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裂痕的村庄

文/图_本刊记者 陈郁

布满裂痕的村庄

文/图_本刊记者 陈郁

云驾岭村部分村民的房屋概况

2013年2月，河北省武安市西土山乡云驾岭村的300多名村民从云驾岭村出发，浩浩荡荡地向南步行15公里，来到了武安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前。他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热爱户外运动，而是希望通过这种“行为艺术”，请求武安市的领导重视该村存在的问题。据村民反映，自2009年河北云驾岭矿业有限公司进驻该村开采铁矿以来，该村几乎所有村民的房屋都出现了开裂现象，村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受到了威胁。

村民郝树华参与了这次请愿，他回忆称，当时村民们的声势很大，市委门前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打着印有“我们要生存”“还我家园”等字样的白色条幅，要求见领导。市委安保人员与请愿村民发生了肢体冲突，有村民被打伤并住进了医院。

后来，武安市时任市委副书记王社印接见了村民代表，听取村民代表的意见后，王社印当即责令云驾岭矿业有限公司以及云驾岭村周边的矿井立即停产，在村民搬迁新村之前不得继续采矿。同时，针对村民反映的该村村主任涉嫌贪腐的问题，市里也相应成立了调查组，进驻云驾岭村展开专项调查。

然而，令村民大失所望的是，调查最终不了了之，云驾岭矿业也于当年8月份重新投入生产。而直到现在，所谓的新村仍在建设之中，搬迁方案也迟迟未能出台。村里的房屋裂缝更厉害了，住在里面的村民们整天提心吊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采矿致使民房开裂

郝树华告诉本刊记者，村民在去武安市委请愿之前，已经有村民多次向西土山乡政府反映房屋开裂的问题，乡里面的干部也有来村里看过，但是看过之后却没有拿出任何解决办法。不得已，村民们才去武安市请愿。当时，市委副书记也承诺了，矿上也停工了，调查组也进村了，村民们都非常高兴，以为问题总算可以得到妥善解决。没想到，调查组调查了三个多月，什么调查结论都没有，就悄然撤走了。

不仅如此，到了2013年6月，西土山乡政府联合云驾岭村的村干部出台了一份《关于河北云驾岭矿业有限公司和西土山乡云驾岭村互相支持方案》，希望村民签字，同意云驾岭矿业恢复生产。

这份方案提出后，云驾岭矿业积极配合市政府加快推进新村建设，2013年3月中旬开工，力争2013年年底基本建成，2014年开始搬迁。另外，云驾岭矿业按一定标准向村民支付民房维修补偿费和生活补偿费。该方案还规定：“为营造良好的环境，云驾岭村村民收到民房维修补偿费和补发的生活补偿费后不再上访，并同意云驾岭矿业及二期、岭北铁矿、村西铁矿有序恢复生产。云驾岭矿业恢复生产后，必须保证云驾岭村房屋及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村民们质疑说，矿井已经打到了村子的正下方，而如果恢复采矿，就必然会使用炸药炸开矿石，势必会对房屋造成更大的破坏，全村3000多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又如何能得到保障？然而，这是一份捆绑方案，如果不同意云驾岭矿业恢复生产，村民就无法拿到补偿款，在这种情况下，村民们在该“互相支持方案”上签了字。

2013年8月10日，云驾岭矿业公司正式恢复生产，当天，因村民郝建明的侄子挡住了公司道路，郝建明出面理论，结果却被几名不明身份的男子砍伤，郝建明奋力夺过对方的刀，也砍伤了对方一人，最后双双被送进医院。郝建明向西土山乡派出所报了警，最终矿方赔了一笔医药费，事情就算了结。但提及此事，郝建明仍很气愤，他对本刊记者透露：“他们不仅打了我一个人，后来还打了很多人，谁去就打谁。”

云驾岭村的原村支书郝新贤介绍，云驾岭村矿产资源十分丰富，总储量有数千万吨之巨，该村的采矿活动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当时，黑社会头目张军方承包了该矿，张军方被捕入狱后，矿井关闭了数年。后来此矿又被承包给了邯邢矿山局玉石洼铁矿公司，但由于证件不全等原因，玉石洼公司也被迫停产，并于2009年解除承包合同。

2009年，武安市人大常委会委员袁海朝承包了此矿，开始了大规模的开采。如今，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有裂缝，有些村民因为自家房屋实在裂得无法居住了，被安置到了附近的玉石洼铁矿生活区。

