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蓝 玛
真凶之误
◆ 蓝 玛
1
汤怀一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刑警队长欧光慈正歪在椅子上迷迷糊糊打盹儿。近来什么事也没有,他反倒没精神了。喝茶,看报纸,然后开始犯困。
刚闭上眼,立刻被陡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一哆嗦。
“喂,哪位?”欧光慈冲着话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呀,老兄,好久没他妈联系啦!”话筒里的声音粗声大气,嗡嗡地振动着。
欧光慈瞬间想起了这家伙是谁。敢跟自己这么说话的,普天下唯有此人:“老汤,你个王八蛋!”
汤怀一哈哈大笑。
欧光慈也跟着笑起来:“鬼东西你还没死哪?怎么好几年没有你的动静?”
汤怀一笑道:“没事儿谁敢惊动你老兄?你是社会的栋梁之材,我,混混一个——不是一个档次呀!”
“还单着呢?”欧光慈点上烟抽了一口。
汤怀一咕咕一笑,声音变得诡秘:“托你老兄的福,我找了个二婚女人。没好意思张扬,偷偷就把事儿办了。老牛一头啦,啃口嫩草。”
“哟,你这个狗东西,命犯桃花啦。”欧光慈真的很意外。他不明白,汤怀一那种歪瓜裂枣也能走桃花运。从年纪上看,快五十了吧,什么嫩草会让他啃一口,“你莫不是请我喝喜酒?”
“喝什么喜酒?老子已经又快当爹啦。大婚的时候原想请你喝口酒的,可你老人家跑云南抓人去了。想想是二婚,也就算了——不废话啦,兄弟我想约你见个面,有空么?”
“时间倒是有,什么事儿?”
“电话里不方便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成。”欧光慈很爽快地答应了,“你说个地方。”
汤怀一显然早想好了:“晚上六点半,快活林如何?我要个包间,咱哥俩喝点儿。”
“这么急,到底什么事?”欧光慈再次问。
汤怀一也不绕弯子,告诉他的确有件事情需要帮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欧光慈心想,这就对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快活林?”
“快活林,六点半。”
于是就这么约定了。接下来的那桩奇案,从这儿就算拉开了帷幕……
2
16年前,欧光慈带人抓捕货场大盗,行动中,这个汤怀一替他挡过子弹,肚皮上挨了四颗枪砂。幸亏是土枪,真枪的话老汤就完了。两个人由此成了朋友。
那以后来往不断,一年总会见上几次。汤怀一是铁路货场的调度长,为人豪爽。后来死了老婆,性情变得有些闷。再后来各自都忙,见面喝酒的机会不多了,但时不时会有个电话什么的。最近这些年电话也不多了,却总归心里还有个惦记。所以今天这个见面欧光慈不能推辞。
更何况,老汤找自己有事儿。
按照约好的时间,欧光慈买了包好烟,准时来到了快活林。汤怀一晚到了几分钟,连连拱手道歉。欧光慈看着对方那张猴脸,发现这家伙似乎不会老。几年过去还是那尖嘴猴腮的样子。唯一的变化是身上的行头洋气了不少,看上去人五人六的有了些派头,稍有些发灰的头发朝后梳着,像旧上海当年的所谓“小开”。但是牙齿暴露了他,依然黄乎乎的两排,上面的大门牙有些往外翘。
坐下以后两个人同时把烟掏出来扔在桌上,汤怀一那包比较腐败。欧光慈盯着他,盯了好几秒钟:“这不像你调度长抽的烟呀?”
汤怀一挺了挺腰板,笑道:“还没跟你说呢,老子早就不在铁道上混了。现在本人是思达集团的办公室主任,管着好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不错吧?”
欧光慈理所当然地被唬了一家伙。思达集团他不可能不知道,太有名了,省里都挂了号的,一年好几十个亿:“你走了什么狗屎运了,能混进思达?”
“嘿嘿,这话说起来就有些绕了,容我把菜点了。”老汤朝服务员抬抬手,熟门熟路地点了五六个菜,然后又要了一瓶好酒,这才坐正了身子让服务员离去,“说起来挺他妈没劲的,老牛吃嫩草,不能白吃——我替人养了个私生子。”汤怀一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思达集团的万总胡鸡巴搞的,把一个有夫之妇的肚子搞大了。人家男人一怒之下把大肚子蹬了,我就把那女人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接管,自然是思达那王八蛋的意思。回报就是把我调进了集团。”
“太合算啦你!”欧光慈的五官极大地生动起来,“随便舔舔屁股,就混了个办公室主任?”
“刚去是副主任,半年后扶正。”汤怀一也不生气,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听上去是有些恶心,但是实惠。何况那女人比我小17岁,有模有样。老子现在月薪一万一,还不算年终奖。”
“再怎么说也是一条狗。”欧光慈弹弹烟灰。
汤怀一探过脑袋小声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一条狗。但也就你可以这么说,换成别人,我能让他横着出去——不废话了,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老子没空。”
汤怀一盯着他:“我知道你有空。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
“不会是死人了吧?”欧光慈歪歪脑袋。
“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也差不多了。”汤怀一把烟在烟缸里杵灭,想了想,然后伸手到怀里掏出个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照片扔在餐桌上,“你先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个陌生男子,四十来岁的样子,方脸,前额有些秃,很严肃的表情,感觉上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什么鸟人?”欧光慈有些不祥之感。
汤怀一朝前凑凑,声音压低:“听我说,这个人你不认识。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这张脸,这家伙叫饶凤河。万总的副手。”
欧光慈眯起眼睛:“这和老子有什么关系?”
汤怀一直起腰,看看天花板:“但愿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愿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可是我担心……这么说吧,我担心这个人有可能被杀——那时候就和你有关系了。”
欧光慈心里倏地一紧:“何出此言?”
“稍等,上完菜我慢慢告诉你。”汤怀一起身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菜基本上齐了。他把两个酒盅斟满,跟欧光慈碰了一个,然后开始吃菜,“这么说吧老兄,我让你看这张照片,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记住这张脸。接下来我想请你跟我出去玩儿一趟,三星台四日游,这个饶凤河也要去。”
欧光慈觉得事情越发蹊跷,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什么狗屁事情?你是说……你要请我旅游?”
“对,不用你掏一分钱,四日游。”汤怀一认真地说。
“可是……我不明白……”欧光慈觉得事情来得非常非常扯淡,“你,请我免费旅游——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而且,这中间还夹着个陌生人……”
“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汤怀一摆摆手指,然后给欧光慈把酒满上,“这事儿乍听上去是有些没头没脑,等我说明白了你就懂了。来,喝——”
两个人又碰了一杯。
“这么说吧老兄,”汤怀一抹抹嘴,“旅游么,是思达的福利,分期分批,集团出钱,属于固定节目。这个我就不多说了,关键是这一批里有这个饶凤河。”
是的,欧光慈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是事情的关键:“你是不是想说——有人要在旅游途中杀他?”
“OK,OK,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汤怀一感觉上有些急切,腮帮上泛出些浅浅的红色,“老兄,帮帮忙,我为这个已经失眠两三天了,而且我觉得凭我的能力……”
“慢!”欧光慈抬手拦住他,“说了半天,杀人这件事儿,你是有根有据呢,还是凭空猜想?”
汤怀一没有马上说话,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太过硬的根据我拿不出来,但也不仅仅是凭空猜想。这么说吧,我有一种很危险的预感——你信不信预感?”
这回欧光慈说不出来了。客观上说,他是相信预感的,预感是一种尚未完整地理出头绪,却十分顽固的一种心理感受,主客观因素都有。在他既往的破案生涯中,预感这种东西常常是有用的。
但是,他仅仅相信自己的预感,别人的,另当别论。
“我明白了,你老汤请我游三星台,完全是为了替你这不着四六的预感保驾。”
“对,就是这个意思。”汤怀一用力点头,“这次旅行二三十号人马,我领队。如果没有那个饶凤河也就屁事皆无了。就是因为有了他,我有些紧张,非常紧张。所以你老兄必须帮我这次——只要把这个人活着带回来!”
“真的有那么恐怖么?”欧光慈还是觉得像是在开玩笑,“这个饶凤河是个什么人值得你如此慌张?”
