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庆军
“唱瞎腔的”来了。秋耳跟着跑来跑去,本来只想玩玩,看看热闹,不料想人家才唱第二个晚上,他就看出来自己老娘的不正常。娘的危险苗头,像线拴住心一样扯得疼。娘流泪时,起初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悄无声息地往褂襟上滴嗒,随后克制不住,变成很响的抽泣。仗着别人同哭的声音,娘不再刻意掩饰,看上去也没个难为情。
秋耳却为此难过,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
事实上娘流泪倒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由此引发“老树开花”的事。哥嫂婚后分家若干年来,嫂子张开她那一块肉般的肥厚嘴唇、没少私下告诫他,三弟啊,将来想找媳妇,第一步,别管别的,看好咱娘。她走一步,你跟一步,她到哪儿,你到哪儿,寸步不离才好。
所以他不得不像忠心不二的看家狗,如影随形地跟着娘,
“唱瞎腔的”这回一共来三人,两男一女。女的拉二胡, 能唱《老来难》和《花木兰》,眼瞎。那个叫老福匠的男人敲小鼓,打竹板,拿手好戏是《罗成征西》和《水浒传》,也是眼瞎。瞎女和瞎男是可以同睡一张床的合法夫妻。那个不瞎的男人虽然也坐戏台,他不唱也不说。他是帮手,人们称他打下脚的,也叫侍候局的。架小鼓,点汽灯,搭戏台,摆桌子,来去的路上用一根竹竿领着他们、像牵牛驴那种大牲口,避免掉到沟里或被车撞飞等等,都是他份内的事。他们都已头发花白,脸如饱经沧桑的树皮,青春不在,年纪确已不小了。秋耳觉得跟他娘不相上下。
他们靠说书唱戏养家活口。这片的人一直称他们“ 唱瞎腔的”。
身为一个体面少年,秋耳认为他们哑喉咙破嗓的腔调,啊啊的仿佛来自洪荒远古的坟墓,没什么可听的。倘是看电影,他不吃饭也要搬凳子划圈“占窝” 了。听个戏,他弄不清上点年纪的人为什么会像发丧出殡、哭成一片,就连为人父亲的,也鼻涕一把泪两行的。这让秋耳嫉妒。
每年,霜雪把树叶全部打落后,瞎子们就来。走一村,过一村。一村唱五六天,有时也许半月。都是晚上在碾道或大街上摆场子。有的村,村委管吃住,给点钱;有的什么也不管, 分文不给,来去自由。这时他们就拱手作揖,要父老乡亲帮忙了,给瓜干煎饼成,给几毛钱也成。所幸总有“蛮拚的”戏迷,舍得掏腰包,并且任性地叫他们家中吃饭,夜里住在家里,宾客相待。王女女就走了后一步棋。
夜晚挺好,水样的风,凉习习地一吹,立即让人感到小棉袄的珍贵。“王女女,别哭。听你哭还是听人家唱?”有个同村嫁来的老女人直乎乎地说。王女女是秋耳娘的乳名。娘刚开始发声抽泣,秋耳就拽她走。娘怎么会走?允给儿一点凳子。凳子本来仅坐一人,秋耳的小半个屁股,如坐刀尖——放四五年前,娘准让他坐腿上——直熬到24点,领头的叫老福匠的瞎子说过“且听下会分解” 后, 娘又“节外生枝”。她打听到,瞎子头一天在吴茂刚家吃的住的,而还没听说明天有人请。娘就慌慌擦去老泪,挤到老福匠跟前说:“老福兄弟,明天到我家吃饭吧。黑夜也有窝歇子。”
娘怀里一直抱着她的残废的鹤。秋耳知道,这鹤夜里也跟着她,有时卧床腿一边,有时偷卧枕头一边。娘说过,带它一来做伴,二来取暖。鹤的羽毛的颜色像雨后的云。她叫它灰鹤。
老福匠看不见鹤,却听得到王女女真诚的邀请声,急忙眨巴着深陷成两个小鸟巢似的白眼,起身摸索人的手。娘没递给他。瞎子高兴地举头迎合说:“好啊老姐姐,明天中午接过俺们去。早点吃饭,歇歇就早点来说书。”
“好吧。就这样定下来了,大兄弟。”
“你怀里可是个好东西?是鹅吗?”老福匠旁边那个不瞎的同伙问。他叫相磊。
“不是,是个瘸鸟。忒能吃了。叫灰鹤。”
“鹤?哇呀活宝啊!下蛋蛋吗?”
“下是下。可是下再多,再抱窝,抱两月,也抱不了一个小鹤来。配不成对,孤孤单单,苦得要命!”
