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小吏一家人
——略说我参加抗战后四年的故事

2015-12-16 10:35马春阳
雨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区长鬼子爸妈

◎ 马春阳

财经小吏一家人
——略说我参加抗战后四年的故事

◎ 马春阳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抗战年代的县财经局,统管财政、粮食、税务、金融、贸易诸多工作。常言道,如此大小干部,凡秤称粮、笔记账的两杆子,同样与枪杆子发挥打鬼子的作用。所以说,我这个财经小吏,颇觉自豪而努力工作。直到县城打败了日伪军,我才被调到高邮县粮草供应总站当会计,以备为即将到来的解放战争而服务。

1941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为欢度佳节,我家正在忙着荤蔬12红中饭菜肴。其实所谓忙,不用进城上镇花钱买来:因为蔬菜是长的,鱼虾是网的,生蛋的鸡鸭是养的,糯米浆酒是酿的。这就是鱼米之乡的特征,故而扬名天下。若有人问我家住哪里?我会如实奉告:就居住在高邮东北乡——三垛北、临泽南、邻县兴化城西,各距离二三十里路的马踏港。

可没料到,就在这天,驻守临泽的伪军马佑铭团,在日军一个分队支持下,从镇出发,沿着通往三垛的第三沟,水陆并进,进行掠、杀、奸外,还放火烧掉28庄舍,其中我庄更是一片废墟。真是让人目不忍睹呀。

当一家人含泪走进乌烟瘴气的所谓家时,各自寻找自爱的东西,除拨出尚烫手的废铜烂铁零件外,都是一片哀叹声,而最可惜的是:我所念过的书,特别是雁过拔毛留下《水浒》等文学书,全都化成了灰,只有铅丝、铁钩子还在勾着我心肺。在一家人中,唯有妈比较泰然。我就问她:妈,你为啥不焦虑呀?她却告诉我:你和爸在帮县中图书馆搬家的途中,除你被烧的文学书外,还有用衣服换的那杆宝贝,倒没被日伪军翻找去,不幸中的大幸么!而今坏人当道,还该藏着,等到真龙天子打江山,再拿出来使用不迟。

在这灾难的日子里,跟左邻右居一样,我家赤手空拳,全靠亲友主动撑船带来造屋材料,还有自吃的饭菜。只花三天时间,帮助我家按原样建成住房和砻坊,便好着手“安居乐业”了。在立冬这天夜晚,我同小弟已跨上专事运输大船后舱睡觉。由于有风,左右两条同是我家的中号农船和放鸭小船,微微地晃撞着大船,很像摇篮催人入眠似的。忽然间,有人敲我家砻坊门,还边敲边称“老板老板”说:阿拉有事要跟侬商议。听来讲的是江南蛮话。当我家砻坊大门打开时,我从敲门人既急更温和的语气中听出:他是个好人。当我走进门一看,原来从帽到鞋,都是灰色单薄的戎装。我一喜:他就是“朱毛”指挥的新四军!果然不错,他指着砻坊工具对我爸说:名不虚传,侬就是老板。我爸受宠若惊地说:不不!我是对外的当家人。我见军人很爽快地作自我介绍:阿拉姓名顾海清,是新四军挺进支队后勤处的干事,特来拜访侬老板,本是听从首长话:一因向侬道歉,因为阿拉部队来迟了,让鬼子伪军实行三光政策,让侬家遭灾受害了,真是对不起;二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吧,阿拉特来跟老板商量:从今以后,砻出的大米,千万别运到鬼子驻守的兴化城去卖,聚集起来等阿拉来提取。爸不吭声。忽见我妈边扣衣纽边与我使个眼色,我就代表爸妈做主说:谢谢你的关照。我一家人定按你说的办。他听了,竟高兴地边掏背袋边说:阿拉部队要在江、高、宝三县乡下流动打鬼子,不会常住宝庄。现先给侬家30块银元定金……爸不等他话说完,即伸手来接。不料却被妈喝住。爸却低头向后屋跑去。接着,妈叫我打张收条交他放好。顾海清高兴地又拿出那30块银元和那张收条,放在砻子上,同时说声打扰侬家了,再见!