汤怀一把杯子里的酒喝了,然后点了一支烟道:“这么跟你说吧,这个家伙很神秘,是个深不见底的主儿,我猜是什么人安插到思达内部的。老子至今摸不清他的来路。不但我摸不清,思达的上上下下谁都摸不清。我侧面跟万总打听过,可万总一直讳莫如深,让我少问。”
“什么人的坐探?”欧光慈小声道。
汤怀一目光散乱:“不好说,也许是,也许不是。看上去平平常常,其实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欧光慈问。
“名义上是副总,但是什么都不管。”汤怀一说。
欧光慈不再问,让老汤继续说。
汤怀一说:“思达八成是让什么人盯上了,拐弯抹角地弄来一个卧底。饶某背景深厚、来路不凡。按说思达的万总已经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依然对饶凤河礼让有加。看来双方是心照不宣的。一般的来说,像思达这样的大公司,水都很深,起家和壮大的过程充满了原罪,经营过程中黑幕重重,想必你老欧应该明白。”
欧光慈不动声色,让他继续说。
汤怀一把话头拢住,集中在饶凤河身上。他说此人究竟在思达集团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自己一个破办公室主任,按说没必要闲操心,而且事实上重要的东西也不是一个办公室主任能知道的。可是自己这个人比较贱,总是放不下心里那点预感(他无意中再次说到这两个字)。总之,老汤说他觉得此人迟早要出事,而且一定是大事。
欧光慈大体上理解了老汤的不安之由来。
身为老刑警,他当然知道很多利害关系是非常可怕的,饶某掌握的各种内幕肯定非常之多,客观上威胁着许多幕后的利益集团……但是,怎么说呢?他依然觉得汤怀一的焦虑来得有些过了,怎么就认定这次旅游会出人命呢?
“听我说,”他盯着老汤,“我觉得你恐怕是神经过敏了。杀人不是一般的行为,纵使再有缘由,也未必走得到那一步。真到了非杀不可的程度,更何况在旅游途中动手——那会使侦查范围很窄,凶手又不是傻子……”
“我知道,我知道,”汤怀一挡住欧光慈的话头,感觉上有些焦躁,“可能你说得在理,是我神经过敏了。可是老兄,我已经神经过敏了,没有你出马我就过不去这一关,你说怎么办?”
欧光慈叹了口气,又吃了点儿菜,无奈地说:“照我说你这是庸人自扰,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用不着给我讲大道理,我就是个庸人。”老汤再次把杯子满上,“来句痛快话,能不能给兄弟保一次驾?”
欧光慈发现事情有些甩不脱了:“非去不可?”
“必须去!什么都不用你管,到时候跟我走就行了。”
“哪天走?”
“后天。”
3
在后来的若干日子里,欧光慈不止一次地静心回忆那次莫名其妙的三星台之旅,试图找出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结果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真的,没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
但是很遗憾,最终还是没有挡住可怕的事情发生。
这么说吧,三星台之旅刨去来回路上的耗时,真正作为旅游的时间只有两天半。在这两天半的时间里,欧光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几乎像一条忠实的牧羊犬注视着眼前这群大大小小的“羊”,特别是那只被老汤设定为谋杀目标的头羊——饶凤河。
老汤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保证这只羊不死。
客观地说,老欧并不认为这个任务有什么难度,盯住一只羊,保证这只羊不死,在他老欧看来其实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真正复杂的是那种没有固定的目标,仅仅告诉你旅游团里可能会死人——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还好,不是那种。
旅游大巴是9月21日上午8点半准时出发的,乘车人总计31个,饶凤河没来。老汤透出一口长气,悄悄告诉老欧:那个狗日的可能改主意了。
欧光慈带着女侦查员范小美一起参加这次“旅游”,现在他缩在大巴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对老汤笑道:“看来我们是白赚了一个便宜。”
老汤浑身轻松地说:“那我也愿意。”
可是很不幸,他们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便宣告吹灯了。在进入第一个服务区的时候,一辆铮亮的黑色奥迪超过刚刚停稳的大巴车,“吱”的一声停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车上下来一男一女,欧光慈心头一沉,认出那男人正是饶凤河。
他听见老汤也哀叹了一声。
此人比照片上略瘦一些,后背好像有些躬。在那个女人毫无必要的搀扶下,他弯腰从车里下来,随后很不友善地甩开了那个女人雪白的手,抬头看天。
“妈的,这个骚狐狸也来了。”老汤咕哝着骂了一句,然后就赶紧下车迎驾而去,殷勤的样子让老欧恶心。
车子再次上路后,欧光慈知道了那个所谓的骚狐狸名叫慕容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长得有点儿像电视剧里的王熙凤。看得出,饶凤河竭力想甩开她,感觉上几乎有些像讨厌瘟疫,这种反常的关系欧光慈极为关注。
那辆奥迪追上大巴以后就返回去了,所以接下来的路程饶凤河和慕容秋在大巴车上,因此最终出游的人数是33位,包括欧光慈在内。
他低声向老汤询问了一些情况,证实33位游客中,像自己这样“被携带的家属”有15个。除去这15个外人,公司的正式人员18人。再除去目标饶凤河本人,需要欧光慈监视的人有17个。欧光慈说这不行,我一百只眼睛也看不过来,你必须给我一个重点。老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说第一个要关注的就是那只骚狐狸慕容秋——她爱姓饶的,但是姓饶的已经非常厌恶她了。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女人犯罪往往和情有关,这个你懂。
欧光慈说我知道了。
接下来,老汤又给欧光慈圈定了其他五个人——
袁焕:集团万总的亲外甥。老汤说他没有实际的东西证明此人仇视饶凤河,但是据饶凤河秘密身份以及对集团万总不言自明的牵制,这个袁某不得不防。(欧光慈注意到那是个比较阴沉的家伙,不到四十岁,旅游团里没带亲友的只有此人。大马脸,头发稀少。)
魏黎明和汪小凡:一对金童玉女,都是技术科的。能看出,魏黎明在拼命地讨好汪小凡,但是汪小凡对魏黎明不太友好,倒是比较亲近饶凤河。饶凤河看上去也很中意这个女孩子。不过老汤警告欧光慈,其中不排除有假象,因为有很肯定的消息称,饶凤河曾经间接地断送了汪小凡她爸爸的政治前程,致使其不到五十岁就抑郁死了。(欧光慈立刻引起重视,因为这是典型的犯罪起因。他觉得这对金童玉女比前边说的那个袁焕更可怕些,魏黎明当然有理由恨饶凤河,但是汪小凡对饶凤河的亲近尤其让人心惊肉跳。)
第四个人叫叶子,坐在第二排的一个丰腴的女人,四十出头。老汤说,慕容秋对饶凤河的死追表现在外边,而真正爱着饶凤河的却是这个女人。至于饶凤河当初因为什么拒绝了她,是个谜。但是此女至今独身,让人不能不充满联想。更主要的是,有人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过叶子说狠话。(欧光慈说,这不是另一个慕容秋么?老汤说,不同,非常不同。如果说这两个女人谁更可能宰掉饶凤河,他认为是叶子排在前头。)
最后一个是一直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秃子,长得凶相一副,沉默不语,其阴沉和袁焕好有一比。但这家伙的凶恶似乎都写在脸上。(老汤说,这家伙大家都叫他老豺,豺狼的豺,是后勤部的一个小头头。因为账目上的事儿,饶凤河差点儿把他弄死。)
加上慕容秋,一共六个。
欧光慈的职业本身,决定了他有条件窥见世界上人和人之间的各种嫌隙与仇恨,生活中的不少悲剧都是由这一类的东西引发的。但是在一辆车上,三十几个人,就集中了如此多的“人物”,使他不得不承认老汤那种担心是有道理的。
是呀,饶某前后左右隐藏着如此多的地雷,确实很恐怖!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欧光慈的神经绷紧了。当然,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他本人不必像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样如临大敌,连眼睛都不敢闭。他不用。欧某人功夫已臻化境,不必如惊弓之鸟。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警惕,这就够了。
更何况,很大成分上欧光慈依然觉得老汤的担心有些过,真要杀人何必在这样的一次旅游期间动手呢?生活又不是小说。
正因为如此,此后三天,欧光慈轻松愉快地享受着大自然之美,甚至还作了一首四言歪诗。同时,却也没耽误老友汤怀一的托付,两者兼顾得很好。
很好很好!三星台之旅。
简言之,当第四天终于平安地度过,当大巴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回到了它的出发点,当那群累并且快乐着的游客纷纷下车取行囊的时候,欧光慈轻声对老汤说:“兄弟,看来我可以交差了——但我有一个小小的事情想问你。”
“你说。”老汤彻底放松了,满头是汗。
欧光慈看看左右,声音放得更低:“我想知道,四天前咱们刚到三星台宾馆的时候,还记得吧——吃晚饭前,饶凤河好像悄悄把你叫到他房间里去了——”
“老小子你果然是个老侦探!”老汤的腮帮子红了一下,“很细小的事,不说也罢。”
“不。”欧光慈摆摆手,“善始善终,我必须知道。”
老汤点上烟抽着:“为什么必须知道?”
欧光慈也点上烟抽:“干什么吆喝什么,我有这方面的习惯。整个过程中的细节我都记着呢,唯独那件事。”
“哦,莫非你掌握了不少东西?”
