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银
(安徽广播电视大学 池州分校,安徽 池州 247000)
池州杏花村,在城西秀山门外,方圆十余里。自杜牧有诗“牧童遥指杏花村”之后,千余年来,杏花飘红,秋浦流芳。《清明》一诗,千人唱和,万人吟诵,文人骚客,童叟妇孺,各得其乐,尽得奇妙。从杜牧、杜荀鹤到郎遂、胡子正,满村诗翁学者,摩肩接踵。《杏花村志》记载了关于杏花村的题咏和辞赋。起自杜牧的《清明》,终至作者郎遂当世,杏花村诗人星光璀璨,杏花村诗作浩繁如云。丁育民、张本健编了一本《千古杏花村》,将《杏花村志》和《杏花村续志》所收的诗词歌赋进行了整理、注解。根据这本《千古杏花村》,统计出杏花村诗人316人,杏花村诗作576首(很多写“十二景”的组诗均按一首计算)。一村之中,千年以来,聚集了如此多的诗人,创作了这样多的诗篇(这并不是完全的统计),实属罕见,杏花村不愧是“千载诗人地”!
那么,杏花村究竟有什么魔力,吸引如此多的文人骚客呢?这正是本文所要探究的。文化之村,自有其丰富的文化内涵,解读这些内涵,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古人的文化情思,也有助于我们为开发杏花村确定正确的文化走向。
杏花是典型的“唐代意象”。唐代以前的文学作品极少提及杏与杏花,即使偶一提及,除了实用价值外,象征意义都很单纯,或者只作为农时的指称而已。如《文选》卷三六:“将使杏花菖叶,耕获不愆。”(南朝王融《有明九年策秀才文》)言杏花开,即耕之,不误农时。庾信有“兴云榆荚晚,烧薙杏花初”(《奉和永丰殿下言志》之六)的诗句,也谓杏花初开,农事将近,烧荒待耕。
杏花意象的提升,也在诗人的酝酿之中。同样是庾信的《杏花诗》:“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熳开山城。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诗中的杏花绮艳美丽,似“红琼”,弥漫着妩媚,弥漫着浓浓的春意。明代杨慎谓“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他的《杏花诗》是以“杏花”入诗的滥觞。
中唐以后,“杏花”已经是一个逐渐固定化的新意象。据统计,《全唐诗》(含唐词)“杏花”词组共出现209次,题咏杏花最早的中唐诗人有韩愈、张籍、元稹、白居易,其余均为晚唐作家。
(1)春时之美。唐诗中的杏花意象,其含义主要还是指代春天或春耕。宋人也把春耕叫作“杏花耕”,如宋祁就有“催发杏花耕”(《出城所见赋五题之一》)、“先畴少失杏花耕”(《怀故里偶成》)的诗句。宋祁因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王国维曾赞曰:“‘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南宋的范成大写过好几首杏花诗,其中有一首吟道:“红粉团枝一万重,常年独自费东风。若为报答春无赖,付与笙歌鼎沸中。”(《题张晞颜两花图·繁杏》)将杏花的盛开归为“报答春无赖”,虽为戏谑之语,却是道破天机。
(2)春愁之美。将杏花赋予时光流逝、人生浮沉寓意的,如张籍有诗 “废苑杏花在,行人愁到时……茫茫古陵下,春尽又谁知”(《古苑杏花》),感慨春光流逝,抒写行人之愁;白居易写了一首《游赵村杏花》:“赵村红杏每年开,十五年来看几回?七十三人难再到,今春来是别花来。”大意是说赵村的红杏每年都会竞相开放,明年的这个时候也许就不能再来了。白居易这时已经七十二岁,认为自己命不久矣,其惜春惜时之情颇为感伤。
(3)田园之美。“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王维的《春中田园作》写鸟鸣花开,春意盎然,村中的杏花争先开放,雪白一片,整个村子掩映在白色的杏花中。纷乱的杏花让王维顿起田园之乐,杏花开在村边,也开在作者的心头。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储光羲的“钓鱼湾”,绿荫蔽天,杏花飘地,清潭见底,荷动鱼散。储光羲渲染的是清新淡雅的美学境界。这种美学境界与边塞诗派大漠雄风、浓墨重彩式的美学思潮不同,避开了战争的烽火,解脱朝堂的倾轧,远离尘世的喧嚣,留下的是田园之乐。