我和妈会意走进后屋,见爸依在床东墙。妈把银元和收条猛地往父腿上一掷说:你看,这位新四军多大气,不像你见钱眼开。爸见了听了,只是又喜又愧。

再也没想到的是:出逃多年的王九恒,像冒失鬼似的也敲开我家砻坊门。只见他两肩交叉背着驳壳枪和灰色布袋,雄纠纠地立正向我爸妈行个军礼。我爸问他:九恒,你也是挺进支队的长官吗?王九恒答:小小副连长。这次跟部队来,主要是打鬼子,支持地方建立抗日民主政府革命根据地,不是为报原雇主家的仇。当发现我站在他身边时,连忙拍拍我肩头、指指我肚子说:好年宝宝呀,你能文能武,跟我当兵去吧。我爸抢先回他:我儿我知道,他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只能靠放鸭种田拉砻过日子。王九恒见爸心不在焉,只得向爸告别说:田叔,你是我的恩人。我本想把年弟带去参加革命,以作报恩之礼的。至于有仇报仇事,以后再说吧。我就去安置各班到乡亲家宿营呢,再见。

从1942年以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人的口传里听到,知道新四军挺进支队,配合有关旅团,跟日伪军打了不少胜利仗的喜讯,大大鼓舞了老百姓抗战必胜的信心和决心。而我从开春起,深受民运同志的教育与启发,协办农民识字班、组织儿童团,还被选为民兵分队长。接着便是搞田亩登记册,到区帮造粮船,参加征粮队。一直忙到11月,被区公所委任北极乡的财粮员——这是半脱产领薪水的干部。

就在这秋末冬初的日子里。我家发生三件大事:第一件事,该回头先从1938年说起:就是上面已提过的那杆宝贝和文学书事;那是——保里派我家启用运输大船,帮城里县中图书馆为避鬼子飞机轰炸,把它搬到三垛东北横铁庄,再搬运到临泽东北团庄。就在这半路上,遇到国民党叫飞九部队里的一个逃兵,可怜要以步枪换套老百姓穿的衣裳。我爸虽怕不干,我却犟着脱下衣裳跟他对换了。可回家就被我妈藏了起来。当庄上闹着联庄会打鬼子和伪军时,我曾想拿出来也去参加,可被妈臭骂一顿。直到新四军来的今夜,妈才高兴地对我说:明天你到圩岸庄参加民兵代表大会,我已把用油尿布油衣包扎的那杆宝贝挖出来,给你带去献给区民兵大队部,也是打鬼子的武器呀!