在村民武雪丰家，本刊记者看到他家院墙上有一道两三厘米宽的巨大裂缝，整面墙像是用斧头从中劈开了似的，院门门框两边的裂缝也能伸进一个成人的手掌。武雪丰介绍说，裂缝是从2010年开始出现的，最近两年尤其厉害，房子是一天一个样，“现在是冬天漏风，雨天漏水，晚上还漏光，从房子外面就可以看到屋里亮着灯。”

武雪丰说，现在井下一般是晚上放炮，白天出货，所以，他们到了晚上都不敢睡觉，因为每响一声炮，都感觉房子也跟着在晃动，就跟地震一样。“有钱人都搬出去了，有钱谁还在这里住着？”武雪丰的妻子对本刊记者说，“俺家3岁的小孩都说，‘妈妈，咱出去吧，咱家房子快塌了’。”

本刊记者通过实地查看发现，云驾岭村不单单只是房屋出现了裂缝，该村的地面也出现了沉降现象，有些房子的墙体还发生了错位，许多窗户被挤压变形，玻璃都碎了。

云驾岭矿业公司

村民不满新村选址

由于房子裂得厉害，村民们一直希望能够搬离这里。村民郝成岐告诉本刊记者，邯邢玉石洼铁矿承包该村矿井之时，就已经考虑到地下采矿会对村民的住房安全造成威胁，因此，早在2005年，玉石洼铁矿便联合了武安市政府工农办、西土山乡政府及云驾岭村两委，组成了云驾岭村搬迁指挥部。搬迁指挥部为搬迁选址多次召开专门会议，广泛征求村民意见，在村内组织村民代表、党员反复讨论，并经过专家论证，实地进行勘察，最终决定在村东的大东岭规划500余亩土地，作为云驾岭新村村址。并决定先搬迁后开采。

倘若此计划能够实现，也就不会有之后的问题了。然而，玉石洼铁矿由于种种原因没能继续经营下去，搬迁计划也就此搁浅。

正因如此，当村民得知新村将建在十多公里外的西湖村时，大家都非常震惊。郝成岐表示：“搬迁是一项民生大事，但是关于新村的选址问题，政府从来没有和村民商量过，一次正式村民会议都没有开，他们私下就决定了。村民连知情权都没有，更别说参与权和选择权了。”

本刊记者来到新村所在的西湖村，看到新村建设工地被一道围墙围了起来，门头上写着“西土山乡云驾岭新村”，这里已经建了不少楼房。附近村民告诉记者，这块地早在2009年就被征收了，但是一直没有动工建设，地上一度长满荒草，2013年才开始建房子。

本刊记者还注意到，距离新村不到500米处，有一座火力发电厂，一个大烟囱正往外冒着浓浓黑烟。云驾岭村的许多村民都表示不愿意搬到这里住，因为这里平时都看不见蓝天，根本不适合人居住。

“搬迁总要有个方案，不能说扔在那里不管，我们要政府来主持搬迁，不跟私人老板谈。”武雪丰担心，如果由私人老板主持搬迁，到时候人家卷铺盖一走，出了问题不知道找谁。除此之外，老家的房子如何评估、拆迁补偿标准如何、新村房屋质量是否合格等问题也都是村民关心的。

而村民最担心的是搬过去之后该怎么生存，新村离老家十多公里，搬迁之后是否有地种还是个问号。“农民总得种点地，不种地吃什么？到时连生活来源都没有，只能饿死了。”郝成岐说。郝树华则表示，他们搬迁到西湖村，西湖村的村民就很有意见，他们的土地更是不可能会分给云驾岭村村民耕种，有钱人可以不在乎土地，但老百姓毕竟还是没钱的居多。

还有村民在网上发帖，表达了对搬迁至西湖村的疑虑：咱们这代人有西湖搬迁分房，那下一代人呢？咱子孙后代呢？咱在村里一万多就能买块属于自己的地基，那里能行吗？咱在村里房子能永远留给子孙后代，那里能行吗？咱在村里种地，自家房上晒粮食，那里行吗？