欧光慈微然一笑:“那当然,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行,危险的征兆我已经记下了十四条之多,但是你那个细小的事,我还不知道。”
老汤的眼睛睁圆了:“哦,十四条……快说给我听听。”
“算啦,人都活着,就不必费唾沫了。但是你那件事必须给我说,必须。”
“一定要知道?”老汤很难看地咧咧嘴,“真没什么。”
“必须说。”欧光慈盯着他,“快,别耽误时间。”
老汤很难看地吸了吸鼻子,道:“何必呢这是……我不过帮饶凤河处理了一下肛门。”
“肛门?”欧光慈眯起了眼睛。
“对对对,帮他抠了一下——那孙子便秘,屎硬得像石头似的。”
欧光慈怔了一下,突然间爆发出一阵豪放的大笑。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他注意到饶凤河正在钻进那辆曾经见到过的奥迪轿车,欧光慈的笑声显然吸引了他,使他慢慢地转过头来。
欧光慈注视着那对深不可测的目光,突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是的,非常不好。
遗憾的是,这个预感停留得很短暂,倏忽而逝……
4
“老汤,来一下,情况好像不妙。”手机里传来老总万晓峰的沙哑嗓音,分明在打颤,“情况好像不妙。”
靠在沙发里的汤怀一哼了一声,马上清醒了。蓦地直起身子,揉眼,看墙,已经是晚上10点40分了。
“老板,你在哪儿?”
万晓峰咳嗽了一声,声音急切:“我还在会所,你快点儿来——老饶的房间,他好像不行了。”
老汤的脸在壁灯的暗光下现出惨白色,愣怔了一下,然后便抓汽车钥匙,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
迷糊了不到一个小时。
开车奔往会所的路上,老汤火速给欧光慈打了电话,告诉他出事了,饶凤河不行了。欧光慈已经睡下,闻听马上愣了,随即愤愤地骂了一句“王八蛋”。
毕竟是警察,老汤刚刚到场,欧光慈也到了,屁股后头跟着他那几员得力干将。
现场保持得很好,除了老汤和他们老总万晓峰,还有一个会所的头头。几个人站在出事房间的门外,沉默地看着欧光慈的人马赶到。
“人死了。”老汤低声吐出三个字,然后把万老板介绍给欧光慈,又指指欧光慈对姓万的说,“老欧,我朋友。”
万晓峰朝欧光慈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欧光慈当然听说过这个人。多少有些出乎预料,这家伙比电视上的印象矮一些,也老一些。联想到此人搞大了女人的肚子然后发配给老汤那件事,他有些恶心。不过,现在要命的不是这个,而是死人——老汤担心的事情竟然在最后这天晚上发生了。
“谁最早发现的?”欧光慈示意人马进入现场。
“我。”万老板靠在墙上说,“噢,请注意,房间里可能有我的脚印——我来的时候老饶已经没气了。”
“旅游结束后不是都散伙了么?”欧光慈转向老汤,“是不是我走以后你们……”
老汤赶紧点头:“是是是,老板把我们吆喝到会所来吃饭。我指的是集团的人员,不包括家属。”
是的。欧光慈表示明白,自己属于家属,所以不参加。但是他不明白的是,老汤好像没说过要吃饭。按照一般的逻辑,如果下车后有饭吃,老汤应该在车上宣布一下的,但是没有。老汤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这是惯例,大家都清楚。
欧光慈听懂了,歪着脑袋说:“也就是说,对于你们集团的人来说,吃完那顿饭才算真正结束旅游?”
老汤反应了一下,点头:“是,这么说也可以。”
欧光慈盯着他,弦外有音地小声道:“换句话说,我并没有受邀参加完全程?”
“这……是,应该是。”老汤不得不点头。
“你们说什么?”那位万总敏感地看着老汤。
老汤便把邀请欧光慈参加旅游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万总这才很在意地看了看老欧,表情有些复杂。表面上看,这个人比较镇静,看不出心里想些什么。
欧光慈把范小美从房间里叫出来,对万总和老汤说:“我们需要二位详细说说我离开以后的情况。”
万晓峰问:“欧先生觉得这和老汤的那种担心有关?”
欧光慈摆摆手:“不好说,现在我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先听听情况吧。”
万总表示理解,让老汤说一下。
老汤朝寂静而忙碌的房间现场看了一眼,而后思索片刻开始叙述。欧光慈静静地听着。范小美举着一支录音笔,好像在采访。
依照老汤的说法,旅游队伍归来后,无关的人散伙,属于集团内部的那十七八个人到会所来吃饭。会所是他们集团自己的。(后来欧光慈专门在会所里转了转,发现这个隐秘的地方不但很大,而且非常豪华。有餐饮部,住宿部,娱乐部,还有两个相当上档次的游泳池。绿树、假山、亭台楼阁、九曲回廊,颇有苏州园林之风。)
吃饭的餐厅在会所深处,安静而神秘。平时员工们没有机会到这儿来,所以参加者都有些兴奋。这是老汤当时的感觉。是的,那顿饭是集团给员工的一种待遇,很高档的。
欧光慈心照不宣地问了一句:“都来了?”
老汤说:“该来的都来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老汤的声音提高了,似乎有了些情绪,“不知道怎么搞的老欧,我在吃饭的时候就有些不踏实,真的,心里头挺不舒服的,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是不是感觉要出事?”欧光慈看着他。
老汤想了想:“那倒没有。事实上把人从三星台平安地带回来,我已经彻底放松了,可是很怪,心里不舒服。”
“吃饭过程中有什么情况么?”范小美问了一句。
老汤看了他老总一眼,道:“按说有万总和饶总在场,不应该有什么过火的事情发生。不过,老豺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场飙,弄得气氛很不好——这事情我也有责任。”
“你没有责任。”一直沉默的万晓峰开口了,“是我太心软了,没有听饶总的话,早一些把那个混蛋开掉。”
欧光慈让老汤把情况说仔细些,他需要掌握每个细节。
老汤回忆了一会儿,说开始气氛还好,男男女女的,吃得很热闹。万总让汪小凡唱了一首歌,赢得一个满堂彩。饶总随即约着汪小凡又唱了一首,效果却很一般。
老汤说那些人老欧你都见过,我也就不多说了。欧光慈说,不,尽可能把每个人的表现都说一说。老汤看了万总一眼。万总让他放开了说。老汤于是松弛了下来,便也说得流畅多了。
他说事实上他依然在观察那几个重点人物。
准确地说,老豺和袁焕从一开始就比较沉闷,与大家有些格格不入。同样沉闷的还有叶子,但是叶子会掩饰,时不时微笑一下。其他几个人么……还正常。魏黎明起哄让万总唱一个,万总没唱。饶凤河与汪小凡的合唱完了以后,众人鼓掌,但慕容秋和老豺没有表示。万晓峰插嘴说,这个他注意到了。老汤说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他觉得老豺似乎要挑事儿,因为眼神儿有些不对。
说到这儿的时候万总抬抬手:“等等,我想问一句,”他看着欧光慈,“欧先生,像老汤这种先入为主的做法,是不是不太……”他比划着,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欧光慈道:“万总是不是想说,‘不太合适’?”
“对,我觉得有些先入为主的感觉?”万晓峰说。
欧光慈“嗯”了一声,道:“看上去是,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毕竟出了人命。当然了,随着破案进程的发展也许会对老汤的先入为主产生新的认识。但是现在……还是要面对死人这个现实。”
“我还是觉得……”万晓峰似乎很在乎这个。
欧光慈摸出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道:“万总,我们有我们专业上的思路,是不会受所谓先入为主的干扰的。所谓的先入为主,表现在老汤主观地划定了一个怀疑范围。而对于我们来说,今天晚上的每一个在场者都有可能杀人,一个也不能排除在外。”
“懂了。”万晓峰点头道,“老汤你继续。”
老汤“嗯”了一声,继续刚才的叙述:“是这样,要说今天晚上的宴会有什么不正常之处,其实也没有。如果没有老豺的发飙,应该是功德圆满。可是……”
5
用老汤的话说,老豺的发飙显然是蓄谋已久的,感觉上那家伙早就憋着闹一场了。说到这儿老汤叹了口气,说自己也是多此一举。欧光慈“哦”了一声:“和你有关系?”
“就因为我给他斟了一杯酒。”老汤愤愤然,“一杯洋河大曲,很不错的酒嘛——可是那混蛋……那混蛋不但不领情,反而抓起杯子哗地泼了我一脸,骂我狗眼看人低。老欧你说……”
“总有原因。”欧光慈听出些意思。
欧光慈的不动声色使老汤稳住了冲动。停顿了一下,他低声问:“老欧,你所谓的‘原因’,指的是长期以来的,还是指老豺发飙那会儿的?”
