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奇学
国语运动是新文化运动重要内容之一。有关国语运动的专题和研究已复不少,它们分别从不同角度作了有价值的探讨。但是,对这一运动的内涵、直接目标、推动其发展的多种动力以及其产生的多种影响等,现有的研究明显不够全面、深入。本文不揣简陋,力图对新文化运动中的国语运动作一全面述评,以期有益于国语运动及相关历史的深层次研究。
国语运动肇始于晚清,脱胎于其时的白话文运动。清末的国语运动主要在三个方面展开:创造拼音文字,使广大下层不识字的民众在较短时间里就能看书识字,掌握简单的新知识;创办白话报刊,动员民众支持变革活动;在初等教育和平民教育中尝试使用白话教材。至武昌起义前夜,国语运动进入高潮。
进入民国,国语运动一度不进反退。在美国留学的胡适,从1915年起钻研白话文学和白话文,积两年之功,于1916年11月写出《文学改良刍议》,寄给国内的陈独秀。陈独秀将它刊登在1917年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上,拉开了白话文学运动,又称之为国语文学运动的序幕。紧接着,陈独秀发表《文学革命论》,力挺胡适。稍后,钱玄同等相继加入这一文学运动。胡适说:“中国今日需要的革命是用白话替代古文的革命,是用活的工具替代死的工具的革命。”①胡适:《逼上梁山》,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01页。就是说,白话文学运动也是国语运动。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国语运动呈现出越来越独立的趋势。
新文化运动中的国语运动和清末国语运动都是要推广国语,但二者目标有很大差异。清末国语运动对文言文在总体上尊敬如故。王照说:“今余私制此字母,纯为多数愚稚便利之计,非敢用之于读书临文。”②王照:《小航文存·字母原序》,沈云龙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一辑,台北:文海出版社。即读圣贤之书,作典雅之文,还是用文言文。因为不触动文言文主导地位,其时,雅士达官不但不反对国语运动,反而乐观其成。张之洞、张百熙、袁世凯、端方等高官以及张謇、严复等社会名流都表示支持,少见有反对者,故晚清国语运动一路前行,波澜不惊。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国语运动迥异于此前的国语运动,大破大立,矛头直指文言文,斥其为死文字,应该退出历史舞台,由国语取而代之,以国语为文,“天经地义”③陈独秀:《再答胡适之(文学革命)》,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8页。。胡适等主要从五个方面论证国语应当替代文言文。
倡导国语的无一不是进化论者,进化论是他们批判文言文的基本理论。但是,领头维护文言文的,也以进化论为武器。如孙中山就说:“文字有进化,而语言转见退步”;“中国言语为世界中之粗劣者,往往文字可达之意,言语不得而传。是则中国人非不善为文,而拙于用语者也”①孙中山:《建国方略》,《孙中山全集》(第六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81页。。白话是古文的进化,还是古文的退化?胡适认为这个问题使国语运动处于“生死关头”!②胡适:《国语文法概论》,《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页。这一点不讲清楚,“国语与国语文学的价值便不能确定”。他说,判断国语和文言文是进化还是退化了,首先要看实际,应用能力增强就是进步,反之是退步。语言文字的功用主要有四:表情达意,记载过去的生活经验,教育的工具,人类共同生活的唯一媒介物。就表情达意而言,文言的功用“久已减少至很低的程度了”。禅门和宋明理学家的语录,宋元以来白话小说的产生,“便是文言久已不能达情表意的铁证”。作为记载过去经验的工具,“文言更不够用”。用文言写的史书,“只能记一点极简略极不完备的大概”。因为文言自身太简单,太不完备,“决不能有详细写实的记载”。作为教育工具,20年前,教育是少数人的权利,文言的缺点未能彰显,近20年,教育变成人人的权利,“故文言的不够用,渐渐成为全国教育界公认的常识”。至于作为社会共同生活的媒介物,“文言更不中用了”。过去政府的告示之类多用文言,小民看不懂,起不了作用。在日常社会中,即便是大学教授都用白话。“‘斯文中人’尚且不能用文言作共同生活的媒介,何况大多数平民呢?”“总括一句话,文言的种种应用能力久已减少到很低的程度,故是退化的;白话文的种种应用能力不但不曾减少,反增加发达了,故是进化的。”
胡适分析了白话文进化的具体表现。首先,“该变繁的都变繁了”。“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单音字变为复音字”。中文中同音字太多,容易混乱,例如师、狮、诗、尸、司、私、思、丝八个字,很多地方的人读成一个音。但说话时,这些字变成复音字:师傅、狮子、死尸、私通、职司、思想、蚕丝,就不易混淆了。又如,在本字后,加“子”“儿”字,便有儿子、妻子、盆儿、碗儿等。这种由简变繁,在交流中容易分辨。总之,“单音字变成复音字,乃是中国语言的一大进化”。其二,“字数增加”。社会生活中所用的字,加上文言里还可用的字,“一定比文言常用的字要多好几十倍”。其次,“该变简的都变简了”。在《说文》中,不同月份的猪、公猪、母猪,大小不同的马、牛、羊,各有专门的字表示。白话只区分大类,如以公母区别雌雄,以岁月区分大小,简单明了。又如文言中有吾我之别、尔汝之别、彼之其之之别,以及余、予等代词,在白话中都变成:我、我们,你、你们,他、他们;在代词后加个“的”字,形容词的性质也显示出来了。把繁杂不整齐,变为简单划一,“确是白话一大进化”。他说,语言方面的重大进步是普通民众之功,与“文学名家”们不相干。因为他们太保守,“所以中国文字在他们的手里实在没有什么进步”。普通民众之所以改良语言,“动机是实用上的困难;改变的目的是要补救这种实用上的困难;改变的结果是应用能力的加多”③胡适:《国语的进化》,《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7~21页。。
