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生,武振玉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孙子兵法》成书年代补说
吴春生,武振玉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词的演变和消失,新词的产生,是语言词汇变动的两个重要方面。一些词或短语,如“克/能”“及……战/与……战”“士卒/士人”“疾/病”“于/於/在”以及“不得不”“会战”等,它们的使用呈现出历时的阶段性特征,根据这些特征所分别对应的时代以及这些词(短语)在《孙子兵法》和先秦其他文献中的出现情况推断,《孙子兵法》主体部分成书应不早于战国中期、不晚于战国末年,最迟不晚于西汉初期。
词汇;《孙子兵法》;成书时代
关于《孙子兵法》的成书年代,历代论者较多,意见不一。归纳起来,主要有春秋和战国两种说法。其中战国说又可分为春秋末至战国初说、战国中期说和基本完成于战国、定型于秦汉说等三种。李零先生指出,要解决这些分歧,主要靠对原书内容作具体研究。这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对书中字句所反映的时代性的研究,另一个方面是对全书内容的综合研究,例如研究《孙子兵法》一书所见战争生活和军事制度的特点、《孙子》的军事思想体系,等等。[1]但就目前来看,前人多从后一方面,即《孙子兵法》中的思想体系出发来论其成书,或把《孙子兵法》与其他典籍进行内容或文句的比较,来确定先后顺序,而从书中语言字句着手来研究其成书时代的,较为少见。而恰恰从语言角度入手,往往能更接近事实的真相,为其成书时代提供有力的证据,收到较好的效果。因为一方面,生活在一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摆脱其所处时代的语言影响;另一方面,“那些古书的伪造者未必是,也难以是汉语史专家,精通每一词、每一词义、每一语法形式的历史沿革,能够选择恰合于所伪时代的语言,避免产生在那所伪时代以后的语言。”[2]因而,笔者以为,只要能抓住作品语言所反映的时代特征,就能够大致确定其成书年代。
在语言的三个要素中,词汇(短语)对时代发生变化的反应远较语音、语法灵敏,发展变动也最快,“词的演变和消失,新词的产生,是语言词汇变动的两个重要方面”[3]。因此,笔者拟从词汇入手,通过一些常见词语(短语)的演变发展轨迹①,来为《孙子兵法》的成书于战国中后期作一补证。
(一) 士人/士卒
“士人”一词,在春秋及战国初期文献中未见一例,而在战国中晚期及以后的相关文献中却屡屡出现,如:
(1) 所谓恤孤者,凡国都皆有掌孤,士人死,子孤幼,无父母所养,不能自生者,属之其乡党知识故人,养一孤者,一子无征。养二孤者,二子无征。养三孤者,尽家无征。(《管子·入国》)②
(2) 所谓问病者,凡国都皆有掌病,士人有病者,掌病以上令问之。(同上)
(3) 士人闻之曰:“蛙有气,王犹为式,况士人之有勇者乎!”(《韩非子·内储说上》)
(4) 孔子曰:“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贤人、有圣人,审此五者,则治道毕矣。”……公曰:“何谓士人?”孔子曰:“所谓士人者,心有所定,计有所守,虽不能尽道术之本,必有率也;虽不能备百善之美,必有处也。是故知不务多,必审其所知;言不务多,必审其所谓;行不务多,必审其所由。智既知之,言既道之,行既由之,则若性命之形骸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此则士人也。”(《孔子家语·相鲁》)
(5) 古人曰:“无蒙冲而攻,无渠答而守。”是谓无善之军。视无见,听无闻,由国无市也。夫市也者,百货之官也,市贱卖贵,以限士人。(《尉缭子·武议》)
但此5例“士人”没有明显证据与军队有关,与《孙子兵法·九地》“死焉不得,士人尽力”中与军队相关的“士人”似乎不是同一个概念。两汉时期才见到与军队有关的“士人”用例,如:
(6) 莽拜将军九人,皆以虎为号,号曰“九虎”,将北军精兵数万人东……莽愈爱之,赐九虎士人四千钱。(《汉书·王莽列传》)
(7) 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汉书·李陵列传》)
(8) 太后不听,曰:“中官统领禁省,自古及今,汉家故事,不可废也。且先帝新弃天下,我奈何楚楚与士人对共事乎?”(《后汉书·窦武何进列传》)