当然,这种田园之乐,是属于隐逸者的或者是士大夫的。宋代有个志南和尚也喜欢类似的境界,写了一首《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作者系篷扶杖,虽为出世之人,漫步在这杏雨柳风交织的迷蒙春色中,心中也洋溢着乘兴寻游的怡然之乐和醉春之情,整个世界仿佛都融化在斜风细雨的烟霭中了。
(4)“出墙”之美。在“桃花逐水”被广泛贬斥的同时,人们却在欣赏“红杏出墙”之美。唐代吴融有《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对羞怯“出墙”的杏花充满着内心的激动 。宋代陆游有《马上作》“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出墙”红杏,俏然独立,婀娜多姿。元代元好问也有“杏花墙外一枝横,半面宫装出晓晴”(《杏花杂诗》)的句子。但万口传诵的却是宋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其原因就在于诗人设置了一个特意寻春的情景,含蓄有致,让人感受到春天到来时杏花盛开的浓烈的生命活力,诗句蕴含着一种冲破压抑脱颖而出的意味,意境深远,韵味深长。
为什么诗人们喜欢歌颂“出墙”的红杏呢?杏花是二月的当令之花,故二月也叫杏月。二月的杏花,唤起人们对春天的渴望。作为报春的使者,“一枝红杏”越出粉墙黛瓦的垣墙或苍藤攀缘的藩篱之外,首先透露了春的消息,预示着一切美好的、向上的事物,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是“关”不住的。
即使是后来“红杏出墙”有了外一层意思,可是与“轻薄桃花”相比,人们还是在欣赏杏花。“轻薄桃花”说的是本质的轻浮,而“红杏出墙”则只是情不自禁。前者让人唾弃,后者却得到包容。现在,“红杏出墙”似乎又有了敢为人先、不断创新的意义,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人们对“红杏出墙”的认同。
(5)集约之美。杏花意象除了上述内涵之外,还可以寄予多种情感,形成集约之美。这是内涵比较狭窄、甚至固定化的一些意象所难以比拟的。“杏花”可以寄托羁旅者的离愁。唐代诗人足迹遍地,在旅途中对别离自然有极为丰富的体验,而青草碧色、日暮杏花也容易唤起人们的离愁别绪。“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已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苏溪亭》)在料峭春风中的杏花,失去了晴日下艳丽的容光,显得凄楚可怜,诗人以杏花意象婉曲地表达了倚阑人无边的惆怅、不尽的哀怨。
“杏花”可以给失意者以安慰。“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高蟾《落第诗》)“日边红杏”比拟唐代科举登第者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盛开的“红杏”意味他们春风得意,前程似锦。作者用秋日芙蓉自比,内心的失落宛然在目,但“倚云栽”的希望仍然还在眼前。
“杏花”还能抒发悲壮之情。古代诗人中,陶渊明爱菊,林逋爱梅,苏轼爱海棠,而王安石则对杏花情有独钟,能借“杏花”表达一种近乎悲壮的感觉:“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北陂杏花》)对这首诗,清人吴之振这样评价:“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澹之中”(《宋诗钞·临川诗钞序》)。诗中的杏花形象,鲜艳绚丽而不落凡俗。傍水的杏花,更是风姿绰约,神韵独绝。
“杏花”容易惹动漂泊者的情思。“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怨。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奔波于茫茫旅途中的吴融,各种忧思盘结胸间,那枝昭示着青春与生命的杏花映入眼帘,却在他心头留下异样的苦涩,这种意绪有花开易落,青春即逝的惆怅,又有自己行色匆匆,与杏花缘分短浅的无奈。
