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诚龙 图/陈明贵
最是那一勾头的害羞
文/刘诚龙 图/陈明贵
她打电话给我:“爸,我不敢上台。”我骂了她:“你这个崽,出不得湖。”说是在骂她,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喜滋滋的:吾家小女,这辈子或许难有什么出息,但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娘赴人家喜宴,讨来一张小学生作业纸,纸上涂满了黑字。我娘用它包了一块两指大的肥肉,我吃了三天。每次咬下跳蚤大一小粒,在唇边卷,在齿上嚼,转到舌尖上反刍,反刍了三天,才让其消失于肚腹。后来我后悔半天,吃肉不该吃得那么快。
我表姐要结婚,我爹本来要带我弟去的,我跳起来哭,我爹没办法,哄我弟说,要舀一海碗肉让他吃得像个鼓气蛙崽,这才让我们脱身成行。我一路都是蹦跳着的,到了姑妈家大门口,却让我傻眼。好多的人啊,好大的场面:堂屋里、碓屋里、阶檐上、晒谷坪上,都摆了桌子,红纸红门,鞭炮碎片满地红。我突然不走了,站得像个死桩。我爹拉我,我如固定了一般,拉不动。我爹拉多了,我返身就跑,往回跑。我爹一把把我抓住,提起来夹在腋窝下,如夹一卷稻草,把我夹到姑妈家。
姑妈见我们去,十分欢喜,把我爹安排在上席。现在我才知道,那是老规矩:娘亲舅大,舅家来人了,自然要坐上席。我表姐、我表姐夫一一来敬酒。一见他俩,我赶紧钻到桌子下去了。何搞呢?我听见我姑妈在问:“这家伙何搞呢?”我爹答:“没事没事,莫管他。”
直到喜宴开席,我都一直蹲在桌子下看人家的脚。我爹一把把我提鸡一般提起来,按在板凳上。我把脑壳低了下去,低到桌子下去,下巴抵着脖子,额头也快抵到胸口了。
“满桌的鱼肉啊,还有鸡肉呢,还有鸡腿呢。”只听得我爹在诱惑我。我姑妈初当岳母,忙得满场转,也撂下事,先是笑话,打哈哈:“看这个崽,出不得湖。”后来晓得我真是“出不得湖了”,就蛮严肃地当回事了,夹鸡腿来诱我,拿糖来惑我。我先前还只是勾着头,后来越是劝我、越是诱惑我,我索性把眼睛都死闭着,额头贴到胸口上了。
姑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都没能撬开我的嘴巴,送一块肉到我嘴里去。
何搞呢?我打小就“出不得湖”。出得湖、出不得湖,是甚意思?湖南有个洞庭湖,湖南人出得了洞庭湖,就是龙;出不了洞庭湖,就是虫。出不了湖,那是没出息的人。我何止出不了湖?我还出不了屋呢。在家里,我有“老恶”(恶霸)之称。但一到外面去,一旦见了外人、遇到生人,我便脑壳夹到胯下去了。我这点出息,我爹常常骂我:“锅里争肉吃。”
我把这桩糗事差不多忘了。我爹作古十来年,曾英姿焕发的表姐也两鬓染霜,早带孙子了。生涩的童年杳如黄鹤,不晓得飘荡去了何方。在这个最寒冷的冬天,我却忽然接到我表姐电话,声音哽咽:“你姑妈走了。”我领着妻子赶往熟悉的庄院,再也见不到那一见我便嘴角挂笑的姑妈了,她已躺在黑黢黢的棺材里了。我表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忆起了当年往事。记忆倒带,倒到了她出嫁那天我头低到桌子底下的情景。听到起柩那一声“升起来”,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实在就只有那一点出息。多年以后,我读了师范。那年国庆节,班主任石老师要排个舞蹈节目给班集体争荣誉。跳舞?上舞台?下面是几百上千的观众?那不把我羞死?石老师可不是我姑妈,没那么多耐心来劝我。我软硬不吃,硬是没去。全班就我孤零零一人,坐在教室看同学们在操场上欢欢喜喜跳舞,嘹嘹亮亮唱歌。石老师原本让我当了寝室长,一下把我的职务给撸了:“这家伙出不得湖。”
这么多年来,我混了很多世面,脸皮已厚了很多,只是我依然出不得湖。曾有很多镜头要对着我,我赶紧跑了。也曾进过一些大场面,我也是勾着头,找一个角落,坐在最后一排。
出不了风头,自然也就出不了头,永远都没有出息。我也曾自卑,也曾遗憾,可是,我也不恨自己,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稀缺的、稀有金属一般的品质了吧。
我家的小公主,其他什么都没遗传我的,这一点与她老爹一个德行。这家伙小时候,每次去她外婆家,一进门便把头勾到桌下去。用糖哄,哄不了她抬头;用玩具逗,逗不了她抬头。她也是见生人就害羞,见大场面就发怵,见到一些“意外之财”,贪念未生而脸先红。这家伙长大了,在北京读了4年本科,又去香港读研究生,毕业了,去一家单位竞争上岗。她打电话给我:“爸,我不敢上台。”我骂了她:“你这个崽,出不得湖。”说是在骂她,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喜滋滋的:吾家小女,这辈子或许难有什么出息,但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吕文爵摘自《散文百家》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