巧舌如簧的老福匠继续讨好说:“是啊老姐,苦也是福,不苦焉能通今古?苦点的人也好,鹤也好,有比较,才可觉出甜的美味来。”
秋耳暂难以理解,娘内心深埋着某种难言却又小兽般的东西被激活了,猛不丁地说:“这鹤虽然残废了,可是通人性,听话,会跳舞!到那天,让它在天井跳个,给你们看。”
“那是再好无有,俺们等着大饱眼福。”瞎女人随口附和的话,引来旁观者小小的讪笑。瞎女旋即又说:“拉拉二胡,敲敲小鼓,有了伴奏更好看。虽说看不见,你走路多大的脚,听一听,比你看的还准。笑么笑?笑掉豹子牙,砸了脚面子,可没赔钱的。”
“姐姐哪里得来的?国家可许家养吗?”不瞎男人叉开两手,欲从王女女怀里抱鹤。秋耳手疾眼快地冲到中间,扬胳膊肘子挡住他,从娘怀里抱过去。娘嘈嘈叨叨起来:“你别抱它,叨人,扭人。它认人。这东西伤在翅膀。九年前热天的一天小半晌,它突然噗嗒一声从天上掉在我脚前,还滴答我一身血。忙抱回家,连洗带治。这个翅膀跟里,用杠大针剥出来一粒枪砂子,擦干它脊梁骨上的血,用酒洗、土霉素面子按,用布衬绺子包上,把带鱼上的盐洗干净,喂,用针管子往嘴里打面汤。咦,活了。我本打算伤好后,让它自由。飞,从哪里来,飞哪里去,保不住还有没出窝的小的,也挡不住那公鹤没黑没白地等它、找它,还不急得驴毛钻圈?结果白使劲,翅膀支不起架来,筋断了,骨头也断了。完了,它这辈子注定了,再难飞起来了。都不让我喂,我想喂。留在身边搁伙,拉呱,说话,一日不见,我心烦意乱的。灵,比人心眼多,冷了就会往人裤腿子里钻,钻盖体。饿极了,么都吃,白菜帮子、萝卜头子、芹菜叶子、玉米棒子。就差不会说话了。我走一步,它跟一步,下坡薅草、赶集买菜,上毛子(厕所)也跟着……”
“勺星出来了!睁不开眼啦!”秋耳催了又催。
“走吧姐。铁树开花,做个好梦。”不瞎的相磊用竹竿领起瞎子夫妻。
秋耳家在村东头,人烟稀少,没有月亮,天黑得使眼睛冒花。娘俩顺着河筒子走,娘的小脚不时咕叽一声踩进水里。王女女知儿子看不见,居然用脚后跟叮叮敲以舞蹈的小碎步,双腿动出抽筋舞。她今晚大约哭得心里亮堂了,释解了积淤多年的孤独和悲凉的那类情绪,身轻如风,望着儿子模糊的背影,窃笑。她一年到头难得出来一回,孩子们爱看电影,不爱听这种戏。而她刚好相反,她只爱听这种戏。
男人离世十来年,王女女以为一般家务事她说了就算,年龄大的两个儿子各各成了家,还有四个小的不懂事,不用再跟谁商量,横竖也就管几个瞎子吃两顿饭,小住两夜,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她和儿子说着明天接待的事。“回家先泡点干豆角,还有点木耳渣,也应该先泡。另外,把那只红腰子公鸡杀了吧?横竖还有老秃尾巴,留着打鸣。”
“别叫瞎子来不行吗?行不娘?”秋耳生涩地说。娘不想听这话,改口说起天气。风从山上扑进河套,吹得树枝如小鬼哀泣。“哪有小鬼,就会吓唬人!”秋耳连打几个冷战,拥紧怀里的大鸟。大鸟则伸开脖颈,拿那鸭蛋般的大头使劲往他胳肢窝里钻。
娘不说不让瞎子们来的事,那就是非让瞎子们来。秋耳用很大的劲又捏又扭大鸟肚子上的肉,捏得爪子发出骨头的断裂声。大鸟惊悚地噢叫,像被打的哑巴的哭。它扑打翅膀,从胳肢窝拔出头,像个勾子拚命朝娘身上挣脱,用嘴扭住娘肩膀的衣服不放。
娘听出了大鸟声音中的疼,停下脚步。
秋耳知道从小他家“白屋生贫寒” ,因气管的病而备受呵护娇惯,别的孩子“三岁免怀”,他到五六岁还吃“嚼食”(娘嚼碎放嘴里喂) 。所以他也不怕娘,大小事都跟娘唱反调。常理上讲,秋耳不能再算小孩子,都十四五岁了。
窗子才刚露蒙蒙亮,他听到娘就叮叮当当地洗涮拾掇。至半晌,饭桌上终于摆了几盘菜,不算锅里正咕嘟的那只红腰子公鸡,有摆成莲花的咸鸡蛋,油炸花生米,金针花炖的干豆角,煎咸黄花鱼,黑木耳炒鸡蛋。家中凑热闹的人已来不少。有个叫二胖子的人见人爱的俊女人,兜来一张碎粉皮,笑着一定要娘炖成菜。她一定要看瞎子如何急死而夹不住粉皮的模样。
“去吴茂刚家领瞎子吧。”娘满意地支使秋耳去。
瞎子进门后,孩子们鱼贯而入,屋里顿时像娶媳妇的人家挤满了人。秋耳去时还沉浸在鸡的揪心香味里,娘对瞎子们的态度一下子让他心里开了锅。像娘家亲兄弟来了一样,一碗复一碗地斟茶,搓烟叶,卷烟卷,亲手用打火机点烟。不仅像舅来,简直跟媒人领着大闺女相亲差不多。尤其那个“单打一”不瞎的相磊,喝一口,给他斟一口。茶叶酽得要命,好几朵茉莉花在茶碗直转圈。娘看他的眼神,两小灯泡一样油光闪亮,眼珠里好像有数不清的小钩子,把个相磊老“东东”勾得蠢蠢欲动、前仰后合,不抻拉头发,就捋衣领。娘脸上的皱纹、褶子,则像霜冻后山上那些晒红的石榴叶和柿子叶,大概加上炒菜油熏,褶子也小鱼那么光泽饱满、如跃如游。更不用说白头发,在机器上似的哆哆嗦嗦,一抖,一抖。咳嗽也好,笑也好,抖得幅度更大,整个胸脯都牵动了。这算什么事?
