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玮
父母进城打工,住进寄宿制学校的乡村孩子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写作业,一起睡觉,但他们心中的孤独感却始终无法消弭—这就是目前中国两千万留守乡村儿童的现状。
四年前,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在甘肃陇南的几所学校启动“驻校社工”项目,给这里的孩子带来许多生活上的变化。来来去去几十名社工中,有两位复转军人在这里坚持了最长的时间。
撤点并校,各地乡村学校向乡镇集中。
十年间,甘肃山区的村小少了一半,学生们上学,要么寄宿在学校,要么在镇上住出租屋,否则,就得走一两个小时上学。为了生计,年轻父母们大多选择外出打工,将村庄甩给了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
“我每次走在村里,都会全身紧张,是那种真正的生理反应。村子里没有了我小时候那种热闹劲儿,甚至没有太多的牛羊猪狗,真的是冷冰冰的感觉。”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下简称为西部阳光)秘书长来超说:“儿童时期,最需要的莫过于爱和快乐,没有父母何来爱,没有打闹何来快乐?”
作为一个教育类的公益组织,从2011年起,西部阳光在甘肃陇南开始做“驻校社工”项目。目前,他们已将这一项目扩展到成县、礼县和康县的11个学校,社工成为缺失家庭关爱的留守儿童的陪伴者。
王小永和夏小绕,都是西部阳光长期驻扎陇南的“驻校社工”。
趁年轻做点有意义的事
生于1982年的王小永,是河南漯河人。2003年参军,在江苏徐州当了五年兵,转业后在深圳做青少年拓展训练教练。这也是他最初与孩子打交道的一个工作。
2009年,一部国产电影《天那边》改变了王小永的生活轨迹。他被西部山区教育现状所震撼,经反复考虑,成为了西部阳光的一个长期支教者。
那年7月,王小永来到了甘肃宕昌县兴华乡石门小学。兴华乡距县城约53公里,是宕昌县最偏僻、最贫困的乡。石门小学是一个仅有两名代课教师的教学点。
“那里条件太艰苦了,没一个城镇老师愿意来。我刚到的时候,住的是土房子,像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修的,宿舍里常能见到老鼠跑。”王小永还写了一篇文章,记录他与老鼠的大战。
王小永说,这里落后他的家乡二三十年,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孩子要买学习用品,比如买本子,都是拿鸡蛋去换,家里没有现金。
“那地方缺水,吃水都不方便,更别说洗澡了。”直到两年后,山里才有了手机信号,这还是王小永带着当地老百姓不断地给有关部门打投诉电话的成果。
孩子们怯生,说着很难懂的方言;教室跟牛棚一样,没有门窗,四处漏风;也没有任何文体教具。乡上街道找不见一家文具店,王小永来回走了十七个小时的山路,到县城才买到了体育用品。
冬天到了,学生衣服单薄,很多学生没袜子穿,甚至鞋是破的,露着脚指头。王小永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利用进城的机会,将山区孩子的图片发到网上,寻求社会捐助。同时,西部阳光在全国范围内发起了“美丽动人”的暖冬行动,为孩子们捐款捐物。
2010年,西部阳光与宕昌县教育局联合,对石门小学进行了重建整修,孩子们终于搬进了宽敞温暖的教室。
除了课本,孩子没有一本课外书可读。石门小学图书室在全国各地热心人士的支持下建了起来。王小永在学校开设了英语课,是“全县第一个开设英语课程的教学点”。
夏小绕与王小永同岁,是江苏宿迁人。2005年上高中时参了军,三年后转业,加入西部阳光,到宕昌县兴华乡支教。
“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这就是夏小绕支教的全部理由。
当地人都奇怪,这个年轻人为啥不在大城市生活,要到这个穷地方来找苦吃?夏小绕就给他们讲自己的想法,发现说不通时,就一笑而过,不再解释,“毕竟大家的想法不一样,解释多了反而不好”。
西部阳光有6名志愿者在兴化乡支教。志愿者发现,非寄宿制学校学生每天中午要走很远的山路回家吃饭,或自带干粮到校,除了土豆、面粉之外,常年吃不到新鲜蔬菜。村民养的鸡,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蛋和肉都舍不得给孩子吃,这里孩子的身体发育普遍比城镇孩子迟缓。
2010年3月,王小永、夏小绕等支教志愿者共同发起了一个“阳光鸡窝·分享营养”的早餐计划。第一期计划是为三所支教学校的225名学生筹集70个学习日“一蛋一豆浆”的资金,按每人每餐一个鸡蛋、50克豆浆粉计,共需资金7875元。
