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外五章)

2015-12-16 18:47浙江
四川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黑瓦瀑布

柴 薪(浙江)

不知道是被一个有心人在多年以前种下,还是大风无意挟带或是从飞鸟的嘴角遗落下的种子自生而成,抑或森林中的一茎树根潜行于此然后破土而出。它葳蕤的枝叶旁逸斜出构成巨大的树荫,浓荫下的泥土,小虫很凉快吗?我不知道这棵树的名字,像一个孤独的人,它远离森林。在荒野,它用鸟鸣、风声、雨声、落花这些词语自言自语。

当路人说它繁花似锦的时候,它在一夜之间删繁就简落叶纷飞。当人们说它枯萎衰败的时候,又一轮新绿正在枝条中萌动。一棵树,在荒野,维护自身的高傲和寂静?它甚至没有一厘米一厘米向外移动,在内心画着向上的年轮;它不关心自己被命名为春天或秋天,它只全力以赴地做着一棵树独自应该做的事情。雪天,它像一个白头老人;春天,它像一个簪花少女。谁也说不出它的名字,谁也不知道这棵树有多大的年龄。现在是夏季,我眺望荒野上这棵孤立的树,想起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 “在人和森林之间,可以死得更舒服些。”我觉得他是在说这棵树。而此时这棵树也许正用两个硕大的鸟巢作为眼睛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吧?用鸟蛋作为瞳仁,鸟羽作为睫毛,鸟的飞翔作为目光。

手艺人

在许多古老的小镇上,我看到了他们。裹着蓝布围裙,戴着断了腿贴有胶布的老花眼镜,一颗花白甚至完全雪白了的头颅俯在一件金器、银器、铜器、玉器、铁器、木器、石器上,用尖锐的刻刀细细地琢磨。一个下午或一个夜晚流逝了,而他不知不觉。一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很久很久了,而他不知不觉……在这个喧嚣、鼎沸的世界上,手艺人的存在艰难地延续着一脉静气。

一个诗人,也应该是一个手艺人,书房就是他的作坊吧?细心地用笔和纸擦拭,打磨着因蒙尘而黯然失色的文字。这些传承了五千年的铜器已经褐迹斑斑,在诗人手下渐渐恢复着它们最初的活力和光辉。一个诗人与一个手艺人拥有共同的使命——发现。发现,就是除去遮蔽。他要从 “常识”和 “定理”中突围,收复被这个数字化的时代所侵吞去的人类向这个世界发问的能力。

以诗取士的唐代已经熄灭,以诗致富的时代永远不会来临。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诗歌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成为可有可无的阑尾了。诗歌写作,一种无法养家糊口的手艺,一种下午或夜晚边缘的事业。从单位、工厂、医院、学校、银行、商场、公司回到家,回到书房,诗人平庸的脸上渐渐反射出文字复活之后的光芒。

他偶尔怀抱心爱的铜器走过雨中的小巷,许多人从日常生活中蓦然抬起嘴唇,发出梦呓一般的欢呼。

来历与姓氏

每一个人的面孔都不同程度地遗传了父母的面影,并形成各自的差异。就像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在大街上的人流里,一张脸与另一张脸绝不雷同,尽管他们的眼、鼻、耳、口大致相似。如同许多诗人的作品,尽管运用了大致相同的词语,但却风貌迥异。我们不应该怀疑自己的作品没有特征和印记,如果我们在真诚地热爱写作。一个人的阅历、经历、视野、素养、秉性、禀赋,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情感方式,并最终帮助他形成自己的表达方式。由此而产生的诗歌,必然携带作者的冲动和血液,使人一望而知它的来历与姓氏。在儿子的脸上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反光,感到无比幸福。报纸上说,女人们用名人的精子生一个聪明的试管婴儿将成为新时尚。但试管婴儿与这个女人的丈夫的激情和面容有何关联? “试管里的诗歌”在诗坛上屡屡闪现,异国或本土的大师的风貌在众多作者的诗篇中闪现。做一个 “虚假的父亲”,成为一批诗人们的嗜好。他们已经被这个后工业时代消磨得失去做爱的能力。他们的钢笔不再受孕,十月怀胎,分娩,而成为一种进行化学反应的器皿。报纸上说,某国正准备自异国进口精子,以抑制人口出产率持续下跌之颓势。