秋耳拿眼一个劲地瞅他娘、剜他娘。娘却视而不见。他只好疯狂地假咳嗽,皮球样的蹦高。娘不会不知,这几年只要家中来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他都会疯狂地假咳嗽,用眼像雪亮的剪子去剜。然后闹她个不吃菜,发脾气,砸东西。彻底砸死那看不见却附人身上的花俏鬼。
娘仍然置若罔闻,装看不见。他采取真行动,把烟筐子端起来。再视若无睹,他转到娘背后,踢她的脚后跟,用膝盖顶她的腰窝,咯她的脊梁骨。还不停止,对不起,他把瞎子探路的“文明棍”、竹竿,掖藏到了门后头。
娘还在斟茶,并且手颤抖不止地递了老福匠递女瞎子。好,这回没递相磊,晒他的台。秋耳松一口气。有效果,他没白忙活。
父亲绝尘而去,两个哥皆分了家,秋耳俨然成为主宰这个家的新权贵。老娘每次缴枪投降,以沉默退让,他都觉得自己长大了一点。尤其近些年,有两个光棍男这个不来那个来,按下葫芦起来瓢。曾有个叫大海的老光棍,几乎天天吃过晚饭就来,东拉西扯,坐断板凳腿半夜不走,连过去吸大烟和逛“窑子” 那样的烂事也搬出来说说。最可气的,是老娘还跟他一句递一句地说。每次困得再磕头打滚,熬到半夜三更,秋耳也不睡,虎视眈眈地瞪着眼。娘早已领教,每次光棍男走后,必定会大吵一番。
当娘的痛苦万状却欲哭无泪!生为无一分钱收入的穷女人,这窘境里, 又安有资本讲淑娴与自尊?不接受儿子的,又能如何?儿固然是娘掉下来的肉,鼻子再臭也不能割掉它。她只有声如蚊鸣地告诉儿子最浅显的存活之道:
“一个人不为,糊上门子朝天走?以后谁给你说媳妇?”
“我不要媳妇。”秋耳知道是口是心非,但阻止母亲,必须坚持。
午饭排座次,秋耳分明看到,娘让一对瞎夫妻坐一二把手,相磊坐上耳窝,她则坐下首里继续斟酒、倒茶。没让秋耳上桌子,也没让两个哥来陪客。娘还插空跑厨屋,也让秋耳或小妹小娥跑厨房往小耳朵锅底添柴禾,用勺子翻翻鸡汤炖的粉皮。秋耳的火难以消溶还因为,相磊的狗腿在桌子边上碰娘的包在裤子里的老腿易如反掌,比呼吸都随便。“碰着了,碰一下,妈拉个蛋的,这又是一下……”
磨碰令秋耳不适,如刺在喉。
沿门框趴着的孩子像两串糖葫芦,馋得顺嘴流涎水。他们的眼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瞎子吃菜,看他们小鸟巢里翻上翻下刀刃般的白眼。秋耳在圈外,装腔作势的咳嗽不绝于耳。他们以为瞎子吃饭很困难,筷子夹不住菜,会因找不着嘴而吃进鼻眼里。谁知他们吃得非常好,每次先张大嘴,端端正正地刚好把菜填嘴里,一丝不乱,一丝不掉。那炖粉皮,固然用筷子夹不住,可那个一伙的非瞎子相磊,用小碗盛俩半碗,递他们手中。他们端起来距离嘴唇足有半尺远,用力一吸,哧溜哧溜都滑滑地淌进嘴了,像泥鳅钻洞那么顺畅舒坦。
等待已久、望眼欲穿的看瞎子吃粉皮出洋相的二胖子有点索然,她在孩子们外圈,仍然开怀地忍着笑不忍离去,期待下一步有所变化。她直拍秋耳的肩膀,想哄他,希望他不要这么惹是生非,“蜇拉毛子” 一样叫人难受。
灰鹤一开始就紧贴王女女,尾靠篱笆墙,很有安全感地站着。它已两次伸嘴扭掉王女女筷子上的粉皮,抖向天空,聪明绝顶调整好粉皮与嘴的角度,接着再一扬长脖子,同样舒坦地咕嘟一声咽下去。相磊喂它,逗它。滚他娘的。鹤躲开,理都不理,真显高贵气节。秋耳恨不得跳过去,一连亲它一百口。孩子们被逗引得不断哈哈大笑。王女女却猛然爆料:“孩子们哪,大门外玩去吧。一会回来,让它跳舞给你们看,好不好?去吧,去吧!它怎么跳,我怎么跳。哈哈,我怎么跳,它就怎么跳。来,喝酒,大兄弟;你也端,大妹妹。端齐相兄弟,齐它,来呀,端齐它。一齐端。怎么说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百年三万六千日,每日须饮三百杯。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什么马……同尔一解万古愁!”
