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繁华背后已成穷途(组诗)
□熊焱
熊焱
熊焱,1980年10月生于贵州瓮安,2004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哲学系。曾参加第23届青春诗会。曾获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爱无尽》。现居成都。
这珠光的宝气、衣衫的褴褛
这来往的人群密密如雨滴
无论高低贵贱,他们肚皮后的心
大多都埋下了地雷,装上了利刃
不忍触目呀,那么多
白森森的现实、血淋淋的事件
那么多道貌岸然的嘴脸
披着羊皮的狼群。那么多
歌舞中的酒池肉林。那么多
哀愁里的颠沛流离
脚下是陷阱,耳边是暗器
转身的瞬间,朋友已变成了仇敌
春去了,秋又来
月缺了,花又开
我的心里有鸟鸣洒下缤纷的细雨
有阳光的金菊绽满天空的声音
但我的心里也有饮下的毒,有滋生的罪
有一条细细的五步蛇露出冰冷的齿痕
我的汗水是咸的
那一定是我身体里的盐井在蒸腾
我的眼泪是涩的
那一定是我胸腔内的波涛在翻滚
我的热血是稠的
那一定是我的骨头奏出了欢笑的交响
也哭出了嚎啕的哀乐
人世浮华,我苟活了多少光阴
死亡是我最后的刑具
我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学会向生命鞠躬致歉
地已荒芜,人已远走
在我日渐凋敝的故乡,苦寂的时光
落满苍凉的铁锈
多少人从这里出发,就不再回首
多少风刀雕面,白霜染头
南归的候鸟也叫不碎那一声离愁
多年来我走过异乡的车站、机场和码头
走过十万里山河的花开、月明和水流
我羡慕那些年年迁徙的候鸟
北方的家园、南方的巢穴
都在冬暖夏凉地为它们守候
我羡慕那些坚守土地的农人
生时有一缕炊烟迎接啼哭
死后有三尺黄土埋葬白骨
就连那些叶落归根的人,那些
魂还故土的人,他们都比我有福
故乡的怀抱,终是容纳了他们流泪的乡愁
而我颠沛半生,从高原辗转盆地
从谷雨穿过白露,故乡只是一个疼痛的名字
一场入骨的旧梦。我已无途可返
我已成为她无人疼爱的遗孤
天刚蒙蒙亮,我就开车过三环
闯红灯的运渣车撞倒了环卫工
稍作停留,随即逃逸得无影无踪
又有一辆辆的车经过,全都轰鸣着
扬长远走,谁也没有对地上的伤者
施以援手。哎,这个夏天干燥的晨风
怎么也吹不化那些人心里坚硬的冰柱
上午八点,我在小店吃早餐
心里直犯嘀咕:这微微刺鼻的油条
是不是包裹着千锤百炼的地沟油
是不是一颗腐烂的黑心,也炸焦在其中
对面就是世界连锁的快餐店,据说
他们把过期的食品,更改了日期后
又重新出售。据说有顾客在香喷喷的鸡翅中
吃出了活生生的蛆虫。但一拨又一拨的食客
依然在那里狼吞虎咽,趋之若鹜
在中午,在酒店的停车场
我右边的车辆,是一位僧人的豪华坐骑
两百万的保时捷,崭新的
比黄金的袈裟还要耀眼
只是雾霾太厚,我已看不清佛祖的面容
下午,我在街口邂逅了两个乞丐
一个躺着,一个跪着
仿佛受伤的小兽正等待善良的拯救
虽然我知道,我们的善心
曾一次次地遭遇践踏。虽然我也知道
我的年收入,还不如一些乞丐的两根指头
但我还是丢下了二十元,宁愿去相信
他们正身陷绝境,他们正眼巴巴地等着
那些滚烫的救命钱。傍晚时分我进店买药
衣袋里装着一张长长的单子,以便我甄别
哪些是问题胶囊,哪些又是有毒片剂
而不曾曝光的假药,也许早就入侵了
我们脆弱的身体,并一点点地发芽、开花