笔者之所以认为《孙子兵法·九地》中的“士人”以及此三例的“士人”与军队有关,是因为上下文中有与军队有关的相关表述,例(6)中有“将北军精兵数万人东”,例(7)“士人”前有“军”字,例(8)有“统领禁省”。而笔者之所以认为战国晚期的几例“士人”与军队无关,是因为下文中找不到类似的与“军”有关的文字。由此笔者认为,仅就“士人”本身而言,无论战国晚期还是两汉时期,“士人”所指向的对象是同一的,既可偏指“士”(仅指有一定地位或一定技术专长的人),也可偏指“人”(泛指一定范围内的人)。至于其是否和军队相关,并不是其本身的问题,而是因为语境有没有和军队相关,若其用在和军队相关的语境中,则既可指军队中的中高层管理人员,又可指军队范围内的全部将士。这一点回到《孙子兵法》中也可以得到证明。本书中在表述兵士时,用“士人”的仅《孙子兵法·九地》一处,主要还是以“士卒”为主,如:
(9) 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始计》)
(10) 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沾襟,偃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诸、刿之勇也。(《九地》)
(11) 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九地》)
这几例的“士卒”显然属于地位低下的普通士兵。战争的胜利仅士卒们的英勇还不够,还需要全军上下一心,官兵同仇敌忾,因而作者表达必胜的信念时,用了“死焉不得,士人尽力”,而没有用“士卒尽力”,因为“士人”不仅能指称普通士兵,还能指称军队中包括将领在内的管理人员,而“士卒”却不能。据此,笔者认为战国中晚期的“士人”与《孙子兵法》中的“士人”以及两汉时期的“士人”具有同一性。
再看“士卒”。《左传·隐公元年》有云:“缮甲兵,具卒乘。”杜预注:“步曰卒,车曰乘。”《吕氏春秋·简选》有云:“晋文公造五两之士五乘,锐卒千人,先以接敌,诸侯莫之能难,反郑之埤,东卫之亩,尊天子于衡雍。”高诱注曰:“在车曰士,步曰卒。”在《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卒”字下辨“兵、士、卒”云:“士,是战斗时在战车上的战士。”这也就是说“士”和“卒”本身即有兵士之义,如:
(12) 下军之士多从之。(《左传·宣公十二年》)
(13) 遂疾进师,车驰卒奔。(《左传·宣公十二年》)
但同时“士”又有男子、贵族、读书人等其他多种义项,客观上就有双音化以达到互相区别的要求,因而继《榖梁传·僖公元年》中“子友谓莒挐曰:‘吾二人不相说,士卒何罪’”句之后,在战国中晚期,“士卒”开始较多出现,如:
(14) 代王闻之,大恐,则将其士卒葆于代谷之上,离枝遂侵其北,王即将其士卒愿以下齐。(《管子·轻重》)
(15) 是以拔千丈之都,败十万之众,死伤者军之乘,甲兵折挫,士卒死伤,而贺战胜得地者,出其小害计其大利也。(《韩非子·八说》)
(16) 遽使奚施归告,乃矫郑伯之命以劳之,曰:“寡君固闻大国之将至久矣。大国不至,寡君与士卒窃为大国忧,日无所与焉,惟恐士卒罢弊与糗粮匮乏。何其久也,使人臣犒劳以璧,膳以十二牛。”(《吕氏春秋·悔过》)
表1列出了先秦几部典籍中“士人”和“士卒”的用例数字。
(二) 克/能
作为可能类助动词,“克”和“能”意义大致相近。③历代注家也多用“能”来训“克”,如《诗经·大雅·荡》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郑玄笺曰:“克,能也。”《尚书·尧典》云:“允公克让,光被四表。”孔安国传曰:“克,能也。”《孙子兵法》中未见助动词“克”的用例,助动词“能”共见46例,如:
(17)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谋攻》)
(18) 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动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军形》)
两例中“能”均为助动词。“克”与“能”义虽近,但二者在使用上存在着历时的时段性。据刘利先生考察,这种时段性可分为三个阶段。