郝成岐告诉本刊记者，今年1月30日，西土山乡政府就搬迁事项做了一次民意调查，结果显示，绝大多数村民都不同意往西湖村搬。

要求建房被控敲诈

因为房屋开裂以及搬迁新村的问题，村里很多人开始上访。郝成岐的女儿郝兰芳家的房子也裂得非常严重，她去西土山乡政府反映过，但对方却表示管不了。2014年7月，无奈之下的郝兰芳也走上了上访路，她写了两份材料：一份是要求云驾岭铁矿停产并赔偿，另一份是举报云驾岭矿业非法占地、村主任郝军朝私自出让200多亩集体土地且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等问题。

2014年8月13日晚，云驾岭矿业公司董事长袁海朝的姐姐袁引如带着矿上的几名工作人员来到郝兰芳家，希望郝兰芳停止上访行为，矿方愿意补偿她一笔钱。而郝兰芳却认为钱解决不了房子的安全问题，她不要对方的钱，而是坚持要对方在云驾岭村东不塌的地方给她重新盖一栋房子。

经过长时间的交涉，双方最后达成协议：矿方给郝兰芳30万元建房款，并在村东为其购置一块宅基地。8月14日晚上10点，袁引如付给郝兰芳5万元钱，并承诺余款会在当月付清，郝兰芳答应事情解决后不再上访。因怕对方有诈，郝兰芳还将双方的对话录了音。

原本以为房屋问题得到了圆满解决，却不想，2天之后，村里有人跑来告诉郝兰芳，矿上已经去西土山乡派出所报了警，说郝兰芳敲诈。

郝兰芳听了这个消息，非常气愤，她当即给袁引如发信息：“问题你不要给我们解决了，我们星期一就去上访。”之后，她于9月1日来到石家庄，要向河北省信访局反映情况。据郝兰芳回忆，9月2日凌晨1点，她接到婆婆打来的电话，得知当晚有20多人翻越围墙进入她家，试图抓捕她。郝兰芳婆婆说，对方没有出示证件，但表示是西土山乡派出所的人，要求郝兰芳于9月2日8点之前到西土山乡派出所接受询问。

9月5日，郝兰芳在亲属的陪同下来到西土山乡派出所，当天下午就被刑事拘留。9月6日，郝兰芳的公公来派出所询问为什么要拘留郝兰芳，2名警员回答说这是专案组办的案，市长和公安局长任正副组长，而且是市委、市政府开会决定，他们只是负责执行。

郝兰芳对本刊记者说：“直到被送到邯郸看守所，我才知道指控我涉嫌敲诈勒索的人叫郝凯飞，但是我从来没有和这个人打过交道，根本就不认识他。我是出来以后才知道，郝凯飞是云驾岭矿业的法人代表，袁海朝的外甥。”

2014年9月15日，郝兰芳因涉嫌敲诈勒索罪被批捕。经过两次退回补充侦查，武安市公安局最终于2015年3月3日将案子移送至武安市检察院审查起诉。经审查，武安市检察院于2015年4月2日对郝兰芳作出了不起诉决定，当天，失去自由7个多月的郝兰芳走出了看守所。

而在这段时间里，郝兰芳的家人也一直在为她申诉。郝成岐对记者称，武安市检察院的检察官明确对他说过，他们对此案非常同情，早就想放人，但是武安市政府、武安市政法委给他们施加了压力。本刊记者来到武安市检察院，值班室的工作人员却表示，政治处的领导不同意接受采访。

而重获自由的郝兰芳则至今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怎么就成敲诈了呢？“我房子都成这样了，我就不该吭一声吗？”她告诉本刊记者，西土山乡派出所的人曾提出要为她办理取保候审，但她没有答应，“我就要等到法律还我公道的那一天，我相信我们国家的法律还是公正的。”

郝兰芳的家人表示，事情并不会就此结束，接下来他们将会申请国家赔偿，并且要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

本刊记者了解到，村主任郝军朝的弟弟郝向朝、司机郝江飞曾到派出所作证，证明郝兰芳敲诈了郝凯飞，郝成岐说：“他们都没有在现场，凭什么作证？”另有多位村民表示，郝军朝上任以来，一直帮矿上做事，不为村民说话，村民们意见很大。

郝成岐向记者表示，云驾岭村的党支部已经瘫痪了近十年，村里的党员要求今年的换届选举应该先选党支部，再选村委会。但是，上级部门却要先选村委会。

2015年6月2日，云驾岭村两委换届选举正式启动，当天，60多名民警、10多名特警进驻云驾岭村，以维持选举秩序。最终，郝军朝连任村主任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