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历史文化基本上持批判态度,但在倡导白话文时,却常常搬出历史事实,作为白话文应替代文言文的依据。
胡适说,唐代已有白话小诗短词;宋代语录体广为流行,白话用于诗词、书信也常见;“小说则明清之有名小说,皆白话也”。可以说,宋以来“‘今文’之趋势已成”。“今文”即白话文。然而,明七子、清代桐城派必欲反之于古,使白话文学命悬一线④胡适:《历史的文学观念论》,《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32页、34页。。
钱玄同指出言文本来一致:“古人造字的时候,语言和文字,必定完全一致。”文字是语言的记号,手写的记号代表嘴里发的声音,“断没有手下写的记号,和嘴里说的声音不相同的”。这可以从《说文》里,和通过“六书”的转注中找到大量例证。至于文言和白话的变迁,更可以找到证据。如“父”“母”两字,“音变为Pa、ma,就别造‘爸’、‘妈’两个字……这更可见字形一定跟着字音转变”。既然字形都跟着字音转变,那么应该永远言文一致,何以二千年来,言文相去如此之远呢?原因有二:“第一,给那些独夫民贼弄坏的。”独夫民贼为了他们的野蛮体制尊崇起来,立了许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并且不许他人效法。在文字方面也是如此。如秦始皇把原来和“我”字一样的“朕”字,只准自己用,其他人都不可用。又利用中国人的“尊古”思想,在“制”“诏”“上谕”里加上几句《尚书》里的话,如“诞应天命”“寅绍丕基”之类,“好叫那富于奴性的人可以震惊赞叹”。下面那些大小民贼纷纷仿效,“定出许多野蛮的款式来”。凡是文章,尊贵对于卑贱,总是妄自尊大看不起人的口吻;卑贱对于尊贵,总是弯腰屈膝胁肩谄笑的口吻。独夫民贼就是靠“骄”“谄”摆架子。所以他们最反对质朴的白话文章。这些不合情理的规定,行得久了,习非成是,结果是言文分离。“第二,给那些文妖弄坏的。”“周秦以前的文章,大都是用白话”。《尚书》里佶屈聱牙、古奥难懂的《盘庚》《大诰》,在当时就是“白话告示”;《诗经》是白话诗;《公羊》用了齐方言,《楚辞》用了楚方言。而且他们所用的白话,如古今有异,“一定用今语”。西汉杨雄是“文妖的‘原始家’”。专门摹拟古人,所做辞赋异常雕琢。“东汉一代颇受他的影响,到了建安七子,连写封信都要装模做样,安上许多浮词。六朝的骈文,满纸堆垛词藻,毫无真实的感情;甚至用了典故来代实事,删割他人名号去就他的文章对偶;打开《文选》一看,这种拙劣恶滥的文章,触目皆是。……这是第一种弄坏白话文章的文妖。”唐朝韩愈、柳宗元,矫正了“文选派”的弊害,所做文章,很有近于语言自然的。宋代欧阳修等,名为学韩柳,但未学其矫弊,只学其句调间架,把文章格式化,不论什么文章,起承转合都有固定位置。这样的文章,和“文选派”相比没有多大差别。方苞、姚鼐、曾国藩只不过是韩柳欧苏的“死奴隶”。“这是第二种弄坏白话文章的文妖。”①钱玄同:《“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5页、86页、87页、88页、89页、90页。
胡适从白话文学史角度出发,主要从唐以后白话文学变迁讲起;钱玄同从源头考察,从周秦讲起,重心在唐以前。他们互为补充,都是用历史和历史变迁来说明:白话文运动使言文合一,是还历史本来面目,符合历史发展潮流。
白话文应不应该取代文言文的“正宗”地位,本质上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应用能力问题。胡适等坚定地认为,白话文的表现力绝非文言文可比,二者可谓天差地别。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就说过:“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②胡适:《白话文言之优劣比较》,《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6页。他认为,二千年来,中国文人用文言这种死文字写文章,所以中国二千年只有死文学;凡是有价值、有生命力的作品,“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文言文僵硬,不长于表述各种情态;白话文则能形象生动地表现人的活动和感情。如同一个王冕,《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是一个有感情,有血气,能生动,能谈笑的活人。这都是因为做书的人能用活言语活文字来描写他的生活神情”。而宋濂用二千年前死文字写二千年后活人,结果使这个活人变作二千年前的“木偶”。他的写法合乎“古文家法”,但“王冕也真‘作古’了”③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43页。。
罗家伦作了进一步发挥:“我以为白话文是最能有想像,感情,体性以表现和批评人生的,最能传布最好的思想而无阻碍的。何以故呢?因为我们人生日日所用的都是白话,我们日日所流露的所发生的种种种感情,都是先从日用的白话里表现出来的。所以用白话来做文学,格外亲切,格外可以表现得出,批评得真。文言做的文学,无论写什么人,或为大总统,或为叫花子,都是一样的腔调,一个模形;而白话做的文学,则一字一字之间,都可以写得入微。写大总统说话的口吻,决不会变叫花子;叫花子不同大总统一样,口里文绉绉的。其余无论写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情,什么境,都可运用自由,不生阻碍,并且可以为各人各事保存他们的个性。《红楼梦》里宝钗的生活言动,决不是黛玉的生活言动;《水浒》里的武松打虎,决不是李逵打虎。”还说:“古文只顾外形,言之无物,自然枯槁了。”至于论理,文言文更非白话文可比:“古文不能说理,非用白话不可,已有宋明诸儒的语录为证;而且曾国藩也说,‘古文无所往而不宜,惟不宜于说理’。”而白话,“不但可以表现人生,施用艺术,而且可以讲明一切的学理”。