“两方面都包括吧——把情况说给我听听。”
老汤说老豺一向是那种“天下人都欠他”的杂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所谓相由心生,看看他那张脸你就知道了,为什么叫老豺,不是没缘由的。不过今晚上的发飙来得有些猝不及防,那杯酒整个地泼在了老汤脸上。热闹的场面顿时没声儿了,只有卡拉OK的音乐还在演奏,场面很尴尬。
老汤说他当场就傻了,然后愤愤地吼了老豺一嗓子,还好,没有闹大。他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可是想不到老豺反倒不依不饶,大骂老汤溜沟子拍马,狗眼看人低。他大叫为什么当头头的能喝茅台,别人只能喝洋河大曲。
欧光慈释然地“哦”了一声。
老汤解释说那是自己的失误,怨不得别人,随即提高了声音:“问题是那混蛋泼了我一脸酒也该差不多了,哪知却没完没了,破口大骂。”
“骂什么?敏感么?”老欧盯住这句话。
老汤犹豫了一下,点头:“是,他骂了一些难听的,很激动,句句都有所指。但凡知道点背景的人都明白,他那些话是冲着饶凤河去的——虽然没点名。”
老欧转向万总:“在场者都有些什么反应?”
万总想了想说:“没反应。没反应就是反应。”
欧光慈点点头,看着老汤:“你觉得呢?”
“我同意,没反应就是反应。别看一个个面无表情,其实个个肚子里都有戏。”老汤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忘了说——有人拍了一声巴掌,仅仅一声,所以特别突出。”
“谁?”
“慕容秋。”
欧光慈:“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失控了,抓起眼前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板上,扭头走了。”
“哦,你走了?”老欧多少有些意外。
万总插话道:“老汤今天晚上表现得比较差。”
差不差欧光慈不关心,他现在关心的是,后边的情况显然老汤是不在场的。
老汤说:“是,接下来我不在场了,直接回家。他妈的,老子受够了,忙里忙外,折腾了好几天,到最后……回家后窝在沙发里打盹,一直迷糊到万总的电话来。”
欧光慈摆摆手:“我再问一句,老豺发飙时,其他人的表情和举止你真的没有注意?”
老汤仰着脖子想了想:“是,没顾上。除了慕容秋。”
述说到此,宴会上发生的情况大体有了轮廓。老欧关心的是那几个重点人物的表现,但是老汤“没顾上”,随后就走了。他问万总有没有观察到什么。万总说,我的确在观察,但是观察的不是你们注意到的那几个人,我在观察老饶。欧光慈让他说说老饶。万晓峰说没看出什么,老饶是个深不见底的人,即便别人都很尴尬,他依然很平静,好像眼前发生的那些事统统和他无关。
欧光慈小声道:“而事实上恰恰和他有关!”
“对,不仅仅因为酒。”万晓峰话中带话。
很显然,接下来就是宴会的后半段,以及案件发生的过程了。欧光慈让二位稍等,便转身进入现场。法医老周让他看斜靠在沙发里的死者饶凤河,告诉他死者头部遭到了重击,但致死原因是扼杀——被人扼住脖子生生掐死的。侦查员大马指指沙发下边的一只皮鞋,告诉欧光慈,凶手就是用这家伙击打了死者的后脑部,把人击昏。可能担心杀不死,才用手把人掐死了。
欧光慈:“鞋上有指纹么?”
大马摇摇头:“凶手很狡猾,清除掉了。死者的另一只皮鞋在门后。”
嗯,欧光慈已经看见那只鞋了。他环视房间,很快就确认这地方是饶凤河的“专属”,有不少个人的东西,不仅仅是会所通用的包间。豪华是自然的。可以想见,饶凤河进到这个包间里,随即就把两只鞋甩掉了。因为凶手不可能专门扒下他的皮鞋打他。
欧光慈借着壁灯的光线观察着饶凤河那张有些狰狞的死脸,飞快地回忆着过去几天此人留给他的印象。
说心里话,他不觉得饶凤河遭此下场有什么突然,排除老汤那先入为主的一些所谓暗示,单就这几天看到和听到的内容,饶凤河之死确实有不少时间沉淀下来的“内因”。
他让大马和老周他们仔细寻找线索,随即走出来问万总,这个套间是不是专门属于饶凤河使用。万总说正是,集团的头头每人在会所都有一套,但是自己那套基本不住。欧光慈点点头,表示明白。他问万总能否说说后来的情况。万晓峰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毕竟是一起命案,他怏怏地说:“我只能就我所见说说,因为没有特意关注什么,更多的恐怕说不出来,你们势必还要找其他人问问。”
欧光慈说那是自然。
万晓峰说,受老汤愤然离场的影响,宴会接下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大家胡乱吃着,气氛不太好。又上了几个菜几乎没人动。印象里第二个走掉的就是老饶了,他揪了两根香蕉,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刚走,叶子也站起来走了。
万晓峰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我能记得住的大概也就是这些,因为有个和韩国做生意的朋友来电话,我就顾不得宴会怎么样了。我是到门外接的电话,通完话也就没再回去,约了我们的计财处主任到二环路附近那个茶馆喝茶,听取这个季度的财务情况。”说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哈欠,揉揉鼻子说,“唉,也该着命里注定吧——财务情况不太妙,有些情况需要找老饶通通气,结果我又回来了。”
“也就是说,宴会散伙前后的情况万总不是很清楚?”
万晓峰朝欧光慈点点头:“对,确实如此。再说了,谁也没想到会出人命,不然的话,我还回去找老饶么?”
老汤插嘴:“您就不该去找他。”
“所以说命里注定嘛。”万晓峰垂下眼皮,“欧先生,接下来的情况就比较简单了,我发现老饶被杀了。”
“看见的就是死人?”范小美问。
万晓峰点点头:“对,看见的就是死人。具体过程是这样的,我来找老饶,敲门不开。原本我打算明天再说,可是要走的时候我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
欧光慈“嗯”了一声:“觉得要出事?”
“是的。无论你们信还是不信,我确实有些感觉不太好。当然,我当时还没有往死亡上想,但是总归不太好——难以形容那种。”
“然后呢?”范小美看着万晓峰那张青灰色的脸。
“然后我就叫管理人员来开门,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万晓峰摊摊手,结束了叙述。
饶凤河被杀一案就这样神秘而诡异地摊开在欧光慈面前,距离老汤邀请他出游护驾,正好五天。
6
这到底是一起怎样的谋杀呢?
欧光慈的思维在这里纠缠着。如果老汤的预感真的成立,那,就要以“四天”为一个思索周期。也就是说,把旅游和谋杀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反之,如果不考虑老汤的那个预感,则只需要就事论事,单独分析会所谋杀本身。
在经过了反复的思索和掂量后,欧光慈最终认为还是应该将老汤的那个预感考虑进去,把整整四天的情况一并进行思考分析。甚或,可以把时间更广阔地展开,将这起谋杀确认为一个“长期累积”的结果。换句话说,设定饶凤河的被杀,有着更深层次的历史原因——非一日之寒。
这应该更接近真实。
当然,所谓非一日之寒只是作为一个思维的基点,就事情本身而言,只考虑那四天的经过就基本可以了。欧光慈不会受老汤的影响,只把关注的目标集中在那六个人身上,他思考的是三星台旅游的全部十七个人(不包括饶凤河)。因此他给自己确定了一个常规的排查方法——准备找每一个宴会参加者谈话。一个不落。
当然,在展开谈话之前,谋杀现场以及会所周边的调查还是要认真进行的。
饶凤河的死因如法医老周所言,确系击昏后扼杀。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杀人现场很干净,被人非常认真地清除过了,除了万总万晓峰留在死者跟前的几个脚印以外,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由此可以确认,凶手杀人的过程没有用很多时间。在把人杀死至万晓峰开门的这段时间里,凶手把主要时间用于清除作案痕迹,并且卓有成效。
“我算了一下,队长。从饶凤河被杀死,到万晓峰进门,这段时间大约有40分钟左右。”这是范小美的计算。
40分钟左右!是的,非常够了,可以清除掉任何痕迹。
这个情况从一个侧面证明,凶手不但有充分的计划,而且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这个计划。由此来回顾老汤的那个预感,事情就比较明白了。
不过,即便凶手干得很彻底,也不会什么都不留下。换句话说,现场还是有个痕迹的——那甚至不仅仅是个“痕迹”,你差不多可以认为那是一个可疑的陷阱——不不,用陷阱来形容不太准确,但是在案子破获之前,你无法定义那个情景。
凶手把沙发坐垫割掉了巴掌大的一块!
割掉!