“杏花”给寂寞者以温情。王安石爱杏花,金元时期的元好问则更爱杏花。他的《临江仙》词就有“一生心事杏花诗”之句,《赋瓶中杂花七首》中又自注云“予绝爱未发杏花!”元好问咏杏花专作将近三十首。他在《临江仙》词中写到 “一树杏花春寂寞,恶风吹折五更心”,以杏花自拟,寂寞之情溢于言表 。
杏花之所以得到广泛的欣赏,这与杏花本身的特质有一定关系。与梅花相比,她有梅花之白,却不是那么孤傲;与桃花相比,她也红艳但不显轻薄。总的来说,杏花非艳、非淡、非孤、非傲、非君子,有色、有烟、有雅、有闹、有风流,是大众文人在众多情境下共同欣赏的对象。
从王维开始,杏花进入田园风光之中。之后的白居易“赵村红杏每年开”(《游赵村杏花》),直接将杏花开于“赵村”;韩愈的“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杏花》),将杏花开于“北郭古寺”;李商隐“吴王采香径,失路入烟村”(《杏花》),将杏花融入“烟村”之境;罗隐“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杏花》)将杏花置于“闲园”之中;张籍“废苑杏花在,行人愁到时”(《古苑杏花》),给予杏花“废苑”“人愁”之感;温庭筠“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杏花》),塑造了一个花团锦簇的“杏花园”;吴融 “更待黄昏对酒楼”(《杏花》),“酒楼”初现,“醉杏花”似芙蓉出水。
这些诗歌,是杏花与“村”“园”结合的一个渐进的过程,为“杏花村”的最后形成奠定了基础。
一是官方的结合。这种结合源于科举的“杏花宴”。“杏花宴”是中国古代科举制度的一种组成,于放榜后由朝廷组织新举人举办的庆祝宴会。始于唐朝,当时叫樱桃宴。唐神龙元年后由于宴会地点在杏花园故又称“杏花宴”或“杏林宴”,后唐时期称“闻喜宴”和“关宴”,宋时称“琼林宴”,明清时期称“鹿鸣宴”。“春风贺喜无言语,排比花枝满杏园。”(赵嘏《喜张濆及第》)杏园之醉其实是人生得意的一种表达方式,是古代文人尘世人生的终极追求。在这里,杏园、杏花与酒都是象征,意指自然的春天与仕途的春天。在唐代,杏花与酒的这种象征关系终于建立起来了。
二是民间的结合。这种结合源于寒食习俗。在唐代民俗生活中,寒食、清明时节的饮酒是全民性的,“杏花时节”饮酒,是节俗的一部分。宋代诗人魏野《清明》诗所咏:“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饮酒赏花,杏花花期最早,自然也就容易受到关注。
这样,杏花在唐代与酒的对应关系通过官方高层次的杏园宴和民间低层次的清明饮得到充分的体现。杏花与“酒”、与“村”相结合,就形成了一个新的文学意象——杏花村。
“杏花村”最终在杜牧的笔下定型,并非偶然。尽管还有学者在为《清明》是否杜牧之作、是否出自晚唐作进一步探寻,但本文认为,目前普遍的观点,即《清明》是杜牧晚唐时任池州刺史时所作,是比较可靠的。
“杏花”出现在杜牧的诗中并非只此一处。杜牧的另一首《寓言》:“暖风迟日柳初含,顾影看身又自惭。何事明朝独惆怅,杏花时节在江南。”除明确自己“杏花时节在江南”之外,还写出了自己“顾影自惭”之时,看见“杏花江南”的欣喜。杜牧还有一首《杏园》:“夜来微雨洗芳尘,公子骅骝步贴匀。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也可以证明杜牧对杏花的喜爱和关注。
“杜郎俊赏”(宋姜夔《扬州慢》),是说杜牧特别会欣赏风景,他有一双发现独特之美的眼睛。的确,我们稍微注意一下杜牧的诗歌,从扬州的“桥边红药”,到《山行》途中的“霜叶”,从“二十四桥”的“明月夜”到“豆蔻梢头”的“二月花”,无不闪烁着杜牧“发现”的智慧。所以,杜牧笔下出现一个让后人趋之若鹜的杏花村,既是杜牧智慧的贡献,也是诗歌发展的必然。又经过千年渲染,到清代,郎遂编辑了《杏花村志》,使杏花村成了一个文化的大观园。《杏花村志》也被收进了《四库全书》,这是杏花村发展史上的一大功德。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原文如下:“《杏花村志·十二卷》(浙江巡抚采进本)国朝郎遂撰。遂字赵客,号西樵子,池州人。按,杜牧之为池阳守,清明日出游,诗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句。盖泛言风景之词,犹之杨柳岸、芦荻洲耳。必指一村以实之,则活句反为滞相矣。然流俗相沿,多喜附会古迹,以夸饰土风。故遂居是村,即以古今名胜、建置及人物、艺文集为是编。盖亦志乘之结习也。至于郎氏族系亦附录其中,则并非志乘体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七十七、史部三十三、地理类存目六)
