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锦
致敬的里程
——悼丁庆友兄
■韦锦
预料中的事情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5月8日,去东营看望病重的丁庆友兄,在病房里,我已听到死神迫近的脚步。癌细胞溢出原发病灶,在颅腔和周身骨骼间加速复制,生命遭遇的摧残,像烧红的铁刺直抵人的心口。我找不到适当的话安慰他,我不知怎样把持故作平静的语调。他躺在那里,消瘦,孱弱,像一小把在灰烬中皱缩的火。他安慰我:“化疗坏了胃,我吃不下东西。现在是最难熬的时候,熬过这阵就好了。”他不知道,或说他不同意,死神正越过一道道防线。我能看出他素所谦抑的外表下深藏的坚毅和倔强。临走时,抓着他的手,我告诉他朋友们的关心。我说出一个个身在异地的朋友的名字。不奢望给他扭转终局的力量,只试图让他潮湿的眼睛看到增援的旗帜。
在医院停满车辆的院子里,在陪同的朋友和路人面前,我忍不住泪水和啜泣。我再次诅咒苍天的不公,竟忍心一再掐灭我灵魂的空旷中日益珍贵的灯火。燕生、雷霆、作荣、陈超,在短时间内被一一召去,它的穹隆该已装点得足够辉煌,怎么还不放过人世间越来越稀疏的光亮?
5月28日,凌晨,庆友儿子发来短信:“叔叔,家父于2015年5月27日23时15分因病去世,追悼会定于29日8时30分垦利县殡仪馆一号厅。”预料中的结局仍让我措手不及。一个让人惦念的生命在夜的最深处走到了终点。直到朱兆静兄打来电话,我久久陷在愣怔中。不愿接受的现实被再次确认。我想立即起身,赶到黄河入海口,送敬重的兄长最后一程。可第二天还有一件一周前就安排的事情,一件无人替代的事情。实际上,没有什么是别人不可替代的,甚至心神不定不宜驾车也不算理由。是另外的原因阻止了我的脚步。这两年来,太多师长、亲友的离世,在心中积聚了太多的阴影。我也许在下意识躲避那根会压垮我的稻草。
整整一个上午,我在办公室无暇它想。给张中海打电话,他也得到了消息。他正在大西北,也赶不及明天一早的葬仪。“送个花篮吧,我让在东营的女儿女婿去办。”“行。不过还该拟个挽联。”“我们都想想,看怎么写合适。”
短信往复多次,草稿拟了多个,改来改去总不如意。想说的太多,而挽联的限制又太困人。“还是请晓渡兄斟酌定夺吧。”我把草稿分三个短信发给晓渡。时间已近正午,东营那边的朋友等得着急,她已找好书家,把午饭都放在了一边。
晓渡斟酌得也苦。他来电话说:我倾向于第二个,即“笔耕一世 岁丰有庆 菽豆压枝低 粒粒怀珠;情深千尺 随处结友 牛眼看人高 目目识丁”。前一个以“美玉亦有瑕”起语不妥,后一个“允诚允美诗无非诗,至纯至真人有完人”显得空泛。我再琢磨一番。
斟酌了近两个小时,晓渡把改定的挽联发过来,“笔耕一世 逐垄有庆 菽豆压枝低谦朴深处怀珠玑;情拓千尺 随缘结友 牛马看人高 温润源头识一丁”。整饬,准确,雅致了许多。唯“牛眼”改作“牛马”让人不舍。晓渡说,“牛眼”更生动,更传神,尤其对应庆友兄的形象也更贴切,但想想他的为人,他未必愿意给人更多的诸如“狗眼看人低”一类的联想,对他来说,那太尖锐了点。喻之“牛马”,也许更适于体现他做人的襟怀与厚道。再说,“牛眼”虽能独传庆友形象之神,“牛马”却可喻指更多服精神劳役的诗人,既暗含反讽之意,同时也为下面的“识一丁”做了铺垫。
致敬的同时还要考量致敬的方式。这仍是基于对丁庆友一生谨严的敬重。
