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 迪
关爱,点亮心灯
◆ 吴 迪
当我把经济适用房的钥匙交到老陈手里时,分明看到这个粗壮的男人眼角旁泛着的泪光。
“吕警官,这真的是我自己的房子……”
“对啊,快点打开看看呀。”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这套房子的位置有点偏,好在距离老陈上班的地方有地铁直达。“这里以后放个梳妆台,电视机搁在墙上……女儿要给她留个自己的空间,慢慢她就不要跟爸爸妈妈住一间房了……马桶我给你推荐一个牌子,我们家那个用了好多年了,很不错。”我一边用脚丈量着房间的面积,一边自说自话地帮老陈设计起他的新家来。
“我终于又有自己的房子了……”我停止了自己的幻想,回头看老陈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发出了这句在心底憋了太久的话……
如果不是吸毒,老陈的人生轨迹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1990年代初,老陈趁着下海经商的热潮做起了水产生意。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劳,他很快成了人人羡慕的“大款”。回忆起这段日子,老陈至今仍有些骄傲,“那时候我什么没吃过?什么没玩过?”然而金钱就像一块吸引苍蝇的腐肉,很快就在他身边聚集了一群狐朋狗友。在这群“朋友”的诱导下,老陈第一次尝试了毒品,不久就变得无法自拔。几年来的辛苦钱在短短的时间内化作了缕缕青烟。水产店关了,妻子带着孩子走了,曾经的大款居然沦落到向他人伸出了“第三只手”。不久,他因盗窃被劳动教养。回家后,一无所有的老陈重新挤进了父母与妹妹同住的一室一厅。可没想到,原本希望儿子再次站起来的父母又一次失望了。老陈的妹妹是个精神病患者,为了控制病情每天都要服药。已无钱购买毒品的老陈不知从哪里得知这种药里有能够缓解毒瘾的成分,于是一次次地将手伸向了妹妹的药瓶。而这些都是女儿的救命药啊,精神病患者的药是定量配的,一天药量没跟上可能就会导致精神病复发,那样毁了的不仅是儿子,连女儿也会被拖累遭殃。老陈的父亲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最后万般无奈的他只能来找我求助。
“民警同志,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们一家啊……”
其实老陈现在的户口不在新泾五村,按理说不归我管辖。但听了老陈父亲声泪俱下的讲述后,我顿时震惊了,竟然还有如此不负责任的儿子和哥哥。看着老人无助的眼神,我暗自下了决心,这件事一定要帮到底。想到这儿,我对面前的老人说,“走,我现在就跟您回家去找他谈谈。”
“这……”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色,“如果他知道是我带你去找他的话,一定会记恨我的,以后家里就更没太平日子了,而且他今天也不在,不知道又游荡到哪里去了。”
我转念一想,老人说的也有道理。“那这样吧,等他回来的时候你偷偷给我打个电话。无论多晚,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一定在第一时间过来帮你。”
老人握着我的警民联系卡,低头走出了警务室的大门。我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复杂,没有人愿意把亲人交到警察手里。然而面对病情危重的女儿和毫无忏悔之心的儿子,老人必须做出一个痛苦的选择。几天后,我接到了老人的电话。在他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老陈,毒品的摧残早已让他变得精神颓废,面对父母的苦苦哀求,他仍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妹妹的药。我当场喝止住他的行为,与同事一起将他带到派出所,尿检结果不出意外地呈阳性,等待他的将是两年的强制戒毒……我记得走进戒毒所前,他回头恨恨地对我说了一句:“我记住你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当2009年底从戒毒所走出来的时候,老陈已经50岁了。他想回到父母的家中,却被父亲一把推了出来。老人怕了,怕这个游手好闲的儿子再一次让好不容易获得短暂安宁的家庭濒临崩溃。无家可归的老陈最终栖身在了一个浴室的隔间里。他想过出去找工作,可别人一看到他的过去,就忙不迭地让他走。晚上他躺在浴室的木板床上越想越气,如果不是那个女警察……他把所有的愤恨都归咎在我身上,三天两头跑派出所来对我大声叫嚷,“我现在没工作,没钱,没地方住,你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刚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有委屈,因为我觉得我做的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凭什么隔三差五让人堵在派出所这么骂。我的同事也安慰我,这样的人就是活该,不要去理他。可时间久了,我冷静下来想想,虽然他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但真当他想回头的时候,社会这个家庭却连一次机会都不能给他吗?如果这样,最终将他推入深渊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我们?