是的,的确是割掉了一块,看上去就像从苹果上剜掉了一块烂疤。不同的是,从苹果上剜掉一块烂疤属于正常现象,而从紧绷绷的沙发坐垫上剜掉一块,就显得触目惊心了。望着沙发上剜掉的那块“疤”,欧光慈心跳骤快,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怦然之感。
的确,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以至于整整一分多钟,他凝然不动,死死地盯着那个地方,没有眨眼。
这不是一般的凶手!
“大马,这好像是一种泡沫衬垫。”欧光慈终于吐出一句话。他指的是沙发布下面暴露的那种淡黄色的东西。
“是。比较高级的那种。”大马一点儿也不比欧光慈平静,尤其这种场面他是头次看到。他也许不怕死人,不怕血腥,但是眼前这个沙发上的这个“漏斗”,让他浑身不适。
这个被剜掉的地方是压在死者饶凤河身下的。那具尸体倾斜地靠在沙发里,是那种能坐两三个人的长沙发,质地不错。在整个验尸和现场勘查过程中没有人发现它,直到尸体初查完毕,搬走,才露出这个“漏斗”。这是凶手留在现场的唯一“痕迹”,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清除得最彻底的痕迹。
“队长,这个地方肯定蹭上了东西。”新警小郝说。
欧光慈正在想这个。是的,当然是蹭上了东西。关键在于,会是什么东西呢——唾液?血液?精液?
不,不应该是精液。
如果是精液,对应的势必是个女人,他想到了旅游团里的11个女人,能记得住的有汪小凡、慕容秋、叶子。但凶手若是女人的话,精液就只能是饶凤河本人的。而他本人的精液,又何必“剜掉”。
血!欧光慈直起身子,差不多明白了。
他扫视着整个现场,试图找到哪怕一点点和血有关的东西。但是没有,整个勘察结果证明,这个豪华的包间里根本就没有发生搏斗。从现场推理思考,凶手用皮鞋跟猛击死者的后脑勺,致其昏迷,并没有出血,死者饶凤河的头上不存在伤口。大马证实,尸体的其他部位也没有出血。更主要的是,即便饶凤河出血,凶手也没必要把它“剜掉”。
那么,眼前的现实作何解释呢?
欧光慈的思维停顿在这里——难道不是血?
会是唾液么?
设想凶手把死者按在沙发上掐死,在用劲儿的过程中滴出些口水在沙发上……嗯,这种可能不排除。但是欧光慈对这个分析心存疑虑。因为唾液是无色的东西,滴在沙发上会很快消失。如果自己是凶手,肯定不会把沙发剜去一块,因为剜去一块是非常显眼的,而让那唾液自然干掉,谁也不会注意。
这么说,唾液的可能性不大。
那,除了精液、血液、唾液以外,还有什么可以蹭在沙发上同时又必须除掉的东西呢?没有了。
欧光慈基本上确信,最大的可能依然是血液!
死者没流血,凶手流血了——有这种可能么?
有!
明确了这一点,欧光慈再次看看沙发上那块“疤”。他让范小美把所有的室灯打开,然后摸出口袋里的放大镜,递给小郝:“这样,你仔细检查一下沙发,一丝一毫地检查,看看凶手有没有遗漏。”
布置完毕,他吹出一口气,走出房间,先点上烟,然后向蹲在走廊拐角的老汤走过去。
7
欧光慈告诉老汤,咱俩一定要好好谈谈,但不是今天晚上。我们要熬夜,但是你用不着,回家休息吧,明天我找你。
老汤问他要不要让厨房搞些吃的东西?老欧说不必费心了,赶快回家吧。老汤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声音沙哑地说:“老伙计,真应了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费尽心机还是没用。”
“走吧,走吧,别胡思乱想啦。”欧光慈摆摆手。
老汤走了。
其实没逗留太长时间,欧光慈也带人走了。小郝做了无用功,费了好大的功夫证明,除去剜掉的那一块,沙发上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回家睡觉,不在话下。
第二天上午,大家到队里把情况集中了一下。思路是清晰的,需要马上做的事情有两件:一,勘察会所的地理环境,看看能不能找到凶手进入的路线。二,逐一找宴会的十七个参加者了解情况。欧光慈暂时没把老汤先入为主的那六个人端出来,他不想让大马和小郝也先入为主。
布置完,老欧便带着范小美赶往会所。
两个人先围着会所周边转了一圈,没惊动别人。整体感觉这个会所占地面积不小,一圈走下来需要半个小时。这块地皮被铁栏杆圈住,四周种着茂密的杨树。铁栏杆是那种普通钢筋焊制的围挡,防护功能不是太好。事实上,两个人确实找到至少三处铁条被拉宽的地方,外边的人可以不费什么劲就挤进来。尤其可恨的是,会所围挡一带都栽着很厚的草皮,寻找脚印基本不可能。
来到服务台找到了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头头,从对方嘴里证实,确实有外人从铁栏杆钻进来过,但是没造成什么损失。欧光慈有些恼火,因为这样的话,凶手来去问题就很难查了,等于损失了一个调查的可能。他问对方,会所的监视系统有没有什么问题,也就是所谓的“摄像头”。
头头很为难,说:“这个我不好说,真的不好说。”
欧光慈的眼睛眯起来:“哦,你什么意思?”
“欧队长,我觉得您最好给汤主任打个电话,情况他都清楚。”对方的脑袋冒出些汗,感觉上有些害怕似的。
欧光慈问他到底有没有监视录像,对方说有,但是言语中还是透着为难。欧光慈想了想,打手机让老汤来一下。
老汤说我正要来呢。
等老汤这工夫,那位头头带他们去保安室看录像,结果欧光慈发现,摄像头只有餐厅的两个出口有,其他位置的都拆了。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对方还是让问汤主任。
从仅有的录像上看,昨天晚上的情况大致与调查内容相吻合。人们进来、落座、开吃,都清楚地反映在录像上。宴会有两桌,饶凤河和万晓峰坐在主桌上,老汤、老豺,以及慕容秋、叶子、袁焕在这桌。汪小凡、魏黎明在另一桌。如老汤所说,宴会的前一半气氛还好,尽管老豺、袁焕两个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总归还没闹出什么乱子。
乱子是从老豺突然发飙开始的,与老汤的述说完全一致。欧光慈审看完发飙那一段,然后倒回来仔细看饶凤河的表情,可惜录像没有那么清楚。能看到的是,饶某似乎对一切都熟视无睹,万晓峰和他交流也是探过身来嘀咕,他巍然不动。在老汤和老豺的吵闹过程中,他点了一支烟,搛了两次菜,看了一个短信——饶凤河的手机欧光慈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对破案有用的东西。
接下来老豺的发飙进入高潮,指手画脚的,很混的那种。最后老汤摔了杯子,气冲冲地走了。走出大门时,肩膀还重重地撞了一下……
放到这儿的时候,老汤来了。
欧光慈让他坐下,从头再放一遍给老汤看,老汤说就是这样,纯粹碰上了一个混蛋。至于走后的内容,老汤也是头一次看到,他指点着几个重要人物让欧光慈注意,欧光慈当然注意了,但是录像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这一段和万晓峰的叙述基本一致。没有再发生什么,不久就散了。饶某先走了一步。
整个宴会的关注的重点无疑在老豺身上,欧光慈不得不问老汤一句:“依你看,凶手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家伙?”
老汤被问得有些愣,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仔细想的话,狗杂种反倒不太像凶手。”
是的,这才是欧光慈的用意。从最起码的逻辑上看,老豺如果真的谋划着要杀饶凤河的话,这场发飙是绝对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任何凶手都不会把公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老汤当即表示接受,口吻里有些遗憾似的:“也就是说,主要的注意目标只有五个了?”
欧光慈让老汤说说摄像头的问题。随即,他把那个头头的躲闪说了说,问老汤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情况。
老汤听了这个,顿时像那个头头一样面呈难色,但最后他还是说了:“老兄,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也就是了——拆除摄像头是万总的意思,明白吧?至于为什么要拆除,你老兄是个聪明人,还用我说么?”
欧光慈沉默不语,死盯着老汤。
老汤有些发毛:“非要说么?”
欧光慈点头:“最好说说,不要留死角。”
于是老汤说:“公司大,事情多,接待的各路神仙也多,而今社会,办事并不是都放在明面上,这你知道,暗中的东西可能尤其多。所以……好多东西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这么说吧,哪怕一个很细小的情况,很普通的一次见面,都可能泄露重要的机密,甚至导致一个大项目的变故,因此万总把那些东西拆掉,也是不得已的事儿——懂了吧?”
