡,两张信用卡,几张酒吧、俱乐部VIP卡。卡的外观也无异样。庄海指示杜般尽快对储蓄卡、信用卡的使用情况进行核查,又分派人手天亮后对几张VIP卡的来源逐一摸排。
“是不是有点儿黔驴技穷的架势?”挂断电话,庄海苦笑说,“我有种感觉,撒出去的网恐怕打捞上来的只有海草,捞不到我们想要的大鱼。证据找不到,对不起曹米。”
“也对不起他的家人。”左鼎的心情不比庄海轻松,沉默了片刻说,“明天银貂就得解除警戒吧?”
“是。银貂也是九头社的点儿,可没证据,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曹米还在抢救中,上头已经有人发话了,说夜总会本来就是消费场所,对外开放的,分辨不出谁是凶手谁是好人。曹米的死如果查不出跟夜总会有直接关系,勘查完了就撤,不能耽误人家正常营业,除非我们警方愿意负担经济损失。这他妈不是扯淡吗?没关系?4楼的监控设备那么巧坏了,调不到曹米进入413之前和之后的情况?没关系?凶手杀完人能顺顺当当、不留痕迹地逃之夭夭?没关系?服务员都是瞎子聋子看不见听不着?他妈的!”庄海愤怒地骂了一句,“秦局顶的压力不小,一直在斡旋。”
“还是那句,没有客观证据,疑点再多也只能停留在可疑层面上。”
“这张保护网不彻底撕掉,疑点什么层面都留不住。”
四
聂言于凌晨3点病逝。这个背负了两年迷惘、疑惑、艰辛、甚至绝望的女人没能支撑过寒夜。她走得很安详,她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重担,去另一个世界与爱人长相厮守了。
庄海得到消息时正在对医院逮到的嫌犯进行连夜突审。这是个涎皮赖脸的家伙,浑身上下散发着恶毒的气息。一口咬定曹米是黑社会的人,砸抢过他的商铺,他碰巧在医院看病,看到曹米被推进抢救室,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才打算杀人泄愤。
“白大衣哪来的?”
“治疗室随手摘的。”
“刀呢?”
“地上捡的。”
杜般厉声说:“你老实点!医院地上怎么会有军用刀具?”
“我哪儿知道?这得问医院啊!”
聂言的病逝给了庄海又一沉痛打击,他甚至连电话都没挂,冲过去,一把拎起那个摇头晃脑的家伙,“砰”一声撞到墙上。
突发情况把那个家伙吓坏了,惊慌失措地说:“你、你、你干什么?警察打人,我要投诉你。”
庄海说:“我不打你,我宰了你!反正我他妈的刚接到电话,医生通知我,我得了绝症,没两天活头了,拉上你做个伴儿正好。”
那家伙急赤白脸地对杜般说:“警、警、警官,你、你赶紧把他拉、拉、拉开啊。”
杜般说:“老庄,你冷静点。”
庄海不说话,眼神阴郁得可怕。
那家伙哀求说:“我、我、我交代,我交代。”
杜般打开审讯室的门招呼一声,两名警员进来,把庄海拉了出去。那家伙坐在椅子上仍心有余悸地胡撸着胸口。另一名警员进来代替庄海配合杜般完成审讯。
嫌犯自称绰号“黄鼠狼”,加入九头社不久,负责收取保护费。银貂夜总会行凶的没有他,他是接到“斧头哥”的电话,才赶到医院杀人灭口的。据“黄鼠狼”交代,在银貂夜总会行凶的人是“斧头哥”、“土狗”和“黑贝”。
“‘斧头哥’说我不去医院就杀我老婆,‘斧头哥’说得出干得出,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说杀就杀,眉头都不皱一下。九头社的家规极严,谁敢不服从命令,自己身首异处不算,还要株连九族,满门抄斩。我哪敢随便说话啊。”“黄鼠狼”涕泪横流地说。
杜般说:“地址。”
“地址?”“黄鼠狼”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报了自己家的地址,一叠连声地说,“谢谢警官!谢谢警官!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斧头’那帮混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我愿意将功赎罪。”