“咦?老嫂还是文化人哪?”老福匠说。
“什么文化人呀!上夜校学的几句。光会说不会写。”
秋耳从屋门到天井,不停转圈,乜斜娘跟相磊老熊腿间距离的眼神已成敌我之视。他们把酒问盏,喝得吱吱的响声,蜜嘎香的气味,已让他如坐针毡,心如火中之蚁,焦躁的汗从头发里流出来。
三个唱瞎腔的,一对半喝红了脸。老福匠摸不到烟筐, 分明已知某儿捣蛋,知王女女内心必纠结难宁,于是劝慰说:“老哥走得早,老嫂不简单,拉扒八九个孩子,让这么多生命活蹦乱跳, 来世上享受,并且都听话, 这就是大德。不过儿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此事古难全。老嫂别因儿女事伤心,顺着孩子一点。俗话说,顺毛驴顺毛驴,像淌水的河,你别截它,别堵它,让它自然而然地流,观其流向何方,你就省心,少生闲气,也不受伤害了!我哥李耳兄就这么说的,上善若水,复归婴儿。哇塞,扯远了,权当噗了一个屁。人啊,穷点富点皆身外之物,顺顺当当打发一辈子才是真事……”
娘的脸更红了,像新媳妇挎在胳膊上走娘家的红包袱皮,叭地一声拍响手,接瞎子的说:“可言我心窝里来了, 兄弟哎。我是小脚,命不好,靠山山歪,靠河河干,伸腿凉来卷腿空。他爹不在我才39岁,最大的才21,没一个成家。瞧,挺过来了,让人们看吧,挺过来了,胜了!并且一天比一天见好啊!唉!我想开了,人大心开,树大自直。将来孝顺不孝顺,凭他们的心就是。”
“哼!屁葫芦!简直要饭的拉扒豁子嘴——人穷嘴碎。”越说越近乎!秋耳终于难以忍受,小小胸膛里的火药爆发。他甩手如轮, 像恶猴爬树,过河、爬崖、跳石,一溜烟地驶到南山。
他去搬援兵。亲口告知亲哥、亲嫂。他知道娘见他们, 如老鼠见猫,脸色会惨白,由头起至脚止, 会像在嘣嘣响的拖拉机上哆嗦个不休。
哥嫂正跪蹴在天井给牛铡草。秋耳尽管恨大哥打他如打皮娃娃,恨嫂子趴窗下偷听人长人短,骂他娘一度像骂茄子南瓜,但这会儿却像病人见了医生,溺水者扒住了救生艇。
秋耳气喘吁吁地说到瞎子正在喝酒吃菜、炖一滑盆鸡时,泥汁似的浊泪已把持不住,一滴复一滴地翻着跟头相涌而下。
大哥接连哼哼,引得嫂子止不住首先发话了:“真是能得出圈,因那大海弄得臭名远扬,叫人戳脊梁骨!这还没落台,莫非又要弄一回?她不嫌丢人俺嫌丢人,脸皮再厚,三刀子剜不出血来,也不能这么厚!别说他几个小叔还没说上媳妇,咱下边的小孩说媳妇,人家一打听,也架不住打听。人活来活去,还不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大哥嘿笑两声说:“哪还有大雁?早让人吃得一个没了。”
大嫂不解大哥的气定神闲,说:“怎么?你不下山我下山!”
大哥宽大的胸脯起伏不定,啸声如哨地说:
“吃饭就吃了吧。不过,你给咱娘说明,住家里是万万不成的,住皇宫住狗窝咱不管,就是不能在咱家住。腕可断,血可流,名誉不可丢。你嫂说了,人这辈子活什么滋味?还不就是树的影,人的名。就这,回去吧老三,把话背给她老人家听听,就说我说的。”
秋耳往回走,未出大门,就听嫂子又说:
“哎,坏他奶奶的好事,她倚老卖老你也没法。一会你要见风使舵,别硬呛她的茬。什么呀?真乃老鼠头上长疮——恶心猫呵。怎么就收不了那黄花之心?”大哥说:“不是量她秃子不长毛,眼皮上立集,她不敢(赶)。”
秋耳未进家门,但见自家院墙上趴着的很多孩子,未及弄明白怎么回事,又见门里的人更多,挤挤歪歪赶年集一样。他吓得心跳如捣,扒拉开人,插进去。我的娘啊!苍天可鉴,母亲和那残鹤正在天井中央耍猴戏的一样哧溜溜地转圈。
娘的脸还红着,牙露出来,由于转圈带来的甩力,头发如风尖上的猎猎小旗,嘴张得也大,不像她的嘴,倒像大猩猩的嘴,眼看咧到两耳。有一边的腮帮子也鼓起来。她疯了吗?她转圈,残鹤也转,一边的翅膀拖泥带水地扫着地面。娘时转时停,胳膊呈三角,粗糙的老手托着后脑,脸欣然略扬而上迎,同时苍迈的胯部靠老腰一拧,甩凸出来像个饱满的大头南瓜,让沧桑的身躯扭形成S形。很明显,她在模仿电视里的杨丽萍。她对电视痴呆地凝视过,她私下也说过学杨丽萍的动作锻炼身体效果好。这残废鹤也真的奇怪,迈着敲鼓锤样的碎步,宛若骑兵仪仗队的马的那种抑扬顿挫的碎步,脖颈亦呈S形上下伸屈,蛇样扭动。那生铁般的扁嘴,一会儿鸭滤食一样入地,一会又鹅一样屈项向天。可怜它残废的翅膀不能收放自如,耷拉在地上,一直像笤帚扫地一样可笑。