欧光慈“嗯”了一声:“也就是所谓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不仅仅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些能见人的东西也还是隐蔽一些好,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总之,指望摄像头寻找线索的可能已经没有了。
“对有人要杀饶凤河你真的早有预感了?”范小美突然问老汤。
老汤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点上支烟用力抽着:“实事求是地说,不好的预感确实早就有了,不过那完全是我主观上的担心,没有事实依据。而整个旅游过程则平安无事,老欧全程在场,可以证明。可是谁他妈会想到……回到家反倒死了人!”
“非常有意思。”欧光慈看着范小美,“丫头,你觉不觉得,整个过程很有些意味深长?”
范小美道:“嗯,我第一感觉就是这个。”
欧光慈转向老汤:“你觉得呢?”
老汤不懂:“过程?你觉得这是个整体的过程?可是老欧,杀人的预感只是我个人的心思啊——别人并不知道,不存在什么过程。”
欧光慈想了想,觉得还是老汤说的比较客观。杀人的预感是老汤个人想法,并且以平安无事结束的,与晚宴后的谋杀构不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由于老汤的个人预感恰恰在旅游结束的晚宴后发生,才出现一种“贯穿”的错觉。
他看着老汤:“是不是说,你的预感和现实的谋杀并不是一个整体过程?”
老汤道:“不,这场谋杀恰恰印证了我的预感,应该是有机的。但,算不算一个整体过程,我不敢说。你是专家,你应该分得清楚。”
欧光慈表示同意:“也就是说,旅游当中的种种现象还是有意义的?”
老汤和范小美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欧光慈:“有没有意义我说了不算,你说了算。你不是说你记下了十好几个重要情况么?”
欧光慈笑笑:“是的,从因果关系上看,一切都有意义,包括你的预感。其实我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些有助于破案的东西。”
范小美来了神儿:“是关于你们刚刚提到的那几个人么?”
欧光慈:“对。”
8
“共十四条,主要集中在六个人身上。”欧光慈从口袋里摸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破本儿,翻找到他需要的部分,“我首先说一句,这十四条是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的。说完后咱们可以按六个人头来划分一下。”
欧光慈找到第一条:“第一,老汤你告诉我慕容秋为饶凤河打过胎,对吧?旅游车开上高速时你说的。”
老汤点头:“嗯,这个人人都知道——这也算一条么?”
“当然算,这证明两个人有过很不一般的关系。而那种关系完蛋以后,极容易变成仇恨。旅游中慕容秋表现得很轻松,但是我注意到,饶凤河对她始终很厌恶。所以,它必须算一条。”
老汤表示接受:“好吧,这是一。二呢?”
欧光慈:“第二,也是女人的事儿——叶子。我注意到,在第一个服务区,当那辆奥迪车追上来的时候,乘坐大巴的叶子想跟饶凤河同坐奥迪,但是饶凤河把她推了出来。”
老汤:“这个我也看见了。两个不要脸的老娘们儿,送货上门都没人要——第三?”
欧光慈:“第三,人人都知道,魏黎明一直在追汪小凡,饶凤河表面上看是个旁观者。可是我注意到,每当魏黎明对女孩子有所表示的时候,饶凤河的眼神都很可怕。”
老汤:“眯着眼皮,目光深不可测。”
“对,他看别人不这样。”
老汤:“因为饶一直钟情于汪小凡,这已经不是秘密了。接下来呢——”
欧光慈翻了一页:“接下来,第四,第二次停车上厕所时,饶凤河撒完尿时小声咒骂魏黎明‘狗屎’,我认为魏黎明听见了。不过他掩饰得很好。”
老汤:“是不是在第二个服务区?”
欧光慈点头:“对,你发现了?”
老汤吐出口气:“我倒是没听见骂人,但是我看到了魏黎明的脸色,其实掩饰是很难的。老兄,你不觉得这个家伙有可能杀人么……”
“不忙,先把本子上的要点说完。”欧光慈吸了口烟,“第五,同样是第二个服务区,撒完尿的饶凤河主动找袁焕说话,可袁焕似乎很不给面子,一直没开口,最后居然拂袖而去。这两个人的关系不对头。”
老汤:“是,两个人一直不对头,袁焕的背景好像比饶凤河还深,他爸爸不是一般人。”
欧光慈盯住老汤:“哦,这个你没说过。”
“是是是,我不可能什么都记着。你觉得袁焕可能么?”
“后边再分析。”欧光慈掐灭烟蒂,“第六,到达三星台后的那顿晚饭我注意到,饶凤河跟大家碰杯,只有袁焕没理他——又是袁焕。”
老汤:“对,这个我也注意到了。饶有些下不来台。”
欧光慈:“第七,慕容秋与饶凤河碰杯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当时在场的人都没言语,但气氛有些尴尬。可惜我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老汤:“我听清了,慕容秋说的是‘该怎么办你心里清楚,老天爷看着呢。’”
欧光慈眯起眼睛:“话中有话呀。下面是第八,第二天爬山的时候我听到魏黎明和老豺在前边说话,说些什么听不清,但是老豺最后的半句话让我听到了,因为那半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声音稍大——他说‘狗杂种真他妈活腻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在说饶凤河。”
老汤一惊:“这个你也没告诉我?”
欧光慈:“你不是全权委托给我了么?我看你跑前跑后忙得跟狗似的,忘了说了。”
老汤摆手:“好吧好吧,你接着说——第九?”
欧光慈:“第九就是魏黎明和汪小凡吵架那件事儿,这个你在场。”
老汤:“是,我估计魏黎明是忍无可忍了。他一直朝汪小凡发狠话,其实谁都能听出来,那是说给饶凤河听的。老兄,这个魏黎明疑点很重啊。”
“第十,”欧光慈没理睬老汤的话,继续看他的小本儿,“这是旅游的第二天下午,叶子跟在几个人后边走,山路有点陡,后边跟上来的汪小凡好心地扶了她一把。我正站在山路边抽烟,看得很清楚,汪小凡确实是出于好意。”
老汤:“结果叶子没领情。”
欧光慈看着天花板:“岂止是没领情,叶子立刻甩开汪小凡的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注意听这句话,她骂的是‘谁想上手老饶,我迟早让她变成寡妇’。”
“奶奶的,这句话够狠!”老汤有些惊讶,“这分明是说她要杀掉饶凤河嘛。”
欧光慈收回目光:“对,这几乎是一种宣言。不过和老豺后来的叫嚣一样,反倒成为排除她杀人的一种反证。”
老汤一怔:“妈的,又排除了一个。”
范小美这时开口了:“经过这样的排除,嫌疑者还剩下四个:袁焕、魏黎明、慕容秋、汪小凡。”
“下一个排除的就是汪小凡。”欧光慈看着老汤,“第三天中午那场戏,老汤你不会忘吧——你看得太投入,手指头让酸枣刺划破了都没发现。”
老汤有些窘:“活了一辈子,我这是头一次看那种戏,看得我都僵硬了。”
范小美看着二人:“什么戏?”
老汤摆摆手,不好意思说。
欧光慈说:“林子里,饶凤河和汪小凡野合,活脱脱像两只牲口。老汤看傻了,手指头划了个口子都没觉得疼。”
老汤再次摆摆手:“这算第十一个么?”
欧光慈:“对,这是第十一个。十二,看完野合那场戏后,饶凤河和汪小凡穿上裤子分开了。女孩子回旅馆,饶凤河一个人去了断魂崖。老汤你说你没力气爬山了,所以我一个人跟在饶凤河后边走。结果第十二个情况出现了——老豺跟上了饶凤河。”
“哦,”老汤看上去很意外,“狗日的要下手?”
欧光慈表示拿不准:“接下来第十三和第十二可以合并思考,因给我跟上去以后发现魏黎明居然也悄悄出现了——三个人。”
“饶凤河没发觉么?”老汤问。
欧光慈:“这个我说不准,也许姓饶的有感觉,但他还是上去了。站在悬崖边往下看。说老实话,那是我最紧张的几分钟,如果魏黎明和老豺合力把饶凤河推下悬崖摔死,我还真的挡不住。”
“结果呢?”老汤追问。
“结果,那两个人没敢动手。”欧光慈摊摊手,“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要说杀人,那是最方便的一个机会。”
老汤点点头:“的确是。还有最后一个。”
“第十四,饶凤河和汪小凡野合的那天晚饭,我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慕容秋和魏黎明在嘀咕,慕容秋的一句话我听得清楚,她说‘听着兄弟,那个丫头片子就是第二个慕容秋,迟早……’。说完两个人就分手了。”
“意味深长啊。”老汤舒出一口气,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三星台之旅,“老兄呀,看来我请你出山一点儿都没错,显然是危机四伏呀!”
欧光慈合上小本子,点上一支烟。他没有马上说话,好像在回忆是否有所遗漏,最后他比较满意地“嗯”了一声,转向老汤:“差不多就这些,你还有什么补充?”
老汤看着欧光慈,想了想:“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凶手在不在这几个人里?”