分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这段文字,可以明确:杜牧在池州做刺史时曾写下“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清明”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做出这个判断,是明确无误的。但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似乎是在说,虽然杜牧有诗“牧童遥指杏花村”,但并不一定就是真的有这么一个村子。《提要》说这是“泛言风景之词。犹之杨柳岸、芦荻洲耳”,并且认为“必指一村以实之,则活句反为滞相矣”。但《提要》同时也认为这个现象有一定普遍性,“然流俗相沿,多喜附会古迹,以夸饰土风”,“亦志乘之结习也”,是可以接受的。值得注意的是,《提要》也没有一定说就没有这个村子,“盖泛言风景之词”是推测性的话,甚至略有调侃的意味,“必指一村以实之,则活句反为滞相矣”,更是较多地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考虑的,也是“杏花村”从地域概念演变成文化概念之后,人们的一种认识。所以,我们认为,杏花村是在“杏花”意象的基础上,由杜牧完成最初塑造而成为一个文化名村的。
今存唐诗中,包括杜牧的《清明》有四首诗提到了“杏花村”,另外三首分别是:
(1)许浑《下第归蒲城墅居》:“失意归三径,伤春别九门。薄烟杨柳路,微雨杏花村。牧竖还呼犊,邻翁亦抱孙。不知余正苦,迎马问寒温。”
(2)薛能《春日北归舟中有怀》:“尽日绕盘飧,归舟向蜀门。雨干杨柳渡,山热杏花村。净镜空山绕,孤灯极浦昏。边城不是意,回首未终恩。”
(3)温庭筠《与友人别》:“半醉别都门,含凄上古原。晚风杨叶社,寒食杏花村。薄暮牵离绪,伤春忆晤言。年芳本无限,何况有兰孙。”
这三首诗都为杏花村提供了对仗的意象:杨柳路、杨柳渡、杨叶社,显然是泛指,那么,这里的“杏花村”自然也有别于杜牧的杏花村,也属于泛指。由实而虚,由一个具体的“杏花村”发展成为概念的“杏花村”,这正是文学意象泛化的自然之路。
到了宋代,关于杏花村的诗词明显增多,《全宋诗》和《全宋词》中咏到杏花村的诗词一共21首,这些诗词中的杏花村大多是文学意象,很难判断其是否具体的地名。
宋元明清的诗词、小说、戏剧中,杏花村成为酒家和偏村的代称已是常识,都是文学意象,与具体的地点无关,从其意境看,都受到了杜牧《清明》诗的影响。在“杏花村”意象由实而虚的过程中,《清明》诗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杏花村志》秉承文化之脉,结合村中景观,将杏花村的文化元素一一具象化,形成“杏花村十二景”:平天春涨、铁佛禅林、白浦荷风、黄公酒垆、三台夕照、桑柘丹枫、栖云松月、西湘烟雨、昭明书院、茶田麦浪、杜坞渔歌、梅洲晓雪,这些景点,加之村内的名胜、建置、古迹、丘墓、人物、闺淑、仙释,特别是丰富的诗作,使杏花村成为一个内涵及其丰富的文化名村。
“杏花”与“村”的结合,构成了一个文化境地——杏花村。杏花村是可寻可问之地,是可饮可吟之地,适合于心灵逗留与释放。在文化的发展中,杏花村成为一个文化港湾,供文人们小憩、风雅。
“杏花村”有一个地理上的存在,而不是“缥缈羽人家”的仙境。春雨小径,风景几何?各人所见,不尽相同。且不说杜牧看见了什么,我们先看杜荀鹤的所见:“桑柘穷头三四家,挂罾垂钓是天涯。秋风忽起溪头白,零落岸边芦荻花。”(《溪岸秋思》)看到的是农家垂钓和溪头芦花,他还看到“养一箔蚕供钓线,种千茎竹作鱼竿”(《赠湖上渔家》)的渔家,他自己也“垂钓石台依竹垒,待宾茶灶就岩泥”(《山居寄同志》),好一片田园风光!这些风光之所以都以垂钓为主题,是因为杜荀鹤自己就住在杏花村的“杜坞渔歌”之处,过的是“竹门茅屋带村居,数亩生涯自有余”(《闲居书事》)的生活。