竟然会有人鼓掌、加油。掌声让秋耳暂熄的火气重新燃烧,羞愧难当的心情再次笼罩。如果跪地磕头能让娘停下,他宁愿跪地连磕8个响头。娘的前半生未可知,后半生,这一连七八年,自从残废鹤进这个家,娘就一年多一年地和鹤跳腾,尤其在有月亮的夜,像圆规一样用脚尖旋转。这残鹤也走火入魔了,上辈子大约是饿死鬼投胎,娘给它一口吃食,让它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一教即会,不打折扣。娘怎么跳,它跟着怎么跳。或者,要么鹤怎么跳,娘就怎么跳。那鹤每天早上都会迎风轮翻伸长腿、张开翅膀,没完没了地在天井翩跹起动,很似电视上外国女人跳的天鹅舞,风愈大,舞得愈欢,哪儿风大,它去哪儿迎风。事实上,追根溯源,应该是老娘跟灰鹤学的。秋耳确切记得,有一回娘让大嫂骂哭了,娘喝了酒,就跟灰鹤跳起来了。起初他和弟妹都随娘跟着灰鹤跳,后来人们传出去说“这家人有神经病,夜里闹鬼。” 哥嫂们也阻止,就不跳了。只有娘坚持。她坚持也是只有夜里跳。没想到,唱瞎腔的一来,加上喝酒壮胆,娘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公开出丑了。
咚!咚!咚咚!瞎子老福匠在堂屋门外支开了小鼓。他在敲小油鼓。鼓点直扎心尖,秋耳龟缩到厨房烟囱后面,失意学者派头般仰天长叹。
秋耳深知,娘是早已不多见的小裹脚,脱了袜子像两块地瓜,也像大头小尾巴的梨。这会儿感觉她仿佛专为立起来锥子般旋转跳舞才裹此形状的。小鼓声显然使害羞者藏、使起舞者扬。王女女像换了个人,有些忘乎所以了。她不仅模仿杨丽萍,还学电影舞剧《白毛女》里的喜儿,学《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华,手要么掐腰,要么十指紧扣,贴于胸前,双肘外撑,一转一圈,再转两圈。一腿上曲,脚心对膝关节内侧,金鸡独立。小脚立起,仅大脚趾着地,转得像天花板下的电风扇,转得天井风声四起,枯黄的槐树叶纷纷扬扬。
秋耳看到,听到鼓声的男女还在陆陆续续地来,俨然形成里三层外三层之势。那两个瞎子仍在一步一点地敲打。虽然无法看见,耳朵却灵得如鬼。老福匠居然能顺着娘与灰鹤脚步声的轻重、停放与转身拐弯,严丝合缝地击点并掌控节奏。低徊时停,小高潮来时则急,脚步稍停,他又次次捕捉得恰到好处,继之扔掉鼓棒带头喊好,拚命鼓掌。并且又依据脚步声的大小、轻重缓急,疲顿或无头绪时,用上扬的鼓点来提前引领。因此人与鹤的舞姿看来就有章有法,丝毫不乱,以至想停下来都不能收控。即使不会跳舞,有点音乐节奏感的人也能随之翩跹起舞。女瞎子的二胡声亦更善于起承转合,鼓点上扬时,她会平地起风曲径通幽一般逐级上扬,引领王女女展臂颔首或旋转下去。急如雨时密密麻麻;缓扬之时行如闲云。闲云之时老福匠让鼓点戛然而止,留出通天的大道让女瞎子缓扬的二胡声一路行走,如静水过石,形成大路通天、干干净净、一无阻涩的气氛。秋耳当时并没觉得怎样,他看穿的是,醋应该就是从这个“瞎熊” 这儿酸的。他像过西瓜地,躲着人头冲到老福匠身后,伸手夺下了小鼓棒。
老福匠毕竟历经了人情世态,在打鼓棒被扔和人们的惊诧声中,他一声未吭。退让有时是智者自保必须要走的路径。他甚至紧绷了皮肉,做好了承载击来的拳脚的准备。
没了鼓声,二胡声突起。秋耳张望他娘的反应,四散开的花白头发正飘起来,像儿童打开的一把断两根筋的小雨伞。那残鹤也正精妙时,一只好翅膀如半个环,扣住娘的大腿,嘴扭大襟,亦舞亦飞,随人不辍,如风绕梁。不过毕竟不胜人力,最后是灰鹤败北。它先曲下长腿,耷拉下翅膀瘫卧在地。娘方才住脚停下,模样并不优雅,趔趔趄趄像个脚底没根的醉汉。
秋耳明知过分,还是从瞎女怀里拽过了二胡。
有人看出来,这孩子没跟他娘同舞,并尽力干预了娘的行为。秋耳也感觉到人们在嘁喳声中和目光传导中的意味。
出现离散的骚动。娘呼吸平顺地收场。秋耳看到她还有力气,她在麻利地用脚踢土,像小偷掩埋痕迹,嘴里还说:“娘哦,淌汗了。多好呗, 这回心里透气了,身上不痛了,手脚也不麻木了!”
老福匠掩住沮丧,夸赞说:“老嫂,跳得不孬。坚持跳,能治大病。鹤通人性,随你步子随得分毫不差,简直是你的影。鹤呢?拿来让我摸摸它,聪明的家伙。千万别伤它,对你感情太深了,不然这野生的东西,不会这么随奉你!哈哈,我听得比你们看得都准吧,对不对?。”
瞎女人随丈夫说:“姐姐鼓点踩得好。我的胡琴没敢拉快,怕累着你!”
“哪里,倒没觉累。你一拉,大兄弟再一敲,我跟孙悟空驾云一样呢!奇怪,头一回尝到有人伴奏,真个驾云样。大妹妹,真好!”