前段——西周金文、《尚书》。此段明显可见的是,“克”与“能”并存,而用“克”多于用“能”。
表1 先秦典籍中“士人/士卒”用例统计表
中段——《国语》《左传》。此时,“克”虽然仍有少量用例,但“能”的用例数量绝对超过了“克”。这表明“克”已经趋于衰亡。这可以视为“能”替代“克”的过渡阶段。
后段——《墨子》《孟子》以下。这一时期的文献中大多只用“能”,“克”极少使用或绝对不用。这可以看作“能”替代“克”的完成阶段。[4]
表2列出了刘利先生对各阶段主要典籍及笔者对《管子》《孙子兵法》中“克”“能”的用例统计数字。
表2 “克/能”用例统计表
(三) 树(动词)/树(名词)
金文的“树”字像以手植树,所以“树”的本义当为“植树”“种植”。在先秦,“树”有动词“树立”“种植”和名词“树木”三个义项。“种植”义如《诗经·郑风·将仲子》云:“无折我树桑。”“树立”义如《左传·哀公元年》:“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树木”义如《左传·昭公二年》:“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
《孙子兵法》中有“树”2例,如下:
(19) 绝斥泽,惟亟去勿留,若交军於斥泽之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此处斥泽之军也。(《孙子·行军》)
(20) 众树动者,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孙子·行军》)
两例中“树”均为“树木”义。
郭锡良先生在谈词类活用时,曾统计过先秦几部典籍中“树”作为动词和名词的用例数[5],艾贵金先生对先秦典籍中的“树”也做过调查。[6]结合他们的调查数据,并加上《孙子兵法》中的两例,可列表3如下。
表3 “树(动词)/树(名词)”用例统计表
从表3可见,与“克/能”相同,“树”的动词和名词义项也呈现着明显的历时性。春秋和战国初期,“树”主要为动词义项,到了战国中期以后,才逐渐有了名词“树木”的义项。
(四)“及……战”/“与……战”
《王力古汉语字典》对“及”字的解释有二:一是“追上”“赶上”,二是“与”。在“与”字义项下,举出了《左传·桓公元年》的例子“夏四月丁未,公及郑伯盟于越”作为书证。[7]这说明“及”和“与”基本等义。
涉及“及”的“N1+及+N2+战”组合式,表示N1和N2为交战的双方,如:
(21) 夏,四月,丙戌。卫孙良夫帅师,及齐师战于新筑。(《左传·成公二年》)
(22) 十有一月,壬戌,晋侯及秦伯战于韩。(《榖梁传·僖公十五年》)
和“N1+及+N2+战(斗)”类似,“N1+与+N2+战(斗)”也表示N1和N2为交战的双方,如:
(23) 七月,戊戌,楚子与若敖氏战于皋浒。(《左传·宣公四年》)
(24) 人之民恶我甚,则日欲与我斗。(《荀子·王制》)
《孙子兵法》中“及……战”未见用例,“与……战”有以下两例:
(25)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虚实》)
(26) 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虚实》)
据观察,和前几组相类似,在先秦,“及……战(斗)”和“与……战(斗)”的组合式呈现出历时的阶段性特征。表4列出了包括《孙子兵法》在内的两者用例统计。
表4 “及……战/与……战”用例统计表
从表4中可见,“及……战”到战国中期逐渐在文献中消失,而“与……战”却保留并一直使用了下来。
(五) 其他短语——不得不、会战
“不得不”是助动词“得”的双重否定形式,“会战”是动词“会”与动词“战”的组合,《孙子兵法》中各见1例,如下:
(27)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虚实》)
(28) 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虚实》)
检先秦文献可知,“不得不”“会战”在战国中期以前均未有见到用例。因此根据这两个新起组合短语的出现时代,也可以进一步证明《孙子兵法》的成书时代的上限大约是在战国中期。
(六) 小结