至于第二件大事,那就是我庄西荡里的芦花,已被风吹向西南飘舞。空中灰暗的浮云,也随着风向西南乱推,似有变天的预兆。在水冷草枯的现在,妈需要顶好的芦柴,晒干剖开成条形,备着赶做草包装入泥土,再用草绳捆扎起来,送给新四军打仗做工事用。为了这个好事,我非常高兴地撑着中号农船,脚套木桶,深入自家芦地,开始用大刀砍砟起来。可不久,突然有了枪弹和汽艇的响动,突然,随着汽艇声,一梭子机枪子弹从我头顶上飞过。仅一会儿,忽听船北传来涉水声。我掉头一看,有个人过来,也是两肩交叉背着比小笆斗还大的帆布袋,这准是个抗日民主政府里的革命干部。我抢先把他拉抱上船。当见他浑身水淋淋的,我正打算脱下棉袄,他却敏感地摇手说:除外袄与袋儿,贴身穿的都是皮衣裤,肉体不湿也不冷。这样,我才请问他台甫与来历。他很坦诚地告诉我:他名叫徐鲁,由兴化农村领取专署财经处的经费后,就搭船往县局驻地侍官庄去,可万没料到中途遭遇敌情。所好是船夫的提醒,让我离船踩水游过河,正好遇到你。真是人在钱在,幸哉幸哉。说罢,许是敌人西驶遇阻,敌艇又回头来了,又在我俩头上扫了一梭子机枪子弹,好似得胜而鸣锣开道,回到兴化城邀功请赏去了。真是天从人愿。从兴化城阎罗殿放出的魔鬼走了。冷飕飕、阴森森的氛围没有了,刚斜西的太阳又大放光彩了。我一家人再没想到:我竟活着还带个陌生人来。在高兴之余,当爸知道两袋内都是钱时,高兴得眉笑眼开啦!至于如何抓紧时间让湿钞票弄干,爸积极主张铺在天井地上晒。我妈反对:一怕旋风刮飘,二看太阳渐渐西斜,天井里就没日光,三更担心被外人看见,传到几个大烟鬼子耳内,那麻烦就大了。正在妹子要烧晚饭时,妈与我齐声说出用“锅烘”!于是,一家人和徐鲁都听妈的支派:爸去砻坊看前门,以防不三不四的人撞了进来。我兄妹俩与徐鲁,就站在灶后看三口锅烘的气候。小弟给妈取草。妈右手拿火叉,左手接小弟递来卷成小把子草。而妈始终让锅保持着恒温,不致使钞票烘糊或焦。我们仨更是手足不停,把烘好的钞票叠起来,并用砖头压压平。如此不停地烧、烘、压,所有湿币恢复了原样,数数扎扎,即把同时烘干的两袋装满,数量一张不少。虽然迟吃了晚饭迟睡了觉,但徐鲁高兴地觉得:马氏一家人,真像福禄寿财喜五星临门般的兴奋不已。

果然不错,五星中却给马家先送来个“喜”字。这所谓喜,就是第三件大事。今天,我原打算在农村大忙前,到全乡各庄去走走,检查去年秋征保管在原户家公粮的。不料家里突然来了顾海清和王九恒。他俩两膀一伸,挡住我妈,别去厨房烧盐水鸡蛋茶,并请我爸妈一道坐下来,听他俩讲明来意。顾海清先说:阿拉已从部队转到新划的第五区,专任财经分局主任。现经县局徐鲁介绍,又请示区委同意:决定调小马到分局当会计。顾主任话刚落音,还没得到我爸妈表态,王九恒立即拍拍挂在腹前的驳壳枪,竟把爸妈当着聋子而高声摆谱:上级也决定我转到五区来,充当民兵大队副兼游击连长。田叔是知道的,我与你都是文盲。现经区长拍板,把年弟调到我身边,当文宣干事……没让他说完,顾海清打断他话说:没经区委统一研究,单由区长拍板不算数。这下傻了王九恒。我爸却来个投机取巧说:既是区长拍板不算数,我家年小伙就跟顾主任走吧。说罢,爸瞪着双眼看妈的脸色。至于妈呢,明白我的心事,既爱文也爱武,在一手托两家的平衡中,还是偏爱于顾海清。于是妈竟把难字让我写。我就动了动脑筋,劝王九恒说:贤兄,请高抬贵手,让我跟顾主任去吧。好在是同乡同区,如果你有啥文宣事要我干的,哪怕去打鬼子,我照拿大喇叭筒对鬼子喊话:放下武器,发钱让你们回日本老家,与父母妻儿团圆。我话毕,获得顾主任带动我一家人鼓掌。王九恒只好合掌响了几声。