“好吧老嫂,跟俺们拉场子去吧。保准赚几个。”不瞎的相磊说,并佯装傻大哥样,轻轻拽过秋耳手中二胡,轻轻放于瞎女呆呆的双手间。
王女女浅笑着,叹息一声说:“嗨,下辈子吧,俺兄弟!”
秋耳毕竟少年心智浑浊如泥,尚未回过神来,也不明娘话中含义。人们没走尽,还余兴未尽地看瞪着。秋耳心中横着的一堆情绪是,眼下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用做广告,不用发微信,不用摇一摇,这回全村人都知道瞎子来他家的事了,然后乡、县、市都会传开去。唉!将来还会有人来家给他说媳妇?说八妇的也没有!
秋耳还没胆大到敢打娘。不敢打娘,可敢打别的。不是孬残废鹤,娘就不可能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东”。瞎子不来,就不会惹得邻居围观。不围观,人们自然吹开醭尘也找不到裂纹。找不到裂纹,安会有坏名声?秋耳头脑一热,血性又起。血性来,眼中随即掠过道道耀眼而分岔的闪电,轰隆一声爆炸。他跳过去,拧住灰鹤脖子,飞起一脚,把这残废鸟踢出五步开外。
太阳将要落山时,晚霞映得所有人、房屋和坑坑洼洼的路像搽了淡淡红粉的肥美妇人。唱瞎腔的拾掇好道具,战乱年头的难民一样,大包小包地挎在身上。相磊老人用竹竿领着(福匠居中,另只手同样用竹竿领着瞎女)两个瞎子就去了说书场子。没去他乡打工的看过王女女与鹤之舞的人们,悠哉游哉地享受着乡间的慢生活,脸上挂着知足神情,拎着木凳,老早就去占位子。
王女女未及洗刷碗筷,抱了让秋耳再次摔伤的灰鹤匆匆而去。
忧心忡忡的秋耳本打算不去了,他把瞎子落下的几个包包,拎着追上去,硬塞瞎子身上。回头正遇上急火火的娘,登时伸胳膊挡住说:
“娘!唱完戏,不许他们再来咱家了!”
娘说:“秋耳啊!行个好,积点善,有好报的。刚才你就嫌我跟人家拉呱。你说娘不跟人家拉跟谁拉?谁听我拉?我只不过拉拉心里得劲,又没别的心!人家瞎眼叭叽的就住一夜,又不睡你的床,在明间搭地铺就是。”
秋耳坚持说:“不行,就是不行。”
王女女把惊魂未定的打哆嗦的鹤的头藏在怀里,不让它看见秋耳。她不再搭理儿子。想散了场,瞎子来了,他还能怎样?他难道还能一个一个背他们山上去?
秋耳不去,有他的精妙打算。他留住了憨不瓷楞的四弟。兄弟俩老早就咬着耳朵圈定了今晚大戏。娘走后,熄灭屋里所有的灯,他们唱着歌,几乎拉开大戏的第一幕——一根早备好的麻绳,你一头我一头,拉起来,横挡大门口中间,像当年封锁区设的哨卡,不经允许,就休想进来。
说书场子上空的油菜花色的灯光呈喇叭状伸向星空。灯光灭了,老牛哭似的嘶哑唱腔就停了,他们的绳索就该上架了。
大哥说来,一直没来,离开他地球就不转吗?秋耳弄来两块鸡肉,还有两块咸黄花鱼,劝四弟吃着需耐心等待散场。可是小油鼓的咚咚声音犹在耳旁。老天哪,老娘何故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莫非——莫非后面还有什么人?比如那个眼不瞎的跟“唱瞎腔的” 一伙的男人?
秋耳被这想法迷住了,也震惊了。他忘了绳索的大事,结果绳索拦住娘的肚。娘倒退两步,追究意图。四弟马上跳起来拍手大笑。秋耳说,想逮小偷。娘未究其意,以为儿子闲得蛋皮痒痒,只说:“小熊羔子,睡觉,捣鼓什么?”
“试试有没有偷鸡的。”秋耳严肃地说。
娘吟哦一声,进了堂屋。秋耳急急跳出大门,朝那些模糊不清的拐角细窥,天地一片茫然。他回头再视娘去堂屋搞的名堂。但见她正在揭自已和妹妹床上的麦秸苫子,然后铺在明间的饭桌一边。接着从柜台抱几件棉袄,铺在苫子之上,然后铺褥子,叠一棉裤当枕头,抖开一个不知多少年前的“羊草包” 毛巾,铺在棉裤上,然后把秋天刚拆洗的红底大白花的棉盖体抱出来,叠得四四方方,放在新置的地铺上。
然后回到她床前,铺褥子叠盖体,安枕头。单从枕头上看,秋耳看出玄妙,她床上摆俩枕头,明间摆一个枕头。明间这铺上肯定睡那个不瞎的老家伙,俩枕头的当然是瞎子夫妻。
来到大门口,娘变得语重心长地交待:
“三儿四儿哪,过会儿,挡不住咱娘几个睡一铺。让唱瞎腔的两口子睡我那铺。让那好眼的人睡地铺。好儿来,快去觉觉吧,省得明天起不来。”
秋耳兄弟把脑袋瓜搁在墙的石头上做梦了。幸亏秃尾巴老公鸡的尖叫把他吵醒。他咬自己手指,警告不许再做梦。然而竖耳听,小鼓声没了,灯光没了。我的天!人们都睡了,也就是说,瞎子们早进他屋里睡觉了。
四弟还躺在那儿。他懊悔地想用劲哭。没哭成,劲却用来拽起了四弟。
全完蛋。就这么教训四弟时,一串说话声和踢哩踏啦的脚步声,像小河淌水汩汩而来。还有极为耳熟的声音。
先是娘的拉呱。接着是娘手拿竹竿,打头像领一片摇摇晃晃的玉米棵,把瞎子领过来了。秋耳跳起来,眨眼间再度把麻绳挣紧,绷起。老娘当然先迈腿进门。秋耳恰到好处地松绳,让娘迈进。娘一步进来,竟没发觉。
立时复绷直绳索,随即把娘与老福匠相牵的竹竿弹落。娘未及明察真相,秋耳发话了:“您走吧,大叔二叔们,俺家不让住!俺大大的鬼就在客台里的牌位上,您进来,黑夜他就掐巴您!”