上述五组词汇(短语)中,第一组“士人/士卒”与最后一组“不得不”“会战”是战国中期及以后新出现的词,对它们来说,其新出现的时代——战国中期,便是《孙子兵法》成书时代的上限;对于中间三组词汇来说,当语言中存在着两个词——A词和B词都表示同一意义,或者语言中某个词有两个不同的义项——A义项和B义项都表示同一个词。《孙子兵法》中只见到B词或某词的B义项,没有见到A词或某词的A义项,那么A词或A义项什么时代开始萎缩,并有被B词或B义项取代的趋势,那么这个时代就可以确定为《孙子兵法》成书时代的上限。[6]
就“克/能”来说,“克”作为助动词在战国前期及以前大量使用,战国中期以后被“能”所替换,“克”鲜见用例,《孙子兵法》中有“能”而无“克”。就“树”来说,“树”在春秋和战国初期,主要用为动词,到了战国中期以后,才逐渐用为名词“树木”,《孙子兵法》中有其名词,而无动词。就“及……战/与……战”来说,“及……战”到战国中期逐渐在文献中消失,而“与……战”逐渐接替了“及……战”,《孙子兵法》中未见“及……战”,而见“与……战”。根据以上五组词汇(短语)的分析,笔者认为《孙子兵法》的成书时代上限当定为战国中期。
(一) 疾/病
“疾”与“病”虽有程度之别,但总体上来看二者是一对同义词。二者都可做名词“疾病”,也都可做动词“生病”。这两个义项在战国中期以前主要用“疾”来表示,战国中期以后,“病”的用例逐渐增多。王彤伟先生统计了先秦及西汉主要文献中的用作“疾病”“生病”义的“疾”和“病”字用例数,如下:
《诗经》中“疾”5例,“病”0例;
《仪礼》中“疾”3例,“病”1例;
《左传》中“疾”144例,“病”16例;
《公羊传》中“疾”16例,“病”5例;
《论语》中“疾”12例,“病”4例;
《孟子》中“疾”13例,“病”8例;
《墨子》中“疾”27例,“病”18例;
《韩非子》中“疾”11例,“病”40例;
《吕氏春秋》中“疾”39例,“病”23例;
《淮南子》中“疾”25例,“病”36例;
《史记》中“疾”112例,“病”531例。[8]
从上述统计可见,伴随着时代的推进,“病”的用例数在逐渐增多。到了战国末期及西汉时代,“病”的用例数已经大大超过了“疾”,其组合能力也在不断增强。与之相应,“疾”的用例数已经远远小于“病”,其组合能力也在不断下降。
《孙子兵法》中只见到“疾病”义的“疾”1例,如下:
(30) 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孙子兵法·行军》)
把王彤伟先生的统计数字和《孙子兵法》中的1例列入表5。
(二) 盈/满
《说文·皿部》有云:“盈,满器也。”《说文·水部》又云:“满,盈溢也。”可见二者都有“充满”之义。《孙子兵法》中未见“满”字用例,“盈”字有3见,如下:
表5 “疾/病”用例统计表
(31) 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不盈而从之。(《孙子兵法·地形》)
此例3处“盈”均为“布满”“充满”义。
王彤伟先生调查了先秦及西汉初期的部分典籍中的“盈”及“满”用例数[8],《孙子兵法》中有3见,列表6如下。
表6 “盈/满”用例统计表
表6表明,“盈”与“满”虽同义,但在使用上也体现出历时的阶段性特点。战国中晚期之前,表示“充满”义主要用“盈”。“满”在战国中晚期才开始使用,从战国中晚期开始,“满”逐渐取代了“盈”成为表示“充满”义的主要词语。
(三) 于/於/在
在作为介词时,“于/於/在”是同义词,用法基本相同,但是三者在时间上呈现出历时性的替换。
就“于”和“於”字而言,郭锡良先生指出,“我们同意加拿大蒲立本教授和闻宥先生的意见,‘于’‘於’的区别是时间的先后,而不是语法作用的不同。”“‘于’‘於’混用,在春秋时代多作‘于’,战国以后,‘於’字的比例越来越大,以致最后取代了‘于’。”同时郭锡良先生调查了《论语》中用作介词的“于”有8次、“於”有162次,《孟子》中“于”有28次、“於”有436次,《包山楚简》有“於”119次、未见“于”字。[9]王其和先生调查了《史记》中用作介词的“于”有622例,而用作介词的“於”有4 274例。[10]
就“於”和“在”而言,郭锡良先生指出:“汉代以后,‘在’字开始虚化成介词,它是介词‘于’的主要替代者。”并举出了汉代《史记》中产生的介词“在”的例子,现转引如下:(32) 周鼎亡在泗水中。(《史记·封禅书》) (33) 子亡在外十余年。(《史记·晋世家》)
(34) 献公亡在外十二年而入。(《史记·卫康叔世家》)
(35) 李斯以为上在外崩。(《史记·李斯列传》)