一点点地结出致命的毒果
晚上七点,我赶赴一场宴席
四方大神,八路天尊,在觥筹交错中
一点点地露出狐狸的尾巴、狮子的大嘴
露出皮肤上的变色龙、肚子里的大小鬼
尤其是在灯光迷离的KTV,荒腔走调
鬼哭狼嚎。搂搂抱抱的盗男娼女
形同放荡的幽灵、神出鬼没的僵尸
我像战败的士兵落荒而逃
发现路上处处是埋伏,处处是陷阱
处处是废墟上的铜墙铁壁
此时零点的钟声就像匆促的追杀令
我在驾驶室里左打方向,右打方向
终是迷失于我的家,到底在何方
每一次长假,游人如潮水涌出
又如潮水退后
我幻想的出游,是在曲水流觞中
吟诗作赋。是在宽阔的天地间
放飞心灵的沙鸥
当我登上最高的山头,却看到了——
有人在海边被宰,有人在沟中滞留
有人想在华山上求婚,怎么也找不到
屈膝下跪之处
口痰在横飞,草木在哭诉
南来的腔调,北往的口音
喧哗着,震破了耳鼓
连时间,也被卷出了咕噜噜的气泡
山河上下,大如席的垃圾若雪飞舞
而峨眉山上的清洁工,以绳索缚身
在悬崖上捡完了垃圾,却始终捡不尽
人心里的那些污垢
回家的高速路上,车祸频发
交通拥堵。在焦虑与惊恐中
在疲惫与无奈中,一群群大妈
却在路上跳起了欢快的广场舞
这几天的出游,哪里是愉悦的旅行呀
而是把我们心中蠢蠢欲动的魔鬼
放出来乱舞。而是把我们单薄的灵魂
走丢在争先恐后的途中
我头顶的镜子摔碎了
它暗藏的那一抹刀尖上妖媚的火焰
那一记铁锤里惊骇的奔雷
全都摔碎了。我头顶的镜子摔碎了
秋凉了。昨夜的几粒薄霜
又悄悄地潜回了鬓角
恍若大梦初醒,我已不再年轻
穿堂的风,直追暮晚的彩霞
我头顶的镜子摔碎了
在夕光中露出哀伤的愁颜
故乡远去,旧友远离
时间的背面,正一点点地冒出锈迹
我头顶的镜子摔碎了。一粒粒的碎片
哪一瓣是我贫困的童年和少年
哪一瓣又是我夏天的暴雨和冬天的大雪
人世苍茫,我的孤独无际无边
为什么我在清晨照镜,看见的
却是一颗心在夜宴散去后的杯盘狼藉?
为什么我穿过喧嚣的人群,看见的
却是游荡的兽心上挂着一张张衣冠楚楚的脸?
偌大的世界,多像一个狼奔豕突的动物园
极目四望,到处都在上演着眼花缭乱的多幕剧
有时我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聚光灯下的小丑
涂抹着花花绿绿的面具
有时我又感到,自己就是那个怯懦的旁观者
麻木地充当了阉割精神的帮凶
我头顶的镜子摔碎了。我愧疚于指尖上的热血
凝结为冰冷的霜粒
我愧疚于我把自己关在灵魂的小屋里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磨亮那一卷刀刃的锋利
大慈寺的围墙被拆了。推土机隆隆地开进去
惊翻了蒲团上的经书
这千年的古刹,只剩下了两座孤独的大殿
像丧子的母亲,那么忧伤地
看着慢慢拔节的商业大楼
两公里外的顺城街,教堂的底层改成了商铺
开业的商家以热闹闹的歌舞
压低了牧师的讲义和塔尖上的晚钟
那些信徒的祷告,在五光十色的霓虹里
怎么听,怎么都像是低低的哀哭
多少次我从这闹市中穿过去
身边的行人宛如过江之鲫
在纵横交织的街巷中,他们调头往回走
他们侧身拐弯走
他们翻过护栏走,闯着红灯走
成群结伴地迎着车流走
远处有人在迎风打夯,有挖掘机在轰鸣刨土
那是工人们正在修路,一条又一条的道路啊
却没有一条通向我们心灵的家门口
而我们还在争先恐后,殊不知前方正是荒芜的坟场
正是繁华背后陡峭的穷途
责任编辑 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