罗隐所见“秋浦昭明庙,乾坤一白眉。神通高学识,天地鬼神师”(《文孝庙》),看见的是曾来其封地游历的昭明太子;伍乔所见“远岫当轩列翠光,高僧一衲万缘忘”(《游郭西西禅院》),看见的是杏花村乾明寺的高僧;黄庭坚“不食贵池鱼,喜寻昭明宅”(《贵池》);清代的袁枚有一首《过文选楼吊昭明太子》,“人间冢嗣恩虽薄,天上文星位不祧。闻说池阳灵最著,夜深时见彩旗飘”,写的是关于昭明太子在杏花村的历史传说。罗隐、伍乔、黄庭坚和袁枚共同关注的是杏花村的文化底蕴。
但同样是看郭西禅院,梅尧臣看见的则是“春梢长旧林,夏雨润新绿”(《西禅院竹》)的新竹;明代顾元镜曾做池州知府,他眼中的杏花村“远山层作画,好鸟解吹篪”;明代进士许承钦在杏花村看见“宝马香车凝望处,垂杨影里出秋千”(《杏花村》)。以上种种,都是诗人在杏花村“路上”所见,足见诗人们的个人感受是不尽相同的。
在“杏花”诗中,杜牧“断魂”般地走了,而跟着“断魂”的却接踵而来。唐司空图说:“诗家偏为此伤情,品韵由来莫与争。”(《杏花》)盛赞杏花的“品韵”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诗人偏偏为杏花“伤情”的文学形象。
唐温庭筠有诗“正见盛时犹怅望,岂堪开处已缤翻。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樽”(《杏花》),见杏花盛开而惆怅,“情为世累”,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感情上的失落,才有了“诗千首”的妙笔生花。温庭筠还有“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经李徵君故居》)的句子,惆怅的感觉与《杏花》诗基本相同。
朱熹有诗“短发无多休落帽,长风不断且吹衣”(《九日登湖山用杜牧登高韵,得“归”字》),虽然是秋天来到杏花村,无杏花可赏,但仍然受到杜牧的影响,惆怅感伤。周邦彦《满庭芳· 忆钱塘》有“酒旗雨市,冷落杏花村”之句,“冷落”之感,近乎“断魂”。谢逸《江神子》有“杏花村馆酒旗风,谁溶溶,扬残红”之句,“酒馆”“残红”,境界靠近“断魂”。
古代文人常有怀才不遇的心灵孤独、仕途失意的政治苦闷和人生短暂的生命焦虑。通过诗的意境的塑造,他们一方面可以借升华自己的人格境界使苦闷获得消释,另一方面,可以借诗歌创作宣泄苦闷情感。从这个意义说,人格苦闷便成了诗歌创造的内驱力,而从艺术上说,消解苦闷、重塑主体人格则成了诗意境界的一个独特功能。
自从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之后,杏花村“问酒”就是造访杏花村的诗人们的一个“重大举措”;即使没遇到过贵池杏花村,但只要“杏花村”在笔下出现,“问酒”“醉酒”往往就随诗而出。
唐司空图有一首《故乡杏花》诗“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问花”“问酒”,“把枝”“把杯”,其欢愉之情“寄花寄酒”,难以自抑。如果说杜牧“问酒”还略显含蓄,那么司空图的“问酒”就热情奔放了。
宋代朱熹《青玉案》:“怪是春来常不醒。杨柳堤边,杏花村里,醉了重相请。”酒醉不停杯,还要“再相请”,比“问酒”更甚。
元代曹天祐:“久有看春约,今才出郭行。杏花飞作雨,烟笛远闻声。旧踪寻何处?东风暖忽生。酒垆仍得醉,倚待月华明。”(《杏花村》)寻旧迹,看杏花,闻笛声,基本是走在《清明》诗的境界里,问酒“得醉”是作者最为得意的感觉,以致“倚待月华明”。
明沈昌:“杏花枝上着春风,十里烟村一色红。欲问当年沽酒处,竹篱西去小桥东。”(《杏花村》),他到杏花村,首要目标,依然是“问酒”,并且所问的正是当年杜牧沽酒之处。
清人张士范曾任池州知府,有诗曰:“黄公垆畔杏参差,沽酒村前日正迟。三载池阳春色里,分明画出牧之诗。”(《杏花村春行》)他所看中的也是杜牧沽酒的“黄公酒垆”,并且认为,现在的杏花村,正是杜牧的诗境,“分明画出牧之诗”是他三年知府的最大感受。
还有其他作品中诸如 “浇愁闷,解鞍沽酒,同醉杏花村”的名句,都是杜牧《清明》“问酒”的进一步演化。
