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永强 编辑/柳向阳
三峡鱼:舌尖上的魅
文/韩永强 编辑/柳向阳
享用鱼的美味,宜昌人把智慧发挥到了极致!
年少时,记忆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在夏日的骄阳下,偷吃那些被烈日曝晒得流油的电鱼子。父亲是一个推桡的,每每遇到柏木船溯江而上需要“扎水”(洪水季节,一条条柏木船难以独自上行,必须选择一个回水沱停泊下来,或者等待洪水消退一些,或者等待其他的船舶来了结成帮,一起过滩,桡夫子们称其为“扎水”),父亲就会到就近的滩上去舀鱼。大的鱼成为了船工们的下酒菜,小的电鱼子就会被父亲很仔细地一条条剖开,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撒上盐,用一口瓦盆腌渍起来。第二天一早,父亲会从瓦盆里取出那些腌渍了的鱼,用极细的麻绳一条条串了起来,升到“布条”(“布条”就是官话说的船帆,因“帆”与“翻”同音,为船家所忌,不说“船帆”,只说“布条”)上面,让风去干燥那些鱼们。回到家里,母亲就把那些没有干透的电鱼子放到笆砦子上,让夏日的太阳晒得脆酥酥的。
母亲准备笆砦子时,我们就变得格外殷勤,一会儿帮着搬板凳,一会儿帮着拿笆砦子。母亲把那些电鱼子往笆砦子上一倒,我们就忙着把一条条电鱼子均匀地摊开,其实心里早就在谋划:过一会儿我最先吃哪一条?早上的太阳很柔和,我们会耐心等待中午的太阳。中午辣辣的太阳让树叶蔫了,每一条电鱼子就开始渗出油来了。那些香气弥散开来,我们的嘴角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出口水。我们鬼鬼祟祟地接近笆砦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早上看中的电鱼子抓到手里,迅速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蹲下来。我们不会急于把手里的鱼吃掉,而是先嗅嗅那香气,甚至还会同睁着眼睛的电鱼子说一会儿悄悄话,然后把电鱼子的头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起来。从头到尾,不会丢弃哪怕一小块细细的鱼鳞。吃完之后,我们还会意犹未尽地把手指吮吸好半天,然后再找机会猎取下一条电鱼子。我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母亲早就识破了我们的“阴谋”。
很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们,峡江人都爱那样生吃电鱼子。母亲说,父亲、祖父以及我们的先人,他们在船上喝酒时,就是直接把晒在船头的电鱼子拿来下酒的。母亲还说,不管多么高明的厨子,不管用多么好的佐料,也做不出生吃被晒得流油的电鱼子那种香。母亲说的时候,居然也把嘴唇吸溜了一下,让我会心地笑了。
如果怕生吃那样的电鱼子,可以把晒干的电鱼子放到铁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焙,一直焙到金黄色趁热吃。记住焙的时候万万不可加任何佐料,尤其不要什么味精鸡精之类的“杂味”,即使一点点麻油,都会“夺味”。吃的时候还是从鱼头开始,慢慢咀嚼,一直到鱼尾,整条鱼一点也不要丢掉。这样的电鱼子给舌尖留下的魅惑,各人会有各人的体验,几乎不能用言语表达。同时,用铁锅焙出来的电鱼子,比天下所有的钙片都好,什么磷啊、锌啊、铁啊、镁啊等更是云集其中。因此吃这样的鱼不仅吃出美味,还能吃出健康。