带着这个问题,我一边想,一边从派出所走向小区警务室。“吕警官。”“哎。”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原来是小区里的车棚管理员老林,“怎么,你不干了?”我看到他正在收拾行李。“对啊,年纪大了,正好家里有了第三代,回家带孙子去喽。”
我突然眼前一亮,这个工作不知道老陈能干吗?不仅有稳定的收入,而且车棚里还有间小屋可以住宿,这不是一箭双雕把问题都解决了吗?
我转身朝物业公司走去,一时间似乎觉得自己的脚步也轻快了。
“李经理,看车棚的老林要回家啦?”
“哦哟,吕警官,你消息还是蛮灵通的嘛。我正为这件事犯愁呢,老林说走就走,我一时间到哪儿去找像他这么负责的人啊。”
“我这不是来给你救急了吗,正好手头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其实,当我说出“合适”这两个字的时候,自己也有点心虚。像老陈这样的人,能够把工作做好吗?到时候别坑了人家物业公司啊。
果然,李经理在听完我对老陈的介绍后,原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了。他面露难色地对我说,“吕警官啊,不是我不给你的面子,你要是给我推荐一个‘吃过官司’的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一个‘吸毒朋友’。我跟你说,这样的人毒瘾犯起来什么都不管的,到时候车棚里那些摩托车、电瓶车不是白白送给他啦。这不行,这不行,我劝你也不要管了,别把你自己的牌子也砸掉了。”
物业经理的担忧不无道理。老实说,他考虑到的这些情形在我脑海里也多次闪现过。可当我想到老陈那份被家庭、被社会遗弃的绝望时,又一次点燃帮他重回正道的信心。我决定先去会一会老陈。
白天浴室里空空荡荡,浴工把我领到了一个小隔间门口,陈旧的门板斑斑驳驳,我轻轻地推了一下门,一股霉味立即扑面而来,不足三平方米的隔间里一张木板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余下的被杂乱的衣服、吃完的方便面纸盒等所充斥。这样的环境怎么住人啊,我心里不由得说了一句。
老陈躺在床上,见到我,一骨碌坐了起来。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你来干什么,我好像没有犯法吧?”口气依旧这么咄咄逼人。
这个老陈,被他这么一顶我的火气又起来。但马上我就冷静下来,自己不就是来帮他解决困难的吗,一定要沉住气。于是我在床边坐下,用不在意的口气跟他说,“干嘛?每次见面我一定要来抓你啊?你不是说有困难吗,那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你忙。”
“帮忙?”老陈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显然这个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哼,”他鼻子里放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把双手向我一摊,大声嚷嚷起来,“别假惺惺的了,你看看我现在住的地方,你能给我份工作吗?能帮我解决住的地方吗?”