杜牧的“问酒”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诱惑呢?这首先要归功于古代诗人与酒的不解之缘。“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将进酒》)这种心态有很大的普遍性。另一方面就是对杜牧的崇拜,这种崇拜来源于杜牧把他们带进了一个可以暂时“存放”心灵的杏花村,杜牧的“存放”方式——“问酒”,也就成为后人效仿的方式。
诗人是浪漫的,没有浪漫情怀的人成不了诗人。在诗人的浪漫中,杜牧的“杜氏”浪漫,可能是后人难以企及的。他的浪漫故事主要发生在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二十四桥明月夜”“豆蔻梢头二月花”,他的浪漫是那么有美感,那么有境界。“风流”杜牧之,一生的诗作中女性题材占了很大的比重。杜牧关注女性,既是其作为文人的浪漫情怀之使然,也是他政治失意的无奈选择和寄托。在他眼中,所有女性都是美的;他把官场与风月场作了某种类比;他甚至将自己异化为不同的女性。所有这些,都凝结成杜牧关于女性的极富个性的浪漫文字,留给后人咀嚼。因此,杜牧在“遥指杏花村”的时候,可能还只限于酒,但后人的想象却“无情”地突破了这一空间。古代文人在所处的时代找不到知音,他们便将寻求的对象投向前贤或来者。这是由古代文人的文化心理决定的,现实的苦痛难以在现实中得到消除,他们便超越时空去寻找异代的知音,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们的心灵苦痛,却使他们的文化意识在作品中得以流传下来。
宋人周必大到杏花村,还“挖掘”出了杜牧的一桩风流韵事,做出了杜荀鹤是杜牧之子的推断:“千古风流杜牧之,诗才犹及杜筠儿。向来稍喜《唐风集》,今悟樊川是父师。”他喜爱杜荀鹤的《唐风集》,并追究其“诗才”的由来,最后发现,他的父亲、老师竟是杜牧,而不是养父杜筠。这件韵事在杜牧的《示阿宣》诗中能找到旁证。正是杜牧来池州为官的第二年,杜荀鹤在池州出生,这是一个浪漫的“巧合”,只是杜荀鹤的母亲到底是谁,是不是杏花村的某位姑娘,还是一个浪漫的“悬案”。
后人直接用诗词表现对杜牧“浪漫”的向往和崇拜的并不多,更多的是行动。到过杏花村,为杏花村题咏过的诗人究竟有多少?这可能是一个很难统计的数字了。
除了“问酒”,他们还在“杏花村”寻觅什么?或者有山水之韵,或者有农耕之趣,或者有田园之乐,但也许不会少了红杏“出墙”之美。这种掩藏于内心深处的“艳遇”式的浪漫,是诗人心中一个不死的情结。他们来到杏花村,不是要寻找“明月松间照”的禅境,也没有“悠然见南山”的归隐心态,更不是寻找世外桃源,相反,他们所寻求的是饱览风光、欣赏农耕、品评佳酿、即兴唱和、偶遇佳人的“村”的感觉。
所以,“杏花村”可以荒于郊野,不可废于人心,原因就在这里。花谢花飞,其根永在秀山门外,贵池城西。
村之小大,全在人心。由“杏花”意象发展为“杏花村”意象,并且内涵还在不断丰富中,这是其他意象所不可比拟的,即使是梅兰菊竹“四君子”也没有这份殊荣。杏花村不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文化现象,不然,以十里之村,何以承载杏花文化如此之厚重?本文所论及的或许只是杏花村文化内涵的红墙一隅,但是,“杏花村”永远都是诗人心灵的港湾,永远都是令人向往的文化胜地。
[1] 悼红轩门童.春意·女色·悲情·仙境:文化视野中的桃花意蕴探析[DB/OL].(2011-11-10)[2015-01-16].http://bbs.tianya.cn/post-books-35516-1.shtml.
[2] 张波.一生心事杏花诗:中国古典诗词“杏花”意象分析[DB/OL].(2011-04-07)[2015-01-16].wap.ruiwen.com.
[3] 《文化贵池》编撰委员会.贵池文化·杏花村[M].合肥:黄山书社,2014:7-16.
[4] 成远镜.古代文人的心理苦闷与诗意境界[J].求索,2002(6):182.
[5] 尚永亮.悲秋意识初探[J].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4):96.
[6] 丁育民,张本健.千古杏花村[M].合肥:黄山书社,2002:18-34.
[7] 郎遂.杏花村志[M]扬州: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