“黄鼠狼”交代,“斧头”、“土狗”、“黑贝”都是九头社杀手帮成员,顾名思义,杀手帮专司杀人,多为心狠手辣的粗壮莽夫。按照“黄鼠狼”提供的线索,庄海连夜带人包抄了“斧头”、“土狗”、“黑贝”的落脚地,位于西郊城乡接合部留营村的一幢带后院的二层民居。一楼开五金店,一方面掩人耳目,一方面便于混藏大量自制雷管所需的零件。负责售货的女人绰号“胖妹”,是“斧头”的姘头。二楼用于住宿,“斧头”、“土狗”、“黑贝”各住一套两室套间。
院子里异常阒寂,庄海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果然,两层楼里空无一人,后院餐厅的地上倒着四具尸体,三男一女。体貌特征跟“黄鼠狼”描述的“斧头”、“土狗”、“黑贝”及“胖妹”四人的体貌特征相符。
五
“四名死者口唇、指(趾)甲青紫,尸斑显著,呈紫红色。尸表状况相同,均呈氰化物中毒特征,而且中毒剂量比较大。”左鼎说。
欧阳楠审视着餐桌,说:“大剂量氰化物中毒,瞬间毒发,晚餐处于进行中,要彼此毫无防备地同时中毒……看来问题不在饭菜里,而应该……在这个东西上。”欧阳楠戴着手套,拿起桌上红酒看了看,又看了看餐桌上的几只空酒杯。
庄海说:“没错。共同举杯,一饮而尽,才不会有漏网之鱼。”
欧阳楠说:“卸磨杀驴,九头社的惯用伎俩。”
庄海说:“据‘黄鼠狼’交代,这三个家伙就是杀害曹米的凶手。”
欧阳楠说:“在银貂413包房提取的现场血迹中共检测到四个人的DNA,大部分血迹为曹米所留,另外三个人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最终确认,必须进行同一认定,DNA比对后我会告诉你结果。”
左鼎说:“三名男性死者死前都受过伤。这里的现场如此平静,如果杀害曹米的凶手就是这三个家伙,他们的伤应该是在银貂受的。”
“曹米的身手不在我之下,不是这帮混蛋仗着人多,根本不是曹米的对手。”庄海说,“齐刷刷被灭口,好容易得来的线索又断了。”
欧阳楠说:“‘九头’手段凶残,视人命如草芥,杀三个人不比杀三条狗费劲。‘黄鼠狼’还知道什么?”
庄海说:“‘黄鼠狼’级别低,据他说‘斧头’是他的顶头大哥。九头社的等级制度非常严格,一般情况下,下级不可能越级去见更高一层的老大。这三个家伙一死,信息链又成了死循环。”
左鼎说:“能让三个手上沾满血的凶徒毫无戒备地举杯相庆,下毒的肯定是他们的熟人。”
庄海说:“这是肯定的,问题是怎么找到这个人。”
“座位摆了五个,杯子却只有四只。”欧阳楠俯身蹲下,盯着地上一处污渍看了看,抬眼扫视整个餐厅后,望着门外说,“去外围看看。”
院子里没有特殊发现,三个人走出院子,在院门外西侧一米处的墙边发现了玻璃杯碎片。
欧阳楠捡起未断的玻璃柱说:“高度跟现场高脚杯的杯柱高度接近。”
左鼎伸手接过来,看完递给庄海。
欧阳楠将地上所有玻璃碎片悉数装入物证袋。“让理化做一个成分分析,就知道玻璃片上的残液是不是来自那瓶红酒了。”
庄海仍然擎着玻璃柱,边看边说:“这上面有指纹线,不知道够不够完整,希望能进行指纹识别,要能检出DNA就更好了,这对推进侦查十分重要。”
天光放亮,现场勘查进入收尾阶段。
庄海得到消息,派出保护“黄鼠狼”老婆的警员行动扑空。“黄鼠狼”的家显然遭遇了洗劫,倾箱倒箧,杂乱不堪。现场没有血迹,“黄鼠狼”的老婆去向不明。
遭绑?有可能。曹米惨遭毒手,“斧头”三人紧跟着被灭口,九头社行事之凶残可见一斑。虽说“黄鼠狼”是嫌犯,他的家属作为无辜者遭遇不测仍令警员们揪心。
“九头社的动作太快了。”庄海懊恼地说。
欧阳楠心里咯噔一下,警觉地问:“你不说‘黄鼠狼’所知有限吗?”