“那我要是帮你找到了工作,你能好好干吗?”我突然将了他一军。
“我……”老陈欲言又止,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你真是不知道,我们这些‘进去过’的人想要重新站起来有多难。”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跟我说起了九十年代初自己最“风光”的日子,说到因为吸毒耗尽家产,妻离子散,最后被父母赶出家门,说到自己在戒毒所痛心疾首,一心只想着出来以后重头再来,可当他真正重新踏上社会的时候,却发现几乎每扇门都对他们这些有过污点的人关闭了。他痛苦,他迷茫,甚至一度为了排解内心的痛苦动了复吸的念头……“吕警官,我的确恨过你,因为是你把我送进了戒毒所。”老陈突然提高了音量,“可我早就想明白了,自己到今天怨不得别人。如果你真帮我把工作解决了,不是我吹牛,多苦多累我都不会喊一声,保证不会给你丢脸。”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老陈那渴望重新站立起来的决心也给了我动力。我一次次跑物业,发动居委干部一起帮我说情。同时我还恳请老林多留几个星期直到将老陈“带出山”。几番努力下,物业经理终于松口给老陈三个月的试用期,“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老陈上岗要有你的担保,合格以后才能留用。”
老陈没有让我失望,他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从2010年上岗至今,整幢大楼112户居民的非机动车没有丢失一辆。他用自己的努力不仅换来了“小区治安积极分子”的称号,更换来了居民内心的尊重。此外,他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虽然一家三口生活在地下室里其乐融融,但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家”。所以在经济适用房开始申请时,我又帮他整理材料,最终顺利地拿到了钥匙。如今的老陈每天除了上班外,还要忙着跑装修,虽然辛苦,可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
新的一页开始了……
1998年,我从警校毕业后分配到长宁公安分局天山路派出所,2004年来到北新泾派出所,转眼已过去整整16年了。这16年里,我一直从事社区工作,可以说是个年轻的“老”社区民警了。社区民警工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杂!大到治安防范,小到漏水修门,居民们第一想到的就是社区民警。然而,相比社区里琐碎的小事,最让我犯难的还是和刑释解教人员、吸毒人员打交道。记得那年刚到新泾五村的时候,交给我的是厚厚的一本档案,里面有着小区里70多名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强制戒毒回来人员的材料。看完这叠档案后,说实话我有点透不过气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放弃自己的人生,去走被别人唾弃的歪路。所以我想: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给这些误入歧途的人带来转变?
人说六十一个甲子,可有的人过了六十岁却有三十个春节在监狱里度过。当我第一次看到老胡的材料时,很冲动,想马上见一下这个“十进宫”的男人,了解一下他的内心世界,是什么让他自暴自弃至这种地步,将完整的人生支离破碎于大墙之内?
2010年春节前夕,我算了下日子,因盗窃被劳教在押的老胡即将期满释放。我去买了些水果和日常生活用品前往老胡服刑所在的劳教所。车开在路上,回想起第一次去劳教所见他之前,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或许是因为他“十进宫”的经历,让我主观地想象成了这么个形象,以至于一个干瘦、矮小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都一时无法相信他就是那个在监狱里度过了半辈子的人。
“我是你的社区管段民警。”我首先自我介绍了一下。
“嗯。”长期的监狱生活让老胡的脸变得跟这高墙一样僵硬。他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在一次次的接触中,我渐渐体会到了老胡内心的绝望,也解开了为什么他会不断犯罪的困惑。在老胡的心目中,他早已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从小偷小摸开始,最初从劳教所出来时家里还能够接纳他,可年轻的他经受不住旁人的蛊惑,又一次向别人的钱包伸出了贼手。渐渐地,家人仅存的那点希望都破灭了。而一次次地与世隔绝,让老胡与社会越来越脱节,没有一技之长的他也越来越无法适应社会,于是他开始自己寻找回到监狱的机会。老胡就这样陷入了一场恶性循环,越是无助越是被社会抛弃,越是远离社会越是感到孤独。铁窗内反而成了他的“正常生活”,他的世界完全颠倒了,每一次临近出狱老胡内心充满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和迷茫。
我试着去扭转他的世界。每次去看他,我都会准备一些吃的用的。我发现老胡有时也像一个孩子一样,由于长期在大墙内,对于一些新鲜的东西总是特别好奇。虽然他话并不多,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束光渐渐亮了起来。
“吕警官,我想回家过春节。”
听到这句话从老胡嘴里说出来,仿佛是医生听到一个厌食症患者说自己想吃饼干时的那种兴奋。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却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老胡身上早已泯灭的普通人的气息。我兴奋地答应他,今年一定让他在家里吃上一顿年夜饭。
然而要帮助老胡实现这个愿望,还有两个坎儿:一是让他的老父亲重新接纳他;二是将他释放的日子提前到春节前。没想到,这第一个坎儿就拦在了我面前。
老胡的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在他心中,早已没了这个不肖的儿子。当我跟他说到老胡即将出狱时,他仿佛是在听一个毫无关系的旁人的事。那种冷漠让我眼前立刻又浮现出了老胡绝望的眼神。
“他孑然一身,您是他唯一的亲人……”
“亲人?”老人粗暴地打断了我,“哪个父母会把孩子扫地出门。为了他,我这一辈子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他妈妈也让他给气死。我也活不了几年了,请你也让我过一下太平日子吧。”