认为文言优于国语的严复、林纾都有大量译作,因为都是译成古文,社会影响不大。罗家伦毫不客气地说,用文言这种死文字绝译不好外国的白话活文学,只要把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和林纾所译的《块肉余生述》“一对照便更要明白了”④罗家伦:《驳胡先骕君的中国文学改良论》,《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109页、117页、115页、110页。。至于西方科学、哲学的翻译更非文言文所宜。朱希祖说:“文言的文,无论骈文散文,皆以典雅为宗。世俗的语与外来的语,不典不雅,皆不许用于文章。……则今世一切科学哲学的新语,皆在排斥之列。”⑤朱希祖:《白话文的价值》,《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第94页。
“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义?”蔡元培予以肯定:“大学教员所编之讲义,固皆文言矣。而上讲坛后,决不能以背诵讲义塞责,必有赖于白话之讲演。”⑥蔡元培:《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五四运动文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225页。事实上,各类学校上课都是用白话。
种种事实无不证明:白话文表现力远远超过文言文。
主张文言文的人说,文言文简约,同一件事,用文言文表述,所需字数较白话文少很多,因此说文言文“经济”。主张白话的人一致认为,白话文比文言文“经济”。就学习而言,朱希祖指出,文言和白话的难易程度相差很大,因而学习所需要时日相差很多。文言文有三难:难读,难解,难作;所以,学文言文,须一二十年才能成功;学白话文,四五年即能成功。省出的十余年,可以专学各项科学和哲学①朱希祖:《白话文的价值》,《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第94页。。钱玄同从写作、阅读角度说,譬如一件事,用文言来写,三百字就够了,用白话文写,五百字不一定够。但不能由此说文言文“经济”。假定某人十五分钟看完三百字,古文笼统、粗疏、含糊,看完后,“还要仔细推求,才能明白”。推求的时间可能还要两三个十五分钟。白话文章“分晰、精密、朗畅”,看五百字,花二十五分钟,“看完了,意思也明白了,用不着再瞎费仔细推求的工夫。请问谁经济,谁不经济呢?”写也是这样,用白话文写文章,比用文言少花了“推敲”工夫,尽管多写了些字,“实际上反是经济的”②钱玄同:《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158页、159页。。胡适以上课为例,用文言编讲义省事,讲授时却要翻译成白话,“这番工夫躲得过吗?”学生听课,用文言记笔记,须费心事先将白话译成文言,“究竟经济何在?”如果翻译错了,不合原意,“那更不经济了”。还说,白话文用在教育上,是“一种根本上的大经济”。一个意思,用文言表达,懂的人仅是少数人;用白话表达,懂的人成千上万,“可不是大经济吗?”③胡适:《同音字之当改与白话文之经济》,《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301页。
“国民”概念产生于戊戌维新时期,民国成立,主权在民被写进法律。新文化运动的基本目标就是造一代新国民。十月革命的消息传到中国后,蔡元培等更喊出“劳工神圣”的口号。文化应该平民化,文体应该平民化,国语应具主导地位,可谓时代的呼声。
推重国语的人都具有浓郁的人文情怀。陈独秀说:“人类语言,亦非上流社会可以代表。优婉明洁之情智,更非上流社会之专有物。”④陈独秀:《答陈丹崖(新文学)》,《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95页。他提出文学革命三大主义:推倒贵族文学,建设国民文学;推倒古典文学,建设写实文学;推倒山林文学,建设社会文学,其核心就是建设平民文学。钱玄同说:“现在我们认定白话是文学的正宗:正是要用质朴的文章,去铲除阶级制度里的野蛮款式;正是要用老实的文章,去表明文章是人人会做的。”⑤钱玄同:《“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90页。朱希祖说,文学最大的功用是描写现代社会,指导现代人生,这“皆非用现代的语言不可”。又说:“文言的文只能伪饰贵族文人;至于社会全体的真相,非白话俗语,不能传神毕肖。……文言的文,既以古为质,范围又狭,与现代社会人生不相应,虽有文学而实无用,竟与死一样。”⑥朱希祖:《白话文的价值》,《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第92页、95页。
他们更多地批评文言文不适宜于近代国民教育。蔡元培说,以前只有少数人有受教育的机会,所学的课程只有国文一门,从六岁学到二十岁,可以熟练掌握文言文。但是现在“要全国的人,都能写能读”,而且现在学生要学的课程很多,如果让大家花十几年时间去啃文言文,应学的科学就没有时间去学。解决的办法只能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省下大量时间学习各种新学问。用白话代替文言,东西洋强国都有类似变革⑦蔡元培:《国文之将来》,《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第97页。。
总之,从语言的进化、语言的功能和国民需求等方面去评判,国语都应该取代文言的“正宗”地位。
除了为国语争“正宗”地位,新文化运动中的国语运动的另一重要目标是建设国语。
什么是国语?国语是白话,但白话不等于国语。胡适提出,可将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官话及带有些许方言的不纯粹的官话——蓝青官话作为“候补国语”。在众多的方言里,首先,它“通行最广”,从东北到西南,从长城内外到大江南北,在中国绝大部分地区都通行。其次,用它写的文学作品最多。这些文学作品,即使在官话不通行的方言区,照样流行⑧胡适:《国语文法概论》,《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2页。。
“候补国语”还不是标准国语,要使之成为标准国语,还要作多方努力。
胡适认为,标准国语应该是“文学的国语”;建设文学的国语首先要有“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⑨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41页。。
