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座环形的监狱”
——从《普宁》的叙事结构看纳博科夫的时间观

2015-12-16 13:21梁惠梅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普宁纳博科螺旋体

□梁惠梅

(玉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时间是一座环形的监狱”
——从《普宁》的叙事结构看纳博科夫的时间观

□梁惠梅

(玉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在纳博科夫看来,时间是一座环形的监狱,而且没有出路。每个人都受困于现时之狱,既无法回到过去,更不能通达未来。纳博科夫独特的现实时间观在小说《普宁》中得到了最佳诠释。借助小说“双螺旋体”叙事结构,依托小说人物以及散落在文本各处的螺旋意象,纳博科夫表达了其对于时间命题的哲学思考:过去可以重现,现在无法超越,将来虚无飘渺。

《普宁》;“双螺旋体”叙事结构;时间观

一、研究背景

《普宁》是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继《洛丽塔》之后又一部英语力作, 其主要章节最初以连载的方式在1953—1955年的《纽约人》杂志上发表,受到了广泛关注。小说以流亡异国的俄语教授铁莫菲·普宁在美国一所大学的教书生涯为中心事件, 刻画了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处处体现错位感的“苦恼人”形象,生动描写了俄国流亡知识分子的流亡心态及其在两种文化冲突间的艰难挣扎。小说故事情节简单,语言幽默,深受读者喜爱,一直被视为纳博科夫的经典作品之一。然而,或许正因为其缺乏争议性,小说在研究界却鲜少有人问津,相关研究一直处于“低谷徘徊”的态势。根据CNKI数据统计,截止2014年12月,国内以《普宁》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论文仅有屈指可数的18篇, 而《洛丽塔》的研究论文却多达528篇。无论是关注度及研究范围,都远不及《洛丽塔》。显然,这与其作为经典文学作品的地位是不相称的,研究领域还有待挖掘。

从国内发表的这十多篇论文看,对《普宁》的研究主要围绕小说的叙事结构、人物形象及文学主题三个方面进行,特别是小说的叙事结构“成为了诸多学者们共同关注的核心问题,也是决定其价值的重要砝码。”[1](P67)国内在相关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一定的突破。2004年,张鹤和王青松两位研究者先后《当代外国文学》和《外国文学评论》发表论文,探讨《普宁》的内在叙事结构。在分析小说的情节安排的基础上,张文指出《普宁》的结构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环,仿佛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小蛇”。[2](P143)而王文从小说的意象复现着手,指出小说的结构是“‘首尾相接’ 形成近似圆环、其实质却是螺旋形的结构意图”。[1](P67)在这两篇文章的启发下,笔者反复仔细研读了小说文本,发现《普宁》的结构更像是两个大小不一,却首尾相连的螺旋体,我们暂且把它称为“双螺旋体”。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这个“双螺旋体”叙事结构是如何形成的。

三、《普宁》的“双螺旋体”叙事结构

小说共有7章。其中,前6章,无论是叙事角度、情感基调、主题意象都如出一辙。这一点,在王青松文中已得以论证;而故事情节发展上,每一章紧密相扣,后一章是前一章的延续推进。因此前6章可以看成是由6个等圆的环首尾相连组成的螺旋体。但是,在最后一章,即第七章,小说并没有继续延续这个螺旋体的运动方式,小说的叙事视角、情感基调发生了360度大逆转。螺旋体的出口处(第七个环)发生了变异,变成了一个同样由七个首尾相连的小环旋成的小螺旋体,形成一个“双螺旋体”的整体叙事结构。

另外,如果我们从小说各章节描述的核心事件入手,也可以进一步印证这个“双螺旋体”叙事结构模型。图1和图2分别是全书各章的情节安排和小说第七章七个小节的情节安排。

图1 全书各章的主要事件

图2 第七章各小节的主要事件

从上图看,我们发现,整书结构与第七章的结构有着惊人的一致。首先,章与节的数量对等。全书共有7章,在小说前6章,每一章聚焦一个独立事件,结构单一;而小说第七章恰巧也包含了七个小节。整书的章数与最后一章的节数完全一致,且均是围绕单一的事件展开;其次,从情节内容看,两个图呈现一一对称的镜像关系。关键词都包含了“童年的回忆”“丽莎”“流亡人士聚会”“晚宴”的核心情节,只不过两图的叙事视角不一样罢了,图1的叙事视角是普宁,而图2的是“我”。另外,从叙事时态看,图1代表的是现在时,图2代表的是过去时。核心事件高度相似,人、事、景在不同的时间序列中复现,不一样的只是叙述的时态而已。换句话说,小说讲述的不过是相同事件的不同时态而已。第七章我的“现身”与第七节中我的“上任”两个核心事件重叠,把过去时和现在时巧妙地拼接在一起,为小说故事的发展划上了一个句号。