我理解老人的心情。老胡是他心头的一道伤,让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回家,无异于再一次揭开他的伤疤。但我相信,这份亲情是两人永远无法割断的纽带。我一次次敲开老人的家门,将我的想法告诉他,家是老胡最后的港湾,如果这个港湾也无法收留的话,那他这叶扁舟很快就会被社会的风浪所吞噬,继续在迷茫的波涛中沉沦。或许是被我的诚意所打动,老人终于答应为儿子再一次打开家门。
第二道坎儿相对就容易很多,听说老胡在监所内表现很好,我就与管教商量,能不能为他减刑,让他在春节前回家吃上年夜饭。同样是从事帮教工作,我的这番苦心也得到了监所同事的认可。最终,一切顺利,只等待大年三十的到来。
除夕这天,我早早地出发赶往劳教所。一路上不断有鞭炮声响起,大街小巷已充满了过年的气氛。监所的铁门嘎啦啦打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里面慢慢走出。“老胡,”虽然之前我答应过他这天会来接他,但真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老胡还是一愣,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样的日子来接他。我一把帮他提起行李包,笑着说:“还愣着干啥,走,回家。”
我不知道“家”这个词在老胡的心底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一路上他没有说话,或许又回想起以前回家时邻居的歧视和父亲的责骂?
当我敲门的时候,老胡就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躲在我身后。这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考试没考好躲在家门口迟迟不敢进门的样子,三十年的铁窗生涯早已染白了他的头发,可面对父亲,他依然是个孩子。
门打开了,当一个耄耋老人面对也已年近花甲的儿子时,大半生的恩恩怨怨瞬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翻腾,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父子两人站在门两侧,这么近,又这么远,有多少往事在彼此的心中涌起?
“哟,胡老伯你做了一桌子菜啊。”我打破了这一刻的尴尬,推着老胡往房间里走。小小的圆桌上放着红烧肉、三黄鸡、炒冬笋好几个菜。“老胡啊,你看你父亲为了这顿年夜饭准备了这么多菜,你可千万不要再让他失望了,来,给爸爸敬一杯吧。”
窗外响起了一声鞭炮声,像是在为老胡新的人生路打响了发令枪。
刚开始新的生活,老胡一下子还无法融入到新的生活中。而他的年龄和过去,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常常在小区里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到时候哪天他又旧病复发,那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我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他说,老胡,你看你岁数也大了,一辈子没结婚,老了总要有个人照顾,让人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说完这些话我也没在意,没想过了两个月的一天,老胡突然来找我,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旁,红着脸跟我说,“吕警官,我自己认识了一个女朋友。”
哟,看不出老胡还挺有“花头”的嘛!我心里一乐,“那是好事呀。”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老胡说,“请你帮我把把关。毕竟我在里面待了这么久,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我也怕上了别人的当。”
老胡的顾虑不无道理,一个好的伴侣将决定他未来的归宿。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在经过反反复复的衡量后,最后老胡跟一个重庆女子走到了一起。
他的选择果然没有错,几个星期后,老胡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吕警官,我要住到崇明去了,我女朋友在那边做生意,我准备去她店里帮忙。”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份稳定的工作,是将老胡这条迷失已久的小舟固定在大海上的铁锚。过了几个月,他还特意邀请我到岛上去看一看他的新家,虽然只是一间很小的临街铺面,但我看到老胡带着袖套,像模像样地在炸油条。生活虽然简单,他的脸上却透着满足。
2012年3月,我又一次在小区里碰到了老胡。他的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叠材料。“吕警官,阿拉爸爸过世了。”他咬了一下嘴唇,“我是个不孝的儿子,一辈子惹他生气。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让我陪着他走过了最后的两年。否则,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现在我没有遗憾了。”
说完老胡就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在他前面是一条笔直的道路,我从心底祝愿他从此走上正道,让新生活伴他走过余生的年涯。
我的爱人也是警察。对于像我们这样的“双警家庭”来说,最令我们欣慰的就是孩子懂事早,但这同样也是让我们最心酸的事。每逢节假日,别人的爸爸妈妈带孩子去公园里玩,我和丈夫却都要值班,留下孩子一人在家里看电视。当别的孩子还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我的儿子已经会晚上一个人照顾自己了。有时加班晚了回到家,凝望着他熟睡的小脸,心中总觉得亏欠孩子太多。
去年年初,警务室里突然闯进一位中年妇女,直接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说:“吕警官,我求求你,能不能帮我把儿子从强制隔离戒毒所里接出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没有他啊!”