中国有诗国之称,历代文人墨客无不对诗情有独钟,会不会写诗成为凡庸和文雅的分界线。反对白话文的人,“最不肯承认的,就是白话可作韵文的唯一利器”。胡适不畏艰难,决定花几年时间专作白话诗,以“实验的精神”来做五言诗、七言诗、长短句;做有韵诗、无韵诗,“做种种音节上的试验,——要看白话是不是可以做好诗,要看白话诗是不是比文言诗要更好一点”①胡适:《“尝试集”自序》,《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382页。。胡适的“尝试”,带动不少人加入写白话诗行列。不数年,白话诗成了新文学重镇之一。胡适还用白话撰《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开创了用白话写学术著作的先河。
1917年夏,钱玄同倡议《新青年》同人今后一律用白话做文章。他说,“我们既然绝对主张用白话体做文章”,从现在起,我们在《新青年》里面改用白话做文章。“以后或撰文,或通信,一概用白话,就和适之先生做《尝试集》一样的意思。……若是大家都肯‘尝试’,那么必定‘成功’。”②钱玄同:《“新青年”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40页。钱玄同的倡议得到大家赞同。1918年1月,《新青年》改用白话文。胡适进而建议:“(甲)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白话小说,宋儒语录,白话信札,元人戏曲等。“(乙)用白话作各种文学”,有志于新文学的人,“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写信,编讲义,做笔记,译书,写报馆文章,乃至替死人作墓志“都该用白话来做”。他还用激将法,请反对白话文的人也来做白话文章。“他们若不能做白话文字,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③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47页。
1918年5月,《新青年》发表了鲁迅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6月,《新青年》出了《易卜生专号》,其中有:胡适写的《易卜生主义》,罗家伦和胡适合译的《娜拉》,陶履恭翻译的《国民之敌》,吴弱男译的《小爱友夫》,袁振英写的《易卜生传》。这些作品无论是写或译,都是用白话文。周作人则写了一些白话散文。上述白话论著和译著,有力推动了国语建设。
要拓展国语的表现力,必须大大丰富国语的词汇。钱玄同说:“国语既然不是天生的,要靠人力来制造,那就该旁搜博取,拣适用的尽量采用。”④钱玄同:《新文体》,《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299页。第一,要从优秀的白话文学作品吸取营养。胡适说:“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⑤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44页。第二,把文言中有生命力的词汇毫不犹豫地拿过来用。陈独秀说:“既然是取‘文言一致’的方针,就要多多夹入稍稍通行的文雅字眼,才和纯然白话不同。俗话中常用的文话(像岂有此理、无愧于心、无可奈何、人生如梦、万事皆空等类),更是当尽量采用。必定要‘文求近于语,语求近于文’,然后才做得到‘文言一致’的地步。”⑥陈独秀:《三答钱玄同(文字符号与小说)》,《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78~379页。第三,有选择地吸取一些方言和外语词汇。钱玄同说:“有不得不用方言的,便用方言来补助;有中国话不够用的,便用外国话来补助。”⑦钱玄同:《新文体》,《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299页。第四,大量采用新名词。自清末以来,新名词大量出现,其中多数是日本用汉字造的新名词。这些新名词在中国大量流行,不少人为此忧心忡忡。国语运动倡导者主张,“应该尽量采用”。钱玄同说,日本造的汉字新名词,“漂亮雅洁”,比严复造的“拓都”“罔两”之类令人费解的新名词“高明得多”。为了应用之便,“则非将‘东洋派之新名词’大搀特搀,搀到中国文里来不可”⑧钱玄同:《新文学与今韵问题》,《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60页。。在吸收词汇方面,他们思路开阔,不囿于成见。
文字学历来为中国学人所重,著述之多,难以数计,但语法研究几为空白。直到1898年,才有马建忠撰写的《马氏文通》问世。但对这本书,“排击的人又是不胜其多”。钱玄同指出,守旧派人士喜欢讲“文成法立”“文无定法”,说这就是“中国的文法(即语法,下同)”。按照前人方法去讲去写,没有必要研究、学习汉语文法。很多人上了他们的当⑨钱玄同:《文学革命与文法》,《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326页。。
胡适等把构建国语语法学作为国语建设的不可忽缺的部分。胡适说,语言总是有文法相随,“天下没有一种没有文法的语言”。还说,中国有两种文法:“历千古而无或少变”的文言文法;“久已自由变化,自由改革,自由修正”的国语文法及其他方言文法。这两种文法差别很大。例如,古文否定句中做止词(宾语)的代名词,必须放在动词前,如“莫我知”“莫汝贷”。这种倒装句既不容易懂,又不容易记。老百姓逐渐把它们改为“没人知道我”“不饶你”,既易懂,又好记。“这样修正改革的结果便成了我们现在的国语的文法”。可以说,国语语法“是中国‘民族的常识’的表现和结晶”⑩胡适:《国语文法概论》,《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3页、5页、6页。。