瞎子们踩百家门,吃百家饭,对人情的冷热炎寒明察秋毫。从上午藏旱烟筐子,下午踢那鹤,扔打鼓棒,就觉这个小子心有千千结。为救那本已残疾、伤痕累累的灰鹤,王女女额头上摔出一个窝窝头般的青疙瘩的事已传开。
“大姐姐。老嫂子。”瞎子们停下,知道必须用温和的等待,让女主人来解这疙瘩。退让是解决问题的妙道,跟恐惧与忍让无关。
王女女扑过来,推开秋耳,手牵手地把瞎子一一领进门。解释说,孩子小,淘气鬼, 毛牛犊,不懂事,进家无妨。
秋耳知道再坚持,就很可能发生他掌控不住的恶果,如娘长哭当歌,大哥闻母受欺,冷拳放不过他。当儿的都这样,自已无论怎样惹娘生气,甚至骂或者欺负娘,怎么都成,而别人说个毛儿弯,说娘个不字,他都随时以命相搏,甘愿为娘捐生。
想的是避免遭到来自兄长的皮肉之苦,但母子关系复杂多义,有时必须用某种杠杆来平衡。所以他撒腿又朝兄长家跑去。
娘并不知秋耳哑不声地来个“恶人先告状” 。
老大从夜色里黑封着脸来到,一扇门似的身体,进门就占半间屋。娘先是吃一惊,即而吃饭噎着一样打嗝儿。她还装不打,一口口地咽唾沫,试图捋顺。
瞎子已洗罢脚,翘在盆沿上晾干。老大见状,直截了当地说:
“叔,大爷,姑,别嫌我说话直,要是我大大活着,你们跟俺娘住一月都成。我二话不说。可是现在一夜都不能住。你们是踩百家门的艺术家,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道理不懂?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娘守寡多年,将来我几个小兄弟还想说个媳妇,但有风吹草动、闲言碎语,好说不好听。人言杀人害命,血都不见。所以你们必须得走!我领你们去,还是去昨天那老吴家好了。”
这番话重如锐器。老福匠明人不用细讲,三人立马摸摸索索地收拾铺盖、乐器。王女女也帮忙拾掇,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说。没男人的女人不光最易吃恶邻的气,也最易成为自己儿女的撒气筒。在家千口、主事一人,多年对大儿的扶植和言听计从,造成的气势已更改不动,再无回天之力,只有顺应。再说,人已垂垂老也,不顺应儿子,如何博得他们养老送终的孝贤之心?王女女感觉流出凉泪时,赶紧借拾掇东西下腰低头的机会,让泪无声掉落。不掉落的,她会借甩头发甩掉、使劲抖掉,要么起身之机,转向暗面,借抹一下鼻子而抹掉。总之,老人有办法不让儿女看出来伤心失意。
大儿子还是看见了母亲的泪,因为她垂下来的泪有两滴刚好掉在盆边的一片白纸上,发出雨滴掉在塑料布的声响,那纸刹那间湿了两小片。娘的泪,那是万金之油、玉的血、脑髓的汁,钢铁的硬汉也心如刀绞了。为尽快逃离,老大索性也帮瞎子收拾。然后提起背包,快速出门,在大门外等待。唉!秋耳个坏东西不去,碎嘴媳妇不催,他就不来了。
瞎子们到齐,母亲像件空衣服徘徊飘荡在大门口。“回屋去老嫂,小事一桩,比摸一夜黑路好多了。”瞎子老福匠安慰王女女说。
大哥打开手灯,拎包带路前走。以老福匠为首的三人却停着不走了。相磊老者在老福匠耳边嘁喳着什么。老福匠听后说话了:“老大,俺理解你的意思,不怪你。也不去吴茂刚家了,天快亮了,弄得他一家也睡不安生。你瞧,家门南小地里有个柴禾垛,俺们去那儿躺歪一会就天亮了。真不怨你,我对你娘说过,吃苦是为品福,抗美援朝那年,一冻死一连一营的一大堆人,这晴天干地的还不是享福?走吧老婆来,敞开盖体钻进去,闻着草味就做梦。多好!你走吧老大。”
“是这样。真的他大哥。走吧,别让侄媳妇挂念。”瞎女也真情实意地说。
老大说:“您看着办,随便您!我走了大爷,姑。小秋耳你个家伙跟着转悠什么?回去,这儿没你的事。”各自散去。稍后是从树间刮过的寒风,发出风过竹叶的轻微哨音。
王女女调整着七上八下的心情,提暖瓶速去给瞎子们送水。万难料到的是秋耳不仅没去睡,反而又扯起了麻绳。王女女火起,抓他、拉他、扯他、拽他。儿子又长劲了,她拉不动、也扯不动。他反而用头像牛打架顶她肚子。顶得她像使不上闸的车,踉踉跄跄连连滑退到天井,一屁股跌坐在地,四脚朝天。能跳舞的一双小脚,高悬空中,可笑地踢蹬。暖水瓶也倒地了,残废鹤在石榴树下发出短促的一鸣,大约想追女主人,又怕秋耳的脚。秋耳此时蹲了腿,拉娘。看架式,今夜坚决不许娘越雷池半步。