“现在回答这个问题还不是时候。”欧光慈抚摸着他的小本儿,“记录的这十四条,仅仅能给我们的侦查提供一些思考方向。而且刚才小美已经说了,排除后现在只剩下四个人。”
“你认为汪小凡也不是。”老汤纠正他,“现在还有袁焕、慕容秋和魏黎明。我觉得慕容秋也可以排除。”
“理由……”
老汤:“很简单,我不相信一个女人能用那样的方式杀死饶凤河——应该是男人干的。”
欧光慈点头承认:“是的是的,虽然理论上不能排除,但客观上,一个女人用这样的方式从容不迫地把饶凤河杀死,不太可信。”
老汤提高了声音:“另外我觉得不应该把老豺排除掉。”
范小美表示支持:“对,我也这么想。”
欧光慈思索了片刻:“那好吧,咱们现在关注的重点是三个男人——袁焕、魏黎明、老豺。”
“袁焕杀人的动机还不清楚。”范小美道。
欧光慈承认:“是的,可以说一切还都很朦胧。咱们才刚刚进入情况——我现在关心的是,所有的一切都谋划得那么有章法,会是怎么个过程呢?”
“你指的是‘整个过程’?”范小美加重语气吐出最后那四个字。
“对的,我指的是从旅游开始到谋杀完成。”欧光慈拍拍老汤的腿,“老兄,你的先入为主确实是有道理的。”
老汤说:“那当然,我毕竟知道不少东西。”
三个人把录像倒回来,有重点地把那六个主要人物重新审看了一遍。一直看到宴会散场的情景。说老实话,没什么收获。欧光慈想,客观的现实是,这些人从宴会厅离去后,其中的一个便化身为凶手,借着夜色的掩护留了下来,随即从容不迫地实施了一场完美的谋杀。
欧光慈再次想到了沙发上被剜掉的那一块疤。
他朝范小美抬抬手:“给大马打个电话,看看他们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大马回复说马上就结束了。小美问有否收获。大马说两三句话说不清楚,让他们等着,完事儿就过来。
9
事实上他们没过来。欧光慈随后觉得还是回刑警队更方便些。于是四个人便在他们刑警队集中了。
中午饭已过,范小美叫了外卖。
吃饭的过程中,情况也就汇报清楚了。大马说整体就是这样,没获得什么有用的东西。死人的事情在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在集团大厦里疯传。调查中,那十多个人都没有回避提问,但所有的回答都很浅,进一步的内容就不说了。总体上这些人对饶凤河的死有一种无所谓的感觉,比较耐人寻味。
欧光慈多少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应该参加大马这一路,以便跟那些人做个正面接触。自己心里有重点,察言观色容易些。而大马他们还不知道有六个重点人物。
两人把谈话录音放了一遍,证实了大马他们的感觉。欧光慈没说什么,把那个小本子给了大马和小郝,同时述说了老汤委托自己的事情经过。
两人听后极其惊讶,吃惊还有这样一个背景。
欧光慈将上午获得的情况说了说,询问两人可不可以把旅游与谋杀看成一个整体。两个人意见不一。大马说应该是一个整体,即便老汤先入为主,后边的事情也证明了先入为主是有道理的。小郝却不同意,坚持认为各是各。此外小郝还强调了那个万晓峰的可疑,由此便出现了一个新见解——十七个人之外的可能因素。
欧光慈的脑袋越发大了。
“这么想就漫无边际了,弟兄们。”欧光慈有些急,“当然可以把万晓峰考虑进去,老汤的情况介绍也表明万晓峰和饶凤河有很深的芥蒂。但是我们还是要把范围规范一下。”
范小美说:“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十七个人或者十八个人仅仅是个数字概念,哪怕扩大至更广泛的人群,仍然找不到怀疑点。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范围浓缩。”
“怎么浓缩?”大马看着她。
范小美似乎想过了,道:“首先分析一下凶手会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认为是一人所为。
“这个人会是那个万晓峰么?”范小美问。
欧光慈看看天花板:“一般的情况下,那样的老板是不会亲自动手杀人的,他完全可以花重金请人干,不会自己亲自上阵。而且从体量上他也不占什么优势,弄死饶凤河……可能性不大。”
“好。”范小美竖起一根手指,“会是那几个女人么?”
大家看着欧光慈。
欧光慈摆摆手:“不,那几个女人我接触过也观察过,她们不是那种能杀人的人。尽管她们嘴上都挺厉害,也仅仅限于嘴上而已。”
“所以,最可疑的还是那几个男人,袁焕、魏黎明、老豺。”范小美总结式地说,“特别是后两个。”
是的,这样的分析是目前最说得通的。
但是欧光慈还是觉得吃不准——这样的分析依然停留在泛泛的推论上,缺少让人怦然心动的那种感觉,他觉得还是需要在广泛调查的基础上深入思索。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谓调查无非是再次找人谈,线索没有。
可是,除此之外,再无他途。
接下来的几天,欧光慈带着范小美分两次找了那十七个人,没什么用。魏黎明和老豺是重点中的重点,但是通过观察,欧光慈看不出任何疑点。他们都承认恨饶凤河,但是也都拿出了不在现场的证明,案子由此便悬了起来。
等于做了好几天的无用功。
这几天老汤陪了他们两次,这两次范小美都在。范小美的心思在沙发上剜掉的那块“疤”上,想从那上面分析出一点儿可能性。老汤说最大的可能是血,凶手留在沙发上的血。欧光慈表示接受。唯一说不通的是,现场没有支持线索——出血了,血从何来?
三个人从现场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欧光慈看着远天的几颗星星,突然吼了一嗓子:“血?哪来的血?”
这个问题困扰着他彻夜难眠。躺在床上他寻找着内心深处最直接的感觉,结果他发现,最直接的依然是最初的那个感觉,旅游和谋杀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这个感觉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依然久久不去呢?
他蓦地坐了起来,头皮发麻。他发现,他此刻才发现,真正能呼应这个“完整过程”的,其实只有一个人——老汤。
欧光慈的后背刷地透出一层冷汗……
10
“坐吧,兄弟。”欧光慈把老汤请进沙发里坐下,吩咐范小美泡茶,“把你叫来还是想谈谈案子,我觉得有戏了,老汤。”
“案子破啦?”老汤递烟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欧光慈接过烟,神态轻松地磕了磕,叼在嘴角儿:“差不多吧,应该是破了。”
“噢,太好了。”老汤顿了一下,脸上的微笑还在,“再不破我都要疯了。”
欧光慈啪啪地摁着打火机把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别疯,千万别疯,你老兄的压轴大戏还没上演呢。”他看着老友的脸,目光深邃,透着一股可怕的力道。
老汤避开他的目光,沉默了几秒钟,莫名地笑了:“你真是神人,看来我找你是找对了。”
“不不不,”欧光慈摆动着手指头,眯眼盯着对方,“你找我算是大错特错了——真的,你老兄聪明过度啦。”
“哦……你什么意思?”老汤歪了歪脑袋。
欧光慈笑笑:“小美,你也坐下吧,别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乳白色的烟雾,“老汤,看着我的眼睛。对,转过头来。”
老汤转过脸,没有言语。
欧光慈身子朝前探过来一些,道:“咱们不绕弯子了,汤怀一先生,你错就错在选择了我。真的,聪明过度就是最大的愚蠢。”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老汤眨了眨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事儿一开始就是你做的局。”
“我?”
“对,你。”欧光慈拍拍老汤的手背,“挑明了说吧,我认定你就是那个凶手!”
老汤沉默了一下,笑道:“开什么国际玩笑,我?”
“就是你。”欧光慈盯着他,“是你杀了饶凤河。”
老汤脸上的笑纹慢慢地消失了,然后是长久的默然。最后他的眼皮垂了下去,用力地咽了口唾沫:“老欧,什么事儿都讲个事实吧,我想听听你的道理。”
欧光慈放松下来,靠在椅子背上吸烟:“道理很简单,你老兄给我做了一个局,最终我识破了这个局。在此之前,我是个傻瓜。”他做了一个幽默的手势,“差一点让你玩儿了。”
老汤纹丝不动地听着。
欧光慈眯着眼:“这么说吧,此前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感觉——旅游和谋杀是不是一个整体。我始终有些拿不准。现在,我有把握了。”
老汤挺了挺腰板,表情还镇静:“说说你的高论。”
“狗屁高论,老子差点儿栽在你手里。”欧光慈看看天花板,“感谢上帝,最后一刹那我想到了你。老兄,你是个很不错的心理学家,设计了这么一个套子。”
“你高看我了……”
“不不,这绝不是高看,你的确不简单,出手不凡。”欧光慈把烟盒朝老汤推过去,“从你请我吃饭那一分钟起,计划就开始了,是吧?”