如何研究国语文法学?1919年,刘半农编了《中国文法通论》,提出研究国语文法,要用归纳法;要参照外国文法;注意研究方言文法①刘复:《中国文法通论》第一讲《文法的研究法》,上海书局据中华书局1939年版影印。。同年稍后,胡适也提出一套国语文法研究法。他说,在国语文法学“草创”时期,“应该先从方法下手……方法不精密,决不能有成效”。归纳法、比较法和历史研究法是研究文法的“三种必不可少的方法”。归纳法最为重要,它分为三步,第一是观察同一类的“例”;第二是提出假设的通则;第三是找新例验证假设是否成立,如不成立,要提出新的假设,直到能验证新例为止。比较法就是借他山之石以攻错。它分为两步,先搜求中外文法著作作为参考,再将中国文法学研究中所碰到的问题,拿到这些书中找答案。如找得到可以借用;找不到,也可根据其相异处,定出新的通则。历史研究法注重历史变化。语言文字是“时时变易的,时时演化的”,文法也要变易、演化。因此,要研究文法的历史,“须用历史的方法来纠正归纳的方法”。如果不用历史的研究方法,就看不到历史的变化。历史研究法分两步,第一步,按时代分例,不可把不同时代的例排在一处;第二步,先求每个时代的通则,如各时代相同,就可作为普通通则;如彼此不同,则可以从中寻找沿革的痕迹和所以沿革的原因。三个方法中,归纳法是最基本的,其余两个方法“是补助归纳法的”②胡适:《国语文法概论》,《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21页、22页。。胡适的方法全面而缜密,更有指导价值。
标点符号是舶来品,晚清便有人推荐过,成效甚微。《新青年》编辑们一致主张,国语文章一定要用标点符号。为此,“也不知共同讨论了多少次”。他们认为:“文字的第一个作用便是达意。种种符号都是帮助文字达意的。意越达得出越好,文字越明白越好,符号越完备越好。这是本社全用各种符号的主意。”胡适举例,一个人问:“当真?”另一个人答:“当真。”同是“当真”,标点符号不同,文意不同③胡适:《论句读符号》,《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344页。。普及教育尤需标点符号。胡适说,欧美民众识字就能看书,中国百姓识字未必能看书,“何也?以其识字之外,尚有‘断句’之难也”。用了标点符号,这个难题不存在了④胡适:《论无文字符号之害》,《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347页。。钱玄同提出,古书难读难解,多半由无标点所致。因此,“就是古书,将来如其有人重刻,也非加符号不可”⑤钱玄同:《“新青年”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35页。。
《新青年》从四卷一号(1918年1月出版)开始用新式标点。但作者各用各的,不统一。钱玄同力主统一,提出繁式和简式两种方案。1919年11月,马裕藻、周作人、朱希祖、刘半农、钱玄同、胡适六人,经过讨论,由胡适执笔,联名向教育部呈送《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案)》。议案说:“中国旧有的标点符号只有一个句号、一个读号,远不如西洋的完备。用符号的本意,千言万语,只是要文字的意思格外明白,格外正确。既然如此,自当采用最完备的法式。因此,本案所主张的标点符号大致是采用西洋最通行的符号,另外斟酌中国文字的需要,变通一两种,并加入一两种。这些符号可总名为‘新式标点符号’。”旧有的一圈一点的符号虽极不完备,但也有用处,目前似不可废,故“附在后幅,备学者参考采用”。对采用新式标点符号的必要性及方案的由来,都有清楚的说明。方案中共有12个符号,即句号、点号、分号、冒号、问号、惊叹号、引号、破折号、删节号、夹注号、私名号(用于人名、地名、朝代名、学派名、宗教名等)和书名号,每一种符号的使用都有详细说明⑥胡适:《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案)》,《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351~358页。。这套方案相当完备。
致力于简化汉字的主要是钱玄同。他说,很多汉字笔画多,写起来很费事,汉字的笔画“必须大大减省,才能缩短写字的时间。这是字体非减省不可的一个重要证据。”今后随着社会发展,识字的人越来越多,文字的用处越来越多,“则对于汉字难识难写的补救,是刻不容缓的了”。本着写得“便利”,看得“明白”的原则,他主张汉字主要是十画以上的汉字应尽量减少笔画,以便“缩短写字时间”。减少笔画不能随心所欲,要有所依据,所造的简体字,“大都是固有的,新造的很少”。因为新造字,不容易造好,也难以得到大家认同。如果实在要造新字,也是“仿照那固有的简体字形式”。钱玄同设想了八种造简体字方法,“采旧的有五类,造新的有三类”:
(1)采取古字:如“胸”作“匈”,“圍”作“口”。(2)采取俗字:如“聲”作“声”,“體”作“体”,“劉”作“刘”。(3)采取草书:如“東”作“东”,“爲”作“为”。(4)采取古书上的同音假借字:如“譬”作“辟”,“導”作“道”,“拱”作“共”。借字必须有限制。借字古时和本字同音,可以通借,否则不能通借。借字和本字现在国语里都不单用,可以借用;本字和借字在国语里都是有单用的,不可借用。(5)采取流俗的同音假借字:如“薑”作“姜”,“驚”作“京”,“腐”作“付”。(6)新拟的假借字:如“範”作“范”,“餘”作“余”,“预”作“予”。这是准照第五类办法新拟的。(7)新拟的借义字:如“脑”作“囟”。“囟”字已经废弃不用,成为死字,何妨“废物利用”。(8)新拟减省笔画字:如“厲”作“厉”,“蠱”作“蛊”,“襲”作“袭”。这一类字以少造为宜。
钱玄同提出,为了“减省笔画”,“无论古字、俗字、本字、借字、楷书、草书,只要合于这个主张的,都可以采取”①钱玄同:《减省汉字笔画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400~401页、402~404页。。钱玄同第一次系统地提出的简化汉字方略,对汉字简化有重要影响。
钱玄同还力主“实行注音字母以统一读音”②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165页。;提出数字改用阿拉伯数字,按算式书写,如“五百四十”写作“540”③钱玄同:《论应用文之亟宜改良》,《钱玄同文集》(第一卷),第28页。。这些意见都很有实际价值。