第二期计划是在三个教学点建立校内小型养殖场“阳光鸡窝”,建鸡棚等需要资金4650元。建好的鸡窝还可以做为学校的课外综合试验场地移交给校方。
2010年9月,“每个孩子每天一个鸡蛋”活动被基金会立项,在所有支教学校中推广。年底,2010年“首都慈善明星”奖项揭晓,王小永获得了“彩虹心”明星个人奖。
“我不为别的,我的理想追求就是为了山里的孩子们,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些孩子……我支教,我奉献,我无怨无悔!”在颁奖现场,王小永这样说。
这样的话,很多人会认为“假”,怀疑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但西部阳光的志愿者们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理事长杨东平评价他们的志愿者说:每一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一样的,是同一个物种。由于他们的存在,社会的善良和爱得以传递,我们对未来多少能够存有希望……
被学生认可的陪伴价值
今年,王小永转做基金会“芭莎阳光幼儿园”项目,夏小绕成长为“驻校社工”项目的负责人。
2011年,西部阳光在陇南几个学校实验性地开展“驻校社工”项目。
学校社工,即学校社会工作的简称,是将社会工作的理论知识和方法应用于教育,特别是中小学教育的一项专业社会工作。
上世纪20年代,美国就已经在移民学校尝试学校社工制度,以促进移民与社会的融合。50年代,香港地区开始实行该制度,目前,香港的中学已做到一校一社工。
中国内地学校社工制度起步较晚。最早的学校社工项目,可追溯到1996年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在北京市中小学开展的“少男少女课题”活动。
从2000年始,历经十年的撤点并校潮,全国小学数量从44万多所锐减到2010年的21万多所,其中,地处西部12个省区的农村寄宿学校有3万所。“许多寄宿学校没有准备好就仓促上马。”西部阳光的秘书长来超说。
西部阳光基金会在甘肃成县、礼县的一些寄宿学校调研中发现,有的一年级孩子还尿床,就三三两两挤在校外合租的民房里睡觉,共租一个炉灶烧火做饭,这对孩子的身体发育、智力发育都极为不利。
据介绍,容纳60%农村孩子的寄宿学校,不仅无法实现师生互动、社区教育、家庭教育三位一体教育,甚至连勉强承载孩子学习、吃饭、住宿的功能都实现不了,致使农村孩子在学校的学习、生活问题频出。
经过半年的调研,基金会发现,在7至10岁需要建立社会认知阶段,有96%的孩子认为没法跟父母沟通,日久导致与长年在外打工的父母的关系疏离;面对“父母如果过年回家来,你希望带给你什么礼物”这个问题,不少孩子的回答是“我不想要什么礼物,只想经常看到他们。”有的孩子说“最怕挨爸爸打”,“怕爸妈离婚”。61.8%的孩子认为,自己缺少一位可以“诉说心里话”的老师,因为没有老师愿意倾听。
2011年,西部阳光决定在陇南的几所学校派驻长期“驻校社工”,希望以此解决农村寄宿制学校学生面临的问题。王小永、夏小绕因为有丰富的基层支教经验,转而做起了“驻校社工”。
夏小绕当社工的学校,是乡镇的一所九年制学校。一开始,他对社工项目的定位也并不是十分清晰,尽管有过培训,因为没经验可以借鉴,只能摸索着干。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驻校社工的工作更关注学生的成长和生活”。
针对学生情况比较复杂的现状,社工着重对学生进行习惯养成方面的培训,增加行为习惯、卫生知识讲解以及法制小常识的普及。
后来,夏小绕发现九年级的学生学习压力比较大,就给他们设计了一些心理放松方面的课程,又设法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多开展一些体育活动。
社工和一般任课老师不一样的地方是,不负责主要教学任务。他们对待学生的态度就不像其他老师那么生硬,学生有什么困难,会来找社工。
留守儿童基本上都是由爷爷、婆婆带,但老人能做的只是给他们做饭、洗衣服,其他的都帮不上孩子,学习、生活中出现了什么问题,主要还是依靠社工们。
夏小绕说,孩子们感受到外界对他们的关爱和帮助后,更懂得了去关爱别人,更加自信。
我们学校的社工室最漂亮
“记得刚下去时,让学校到县城接社工,我们都是一个学校两个社工,一男一女。上坪中心小学的校长说,他们只要一个社工。”王小永对记者回忆说,“后来经过县教育局做工作,才把两个社工一起接了过去。”
礼县上坪乡只有一所中心小学。以前,学校也来过志愿者,多是师范生对岗交流实习,校方觉得效果不好,加上校领导对驻校社工项目不是很了解,因此对社工的到来,态度不是很积极。
王小永的工作,先从融入当地老师生活入手。
吃过晚饭,他和老师们在操场跳广场舞;周末,他张罗召集老师们会餐,把校长也叫来,饭桌上聊着聊着,同事间的关系就变得不像过去那样紧绷了。