进来的这位阿姨我认识,姓张。几个星期前,她的儿子小王因吸毒被送进了强戒所。而举报儿子的,正是这位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切还得从张阿姨家老宅拆迁说起。
这原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老两口辛辛苦苦将儿子养大、娶妻、生子,恰逢老宅拆迁。一家人拿到了原拆原还的大、中、小三套住房。那段时间张阿姨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别人也都夸她夫妻好。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一片祥和幸福之下,一块地基正在慢慢断裂,终于在一天爆发出了能量。
张阿姨的儿子小王高中毕业后在一家超市上班,年轻人喜欢玩,经常下班后跟一群朋友出去。对此溺爱儿子的张阿姨从来不闻不问。他们哪里想到,儿子“玩”的竟然是毒品!最初的时候,那群朋友总是“请”他,到后来又“大方地”借钱给他。一个超市营业员能有多少收入,很快,小王就欠了一屁股债。被人逼得没办法,小王只能向父母要钱。当知道儿子在外居然吸毒,老两口气得目瞪口呆。但毕竟爱子心切,他们最终还是帮儿子还掉了3万元的欠债,同时向公安机关举报。他们原本指望15天的拘留期能够让儿子反省自己的错误。谁想到毒品早已像一条毒蛇一样缠住了儿子的内心,刚从拘留所出来他马上就去找原先的那群“朋友”,很快又一次陷入了毒品的泥潭之中。这一次,他陷得更深,不多久便又债台高筑,而这次竟高到要父母卖掉一套养老的房子才能还清!
伤透了心的张阿姨无奈只能又一次选择报警,小王也因此被处以强制隔离戒毒两年。隔开的不仅是他跟社会,也在他与母亲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小样样顺着他的母亲竟然会亲手把他送进戒毒所。
夜晚,小王望着高墙外的一轮明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这份思念越是强烈,他对母亲的恨意也就更深。每次父母穿越大半个上海来看他,他故意只跟父亲说话,对原本身体就不好的母亲不理不睬。写信回家,对母亲也是直呼其名。那段时间,儿媳妇突然病重入院,医院已发了病危通知书。张阿姨忙前忙后,悉心照顾儿媳。然而在丈夫的影响下,刚在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儿媳对婆婆的一番心意也是冷眼相对,熬好的鸡汤直到放冷了她连碰都不碰……
“我不能看到这个家就这么散了。”张阿姨哭着对我说,“吕警官,我求求你,让我儿子出来吧。”
看着这位伤心的母亲,我很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但同情归同情,法律是铁面无私的。强戒所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回社区管控。可首先这是有严格的条件规定的,其次在经过社区走访以后,无论是居委干部还是社工,对于小王回到社区帮教都不支持,他们认为目前他是否已真心悔改还不得而知,如果每一位家属都以这样的理由要求回社区帮教,此先河一开,强制戒毒岂不如同儿戏?再说,这个小王以前就多次复吸,回到社区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又经不住诱惑,到那时,还会连累到居委、派出所……此时,又有人劝我不要管这件事,说吕洁你已经拿了这么多的荣誉,万一这件事砸手里了,那不成了阴沟里翻船吗?