从1917年起,至1920年(笔者认为新文化运动结束于1920年),前后四年,国语运动取得丰硕成果。国语的“正宗”地位基本上被确认。这表现在民间和官方两个方面。至1920年,全国至少出版有四百余种白话期刊,一些原来影响较大的期刊,如《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小说月报》《妇女杂志》《学生杂志》等都改用白话文;一些大的报纸副刊,如《时事新报》的《学灯》等也用白话或改用白话文。代表官方的北洋政府教育部,于1920年1月12日“令行各省改国文为语体文”。教育部令称:“查吾国以文言分歧,影响所及,学校教育,固感受进步迟滞之痛苦,即人事社会,亦欠具统一精神之利器,若不急使言文一致,欲图文化之发展,其道无由。……现在全国教育界舆论趋向,又咸以国民学校国文科宜改授国语为言,体察情形,提倡国语教育,实难再缓。”命令要求,自本年秋季起,全国的国民小学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④1920年1月12日《教育部令行各省以国文为语体文》,朱有瓛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三辑·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58页。。稍后,教育部又令国民小学三四年级乃至高等小学,逐年上升,改国文为国语。教育部令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在小学教育阶段推行国语,更在于要把国语推向全社会,否则,人事社会、文化的发展,“其道无由”。至此,国语的“正宗”地位基本上得到官方与民间的一致认可。
国语建设方面,推出官话、蓝青官话为“候补国语”,对如何丰富国语词汇有了清晰思路。国语文学创作全面铺开,并取得可喜的成果,如鲁迅的小说,周作人的散文,胡适等人的译作,陈独秀、胡适等人的议论文等。这些作品对增加国语词汇、规范国语都很有价值。新式标点符号方案被教育部采纳,颁行全国。国语语法既有刘半农的《中国文法通论》问世,更有胡适提出一套研究国语文法的方法,有利于进一步研究和更好地编写国语文法。钱玄同对简化汉字的研究也有重要价值。汉语拼音的研究也取得重要成果。国语建设是一个涉及多领域的浩大工程,绝非短时期可以完成。重要的是,这一轮国语运动明确提出这个问题,并取得很大成绩。
除了在直接目标方面取得的成果外,还有不少重要成果:
1.大大推动了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国语和国语文学运动从三个方面促进了新文化运动。首先是内容方面。1917年以前,《新青年》主要宣传新思想、新道德,批判旧思想、旧道德,属于文化的内容不多,很难称之为文化运动。自1917年1月起,国语和国语文学成为《新青年》宣传的重要内容之一,往往更吸引读者注意。《新青年》上关心国语运动的读者来信之多,可为佐证;由保守派矛头指向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国语暨国语文学成为双方激辩的主要内容之一。其次,促成新文化运动核心团队的形成。原先,《新青年》由陈独秀一人编辑。1918年成立编辑委员会,有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高一涵、李大钊六人,参加编辑部讨论的还有周作人、鲁迅、王星拱、沈兼士等主要撰稿人。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都是国语运动的中坚,鲁迅、周作人的国语文学创作最为人们称道。再次,促使《新青年》改用白话文,有利于扩大影响,更具有平民性。可以说,自1917年始,陈独秀发动的这场运动方可称之为新文化运动;或者至少可以说,新文化运动自此进入了新阶段。
2.有力地推动教育部重视和支持国语运动。1917年以前,教育部仅对确定国音较为重视,对何时用国语教学没有提及,总体上比较消极。随着国语运动的发展,教育部受到触动,自1918年起逐渐积极起来,采取措施,推进国语运动,终于1920年决定在国民学校用国语代替国文。这显然与国语运动的推动分不开。教育部也承认这一点。前引1920年1月12日教育部令称:“本部年来对于筹备统一国语一事,既积极进行,现在全国教育界舆论趋向,又咸以国民学校国文科宜改授国语为言,提倡国语,实难再缓。”①1920年1月12日《教育部令行各省以国文为语体文》,《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三辑·上),第158页。就是说,教育部之所以提速,用国语代国文,是与舆论呼吁密切相关。在倡导国语方面,其他刊物断不能与《新青年》相提并论。也就是说,教育部的积极态度,其实是采纳了《新青年》为代表的舆论意见的结果。
3.大大促进了中国文化教育近代化。进入民国,新式学堂逐年快速增加,平民教育也发展很快。用国语代替国文无疑会使学生能在较短的时间里初步学好汉语。同时,语文以外的教科书改用国语,对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都更便捷。在社会上传播科学文化知识,国语优于文言更不用置疑。同样,翻译传播外国科学技术、各种思想及文化艺术作品,国语最为适宜。国语运动对中国社会文化走向近代意义至巨,无数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
短短四年,国语运动成果辉煌,是众多因素汇聚而成。第一,有一个以胡适为主将、以陈独秀为帅的团队。团队成员都是兼通中西、学养深厚的学者,其中大多数是语言文字学专家。胡适本人通晓中国文学和文字学,且学术眼光敏锐,勇于创新。陈独秀既是思想家、革命家,又是文字学家,以革命家的胆魄提出文学革命的口号,毫不犹豫地把《新青年》作为宣传国语文学和国语的主要阵地。国学大师章太炎有一批弟子在北京大学执教,其中钱玄同、鲁迅、周作人、沈尹默、沈兼士、朱希祖、马裕藻等都加入了国语运动。积极参加国语运动的北大教授还有刘半农、李大钊、陶孟和、王星拱、吴虞、陈大齐等。他们的学识使他们总能站到学理高地,他们的平民意识使他们总站在道德高地,故无往而不利。