庄海说:“是。杀手帮的人干的都是血腥勾当,‘九头’从不让杀手帮的人染指社内非法金融业务,所以杀手帮的人对社内机密更是知之甚少。‘黄鼠狼’入社时间短,直接听命于‘斧头’,之前干的都是狐假虎威收取保护费的事,杀人还是第一次。”
左鼎说:“如果是这样,就没道理了。”左鼎跟欧阳楠一样,察觉到了某种不甚明了的端倪,
庄海问:“你指什么?”
左鼎说:“‘黄鼠狼’遵照指示去医院追杀曹米,无论是否得逞,都算奉命行事了,并没有触犯家规。‘斧头’三人的死,已经从根本上切断了警方的证据链。‘九头’何必多此一举绑架‘黄鼠狼’的老婆呢?”
庄海说:“也许是……杀人如麻的本性使然,根本不讲逻辑。”
欧阳楠目送四具正往外抬的尸体说:“假如‘黄鼠狼’的老婆被就地解决,你的说法尚可站得住脚。问题是现场没有血迹,基本可以认定‘黄鼠狼’的老婆是被绑架了。九头社杀‘斧头’几个的目的是为了灭口,少给自己惹麻烦。何必节外生枝,绑架‘黄鼠狼’的老婆?这么做岂不是很矛盾?”
庄海说:“除非是‘黄鼠狼’撒了谎,他对我们有所隐瞒,而且,他隐瞒的事对九头社来说十分重要。绑架他老婆为的是敲山震虎,警告‘黄鼠狼’把嘴闭严实了。”
欧阳楠想了想,摇头。
庄海说:“你刚刚的分析不是这意思?”
左鼎接口道:“欧阳的意思是绑架根本就是画蛇添足。假设你的分析成立,绑架的目的是敲山震虎,就必须得有人将绑架的消息传递给‘黄鼠狼’才行,否则这出绑架戏就白演了。可是,‘黄鼠狼’在我们的控制下,谁来传消息给他?”
庄海立刻想到队伍中有人变节。
欧阳楠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说:“如果警员中有‘九头’安插的人,与其传消息给‘黄鼠狼’,不如干脆干掉他,这要比绑架更省事更保险。”
庄海看左鼎,左鼎说:“是这意思。”
庄海说:“照你们俩这样推理,不是进了死胡同,成无解之谜了吗?”
左鼎说:“有解。只不过这个解太过大胆,是否成立还要靠欧阳的DNA支持。”
欧阳楠说:“我尽快。老庄,让你的人在‘黄鼠狼’家提取可认定‘黄鼠狼’老婆身份的DNA样本,送鉴定中心。还有,‘黄鼠狼’你还要再审。”
庄海说:“你们俩把我绕糊涂了,刚刚的推断不是排除‘黄鼠狼’撒谎的可能性了?怎么又说再审?”
左鼎突然问:“老庄,‘黄鼠狼’的习性是什么?”