宜昌人还有一种罕见的吃鱼方式,我曾有幸见识:一条柏木船泊在水中央,船头上架着一个鲜汤鼎沸的炖钵,汤里有海量的花椒、辣椒。有一个桡夫子手持一把小眼子渔网,从船头把网插进水里,勾着腰推着网,一直向船的后面走去。当他感觉到网里有了鱼的时候,就把网从水里提起来,看都不看,直接把网里的鱼倒进鼎沸的炖钵里。那些鱼从长江里直接进入沸汤里,整个炖钵就好像跳了起来一样,汤液四溅,有的鱼也可能会跳出炖钵。坐在炖钵周围的人会不慌不忙地把跳出来的鱼捡进去,再用筷子在炖钵里搅几下,夹起一条电鱼子,只是那么哧溜一下,整个电鱼子除了头之外,就是细小的肠子挂在鱼的脊骨刺上,其余的鱼肉包括鱼尾巴,都进了那桡夫子们的嘴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得我几乎来不及眨眼。
宜昌晚归的渔民和已经生意兴隆鱼馆。 摄影/黎明
一杯酒没喝完,炖钵里的电鱼子都影无踪形了。不要紧的,另一个桡夫子会站起来,把渔网又一次插进水里。几分钟的时间,炖钵里又热闹非凡了。桡夫子们有的是时间,就这样吃一会儿喝几口酒再舀几网鱼,他们就觉得这日子真舒坦。我学他们的样子,把鱼放进嘴里,立即被烫得喔喔大叫,更不可能那样熟练洒脱地拖出鱼肠子鱼刺了,嘴里只有火辣辣的麻和烫。看着我的窘相,桡夫子们都开心地大笑了。有人告诉我,把鱼从炖钵里拖出来的时候,要把鱼在汤里涮一下,再在风中微微晾一下,再不松不紧地咬住鱼头,用舌尖从鱼脊上把鱼肉剐下来。他说得活灵活现的,我学起来却笨嘴笨舌的,总也不能成功。桡夫子们便说,看来你今生是不能成为一个桡夫子了啊!虽然没能潇洒地吃出桡夫子们的风范,却慢慢吃出了别样的“麻辣鲜烫嫩”。
最悠闲而又最讲究的吃鱼方式,大约要数吃鲶鱼的涎了。所谓“涎”,其实是鲶鱼分泌的粘液。宜昌人如果逮到一条大的鲶鱼,绝不会随便烹而食之。他们会用一条细麻绳把鲶鱼吊起来,在鲶鱼下面放一口瓦盆。被吊着的鲶鱼不断挣扎,它的涎就会顺着身子流下来。鲶鱼不挣扎了,就用双手从鲶鱼的头部向下刮,不停地刮,粘液就继续不断地流。最后,鲶鱼不喘气了,涎也就流干了。此时,锅里的清汤早就沸腾了,里面只有少许的盐,几颗颗油珠珠,最多还有星星点点的葱花儿。鲶鱼的涎从瓦盆里被舀到沸汤里,满屋子立刻就会弥漫出似有若无的鱼香。你无法说清楚那香是什么香型,那香究竟在哪里飘荡着,但是那香却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人们所有的感官里。鲶鱼的涎在汤里很快就丝丝缕缕了,勺子根本不可能捕捉到它。人们就用勺子随意要一勺清汤,抿着嘴一边轻轻吹着,一边闭上眼细细嗅着,感觉不太烫了,就让汤汁在舌尖滚几滚,然后顺着你的喉咙一寸寸浸润而下。刹那间,你的五腑六脏都可能叽叽咕咕地折腾起来,争先恐后地把那些汤汁接纳到最舒适的位置。这样的汤汁,不能佐酒,也不能与其他菜肴一同享受。它就像一个谦谦君子,喜欢与享用者推心置腹地融合。
制作干鱼。 摄影/李风
制作干鱼。 摄影/王绪波
制作干鱼。 摄影/王绪波
鲜鱼火锅。 摄影/李风
宜昌人考量家庭主妇厨房里的功夫,有一条特殊的标准,就是看你能把麻花鱼煎出什么成色和味道来。麻花鱼是峡江里肉质最为鲜嫩的一种鱼,它的鳞细密紧凑,有着幽幽的暗蓝色。按照吃鱼的习惯,吃有鳞鱼必须把鱼鳞刮干净,但是如果有人煎麻花鱼也想把鱼鳞刮干净,这个人的厨房功夫就摆不上桌面了。取一条鲜活的麻花鱼,从其肚皮上破开,把麻花鱼的那根独肠子拉出来,再把鱼鳃用刀尖剜出来,稍稍冲洗一下,沥干鱼肚子里的水就可以下锅了。