改定的挽联发过去不久,东营的朋友又打来电话,朱丽娜再三传达的是书家的意见,说上联的“怀珠玑”和下联的“识一丁”对仗欠工,宜改作“藏万谷”。我犹豫再三,“万谷”照应“一丁”,工则工矣,但呼应前边的“菽豆”,就成了同义反复。“珠玑”则不然,它说的是质地、本性和密度,是步步深入和层层打开,是对丁庆友一生创作的透视、端详和敬礼。意达和辞工之间,我说还是舍弃后者吧,尽管书家的用心我们已然感激。
傍晚时分,朱丽娜再次打来电话,说挽联写毕,已在灵堂悬挂妥帖;说书家拿出珍藏很久的最好的生宣,用隶书写了四米多的长卷;说殡仪馆从未见过这么长的挽联,费了好多功夫才给挂上;挽联一边一幅,从顶端一直垂拂到地面,现场的人都说很棒。她说拍了照片,已发到我邮箱里。
晚上9点多回到家,打开电脑。邮箱里,手机拍的照片虽看不清整体的样貌,但看大概还比较理想。他们费了很大力气。不巧,落款却漏掉了我的名字。短信中,我是明明白白把“韦锦”二字写在唐晓渡、周所同、张中海、刘亚伟后边的。忍不住还是给朱丽娜打了电话,我想这充其量也不过让人觉得小气而已。我是希望还能有补救的方法。我不好意思埋怨她,不想让她觉得我太叫真。听着她一遍遍解释,我知道,事已至此,再麻烦朋友们就太不应该。“虽然没写你的名字,但丁老师在天之灵能感到你的心意。”她说得不错。她不说,我也会这样自我安慰。
我只是不想在不能亲往送别的同时,又让名字缺席致敬的行列。
5月29日,晚上,正在地铁口接一位朋友时,朱丽娜又打来电话,告诉我追悼会很感人,挽联给人印象很深。有人说,就是局长也没人享受过这种礼遇。我匆匆挂了电话,我接的朋友已走出地铁口。
我明白她作为老大姐对一个历来任性极端的小老弟的心意,她还在想着要宽慰我。她知道我在这件事上肯定小心眼。至于“有人”的说法是否妥当我不想置评。说得绝对些,身后事已与逝者无多大关联,人们做这做那多是自身的需要。我只觉得,那个一生如牛马的人生前身后都未必期求超过他人的哀荣。局长、部长有他们的价值,丁庆友有丁庆友的分量。局长、部长,甚至地位更高的人,在过去和将来都很多,能有独特贡献,能让人一直铭记的却实在少。但丁庆友只有一个。他生命的高度很少借助行政的、经济的,抑或其他社会性的平台和阶梯。他的高是自己长的。他朴质、谦卑、勤勉、耐劳、纯净又深厚,如他心心念念的泥土一样,他的稿纸上曾长出一茬又一茬籽实饱满的庄稼。如今,回望他的一生,我未必独到地发现恰好让我——或许不只让我一人欣慰:他留赠给后世的,和普通的五谷不同,对于一茬又一茬品味者,营养汲取者,它不会日渐消耗,减少,它所擅长的是抵御消耗乃至毁损,并会日渐增殖。它会一直和我们心灵的长势同步。
忽然想起去年3月25日,在千佛山脚下一间简朴至极的会议室里,山东文艺出版社为丁庆友新作《村庄里的爹娘》举行首发式,张炜最后一个发言,他把书托在眼前,缓慢的语调里饱含诚挚的恳切:多么好的一个人才能写这么好的一本书!
我相信,有一天,不止有一天,不只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有一天,人们细读丁庆友那些滴沥着心血的文字,为了不让泪水滑落会久久仰着脸,会一遍遍重复张炜的感叹:多么好的一个人才能写一些这么好的诗!
进而,人们通过深思它为什么好,好到了什么地步,或为新诗写作找到某种标杆和尺度。
致敬的道路不止一条。致敬的里程刚刚展开,他生前的亲切、平易将代之以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身后的郑重。由此,我会愈加感激同代人中那些闪亮的星辰,珍惜,祝福,并尽可能细心地领受这些近在身旁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