开学不久,搞了一次趣味运动会,学生、老师共同参加,“大家都玩的特别开心。”师生关系一下子融洽了起来。
一个月内,王小永将所有活动都开展了起来。第二年元月份,教育局搞验收,校方提供的70%的材料,都是社工在校开展的活动。这样,校方对社工的工作有了初步认可。
第二年春天开学前,王小永找校长谈建社工室的事儿。
当时,学校条件非常差,只有七个教室,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占得满满的,根本腾不出地方。有一个图书室,也堆满了东西,从不开放,实际是当仓库用的。
经过给校长分析建社工室的利弊后,校长最后说,“把图书室给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王小永带着老师,去县城以批发价买到需要的材料,还说服店家免费送货。那段时间,王小永他们每天都忙到半夜。
3月份,漂亮的社工室终于可以使用了。于是,学校所有的室内活动,无论是学生的,还是老师的,都在社工室进行。
“我们学校的社工室,是建得最早、花钱最少、最漂亮的一个。”说起这个,王小永很是自豪。
课余时间,学生们可以到社工室,看书,下棋,看电影。双休日,王小永就带着学生一起去爬山。
“我双休外出不在时,学生活动后就总是把社工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书籍等物品也摆放得非常整齐,我办公的东西,他们从不乱动。”一开始,社工室由王小永和两名学生共同管理,后来,他就放手交给了学生。
上坪乡位于山区,处于岷县、宕昌县、礼县交界处,以前发生的“5·12”汶川大地震、舟曲泥石流、以及“8·3”洪灾,对其都有程度不同的波及,教室和教师宿舍都是危房。搞灾后重建拆教室时,校长专门给施工方交代,“只拆教室,留着社工室”。
这令王小永特别感动:“本来是一排房子,全拆会更方便。但直到教学楼主体建起来,社工室才拆掉。那段时间,大家常开玩笑说,社工室就是一个钉子户,没人敢拆。”
第二年,王小永策划了“六一”儿童节活动。此前,学校十几年没搞过活动。学校在打印店做了一个横幅,其他装饰是王小永带学生手工做的,演出服装是过去机构活动后剩下不用的。只花了很少的钱,但效果很不错。至今,大家说起那次活动,还是津津乐道。
学校设有一个社工信箱,学生会写信问问题,每晚王小永打开信箱,给提问题的学生回信,一般在第二天出操前把回信交给学生。刚开始,学生问的问题,多是学习上的,后来就涉及到同伴关系,与父母关系等多方面。
在学校,王小永从不把自己当外来的人,他参加学校的一切活动。学校师资力量薄弱,他除了做社工份内的工作,也带课,带的还是五六年级的英语、数学、语文等主课。虽然他没有科班老师教学经验丰富,但责任心更强,学生的成绩提高很快,校长每周开会都会表扬他。王小永在学校还推广阅读,一开始要求学生一学期读10本书,后来增加到20本。
社工开展的各种活动,并不会影响到学生成绩,反而会促进学生成绩的提高。过去,学校成绩在全县29个教学区排名倒数第二,三年后已排名前列了。
每年全县对五六年级进行统考,王小永都会带学生去考试。“我在,学生压力会小一些,也更放松和自信。”
在甘肃这五年,王小永收到过三面锦旗,其中有两面是在上坪做社工时收到的,锦旗上分别写着 “天涯海角有尽处,只有恩师无穷期”以及“师德高尚”;另一面是在石门支教时收到的,锦旗上写着“修桥铺路献爱心,无私奉献育英才”。
牵挂的心依然留在那里
夏小绕说,他现在已经不在学校当社工了,成为基金会“驻校社工”负责人之一,做起了项目主管。近期,他忙着到有驻校社工的学校考察后半年工作的进展情况。
从今年2月份起,王小永的工作也有了调整,开始参与“芭莎阳光幼儿园”的新项目,离开了上坪。在两个老师住一间宿舍的情况下,校长还给王小永留着单独一间宿舍,并且说,“随时回来住,学校就是你的家”。
想孩子时,王小永就会看视频。他在陇南支教和当社工时,给孩子拍了很多照片,他用这些照片做了一段时长八分钟的视频。看到视频里的孩子,他似乎就又回到了学校。以前,在校时他也会常常放给学生看,有手机的孩子,他把视频给拷到手机里,没手机的,洗成照片发给他们,留个纪念。
离开孩子这半年,王小永只是给学生说,老师忙,经常要出差,只能抽空回来看你们了。他常常能收到孩子们的短信或电话。孩子打电话过来,他都不马上接,一定是回电话给学生。
“前些天还和同事说,离开孩子们这半年,一天看不见孩子,心里面就急的很。”王小永在电话里对记者说。
今年中秋节后,王小永选择回家陪母亲。前年,父亲出车祸去世,母亲一个人生活,身体不太好。
近期,王小永计划要回上坪一趟,他筹集了一批过冬衣物,是原部队战友捐助的,他要落实发放事项。一说到要回去“看孩子”了,王小永呵呵乐出了声。在电话的另一头,记者都能感觉到,他是非常非常期待这次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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