我上任后,首先的活动,就是跑遍了所有庄舍;第二,在顾主任领导下,配合总账会计们,整理各乡面积粮田花名册;第三,以会计名义照兼出纳工作。这天,我正在点数抗币,准备饭后,从分局暂住地周罗舍,跑到县局驻地姚家庄,上交给财务课。万没料到,我爸竟然摸了来。他见桌上的钞票,便问我每月发多少饷?我说5角钱。他叹气说:还不如当财粮员每月70斤米钱呢。见爸妨碍我工作,就请他先出去看看玩玩。他像没听见,还顺手拿了一把钞票。当我掉头发现时,又急又慌地从他手里抢回来,他却扫兴地说,大牛身上拔几根毛,你这么顶真何苦呀?我说这是工商界交来的税钱,属于公款,做儿子如让你拿去,就是贪污。见爸心仍在钱上,我就举个实例给他听:爸,前天姚家庄,浦代县长挥泪斩马谡——他把拿7000斤小麦,私通汉奸出口,送往鬼子据点的货管所长丁曜给枪毙了。爸听后反不在乎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庄上马治平保长,照到油锅里捞钱,还想买个乡长当当呢。我忙向他解释:爸,你要知道,那是两个政府人员不同的好坏行为。见无望了,爸站起来连话都不说,拔脚就往外跑。那时我只顾点数钞票,竟把爸没当回事。

谁知却被后屋住的顾海清晓得了,当他走进前屋来,已不见我爸在,忙对我说,小马呀,侬先拿20块钱送给父亲去,回来打张领据,由阿拉作为家庭生活补助费报销。你快追去!当我约跑了半里路,只见爸一手扶黄连树,一手用衣袖擦嘴巴。我走近一看,原是爸过分生气而咳出血来。我难过得向他一跪:爸,请谅解我吧。爸却边摇头边说:我不怪你,是爸钱心太重。我说还是我错,应该向你详细说明:而今民主政府实行供给制,就是要节约一文钱,应该用在打鬼子的战争上。说到这里,我从袋内掏出抗币,边给爸边说:这是顾主任批发的生活补助费,你就带家去零用吧。见爸含泪接过钱说:我的红年子乖乖呀,这等于是你20个月的薪水啦。我明白爸天良虽然暂时发现,但钱心仍没全改,照对我说:你衣食都是发的,又不吸烟喝酒,我想我死后,看不到你烧纸请和尚放焰口。你省着五角钱,如回家就买些猪脚爪让我补补身子吧。我边为他揩泪边说:爸,你放心回家,我会的。说罢,我向他鞠躬告别:爸,再见!

我爸走后三天。顾海清特慎重地分给我一项任务说:日本鬼子是垂死挣扎更疯狂了,又看中我县这块鱼米之乡,已派出或明或暗的坏家伙,下乡进行侦探,以备抢粮抓丁铺好路。为打破敌人的梦想,除阿拉向东面对邻县兴化,俞所长向南面对三垛外,侬就向北面对临泽,做好保管在原农户家公粮的工作。不得让敌人抢去一斤一两。我站起立正回着说:请顾主任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他又叮嘱一句:为明早出发,别再开夜差,提前安眠。当我上床时,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西房里的罗大妈,却拿来她儿子那套棉袄裤说:别烦,明早把公家发的制服暂留下,穿上这套,你就不像新四军的干部了。还有听我关照你:到北面三个乡,不用全跑,就到临南乡马泽沟找个人,他是我家未过门的媳妇她爸——温保长,他会帮你完成保粮任务的。这么一听,我九分信一分疑地做起了美梦来。

第二天大早,等不及区公所食堂开饭,拿着周大妈为我摊的一块麦粉饼,边跑边吃,只花两个小时,就赶到马泽沟,经打听,一座三间两厢带天井的瓦屋就在眼前,门没关,我直接边走边问:贵府温保长在吗?一个中年汉子来到天井,我当即自报说:敝姓马,是周罗舍罗大妈让我来麻烦你的。他噢了声说:在下听说过,你早就是闻名的马会计!我回不敢,小名内传也。他把我接到大堂坐下,我抓住时间说明来意。忽从西房走出个姑娘,一眼就看出我浑身所穿的服装,指着对他爸说:做女儿的求你了,千万别还价,马会计的任务,由我家包下了。看来温保长颇有自知之明,他原是个人在曹营心在汉所谓两面派保长,实是抗战的勇士。还没等到他表态,在菜园干活的姑娘她妈,急匆匆地溜进了门说:不得了,临泽下来半个班的二黄兵,后面还跟着个鬼子,直奔我家来啦!姑娘忙叫妈别慌,快去把手上泥巴洗掉,爸去拿来麻将,并指着我说:爸妈南北对坐,我跟你东西对坐,先打个四圈再说。我的马哥呀,你别怕,统通有温家父女俩对付。