至此,我们回过头来看整书的结构就不难发现,在螺旋体的出口那一层,即小说的第七章,还存在着另一个小螺旋体。这个小螺旋体就是由第七章的七个小节构成,它克隆了先前那个大螺旋体的形状,不过是在尺寸上缩小一号而已。小大螺旋体的首尾相连,大螺旋体衍生出小螺旋体,小螺旋体最后又回归到大螺旋体。两者既是对称关系,也是包含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绕在一起;复杂多变,耐人寻味,值得仔细琢磨。

那么,纳博科夫为何要煞费苦心设计这样复杂的结构呢?其用意究竟何在?诚然,缠绕复杂的结构有利于达到纳博科夫所追求的“迷幻”效果,可是,作者的意图仅仅在于“制谜”吗?假如“文学作品的结构与主题阐释是无法割裂的”[2](P61),那么这样双螺旋体的结构意图又蕴含着作者对人生主题怎样的思考?

三、纳博科夫的时间观

关于时间,纳博科夫有着独到而又深刻的理解。他认为“纯粹时间”是“有形的”:“最初,我没有觉察到,初看之下如此无边无垠的时间, 竟是一个牢狱,”[3](P11)“我曾在思想中返回……到遥远的地方, 在那里摸索某个秘密的出口, 但仅仅发现时间之狱是环形的而且没有出路。”[3](P11)没有出口的“时间之狱”将人们禁锢在每一个特定的‘现在’,使他既无法抵达“过去”,也不能拥抱“未来”。传统的时间观认为时间是机械的、线性的,而在纳博科夫的时间观里,时间是绵延的、川流不息的,它的各阶段互相渗透,共同构成一个不断运动变化的过程。过去总是随着时间的绵延而一去不复返,人唯一能够把握的只有属于当下的“现在”。过去与现在,过去和将来之间永远横亘着一堵“时间之墙”,它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尽管如此,纳博科夫却从未停止过追寻突破时间之狱的方法的脚步。随着对自身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的审视,人生阅历的丰富和读书思考的累积,纳博科夫逐渐意识到,人们只能借助意识和艺术作品重现过往的经历和世界,从精神层面上去把握流逝的岁月。所以,他坦言,“我不相信时间,我乐于在用过以后叠起我的魔毯,把图案的一部分加于另一部分之上。”[3](P128)“魔毯”其实就是过去的生活,图案的重叠部分则是生活中发生的和以往岁月中经历的类似事件。如同“双螺旋体”中的两个螺旋体对应重叠一样,代表“现在”的大螺旋体正是代表“过去”的小螺旋体的再现。

纳博科夫的时间观不仅包含他对过去的关注,还凝聚他对未来思考。他否定了未来所代表进步和希望的意义,排除了未来对于人的生存的意义,抵制了关于未来的一切积极的意义。他断然指出“未来并不存在,”[4](P51)“未来的基本要素……是彻底的虚无”(P51)“未来不具有那种现实性;未来只是一种修辞格, 一个思想的幽灵。”(P51)正如其诸多笔下人物一样,纳博科夫关注更多的是对过去的追忆和对现实的抗争。因此,他的小说中难觅未来的踪影,他的人生字典里也没有未来二字。

显然,纳博科夫对未来的认知要比对过去的领悟要悲观得多。过去毕竟可以借助记忆和艺术形式得以短暂的重现,可未来却是“彻底的虚无”,“绝对的虚空”。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对于过去,无论是纳博科夫还是其笔下的人物总是不吝笔墨,甚至著书立传,试图重构一个熟悉而温馨的“彼岸”家园。而对于未来,纳博科夫却鲜少谈言,即便偶有触及,也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我们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领会其对未来的感悟。正如在那个“双螺旋体”图式中,有代表“现在”的大螺旋体,也有代表“过去”的小螺旋体,却唯独缺少了代表“未来”的第三个螺旋体。其蕴含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昨日可以重现,过去可以追忆;而未来却虚无缥缈,不知何方。从某种程度上说,“双螺旋体”图式正是纳博科夫时间观的隐喻。