王女女只好回堂屋,不再开灯。她举头贴窗听听,院外柴禾垛那儿传来瞎子们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心像破了一样痛。她感觉他们的心,也会破了一样痛。
她像小偷,蹑手蹑脚地用单盖体挡住厨房的门,煮十几个笨鸡蛋。
那灰鹤顶开单盖体、伸进大脑袋时,王女女还以为是秋耳的手,又吓一跳。灰鹤知性而善解人意,却未必明白主人为什么半夜挡住门烧锅。它用铁色的硬嘴和脑袋顶上的艳红疙瘩,来回蹭女主人的手,摇动大团爆裂的棉花一样的笤帚尾,然后把嘴靠上主人立在手中的烧火棍,磨刀一样,左蹭一下,右蹭一下,继而把主人手中的一绺干草啄下来,甩几甩,扬散开,偏起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左看一眼,右瞧一眼,仿佛终于找到什么。又像筷子夹菜,用扁嘴叨起来一小绺,老母鸟喂雏儿般的轻轻放王女女手中。眼皮一眨不眨,一眼,一眼,又一眼地望着主人。
让人猜不透,它在寻找自已想要的什么?还是替女主人寻找到了什么?
后来,老福匠去另一个村唱瞎腔时,常对新“嘴家”说起他们那个寒秋之夜吃到烫手的笨鸡蛋的事。笨鸡蛋家家有,不足为奇。奇的是深更半夜那笨鸡蛋从院里到院外柴禾垛的过程。远隔一堵墙,飞过来,一个都没破。
夜里看不见王氏女女的身影,似乎在墙头上隐隐约约地挥舞过两次手。估计她担心儿子听到,只能像个哑巴一言不发。同时也可推断,那残废鹤肯定是王氏女女从墙头上一把推下来的。残废鹤敢于舍身为人,多半领会了主人的旨意了,跟那老姐言传身教绝对有干系。
瞎子老福匠每每兜圈子说,你们猜笨鸡蛋怎么过来的?原来是挂在那残鹤的脖子上飞过来的!诸位听官,那残鹤本来只有一只翅膀使劲,飞不动的,况且又让秋耳这熊孩子拧着脖子猛踢一脚,肯定行动艰难。不过它确确实实是从墙顶落下来的。当时落地时噗通一声,显然摔得不轻。还吓俺三人一大跳,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吾内人”从脖子上取下的笨鸡蛋还热腾腾的烫手,包在塑料袋里。取下蛋,那残鹤随即调头往回飞。说是飞,其实是扑楞着翅膀往墙上爬。这时就出了鬼,恍惚间,就变成了一只火赤赤爬树的花豹。
听者无不瞪大眼睛,倒吸冷气。
“此节,乃抛砖引玉罢了,”瞎子老福匠动情地道:“列位听官哪,稍后呢,剥开一个鸡蛋还没吃完,从那墙顶上又飞过来一样东西。哇,软的,软软的,挺大。我老人家魂飞天外也!”
此时有人质疑道:“不对,说谎。你瞎子能看见飞物了?”
老福匠嘿嘿一笑拍着不瞎的相磊说:“他呗,火眼金睛。小蠓虫长没长蛋,一个蛋还是两个蛋?是公是母?都难逃他法眼哩!”
有掌声,人们爱听。随后老福匠不再把王女女的事当闲话说,干脆编成故事,写成词曲,佑以小鼓,配上二胡,用瞎腔娓娓唱来:
“直说吧,咚,咚,咚个咚……那软软的大物,不是外星来客,乃是一床棉盖体也。接着解开绳子就搭俺三人身上,闲话休提,当场热乎乎的就像盖了‘火龙丹’。 咚,咚,咚个咚……这叫雪中送炭也。诸位听官,俺此生可是头一回享这样的福噢!为什么这么说?俺们享的是一个女人的心。女人心哪,后生懂不懂?女人的真心,一辈子都是37度的暖气包,贴着你,熨着你,温着你,比世上任何一种最好的茶叶都耐人寻味。”
事实上,有一回秋耳听到了。这孩子的心路比以前开阔了。瞎子说的残鹤爬墙“变成了一只爬树的花豹” ,当时他在大门口虽然没看到这景象,娘从墙头上扔盖体的情景却着实看到了。他就钻到瞎子跟前,像跃出海面的满嘴胡须的海狮,争辩说:
“不是你说瞎话,确实有豹子。我也看到花豹了。不过你看到的是南面,我看到的是墙顶,不一个地方。总之两路同归,确实不是花豹。是棉盖体,因那东东红底衬、大白花,抛起有星光映衬,斑斑点点,越过墙顶时,就像头飞扑的花豹……”
瞎子老福匠听出秋耳的声音,急忙抓过他的手,说:
“孩子啊!你娘好吗?千万记住,回去问她个好!”
秋耳愣怔片刻,泪便在眼眶里滚了蛋。说:“我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