“扯淡,吃饭就是吃饭。”
欧光慈摆摆手指:“不对,吃饭不仅仅是吃饭。准确地说,你请我吃饭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知道那位饶凤河。千万不要否认——你的套子就是从那儿开始的。”
“废话,我请你旅游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他不死!”
“不不不,这仅仅是你做给我看的表象。”欧光慈再次摆动着手指,“你的真实目的是让我相信有人可能会杀他。这一点不会错吧?”
“可那是事实!”老汤突然地激动了。
范小美按住想要站起来的老汤,一言不发。
“‘可能’不等于真的杀人!”欧光慈的声音提高了,“事实上,在整个旅游过程中,你都在有目的地强化着‘有人要杀掉饶凤河’这个可能,并且确定了六个目标人物!”
“说下去,老子倒要听听你编了个什么鸡巴故事。”
欧光慈站起来,在老汤身边来回走了几步,最后按住了他的肩膀:“怎么个鸡巴故事就不必细说啦,因为整个故事你都在场,而且表演得非常不错。我呢,傻瓜一样老老实实地执行着你交给我的‘重大任务’,真算得上一丝不苟了。那六个人成了我盯防的主要目标。是的,正如你老兄所说,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杀人的动机。”
“当然,凶手就在他们当中,你怎么咬住了我?”
“嘘,别在我面前大喊大叫。”欧光慈重新坐下,看着老汤由于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你注意,我这里说的仅仅是动机,动机不等于行动。他们没有行动。”
“我有么?”老汤高声反问。
欧光慈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你当然有,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这个。是的,你利用旅游那几天强化着有人要杀饶凤河的种种理由,然后利用这个套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你要杀人的最终目的。应该说,你基本上成功了,乃至于我完全相信了这些。当你确认我相信了这些以后,你下手了。”
老汤朝前凑了凑:“我想知道,这是你猜的,还是掌握了什么所谓的证据?”
“必然有证据!”欧光慈提高了声音,“没有证据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不过那是最后要说的事儿。现在我首先想问你的是,晚宴上和老豺吵架后,你真的拂袖而去了么?”
老汤再次歪了歪脑袋:“有录像在,我不想多说。”
欧光慈突然放低了声音:“我说老兄,你不会那么弱智吧,那个录像只能证明你离开了宴会厅——有没有离开会所,天知道!”
老汤嘿嘿地笑起来:“对,天知道。但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根本没离开会所——因为你要杀人!”
老汤怔怔地看着欧光慈:“扯淡!”
“汤怀一,我警告你,不许再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欧光慈眼中闪出些凶光,“咱们的谈话已经进入实质阶段了。现在不许你插嘴,竖起耳朵听我的——我要说的是,和老豺吵架后,你拂袖离开了宴会厅,这是你计划中的一步,愤然离去,避免让人们有其他联想——这个目的你顺利地达到了。在我们的调查中,没有一个人对这个细节提出疑问。所以说,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学家。”
老汤的目光转向窗外。
欧光慈吸了口烟,徐徐吐出,继续道:“离开宴会厅后,你巧妙地隐蔽起来。我们勘察了整个会所,发现那是很容易躲人的一个地方。不太久的工夫,饶凤河出现了。他在会所有房间,这个你当然比我清楚。接下来,谋杀开始——”
老汤收回目光:“欧光慈,你可以去写小说。”
欧光慈轻轻一笑:“那你就听我把故事说下去——是的,谋杀开始了!就在人们在宴会厅干杯的时候,先一步离开的饶凤河已经离死不远了。他回到自己的那个房间,很可能要洗一个澡。但是来不及了,死神跟了进来。”
“你说我?”老汤指指自己的鼻子。
欧光慈点头:“对,你跟了进去。你用饶凤河的皮鞋后跟死命地将他击昏,然后把他结结实实地摁在沙发上掐死了。这充分地印证了我当年的一个印象,救我那次,我就看出你是个手脚麻利的人。”
“亏你还记得我救过你。”
欧光慈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汤:“听着老兄,我很伤心,老朋友这次要送你下地狱了。”
“别急,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欧光慈点点头:“对,接下来的故事既简单又不简单,你要清除痕迹。这是个细活儿,想必你多费了些时间。因为现场的所有痕迹都被清干净了,连沙发都被剜去了一块!”
老汤笑起来:“既然如此,你他妈还费什么话?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白说!”
“当然不是白说,老汤,你看着我!”欧光慈盯着他。
老汤对准了欧光慈的脸,凝视着。
“你敢发誓你没杀人?”
“当然敢。”老汤举起右手发誓……
欧光慈看着他,微然一笑,突然闪电般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子:“小美你看,他的中指——”
范小美伸过头,立刻看到老汤中指上有一道清晰的划伤,暗红色,略有些肿。她的心脏呼地悬了起来。
欧光慈甩开老汤那只手,慢慢地点上又一支烟,沉闷地吸了一口:“老汤,你可能不知道,当我最后的思维落在你身上的时候,跳进我脑子里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你的这个手指头。接下来……一切都明白了。”
此刻,老汤的脸色已经惨白惨白,但是口吻还是强硬的:“编,继续编!”
欧光慈没有理睬他,扭头对范小美说:“丫头,还记得我小本子上的那十几条旅游记录么?其中有一条是关于饶凤河与汪小凡在林中野合的内容。那一条有一个细节我忘了说了,在观看中,汤怀一的手指头被酸枣刺划伤了,就是这根中指。当时他看得太入神,居然没有发现手指流血了。”
范小美基本上已经懂了:“队长,你是不是想说,在掐死饶凤河的时候,他的手指又一次流血了?”
“OK,就是这么回事儿!”欧光慈盯住老汤,“怎么样老兄,我说的不错吧?”
汤怀一的镇定不见了,完全不见了。那对无神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桌面上的手,无话可说。
欧光慈长长地叹了口气:“所以说,老汤。不要以为自己聪明,事情的发生有时候是你无法预料的。就在你死死地掐住饶凤河的脖子的时候,你忘了手指头上的伤。正如这个丫头所说,那根手指头上的划伤再次被巨大的力量挣破了,流出了血——注意,那是你的血!”
范小美盯着老汤:“随后,你发现自己的血滴在了沙发上。”
“没办法,”欧光慈摊开双手,接住了小美的话头,“血不可避免地滴在了沙发上,你这才发现坏事了,这个疏漏很恐怖;因为饶凤河没有流血,沙发上的血只可能是凶手的。于是,你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只能把沾了血的那块沙发剜掉带走——这没错吧?”
“物证不见了,是吗?”老汤挣扎着抬起脸,“就是说,你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你编的这个扯淡故事是真的。”
“你错了,我当然能证明。这个一开始就说过了。”欧光慈按着老汤的肩膀站起来,把半截烟掐灭在烟缸里,“你除了剜掉沙发上的物证,更不会放过饶凤河的后脖颈。”
老汤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扯淡,他后脖颈上根本没有血!”
“曾经有,只是被你擦掉了。”
老汤噌地站起来,和欧光慈对视着:“等于没有!”
欧光慈微笑地朝他伸过脸:“是的是的,血迹马上就被你擦掉了。但是——注意——但是老子发现擦掉血迹的不是水,而是唾液,你的唾液。老兄呀,我能想出你当时措手不及的样子,忙不迭地吐了些唾沫在手上,用力地把饶凤河脖子上的血迹擦掉了。可是你也许想都没想,唾液也能化验出你的DNA,做出有效的认定!”
室内倏然间寂静了,只剩下老汤的喘息声。
欧光慈看着老汤的脸:“唉,不要以为自己聪明,有时候一个人的失误就失误在他的聪明上,特别是跟我斗法。”
老汤说不出话。
欧光慈走到窗前朝外看着,好久才问:“最后请你告诉我,老汤,你为什么非要杀死那个饶凤河?”
老汤沉默着,然后突然激动了:“因为他骂过我。”
“骂过你?”
“是。”
“仅仅因为骂过你?”
“对。”
欧光慈快步走过来盯住他:“就因为骂、过、你?”
老汤抬起头:“对。”
欧光慈感到不可思议:“他骂你什么?”
“他骂我是万晓峰的一条狗。”
“就这么一句?”
“对。”
欧光慈张开双手:“这句话我也骂过你呀!”
老汤静静地看着欧光慈:“你不一样,老欧,你是我朋友。你骂我一千句一万句都没关系,可他饶凤河……一句也不行!”
欧光慈感到不寒而栗。他知道,那是一种深层次的、刻骨铭心的心理侮辱。饶凤河呀饶凤河,你命中有此一劫,躲都躲不掉。此刻,他看着老汤那张有些扭曲的脸,愈发地感受到人心的可怕。
是的,太可怕了!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