四、“双螺旋体”图式对纳博科夫时间观的阐释

螺旋体,本质上,是一个圆环。在纳博科夫看来,圆环是一个极富哲学意蕴的图形,它被用来描摹时间之狱的“形状”;它是封闭的,没有出口,将每一个生命个体囚禁在当下。当然,身处时间之狱中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圆环的封闭性,总想奋力抗争,试图借助一股离心力,或向下——过去的方向,或向上——未来的方向,以螺旋体运动方式,试图摆脱圆环的桎梏,但都以失败告终,因为每个人生活在隐形的时间之狱中,无法逃脱。依托故事人物普宁,纳博科夫在小说中进一步回应了“双螺旋体”图式的隐喻意义,更深刻地表达了自己对时间的思考和感悟。

在小说的一开始,主人公普宁就被置身于一个荒诞残酷的“现实/现在”,苦苦挣扎。初恋的离世,爱人的背叛,学生的嘲笑,同事的排挤,同胞的疏离,生活上的种种不顺,如同一张大网,紧紧的束缚着普宁。“恍惚不定的是这个世界,而普宁正有责任来整顿这种局面。”[5](P7)于是,被囚禁在时间之狱中的普宁奋起抗争,希望寻找到打开时间监狱的大门钥匙,“如果那位邪恶的设计师—使人思路混乱的家伙,热昏的朋友—如此鬼窍心细地把开启这种花样之谜的大门钥匙藏起来,那么,这把钥匙必定同生命本身一样宝贵,一旦找到它就会使铁莫菲·普宁恢复健康,回到他日常的小天地里去。”[5](P18)可是,开启“时间之狱”大门的钥匙在哪呢?

普宁试着图助幻觉来穿越现在,回到过去,寻找那些遗失的美好。“这位幻景的目击者和受害者……在那融合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那把要找的钥匙;可是,一阵清风从老远飒飒吹来……他还活着,他还懒散的靠着背上呐,这给他的感觉,就如同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的感觉一样真实。”(P18)眼看着可怜的普宁就要可以借助幻觉回到他那过去的小天地了,可是无情的现实最终还是把他推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他还活着,活在当下,活在时间之狱中。

在屡次遭到命运的作弄之后,普宁已经看不到重返过去的希望了,他决定安顿下来,开始新的生活。“人不得不忘却过去——因为你没法想着这样的事情活下去”。(P128)但是忘却过去未必就能好好活着。第六章中,普宁在再次搬家之后宴请同事。满心欢喜的他正准备接受温代尔学院聘其为终身教授的待遇时,却被一盘冷水从头浇到脚:他被解雇了!这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从小说的第一章到第六章,每一章都有一个核心事件来折射身处时间之狱中的普宁的挣扎。而且,每一次事件都是按同一个模式上演:每当他兴高采烈,志得意满地想要奔向前方时,结果总是事与愿违。荒谬的现实生活一次次把他从目的地打回到原点。普宁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着重复的痛苦,困顿于时间监狱中,就如同那个由一个个圆环旋成的螺旋体,不断重复同一个运动模式,却永远无法摆脱原来的运动轨迹。

在本该是螺旋体出口的地方,纳博科夫又煞费苦心的设计了另一个螺旋体。而且,按这样的运动趋势发展下去,还将会有第三个、第四个……新的螺旋体是旧的螺旋体的重复。代表着“现在”的大螺旋体永远比代表着“过去”的小螺旋体强势。过去的美好只能隐藏于严酷的现实中,受制于现在而难以企及。更为糟糕的是,螺旋体首尾相连,就像一个封闭的圆,没有出口,也无法突破。在小说最后,仅仅借助考克瑞尔的一句话,纳博科夫又把故事情节巧妙的推回到小说的开头。预示普宁的故事又将按“螺旋体”的运动方式重演。“当然,普宁的新生活、考克瑞尔的新故事不是刚刚读完的小说的单纯重复, 但也离不开原有的本质。因此, 它们只能是螺旋的下一个正题阶段而已。”[2](P68)。