下锅前,烧好的铁锅必须先用大块的生姜擦拭几遍,再放进香油,这样的锅再来煎鱼,鱼皮就不会同铁锅黏粘了。软杂木烧出的火不文不武,油温更好掌握。麻花鱼入锅的时候,最好先放进鱼头,从头到尾慢慢放进去。整条鱼都放进锅里了,要迅速把鱼提起来,翻过身来再从鱼头开始往锅里放。一个来回之后,把铁锅左右偏来偏去,让麻花鱼的脊背和肚皮都被煎到。在热油的炙烤中,麻花鱼细密紧凑的鳞片,由暗蓝色慢慢变黄,直到金灿灿为止。此时的麻花鱼,外形端直,除了肚皮之外,全身鱼皮没有半点破损。把从泡菜坛子里挑出来的木姜子、小尖椒、紫苏叶子细细切碎,均匀地铺覆到煎好了的麻花鱼上,滴几滴白酒再用一小勺子清水扑哧一下倒进锅里,盖上锅盖焖三五分钟,汤汁刚好收浆,一盘金灿灿香喷喷活鲜鲜的麻花鱼就可以登堂入室了。麻花鱼最美味的不是它细嫩的肉,而是那张金灿灿的鱼皮。煎得到位的麻花鱼的皮,加上泡菜水泡过的木姜子、紫苏叶馥郁的怪香,一放进嘴里,就会口舌生津。轻咀细嚼,回味绵长。峡江人吃麻花鱼时,一般是先挑一块鱼皮献给老人,或者让给小孩子,然后大家再一起享用。
进入新世纪以来,外地来宜昌的游客特别钟情宜昌的肥鱼,很多大酒店把肥鱼做成了自己的招牌菜。在临江的城区西坝、峡口风景区,还诞生了肥鱼一条街。很多游客甚至专程到宜昌一边吃吃肥鱼,一边欣赏宜昌城的夜景和长江上穿梭的游轮上璀璨的灯火。
宜昌人不仅爱吃鱼、会吃鱼,吃鱼还有歌谣:“鳊鱼的边,鲫鱼的脊,麻花鱼吃的一张皮。”“肥鱼的嘴,胖头儿的头,鲶鱼涎水往下流。”“黄骨头,四两油,扡(方言chi,意即“伸”)筷子,光骨头。”这些歌谣总结出了宜昌人对鱼“关键部位”的认识水平。
汉字的“鲜”,强调了吃鱼必须鲜活。峡江人有时却专门让鱼不鲜了再吃,“鮓鱼”就是一例。“醡”是峡江人腌制菜蔬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储存菜蔬或者鱼肉的一种方式。通常用苞谷面把土豆丝、红薯丝、芋头丝、柚子皮等拌合在一起,放进倒覆水坛子里密封,到了一定的时候拿出来吃。被“醡”过的菜蔬更有回味,保存的时间更长。宜昌人还会把猪大肠甚至猪肉也“醡”起来,做成“醡肉”、“醡肥肠”。“鮓鱼”也是用做“醡菜”的方法做成的。把鮓鱼清蒸、煎炒了吃,那种别致的味道,是鲜鱼无法比拟的。与鮓鱼相近的,还有用做米酒的方法制作的糟鱼,也可以把鱼存放很长时间,除了以备不时之需外,糟鱼的味道又有一番风味。
据说那些经过严格训练的大厨,可以用十六种方法烹制鱼类。比如什么口水鱼、水煮鱼、糖醋鱼、红烧鱼、酸菜鱼、清蒸鱼、花椒鱼片、糖醋脆皮鱼、剁椒鱼头、松鼠桂鱼、啤酒鱼、鸳鸯鱼枣等等。但是要做出这些鱼来,什么料酒、味精、白糖、酱油、醋、煸过的姜蒜豆豉、红油辣椒、花椒油、香油、油炸花生仁、熟芝麻、蕃茄酱这些劳什子几乎“一个也不能少”,甚至还要严格按计量标准准备诸如植物油70克,酱油45毫升,料酒20毫升,醋50毫升,胡椒粉2.5克,盐6克,味精2克,糖100克,葱花10克,姜米5克,蒜泥15克,淀粉15克等。寻常百姓家,要吃一条鱼,经过了这些折腾,早就“懒得吃了”。
峡江人祖祖辈辈“偷”吃的生电鱼子,不洗、不开膛破肚直接吃的活鲜鱼,吃鱼的鲜而不见鱼的涎,那些金灿灿的麻花鱼皮,还有鮓鱼、糟鱼、糍粑鱼等等,没有上过菜谱,没有进过庙堂,却在历史的岁月里,魅惑了祖祖辈辈的宜昌人,点亮了峡江两岸街衢、村庄和人家的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