庄海说:“狡猾,擅奔,警觉性高,多为单独行动,惯于钻头觅缝,性情凶猛,经常捕杀超过其食量的猎物。”
“没错。这种动物的内心远比他的外貌复杂。咱们分头行事吧。”左鼎朝欧阳楠歪歪头,率先向外走去,人到门口,又回头说,“悬赏搜找‘黄鼠狼’的老婆效果可能更好。公众的眼睛无所不在。”
“这时候向外公布案情?”庄海说,“我担心对人质的安全不利。”
左鼎说:“未必。当然,如果你实在担心,可以按照失踪人口发布消息。”
庄海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儿。
欧阳楠走到庄海跟前说:“听老左的没错,就按失踪人口来发布消息,悬赏的,奖金高点。再给你提个醒,能去医院对曹米下毒手的,绝不可能是个头脑简单的笨蛋。尽快把他的血样也送到鉴定中心来。”
六
曹米的储蓄卡确有几笔较大的款项出入,不过那是他作为九头社八大金刚之一的“罪证”,构不成指控九头社和“九头”的犯罪证据。信用卡的大额消费也与曹米在九头社的地位相符,要避免身份暴露而招致杀身之祸,生活细节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和漏洞,这是卧底要达到的最低要求。各行动小组对曹米享有VIP卡服务的几家俱乐部进行了摸排暗访,没发现重大问题。曹米在一个俱乐部开办的个人储物柜里有“九头”和几个领导会面的照片,缺乏指控“九头”的犯罪证据,这些得来不易的照片非但起不了关键作用,甚至可以被宣传为政府扶持民营企业家的影像记录。
庄海决定再次提审“黄鼠狼”。主审由杜般负责,庄海则在审讯室隔壁,通过单向透视玻璃窗密切观察着“黄鼠狼”的一举一动。
“我愿意坦白交代。我愿意重新做人。”“黄鼠狼”一副掏心挖肺的样子,“真的,警官,我对天发誓。”
接下来,这家伙“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如何威胁个体经营商户收取保护费,打过几次人,在哪儿嫖过娼,聚众赌博的数额一般多高等等。貌似浪子回头,实为避重就轻。
“行了。”杜般打断“黄鼠狼”,“还是说说银貂夜总会行凶的事吧。”
“黄鼠狼”瞪大眼睛说:“那事我没参与,我就是临时接到‘斧头’的电话,跑去医院杀人,为什么杀我都闹不清,反正大哥让杀我就去杀,九头社的规矩。我在九头社就是个小臭虫,只有听命的份。这些我上次都如实交代过哦。”
“看来你是准备抵赖到底了?”
“没有。”“黄鼠狼”摇着脑袋说,“真没有,绝对没有。不听命令我就得死,我老婆也得死。对了,我老婆现在安全了吗?”
手里没证据,“黄鼠狼”死扛,眼看审讯渐渐陷入被动,庄海突然推门进入审讯室。“黄鼠狼”看到庄海,脸色煞白,突然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左翻右滚,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唤。
提审因“黄鼠狼”急性腹痛中断。庄海怀疑“黄鼠狼”被逼自杀或遭了黑手,医院检查证实,这家伙肚子里没有刀片、剪刀或其他不该有的东西。
“装的?”庄海问。
医生说:“也不能完全说是装的,患者既往确有慢性阑尾炎病史,不过目前的体征、化验结果和影像学检查都不支持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的诊断。就是说他可能有腹痛症状,但应该不像表现的这么严重。”
“黄鼠狼”的确不像他表现的那么简单,所谓将功赎罪不过是他释放的烟雾弹,此刻的急性腹痛无疑是缓兵之计。这个家伙究竟在隐瞒什么?
110接警中心说北进路365便利店的营业员打电话报警,一个酷似警方在找的失踪女人在店里买东西,110赶到时,那个女人跑了。
庄海嘱咐杜般盯紧“黄鼠狼”,自己驱车赶往事发地。
庄海拿照片问营业员:“你看准了是这个女人?”
营业员说:“看准了。我以为这么大个人能走丢,肯定是脑子有问题呗。可那个女人看上去机灵得很呢。好像知道我在报警似的,扔下东西就跑了。”
“有人胁迫她吗?”