我听后笑了笑。其实对于我来说,荣誉只能代表过去,今后的一切依然从零开始。如果因为生怕工作中的失败而裹足不前,那荣誉岂不是成了一种枷锁?不过居委干部的担忧也有道理,万一小王没有认真反省,那将他接出来不是又一次害了他?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婆婆告诉我儿子今天有点发烧,晚饭后吃了药已经睡了。我急忙来到床边,摸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没想到竟把他吵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望着我,喃喃地说:“妈妈,我已经好多了。你放心吧,我是小男子汉。”儿子,妈妈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但妈妈想做一名称职的警察。我突然又想到了张阿姨那求助的眼神,怎么挽回这个破碎的家庭,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来到所长办公室,将情况跟副所长陈健和李烨汇报了一下。陈健心直口快,他认为一个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这样他才能够深深体会到自己的行为对家庭造成的伤害。而同样作为女性的李烨则认为这样的事无论对于戒毒所还是派出所来说,都是第一次,没有经验可以借鉴。不过以小王现在的家庭情况,回到社区或许对于帮教和挽救他都更有益处,倒也不妨一试。但派出所必须提前介入,制定一系列的帮教措施,谨防他难以自控又走回头路。
有了所领导的支持,我的心中顿时有了底。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在于小王是否已真心忏悔自己犯下的错。我准备先到戒毒所去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那里的管教告诉我,小王在里面改造很积极。他发挥自己的特长,帮助出黑板报,编排节目,成为了戒毒所里的文艺积极分子,还热心参与各类公益活动。对于他的悔改意愿,连看守所的民警也表示了肯定。不过说到让他回社区帮教,管教的脸上马上露出了难色。我把小王妻子病重的情况详细说了一下,“这虽然可以说是一个特殊情况,不过办理的程序很漫长,最后能不能批下来也难说。”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努力,这是我一向的办事作风。我很快就帮小王提出了申请,同时不断地与强制隔离戒毒所的管教联系。说来有趣,就像那年为老陈申请看车棚的工作一样,在别人眼里,我所帮助的对象一定是我的亲戚。这样的说法也没错,我始终将管辖的社区视作自己的家,里面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亲人。纵然他们中有些人会犯错,会走歪路,但对于自己的亲人,我们始终会抱着不抛弃、不放弃的态度。为了他们,我认为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不久以后,我接到了管教打来的电话,说小王的社区管控帮教申请已经批准了。这天早晨,我和社工一起去强制隔离戒毒所接他。当着我们的面,管教拍着小王的肩膀说,“真正的男人,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我不希望再一次在这里跟你见面了。”
小王用力点了头。在回来的路上,我问他,“想家里人吗?”“想,我在里面读了妻子给我写的信,说儿子天天在问爸爸去哪了。直到在里面,才感觉到了自由的珍贵,才让我真正意识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所以我拼命改造,就是想早点回到孩子的身边。”“那你还恨你的妈妈吗?”小王一下子沉默了,“你知道,从小你妈妈最疼你,什么要求都满足你。她是恨铁不成钢啊,她实在不忍心看你这么堕落下去才把你送到了戒毒所。可你还这么冷冰冰地对她,她的心都碎了……”“吕警官,你不要说了,其实在里面这么久我也早就想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犯下的错,可最初还把责任推到妈妈身上,其实是我的一种逃避。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失望。”
回到家,看到儿子站在门口,张阿姨一下子愣住了。在此之前,因为不知道申请能否被批准,我始终没有告诉她。一句久违了的“妈”,让张阿姨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她一下把儿子拉进怀里,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对于小王而言,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对于我而言,也多了一项任务,就是紧紧地“盯”住他。毕竟我曾向所领导立下了“军令状”,一定不会让小王再走老路。他果然没让我失望,没让所有关心他的人失望。这个被阴霾笼罩太久的家庭终于又露出了阳光,身体逐渐康复的小王妻子跟我说,丈夫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会动手做家务,还每天去幼儿园接送儿子,而这些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小王又重新找到了工作。对他而言,这一段经历可能就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劫”,他摔得遍体鳞伤,被荆棘刺得体无完肤。每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都要经历磨难。只是对于小王而言,这其中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但愿他翻过这道坎以后,能够真正脱胎换骨,见到生命中的阳光。
其实我做的都是很多社区民警同样在做的一些事情,我只是用力所能及的努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让他们对这个社会有感恩、有牵挂,因为我坚信:“关爱,一定能点亮生活”。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