突然大门被皮鞋踢开后,能讲半吊子日语的二黄班长同鬼子跨进大堂,鬼子只顾盯着姑娘看,不听伪班长问这问那:保长,你家有几个儿子?保长打出鸟形牌一条说:飞到地狱里去了,缺后代,只有一个女儿。伪班长指我问保长,姑娘抢着边打九条牌边唱——“勾郎腿子束住郎腰”。此时鬼子见伪班长点头,虽没忘了抓丁事,可忘了对共方公粮的侦探,直接叫伪班长问我与姑娘是啥关系?伪班长回说不是兄妹是夫妻。鬼子淫心大发,用两手做出做爱的动态。姑娘竟高兴地拖着我,直往西房内跑,并随手闩起门。当听门外温保长夫妇俩哀求敌人:千万别看男女赤身露体的丑事。乘此机会,姑娘已爬出窗外,正把我也从窗口抱拉出来,跟她一道向西奔跑。在奔跑的脑海里,她像已把鬼子抛到东洋了,只顾告诉我:她属虎,在全沟虎丫头出名,极少数人叫她温如兰。她还说心里并不顶喜欢罗家小伙,只为亲上加亲,才由爸妈做主。哎呀,你怎么不早来我家的?我因心挂在保粮上,没给她回话。她却进一步地问我:如果敌人不来,留你在我家过宿,你愿意跟我假戏真做吗?我说如愿意,就得罪我的恩人罗温两亲家了!她叹口气又问我:日后如遇到你,你睬不睬我?我回个睬后,说热情接待你。谁知她两手突然兴奋地搂住我颈项,跟我亲了亲嘴说:恕不远送,我该回家去啦。她刚转身,我即请她站住说:你家会不会遭到敌人祸害呀?她说爸妈会拿银元打发的。见我点头后,她又补充一句:请我才爱上的马哥放心,关于北三乡的保粮事,都由我家办!说着又亲我一下,转身飞跑,连头都不掉一下。

回忆完成北三乡保粮任务后的大半年来,我一直在顾海清领导下,投入夏粮征收和秋征准备,特别是配合县局徐鲁,深入有关乡村,捉取原被征户家保管的公粮,集中用船送到根据地的机米厂或砻坊去加工成大米,及时供给部队吃饱打胜仗。真让我这个财经小吏忙得不亦乐乎?与战友徐鲁交不亦悦乎?婉言谢绝温如兰不亦君子乎?若从反法西斯的抗战形势看,更加乐、悦与君子三乎,就在眼前啦——无论远望苏联红军帮助我国打日寇也好,近视我苏中第一军分区也好,在粟裕、叶飞策划下,仅宝应车桥一战,就歼灭日军465人,其中三泽大佐被打死,只吓得驻守临泽鬼子分队和伪军李虎臣团仓皇潜逃。特别是今年初夏我新四军打胜了三垛伏击战,共歼敌1800多名,还俘虏了山本顾向和四年前火烧我故乡28庄舍的伪军少将团长马佑铭等。怎不令人常念“毛主席当家家家旺,粟司令打仗仗仗赢”的对联!