“胁迫?您是说人贩子?没有啊。”
“带着行李吗?”
“没有。就背了个坤包。”
人在附近,动作必须要快!庄海调取了便利店附近路口的监控录像,他开始明白左鼎和欧阳楠那番话的意思了。
七
“黄鼠狼”躺在病床上,一直“哎呦哎呦”地叫唤。杜般丝毫不敢放松戒备。
护士进来拔输液瓶,“黄鼠狼”继续“哎呦”。几分钟后,“黄鼠狼”哼哼说:“警官,我要上大号。”
杜般皱了皱眉,没搭理他。“黄鼠狼”又“哎呦”几声,急切地说:“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就算我是杀人犯,你们也不能不让我上厕所吧。”
杜般把他拉起来,扶到厕所门口。
“黄鼠狼”说:“我自己可以,别熏着您。”
杜般关上厕所门,在门外听动静。
“黄鼠狼”一边“哎呦”一边悄悄打开后窗,刚想往上爬,被开门闯入的杜般薅住了后脖领,拖出了厕所。
“黄鼠狼”就势出溜到地上,又开始捂着肚子,大声“哎呦”。
杜般厉声说:“起来!”
“黄鼠狼”翻滚得更欢实了。
“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在地上躺着吧。”
“黄鼠狼”用眼角夹到了庄海和庄海身后的一男一女,加重了呻唤声。
“我来是告诉你件事。”庄海不紧不慢地说,“DNA检测显示,银貂夜总会413包房留有‘斧头’、‘土狗’和你的血迹。就是说你参与了杀害曹米的行动,‘黑贝’当时在楼下车里。”
“黄鼠狼”的扭动不那么欢了,呻吟声也低下来。
左鼎说:“非但如此,‘斧头’、‘土狗’、‘黑贝’也是你安排人杀的。你才是真正的大哥,九头社八大金刚之一,坐杀人帮的第一把交椅。而凶手,是你老婆。她给他们摆了一道庆功宴,也开了一道鬼门关。用加了氰化钾的庆功酒送他们见了阎王。”
“黄鼠狼”的呻吟消停了,一条腿蜷着,一条腿伸着,竖着耳朵听。
欧阳楠说:“现场的碎酒杯上有你老婆的指纹,也有你老婆的DNA。”
庄海说:“你让你老婆杀了‘斧头’他们三个灭口,又嘱咐你老婆伪造绑架的现场,让她合理地人间蒸发。而你,冒充九头社最低级的小混混,蒙混过关。你以为这样就断掉了所有线索。殊不知,画蛇添足的绑架恰恰露出了你的尾巴。”
“黄鼠狼”斜了庄海一眼,凶光一闪即逝。
左鼎说:“曹米左胸的刀伤跟你在医院用的道具形态吻合。”
庄海说:“你不承认不要紧,反正你老婆已经落网了,有了她的证词加上我们手里的物证,足够指证你的罪行。”
“不可能。”“黄鼠狼”一骨碌爬起来说,“你……你们,真……真的抓了我老婆?”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目光都像利剑,冷静,肃然。
“黄鼠狼”气馁地耷拉下脑袋说:“我交代,是,是我干的。可这些都是‘九头’的命令,我不敢违抗。老六是你们警方的卧底,拿到了九头社的犯罪证据。老六住的地方、坐馆的地方我们翻了个底儿朝天,什么都没找到。‘九头’猜老六肯定是把证据带在了身上。他派我带人杀了老六,把证据抢回来。‘九头’还说事情办完就尽快除掉‘斧头’他们三个,省得人多嘴杂,日后添麻烦。把老六推下楼后,我本打算按之前的计划,解决‘斧头’他们三个后跑路,可‘九头’电话里说老六还没死,120随后一到就会把老六送往中心医院,还说如果老六开了口,立刻让我闭眼。‘九头’许诺,只要我让老六彻底闭嘴,就算被你们抓住,他也会想办法把我捞出去。我安抚‘斧头’他们回去等着领赏,然后通知我老婆去杀掉他们,我亲自赶去医院杀人。”
“‘九头’怎么知道曹米没死?怎么知道我们去哪家医院?”庄海盯着“黄鼠狼”问。曹米的情况庄海只对刑侦副局长秦朗说过。卧底计划是秦朗亲自抓的,而庄海对秦朗的为人有十足的把握。
“黄鼠狼”说:“市里有几个大领导跟‘九头’是拜把子的兄弟,警方的动态,‘九头’了如指掌。”
庄海听了,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左鼎说:“详细说说你们在银貂夜总会行凶的经过。”
“‘九头’其实非常欣赏老六,他常说八大金刚里老六是人尖儿。得知老六是卧底,‘九头’是又恨、又怕、又惋惜。他说只要老六肯服软,肯倒戈,肯死心塌地留在九头社,他可以既往不咎,未来九头社的位子还可能传给老六。所以我们进门后,没有马上下手,先把话挑明了。老六软硬不吃,我们这才下手。”
左鼎问:“你们冲进去的时候曹米在干什么?”