郭先生指出,类似的介词“在”之例在《史记》中只有十几例,仅占“在”的八百多例子中的1%,但是它的意义却很重要,因为它标志着介词“於”和“在”的交替过程从此开始了。到唐宋时代,“於”和“在”的交替已基本完成。此后的“於”也许只是古语的残留,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失。[9]
上述情况表明,“于/於/在”存在着历时的替换关系,这种替换关系可用图1坐标轴来表示。
图1 “于/於/在”历时替换关系图
有了这种替换关系,再来看一下《孙子兵法》中的“于”“於”“在”。《孙子兵法》中,“于”字未见用例,“於”字共67见,全部为介词,如:
(36)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於国,因粮於敌,故军食可足也。(《作战》)
(37) 故君之所以患於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谋攻》)
(38) 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动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军形》)
(39) 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验於度,必取於人,知敌之情者也。(《用间》)
介词“在”在《孙子兵法》中未见用例,《孙子兵法》中7处“在”全部为动词,如:
(40)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军形》)
(41) 故为兵之事,在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九地》)
(四) 小结
当语言中存在着两个词——A词和B词都表示同一意义,或者有两个不同的义项——A义项和B义项都表示同一个词。《孙子兵法》中只见到A词或某词的A义项,没有见到B词或某词的B义项,那么B词或B义项什么时代开始增多,并有取代A词或A义项的趋势,那么这个时代就可以确定为《孙子兵法》成书时代的下限。[6]
就“疾/病”来说,战国中期以前,“疾”的用例较多,到了战国末期及西汉时代,“病”的用例数已经大大超过了“疾”。《孙子兵法》中只有“疾”字用例,没有“病”字用例。就“盈/满”来说,战国中晚期之前,表示“充满”义主要用“盈”,从战国中晚期开始,“满”逐渐取代了“盈”。《孙子兵法》中未见“满”字用例,只有“盈”字用例。就“于/於/在”来说,情况稍显复杂——“于/於”能帮助确定上限,“於/在”能帮助确定下限。先来说帮助确定下限的“於/在”。战国末期、西汉初期时,“在”开始虚化为介词,文献中介词“在”使用比例呈现出逐渐增多的趋势。《孙子兵法》中未见到介词“在”的用例。基于三组词在《孙子兵法》中的使用情况,笔者认为《孙子兵法》的成书下限只能为战国末期、西汉初期。
至于能帮助确定上限的“于/於”,春秋时期,“于”和“於”混用;春秋晚期、战国初期时,“於”字使用比例呈现出随着时代的推进逐渐增多的趋势。到了战国末期、西汉初期,基本上取代了“于”字。《孙子兵法》中未见“于”字,只见“於”字,所以从“于/於”推出的上限可能为战国初期。但这与我们要推出的成书时代的结论并不矛盾,因为无论是上限还是下限,其目的都是为锁定成书时代服务,如果用坐标轴来表示的话,这一点会更清楚,见图2。
图2 《孙子兵法》成书时代示意图
尽管上限有战国初和战国中期两种,但只有图中双层阴影部分所指示的时代才能为《孙子兵法》的成书时代。
综上所述,结合《孙子兵法》中出现的春秋、战国乃至西汉时期的词汇(短语)来看,正如徐刚先生(2008)所指出的那样,“经文都应该有一个不断加工完善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难免加入更晚时候的东西。”[11]笔者认为,《孙子兵法》虽然不是一人一时之作,而是经过数代人的增益修改,但是其主体部分成书大约应不早于战国中期,不晚于战国末年,最迟不晚于西汉初期。不过,正如郭化若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根据现有的历史资料,很难断定《孙子》成书的确切年月。”[12]同时由于笔者所选词汇组数较少——不足十组,考察的同时也没有结合考古的新发现,所以笔者的结论也许只能是从语言学角度对《孙子兵法》成书过程所做的一种推测。
注释:
① 李锐(2008)指出,“汉语词汇的发展、变化,应该是一个较长期的历史过程。汉语史的方法,应该是用于考察长时段内词汇变化的工具;不宜用来考察短时段,尤其是想凭借它在战国中晚期之间作出‘一刀切’式的分别。”参见李锐:《“重文”分析法评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
② 《管子》一书,冯友兰认为“就是稷下学术中心的一部论文总集”。李学勤(1992)也认为“把‘管子轻重’定为战国末世《管子》一系学者的著作最为切当。”巩曰国(2004)亦支持上述看法。可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99页;李学勤:《〈管子·轻重〉篇的年代和思想》,载《道家文化研究》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巩曰国:《〈管子〉成书与流传研究》,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
③ 刘利先生通过调查得出“能”与“克”存在着用法上的区别和分工,但两者的区别不是本文中我们要讨论的重点。可参见刘利:《先秦汉语助动词》,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2页。
④ 《韩非子》中有一例“及与秦人战”,可视为与代替“及”的中间用例。由于跟在“秦人”前的是“与”,故列表时,归入“与……战”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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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xical evidence for dating The Art of War
WU Chunsheng, WU Zhenyu
(School of Humanitie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China)
The evolution and disappearance of words, and the emergence of new words, are two important aspects to judge vocabulary change.The use of the words or phrases such as “ke (克)/ neng(能)”, “shu(树)/mu(木)”, “ji...zhan (及……战)/yu...zhan(与……战)”, “shizu(士卒)/shiren(士人)”“ji(疾)/beng(病)”“yu(于)/yu(於)/zai(在)”“budebu(不得不)” “huizhan(会战)” and so on, presents a diachronic stage characteristics. According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se phases of corresponding times and the words or phrases which appeared in The Art of War and the other literature, The Art of War was written no later than the end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the early Western Han Dynasty.
vocabulary; The Art of War; the year the book was written
H03
A
1672-3104(2015)03−0255−07
[编辑: 胡兴华]
2014−11−10;
2015−03−20
吴春生(1973−),男,安徽宿州人,文学博士,吉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汉语;武振玉(1963−),女,辽宁新宾人,历史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汉语史,古文字学(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