许是工作的需要,顾海清已调县当财经局副局长,俞大哥被提升为分局副主任。我从会计头上加了总账两字后,竟被调到四区去。临走前,我向俞大哥请了两天假,回去探亲带查问砻坊为打鬼子加工的公粮大事。当天上午我做好移交,只因两天假期就从下午算起,我连中饭也不吃,在上街买好猪脚爪时,顺买三块烧饼,便于边吃边跑赶时间——从官垛庄到马踏港还有25里路,够跑的啦。

我还没跑到自家屋前,就听出砻坊里传来各种工具的响动,像是一种无名的合奏曲,特为迎接我回家而奏的。当我两肩双手背的提的拎的行李木板箱和物品包更觉重外,快步跨进了门,耳里一切响动哑然无声,只见一家人都向我拥来,小弟和妹子叫我“好哥哥”,姐姐呼我“好兄弟”,爸喊我“好年小伙”,妈对我顺口说“红年子乖乖肉冬瓜,难得回来看爸妈”,话完妈却激动得流下泪来。使我惭愧得跪地道歉:妈,爸,做儿子的实在对不起二老呀!而今只为打鬼子的工作更忙,特别请两天假回来,向爸妈赔礼的:一是爸妈吃辛受苦,把我们兄弟姐妹养大,就是我不能在家尽孝道——尤其爸妈身体欠佳,领着一家人还为打鬼子忙加工军粮;二是爸妈花大钱为我成亲,三年来让爸妈仍没抱到孙子……妈却打断我话说,这都不能怪你,主要是妈与做媒的错。你看,那女人怕种田开砻坊吃大苦,早到上海去了。这里都是已出嫁的两个姑娘抽空回家帮忙……在妈唠嗑时,我却低声“她若像温如兰姑娘就好啦!”因为妈耳太聪,连忙问我:我的红年子乖乖呀,你嘴里说的啥姑娘呀!我忙回:妈,我暂时无法奉告……妈是最了解我的亲人,她似乎心里一高兴,才发现我仍跪在地上,忙叫姐拿下行李大包,妹抢左手的木板箱,小弟拎走右手的物品袋,还把猪脚爪举得高高地向爸报喜。爸妈这才拉我起来,吩咐说,让一家人团团圆圆快活一回:以猪脚爪为主,为年小伙办一桌洗尘酒。

晚饭后,妈和姐妹在家洗热水澡,爸领我和小弟下河洗冷水浴。我发现爸过去水性极好,眼前只能站在河里抹抹身子。我和小弟畅游一会儿,在打过水仗时,小弟发现庄东码头板上,站着两个人:一是马治平保长家的独子,一是爸原老板家的三儿。小弟想动手抠上泥巴,把他俩当鬼子出击,我忙劝小弟;政财两权仍在他俩爸手里,你若这样做,等于蜻蜓扑蜘蛛网——又找死:小弟也就伸伸舌头作罢了。

睡觉前,我姐妹忙去洗过锅碗,一一放下蚊帐门。妈见了,就留爸在家,让我陪小弟去看船。妈还宣布:做出军粮大米虽忙,今儿就不打夜工,早点睡去吧。第二天清晨当我醒来,小弟已不在身边,陡听砻坊传出那种悦耳的响动声。我因慌忙忘穿了内衫和长裤,身上只有汗背心和短裩,随即跑到屋前敲门门不开,又去推窗窗不动。我只得转到房屋东,连蹦带跳似飞落在天井里,又悄悄走入厨房,连喝了两碗冷粥,竟不声不响地走进砻坊,一家人都知妈的妙计已被告破,只好含笑而装聋作哑让我干活。我从拉、筛、风、舂等六种工序做起,一直忙到大米聚到后屋窝折里。一家人看着以汗换出这白花花的大米,不日就被五区财经分局提送到前线交给打鬼子的新四军,这怎能不使我一家人欢欣鼓舞呐!