“坐在沙发上盯着门,跷着二郎腿,还吃着巧克力,好像知道我们要来。我打心眼儿里佩服老六那股临危不乱的劲儿。”
左鼎问:“曹米的手机是你们砸的?”
“黄鼠狼”说:“是。老六复制了‘九头’电脑里的文件。U盘、移动硬盘、手机,哪个最方便?肯定手机最方便啊。别看我们是八大金刚,‘九头’的戒备心非常强,平时进出他的房间,必须经过搜身,任何多余的东西不许带,只有手机不会引起怀疑。我们让老六把手机交出来,结果发现内存卡不在。”
左鼎问:“你们没问曹米内存卡放哪儿了吗?”
“当然问了。老六不说,刀扎胸口上都不说。硬汉!”
庄海示意杜般带“黄鼠狼”走。
沉默良久,欧阳楠说:“看来证据真的在内存卡里。也许,我们应该再看看首次现场勘查的照片。”
八
安息厅一派肃穆,这是一场特殊的追悼会。曹米和聂言的照片并列挂在墙上,一个刚毅,一个柔美,一双眼睛像跳跃的日光,一双眼睛像沉静的湖水,他们彼此凝望,彼此关照,彼此映衬,彼此拥有。
花朵硕大如云,簇拥着一对相爱的人,他们安详地躺在花朵围绕的宁静中,再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
默哀!全体警员向可敬的战友,向这对可敬的恋人表达着不舍与眷恋。
庄海不知道怎样面对此刻的曹米。兄弟用生命换取的证据,至今没找到。庄海不知该如何跟曹米话别,他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与不安。
“我们知道证据在哪儿了。”欧阳楠说着,目视前方,安静地站到了庄海右侧,左鼎则站到了庄海的左侧。两人极力控制着喘息,生怕惊扰安息厅的肃穆和安宁。
庄海胸口怦怦一阵狂跳,低声问:“在哪儿?”
左鼎和欧阳楠的目光依然注视着前方,含泪注视着花朵簇拥的洁白世界。
庄海的身体有些微微战栗,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嘴唇抖动着说:“你们……”
左鼎说:“我们仔细研究过现场照片,地上那张巧克力锡纸,缺了一半。”
“锡纸?”
欧阳楠说:“我们确信,曹米当时预感到了危险的迫近,他在最后一刻,将内存卡藏在了身体里,藏在了生命里。”
庄海骤然热泪盈眶:“你是说……”
左鼎说:“对。V卡的意思是,卡在胃里!必须让追悼会停下来。”
“你们肯定……”庄海说不下去了,曹米用智慧和生命保护了证据。庄海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去跟秦局讲。”
追悼会在更为肃穆的气氛中暂停,所有警员,整理警帽、肩章、领花、警服,向躺在鲜花中的英雄庄严敬礼!目送他被缓缓推进解剖室……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