第二,搭上了新文化运动列车。新文化运动一开始就得到不少人尤其是青年的赞许,有《新青年》这个平台,国语运动起点就比较高。1918年,《新青年》改用白话文,国语、国语文学运动和新思想、新道德的宣传更紧密地连成一体,相互融入,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第三,借得五四运动东风。五四前,国语运动在北京影响较大,但就全国范围来看,影响很小。1918年暑期,有北师大学生回家,“凡遇故旧,无不询之以文学革新的意见。彼等却是茫然,不知文学革新是件什么东西。可见外省对于这个问题,还是毫无影响”②周祜:《通信》,《新青年》第6卷第2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五四后,“各地的学生团体里忽然发生了无数小报纸,形式略仿《每周评论》,内容全用白话。此外又出了许多白话的新杂志。……一年以后,日报也渐渐的改了样子了。从前日报的附张往往记载戏子妓女的新闻,现在多改登白话的论文译著小说新诗了。……时势所趋,就使那些政客军人办的报也不能不寻几个学生来包办一个白话的附张了”。“白话文的传播真有‘一日千里’之势。”教育部改小学国文为国语也是在五四后。对国语运动,“反对的声浪虽然不曾完全消灭,但始终没有一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反对论”③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156~157页、158页。。反对派已经溃不成军了。五四运动对国语运动,可谓强劲的东风,使国语运动形成不可阻遏的态势。
第四,有北京大学为背景。1917年1月初,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他锐意改革,聘任陈独秀为文科学长,聘任刚回国的胡适为教授。陈独秀把《新青年》带到北京,随后约请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高一涵、李大钊组成编辑委员会。编委会成员和主要作者都任职北大,除高一涵(北大编译委员)外,都是北大教授。不可忽视的还有北大学生的支持。罗家伦、傅斯年等北大学生精英主办的《新潮》一问世便支持国语运动,是仅次于《新青年》的国语阵地。蔡元培校长也公开支持国语运动。难怪报纸登载有关国语运动的消息时,总会在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名字前加上“北京大学教员”几个字。胡适也说,当陈独秀写《文学革命论》时有两点可注意:“(一)改我的主张进而为文学革命;(二)成为由北京大学学长领导,成了全国的东西,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④胡适:《陈独秀与文学革命》,《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192页。反对派也认定北京大学是新文化运动策源地,参议员张元奇会见教育部负责人,“请干涉北京大学之新潮运动”,否则参议院将提出弹劾案⑤见渊泉《警告守旧党》,《五四运动文选》,第231页。。反对派代表人物林琴南致信蔡元培,责备北大批孔孟,主张国语。蔡元培复信称,批评孔孟是教师个人的言论,不代表学校,但对白话文则予以肯定。北京大学居中国大学之首,蔡元培掌北大后,全国教育界更是唯马首是瞻。尽管陈独秀、胡适等从不借用北大金字招牌以壮声威,但在客观上,外界总是把国语运动和北大联系在一起。北大的号召力岂可等闲视之。
第五,获得教育部的支持。民国北京政府教育部代表政府主管语言文字,其取向十分重要。自1918年起,采取措施,积极推动国语运动。4月,召开全国高等师范校长会议,讨论国语等问题。会议提出《国语讲习科议决案》。议案称:“吾国语言不能统一,为政教上之大障碍,已为一般教育家所公认,是以……有请定国语标准并推行注音字母以期语言统一之案。”教育部采纳了全案。6月1日,令全国高等师范设国语科,“以期造就师资”。限于在校学生少,令各高师“附设国语讲习科”,从各省区选派中学教师进行短期培训,每期两个月,“专教注音字母及国语,以养成国语教员为宗旨”①《教育部令高等师范学校附设国语讲习科(附简章)》,《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三辑·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88页。,为改国文课为国语课做准备。9月,读音统一会会长吴稚晖编的《国音字典》出版。《国音字典》用字母注音。胡适说,这就使“当日‘代反切之用’的注音字母,到这时候就不知不觉的变成国语运动的一部分,就变成中华民国的国语字母了”②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158页。。11月,教育部颁布了读音统一会议定的39个注音字母,以统一汉字读音。1919年4月,成立国语统一筹备会,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马裕藻、胡适等被推为委员,钱玄同还成为常驻干事之一(后更名为常委)。1920年1月,教育部根据各方面意见,令各省小学一至四年级改国文为国语。随之,高小、师范、高师也不能不改。教育部既已命各高师办国语讲习科,培训中学教员,中学改国文为国语自是题中应有之义。2月,采纳并颁布了胡适等六人提出的《新式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案)》。4月,为尽快推广国语,教育部在京开办国语讲习所,召集各省“有志研究国语的人”研习国语,邀请胡适作了十几次演讲。国语是否具有“正宗”地位,最终是政府说了算,中外概莫能外。当教育部认定唯国语方能解决学校教育问题和人事社会文化发展问题,一锤定音,国语实际上被定为“正宗”。胡适高度评价教育部的作用:“这个命令(前述教育部令——引者)是几十年第一件大事。……这一道命令把中国的教育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③胡适:《“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第302页。