妈知道我明天中饭前就要赶到三郎庙,向四区区公所上任去。所以今晚,妈又吩咐说:年小伙难得回来一次,我想每个人肚里,都有酸甜苦辣的话要说。爸和姐妹还有小弟都异口同声,说他(她)们肚里的话,妈都晓得,就请妈作代表,同我个人谈吧。妈也不客气地说:就这样也行,免得七嘴八舌的。今晚睡觉,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只有妈把年小伙留在西房,来个四两棉花八把弓——细谈细谈(弹)。妈话一停,我把小弟搀着爸送出砻坊门外,回头又见姐妹已关好东房门。我妈和我同到西房,面对面坐在床上,好久都觉得有话无从说起,但从妈眼里看出:妈实在舍不得我离开她身边,我先开了口:妈,我的好妈妈呀,儿只想向你谈公私两件事。妈点头称好:谈吧。于是我先谈公事:听说我们新四军昨晚就准备攻打兴化城了。所以我要提前赶到四区接受新任务。妈似乎喜怒交加地说:驻在兴化城里的鬼子和二黄,坏得头上害疮脚下流脓。无论城乡老百姓,都在咬牙切齿仇恨着,你该走,妈不留你——尽忠不能尽孝么。对!我听后含泪夸赞:妈,这句话是你听说书先生说的岳飞母亲的故事吧。妈点头后,我该把私事谈出来:妈,做儿子的绝对不会跟她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了。妈问:一家人都会同情你,只不过你的领导人可允许把她休掉?见妈没个肯定的说法,妈反转问我:妈曾听你说“她若像温如兰姑娘就好啦”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得又喜又愁地安慰着说:妈,你刚才耳听来一句古语,儿就拿看过书上古言对你说:妈,说来话长,只好说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吧。妈只好叹口气说:儿呀,今夜让我娘儿俩,同做个公私两利的美梦——明天分别后,你去四区做好打鬼子的支前工作,妈在家专候五区干部,也是为打鬼子将把公粮已做成的大米,提取也送到前线去……

上午十点钟,我就跑赶到三郎庙,找到财经分局办公室,却遇到个脸带笑容的大胖子。我不认识他,他却看到我背的提的拎的行李板箱和物品袋,主动问我:你是从五区调来的马会计吧?我既惊喜又好奇,答话:是的,请问……他却抢话说:我是区长,姓李,以后你就叫我兆森同志吧。见他忽向走来高而瘦的人招手,脸孔突然阴下来,指问来人: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做好支前工作呀,你又到哪里去啦?原来他就是分局刘主任——他只得诚惶诚恐地回:区长,因老婆赶来,说我妈又病了。李区长说,死不了的,啥病?思想病:担心你上前线送军粮,受不了子弹飞飞的!见刘没吭声,并问:官庄机米厂里军粮啥时送来?刘主任又开口回:中饭前到。李区长也就平心静气指我向他介绍:他是五区调来的马会计。老刘呀,你赶快把分局的工作要点对马会计介绍一下。好让他看守老营。待军粮船一到,你就要准时把粮船押送到兴化城西冷家舍。许是厨房师傅出来,请李、刘两位领导去吃中饭。李区长先走后,刘主任才指着挂分局办公室的牌子,叫我就把浑身东西送进去,再跟他去就餐。我刚轻松一下身子,忽见一人丧魂失魄地哭进来报告:刘主任,怎办?米船笑(裂缝)了,再不想办法,军粮跟船一道会沉到河底!不用说,这不幸的大事,几一传,准备吃饭的人都哄了来,李区长一到,就想伸手打刘主任的嘴巴,却被我死死地扳下李的胳膊。见在场众人,一时拿不出主意来,我灵机一动,计从嘴出说:区长、主任,我想让刘主任负责,动员本地农民,帮助先把船舱内干米搬上岸,暂存在区公所。看来湿米还不多。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准时把军米送到冷家舍?李区长在默赞我的同时,急得只是跺脚,照忍住气问刘主任:船怎来代用?军米从哪儿提?见刘主任像死了娘似的让人又恨又可怜那种狼狈相,为了支持军队打败兴化城里鬼子和二黄军,不怕别人说我提出争强好胜的点子来,我立即提议说:区长,我家种田又开砻坊,家里正积存25石军粮大米,还有运输大船。李区长忙问主任:25石是多少斤?刘支吾着答不出来。我即替他回:我们里下河时兴“泰”秤,每石160市斤,乘出来计4000斤。区长哈哈一笑地说:俗说巧妈养个巧小伙,上级就是决定我区先送4000斤,又问:小马会计,你家人可肯让提吗?这一问,倒弄出个问题来,我却从问题中建议:区长,你最好跟五区通融一下。李区长觉得更难:现在仍无电话可打,若赶去又怕耽误了时间。此刻,我见李区长两掌不断地搓着说:这真是逼死人的大事呀!为了不误事,我本想虽无尚方宝剑在手,照可犯个先斩后奏之罪。当我把想法说出后,李区长再也不忍让我这么做。在这时间紧矛盾多的面前,像唐僧的紧箍咒念到孙悟空般的李区长头上,作为猪八戒的刘主任和沙和尚的我,都被围困在这危难中而跳不出来……