其实,借助“双螺旋体”图式隐喻“时间之狱”,精擅制谜的纳博科夫早已在小说文本中埋下了不少注脚。如果读者以纳博科夫所崇尚的“读书就像侦探”阅读方式去细细品读《普宁》,就不难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小说至少五次提到了生活中的各种“螺旋现象”:旋笔刀[5](P75)、学院上空盘旋的鸟(P81)、太阳光谱的螺旋晕(P110)、螺旋形花纹的碗(P179)、可以拧出惹人喜爱的“密密的螺旋”(P209)的玩具飞机。这些散布全篇的形式各异的螺旋运动意象构成了小说的又一个主题。无论是卷笔刀或盘旋的鸟, 还是光谱或碗, 虽然形式上千差万别, 但本质上却如出一辙,“即无论是自然界还是艺术领域, 物体运动都呈现螺旋式, 而最终归于‘虚空’。”[2](P68)而这一主题在小说的第一章就透过叙述者“我”之口表达出来了:“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人注意到生活当中一大特点就是离散状态。除非一层薄薄的肉裹住我们,否则我们就会死亡。”(P15)纳博科夫、“我”、普宁还有其它所有被囚禁在环形的时间监狱的人,都对一切的环状、一切的圆环厌恶不已, 渴望一种离心力, 以便摆脱困境。这种反抗的渴望表现出来的正是一种离散状态,一种螺旋式运动。纳博科夫是幸运的,他可以借助艺术这股离散力,摆脱现实的束缚,抵达自由的彼岸世界,在精神层面回归过去。但我们的主人公普宁却没有那么幸运,他终究逃不出那个环形的时间之狱。

五、结语

视时间为牢狱是纳博科夫生命存在的独特体验。纳博科夫一生辗转漂泊,跌宕起伏。出生于俄罗斯贵族家庭的他,有着无比快乐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但美好的生活在他20岁的时候戛然而止。1919年,由于政治原因,被迫举家迁移到欧洲,开始长达他30年的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飘泊的人生经历使他对时间有着特殊的敏感和独特的理解。可以说,在流亡生活的每一天,纳博科夫都在品尝和咀嚼这生活的苦涩和艰辛。作为一个无根的飘泊者,在1919年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忍受着命运的煎熬,他看不得未来,也回不到幸福的过去。无根的飘泊和跌宕的生存体验不仅给他留下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和痛苦烙印,也给他对时间的理解涂抹上一层强烈悲观色彩。习惯于在创作实践中阐释自己的文学观,美学观及人生观的纳博科夫这一次把它写进了小说《普宁》中,借助小说的“双螺旋体”叙事结构,依托小说人物以及隐藏在文本中的螺旋意象表达自己独特的现实时间观。 ■

Abstract: For Nabokov, time is a circle prison, with an exit. Every one of us is trapped in the prison of time. Neither can we go back to the past, nor can we reach the future. This unique view of time is fully reflected in his novel Pnin. By aid of a “Duoble Helix” narrative structure and the helix images scattered in the novel text, Nabokov delivers his philosophic thinking about time and reality to his readers: the reality is unsurpassable; the past has perished; the future is dismal.

[1]张鹤.“一条复杂的小蛇”—简析纳博科夫的小说《普宁》的叙述结构[J].当代外国文学,2004,(1):142-147.

[2]王青松.论《普宁》的内在有机结构[J].当代外国文学,2004,(2).

[3]纳博科夫.说吧,记忆[M].陈东飚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4]王卫东.论纳博科夫的时间观《国外文学》,2001(1).

[5]纳博科夫.普宁[M].梅绍武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 谢文海】

Time is a Circle Prison without an Exit—— On Nabokov’s View of Reality and Time from Pnin’s Narrative Structure

LIANG Hui-m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Yulin Normal University, Yulin, Guangxi 537000)

Pnin; “Duoble Helix” narrative structure; view of time

I106.4

A

1004-4671(2015)03-0069-05

2015-02-21

2012年度广西教育厅科研项目:“镜子的反照”与自我认证的分裂-纳博科夫小说中的镜像写作研究,项目编号:201204LX340。

梁惠梅(1975~),女,广西贵港人,玉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应用语言学,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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