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枫
古典学与“新文化”运动(主持语)
刘小枫
古典学作为一门学科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古典学指整理研究古典文献的所谓“古典文献学”,广义的古典学则指带着今人所面对的现代问题求教于古典智慧的综合性人文学科,涵盖了哲学、史学、文学、法学、宗教学等学科。有别于“古典文献学”的古典学具有跨学科性质,不把古传经典视为古董,而是视为在今天仍然具有知识权威的活典。
一百年前,我国知识界兴起新文化运动,古传经典被判为历史糟粕弃如敝屣,随之出现了“学衡派”的反弹,于是,我国学界出现了著名的“古今之争”。晚近新—新儒家论说的兴起表明,这场论争直到今天仍然没有结论。
20世纪中国学界的“古今之争”是欧洲17—18世纪的“古今之争”的再现。欧洲的“古今之争”同样源于一场“新文化”运动,这场运动的标志是三部以“新”命名的著作:首先是培根(1561—1626)在1620年发表的《新工具》,然后是伽利略(1564—1642)在1638年发表的《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随后是维柯(1668—1744)在1725年推出的《新科学》。“新科学”(nuove scienze)这个关键词标志着知识或学问品质的巨大转变,赋予随后的“新文化”运动之“新”以具体意涵。培根是欧洲“新文化”运动的教父,他反对崇拜“死人”(古人),主张破除“偶像”,提出“真理是时间的女儿而非权威的女儿”的著名主张。伽利略不仅是伟大的天文物理学家,也是有影响的文学家。他在1632年春天出版的《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不仅宣告了古代与现代世界观的对决,而且采用了虚构对话的文学手法,成为用文学形式传扬新科学的鼻祖。1686年,法国著名戏剧作家高乃依的侄子丰特奈尔(de Fontenelle,1657—1757)发表《关于世界多样性的对话》,模仿伽利略假托与一位少妇对话宣传新科学,轰动一时。随后,丰特奈尔又发表小册子《关于古人与现代人的离题话》,直接点燃巴黎和伦敦“古今之争”的战火。维科的《新科学》把新自然科学原则引入有关人世的科学,致力于建立以历史哲学为基础的新政治科学。新自然科学用新天文学废除基督教的创世论,维柯用他的新政治科学废除《圣经》的权威——《新科学》极少提及《圣经》,大量援引古代历史、习俗、法律、宗教和哲学,史称现代人文社会科学诞生的标志。
在中国新文化运动百年庆典之际,为了更好地理解这场历史运动的含义,我们组织了这组文章。刘小枫的《洛维特对历史进步观念的批判》着眼于现代欧洲思想家对欧洲“新文化”运动宣扬的历史进步观念的批判性反思。凌曦的《史学和文学中的伽利略事件》表明,直到20世纪,如何理解和评价伽利略事件对于欧洲学界仍然是一个问题。朱云飞的《被启蒙的“伊甸园”——论施莱尔马赫对伊甸园传说的解读》具体展示了欧洲“新文化”运动的思想个案。西方的“新科学”曾被比作用歌声迷惑人丧命的“塞壬歌声”,李向利的《苏格拉底与塞壬传说》解析了柏拉图笔下的塞壬,有助于我们理解西方“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性质。如今,古老的儒教中国虽然实现了民族国家的自立和富强,西方“新文化”运动传播的“塞壬歌声”仍然是中国学人无法轻易摆脱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