黑 瓦

像薄嘴唇一般说出雨声的黑瓦,微雪覆盖的黑瓦,鱼鳞一般在碎银似的月光中移动的黑瓦,生长着一棵棵瓦松的黑瓦,倚伴着麒麟等等神秘动物砖雕屋脊的黑瓦,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杳无踪影了。只有春雾一般的回忆和浆果一般的梦境,依旧维护着黑瓦及其覆盖外婆的煤油灯、表姐的小铜镜、外公的陶药罐、我的少年时光。

在今天的城市甚至许多乡村,钢筋、水泥、玻璃等等取代了木头、青砖以及黑瓦,取代了我及许多人的童年和故乡。

制瓦的工匠、技艺和烧瓦的土窑不再交相辉映,一起遭到废弃。那种倾斜的屋顶,躺在床上就可以听到鸟鸣、风声、雨滴、雪粒踩在黑瓦上的窸窸窣窣的足音的大瓦房,如今只能在一些偏远的山区小镇或民俗保护区才能见到。同样,像片片黑瓦叠加而成似的,乡村少女们拖到腰间以下的长辫子,如今也只能在某些电视剧或某些油画中偶尔窥其反光。

长辫子!黑瓦!怀念你们,我的心房已成了用一万条辫子,一万行黑瓦编织叠加而成的大瓦房啊,潮汐一般的雨水日夜喧哗。

瀑布的近邻

瀑布很小,也无名,位于浙西山区某峡谷中。其近邻有无边的植物,许多种鸟鸣及零星的几家农户。初夏的某一天,我与朋友漫游于山中并借宿于某一家农户。看白云,听水声,沐山风,吃野菜,说闲话,无比幸福。隔窗便可眺望那瀑布,从某种意义上说,水,躺下来是河流,站起来就是瀑布,瀑布是站立的河流。

瀑布使平静的河流喷珠溅玉,烟紫雾白,如同一个少女源源不断地生长中的又粗又长的辫子。她在深夜才会转过身来,山转过身来,让我目睹她山那边的容颜。瀑布周围长满了河边常见的芦苇,使我感到惊奇。大概它们预见到并促使这一瀑布在许多年后开辟出一条新鲜的河流吧?!风中的芦苇苍苍起伏,令我想起 《诗经》中的白露、蒹葭、秋水、伊人。晚上,与农家的主人一起用餐,用大碗喝酒,喝那种自制的谷烧。热辣辣的瀑布般直泻肺腑,我的胃部也应该生长出一两枝芦苇吧?恍恍惚惚地倒在床上。主人扯出薄被来盖,说,离瀑布近,水气重,夜寒。且关好了门窗,或许怕我们梦游着到瀑布中去给一个少女梳辫子吧。

给一个人

你说,你是捧着我的一封旧信给我打这个电话的。我沉默,而你也无言。大风中窗外的某灯箱广告摇摇欲坠,然后突然发出破碎的哗啦啦的响声,如同一个人脆弱而疼痛的心。 “你在哪里呢?”我问。“大街上,一个电话亭,”你说。我隐隐约约地听出了另外一座城市的汽车鸣笛的声音。其实,你也许应该回答, “十年以前,一个春天”。在这个纷繁迷乱的年代,一个接电话的人常常询问对方, “你在哪里呢?”他已经没有能力把握一个隐秘的对话者的位置。一个打电话的人很可能就站在接电话者的楼下甚至门外或者另一个城市或是大洋彼岸某个国家某个城市。

我怀疑你就在我所栖居的这个城市,那么你为什么不来敲响我的这扇门呢?我记得你是在十年以前的春天喊出我的名字,那么我是否能够沿着电话线这座浮桥,穿越光阴之水,重温彼岸的你?

寻找出你的旧信,在灯光下读你娟美的字迹,仿佛在读一片深秋的空林。叶子花朵已经随风落尽,你的呼吸和容颜已经如烟飘散。而今夜,你的一个电话,你的声音和沉默,帮助我把心跳和笑容,恢复到你十年以前的字迹的枝头上去——我,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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