第六,社会发展、社会需求是国语运动最基本、最根本的动力。进入民国,至少在理论上,贵族的文言应当被国民的国语替代。实际方面,政府兴办了一大批中小学。据统计,1917年,全国共有国小11万多所,学生400多万;公办高小6千多所,学生30多万;公办中学的学生7万多④见《全国国民学校统计表(1916.8—1917.7)》《全国中学校统计表(1916.8—1917.7)》,《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三辑·上),第311~313页、539~540页。;还有一大批私立学校和学生。用文言文教少年儿童,效果很差,在清末已成共识,民国更不能继续下去。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民族工业快速发展,进入所谓“黄金时期”。随之,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人数大量增加,两个对立阶级有一个共同愿望:用国语代文言。同时,西方的无政府主义、各种社会主义等思潮蜂拥而至。这些主义都是面向平民大众的,传播自然靠国语。
需要指出,社会发展、社会需求仅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向,一般而言,不会直接变为历史现实;要使之变为现实,必不可少的是人的努力。由于胡适、钱玄同、陈独秀等人卓有成效的推动,借助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和北京大学之力,国语运动不断前行,最终在教育部支持下,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这些因素无不与时代发展、社会需求息息相关。
新文化运动中国语运动的不足之处也很明显,主要是片面性。
首先,把文言文定为死文字,把白话文定为活文字,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际上都讲不通。文字当随语言变化而变化,几千年来,汉语有很大变化,作为官话基础的北方方言变化之大更超过各地方。但是文言文未能随语言变化而变化,一方面保留了口语中已经废弃的词汇和用法;另一方面,为了所谓博雅,又生造了很多别称、典故之类,拉大了和语言的距离。但也有很多词汇、典故、成语很有活力。因此,既要看到文言脱离现实语言,不适用于现代,不适于普通人使用,也要看到它还是汉语,历数千年缓慢变化,积聚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咬定文言文是死文字,与要从中有所汲取是相矛盾的。由否定文言文,进而否定所有文言文学作品也是错误的。很多文言文学作品非常优秀,对汉语的发展有重要贡献。胡适强调用国语文学创造文学的国语,其实文学的国语又何尝不需要从文言的文学中有所吸收。林纾说,《红楼梦》《水浒传》等书作者都是“博极群书之人”。“群书”当然多为文言文作品。又说:“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⑤林琴南:《致蔡元培函》,《五四运动文选》,第229页。这些话是有道理的。文言文与白话文都是汉语,是亲兄弟,只是演变的路径很不相同,结果也不同。还应该看到,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差异在某些地方是文化的差异,随着教育普及,民众文化水平普遍提高,国语对文言会有更多的汲取。
其次,过分强调了国语文学对国语建设的作用。胡适说,建设国语主要靠国语文学。证据有二,一为自己的经验,今日居然能做白话文章,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不是从教科书上学来的,而是从《水浒传》等白话小说中学来的。“这些白话文学的势力,比什么字典教科书都还大几百倍。”二是欧洲各国的“国语”史。数百年前,欧洲各国只有方言,没有“国语”,写书通信都是用拉丁文。14世纪初,意大利的但丁用意大利语写了一部“喜剧”。“那‘神圣喜剧’的白话后来便成了意大利的标准国语。”欧洲其他各国的国语,“大都是这样发生的,大都是靠着文学的力量才能变成标准的国语的”①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44页、45~46页。。延伸论之,无论中外,“凡标准国语必须是‘文学的国语’,就是那有文学价值的国语。国语的标准是伟大的文学家定出来的,决不是教育部的公文定得出来的”②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导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249页。。
这种看法,似乎很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优秀的国语文学作品,固然有多方面的示范作用,对国语的形成发展确实有很重要的价值。但是仅依靠国语文学,所得国语是很不完整的国语。必须指出,同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和欧洲国家所能产生的效果差别很大,原因在于:第一,欧洲各国的语言和拉丁语是两种语言,一旦有用本民族语言写成的优秀文学作品,人们会精神一振欢迎它,用以替代拉丁文。第二,欧洲各国用拼音文字,识字问题容易解决,优秀的文学作品会被广泛阅读,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中国不同。白话文和文言文都是汉语,两种文学作品在很长一段时期中并行不悖,像《红楼梦》,文人雅士也爱看。而汉字音、形分离,识字是一大难关。不识字如何能看书?识字率低,无论何等伟大的文学作品,也不可能有多大作用。当此之际,普及国语教育远比创作国语文学作用大。还要看到,除文学的国语外,还需要大量非文学的国语,如科技著作、各类应用文等所用的国语。总之,建设国语不仅是文学家的事,各领域尤其是教育界人士都应参与其事。特别要尊重平民百姓的创造力,他们创造了大量形象、生动、活泼的词语和民歌、民谣等民间文学,对国语建设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至于国语标准的制定更不能只靠“伟大的文学家”。以中国之大,文化底蕴之厚,凭几个“伟大文学家”不可能定出被大家共同接受的标准国语。何况“伟大文学家”会不会产生,什么时候产生,不可预期,制定国语标准也可能遥遥无期。过于看重文学作品和文学家的作用,实为纸上谈兵,无法实施。
虽有瑕疵,无妨肯定新文化运动中的国语运动对中国文化、中国历史做出的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