说来真巧,吉人自有天相。如观音菩萨的顾海清,从对岸唐家庄跑到通往三郎庙的木桥上,首先被我看见了,合掌念句阿弥陀佛,两手一伸,拉着两位领导,边走边说:快去迎接吧。说着,当我发现李兆森已看出了顾海清,笑佛似的甩掉我手,独自跑步去桥头,即指着跪在粮船上的老板,一五一十说了。顾海清急着像下命令让我快回家,就照我的好主意办。李兆森即让刘主任快叫厨师再烧几样好菜,留着马会计陪顾局长吃饭。我和顾局长一道谢绝说:时间不等人。我转身就跑。

饭后两点一刻吧。顾海清把爱睡午觉的李兆森拉起来,还有把“笑”船上干和湿米照我说法已处理好的刘主任,同去河边码头迎接小马到来。李兆森好奇地问:顾局长,你咋知道他这刻就到?顾海清说:阿拉跟他相处快四年了,作为兄长,怎能不了解做小弟的为人呐!对对,李指刘说,我对他也了解,就是家庭观念太强。说着说着,顾海清忽见我在岸上拉牵,小弟在船头带篙,做妈的在梢后掌舵。船一下就停在桥下码头,我边绕牵线边对顾海清他们说:我上船了,开船就向冷家舍赶去。李兆森却说:你刚来,不了解我区公粮情况,应由刘主任去交差。我见刘又是支吾的,就跟他做个手势,他会意后就跟我上了船。岸上两位领导眼送我船已行远才回头走了。

没行20分钟,刘照我的暗示和临别赠言上岸也回去了。后来我听传说,刘虽想家,仍勉强赶到区公所,幸好顾局长已去五区,因财经上司不在,他就好向笑佛回报了。见刘又回来的李兆森,本想责问几句的,但看他又跪下说:马会计是个孝子,更是个忠于党的好党员,也很体贴人。所以他跟他妈他弟,都劝我回来为妈看病……他见区长没再骂他妈是害的思想病——是由于深受马氏一家人的感染,就忍耐听刘说下去:马会计让我向区长呈报:他提前把军粮送到冷家舍后勤处,原想拿到收据即回区向你交差的。可他又想到:很难得遇到这攻城打仗的机会,经他妈同意,让他也跟新四军学学打仗的本领后,再把妈弟和船先送回家,明早仍用双腿跑回区向你交差,还把眼见耳闻手干的实况向你报告。李兆森听着,边鼓掌边赞道:这才是贤母教出忠孝两全的儿子来!

兴化城打下后,一师指战员又继续在粟裕指挥下,打败了拒降的全部驻守高邮城的日伪军。从此暂住临泽的县委县府各部门,也开进了高邮城。我也被顾局长调到新成立的县粮草供应总站当会计。不久听说温如兰姑娘,代表五区押运冬征的芦草来了,她如来看我的话,我当守信热情接待罗温两家恩人——配合成的一个甜美机智更勇敢泼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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