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记者 张 涛
以沈兴海的才华,在放射化学最艰难的时期转投别的专业,他也许会取得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甚至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果真如此,人们或许会记住一个取得辉煌成就的沈兴海,却忘记了我国放射化学事业留下的某些遗憾。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句话是讲文坛都爱学西昆体的深情绵邈、典丽精工,人人都争做那千载传唱的李商隐,却很少有人愿意像郑玄一样,做那费劲且吃力不讨好的注解功夫。很久之前便知道这句话,但领悟不深,直到见到沈兴海之后,我才真正领悟了话中真味。
沈兴海是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大学先进技术研究院副院长、核科学与技术研究院副院长、放射化学与辐射化学国防重点学科实验室主任、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应用化学系主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核、放射性之类的字眼永远是神秘、恐惧和危险的。然而对于沈兴海而言,这些词语则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熟悉。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核工业初创时期,是北京大学放射化学、核物理两个核专业的黄金期。早期毕业生大多成为了我国原子能事业发展的骨干力量,他们中间走出了很多院士和领军人物。这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沈兴海如是说。
相对于早期原子能事业发展的黄金时代,1982年考入北京大学的沈兴海和他的同学们似乎一开始就时运不佳。自两弹爆炸成功尤其是进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我国原子能事业逐渐步入缓慢发展阶段。国际方面,1986年发生的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使人们对核电的安全性产生了质疑,而1991年苏联的解体,核武器的威慑性战略作用迅速下降。这使工业界和学术界对于原子能科学技术该如何发展也出现了争论和犹豫。于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经费越来越少,我国核工业和核学科发展均受到严重影响。沈兴海于1993年获北京大学放射化学专业博士学位后留校工作,2000年开始成为这个学科的学术带头人。他强烈地感到,想让北京大学放射化学专业发展壮大,首先要做的是如何在这个专业最艰难的时期,让它生存下去。
“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用以描述当时我国核工业和核学科那段最艰难的发展时期,其实一点也不为过。有的涉核研究院所和企业因迫于生计而不得不做起了啤酒和雪糕,这在业内是尽人皆知的。
行业的不景气同样也影响到了放射化学专业的学科设置。据沈兴海透露,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综合性高校都曾设置过放射化学专业,但最终都没能挨过行业的冬天,或解散或改变专业发展方向。北大也不能幸免,1997年放射化学硕士点和博士点不再出现在教育部学科目录中,使放射化学二级学科的地位发生变化后,一批放射化学优秀人才被迫转行到了其他学科。
相对于放射化学的冷冷清清,化学领域的其他二级学科以及生命科学、材料科学等相关领域则普遍比较红火,经费多,出成果也相对容易。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这个专业,转而进入了其他的领域,原本就冷清的放射化学专业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看着越来越多的同行离开,沈兴海的信念却丝毫没有动摇。他从1982年来到北大,迄今已三十多年了,这里就像他的家一样。加之对于放射性化学专业钻研已深,许多的前辈师长都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他又不忍辜负他们,受这许许多多感情的牵绊,他实在做不出离开的决定。他决心坚守到底,让北大放射化学重新振作起来。许多年中,在他的带领下,北京大学终于在原应用化学本科专业基础上申请设立了应用化学硕士点和博士点。放射化学依托于应用化学学科而得以维持并保留了东山再起的力量。
其实,沈兴海还是有许多机会离开的。1996到1997近两年时间,沈兴海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他的家人也曾陪在身边。如果要留下继续深造或是工作,在当时放射化学不景气的情况下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他期满后选择回国。之后在法国从事访问工作,更是机会难得,他的合作导师曾获诺贝尔化学奖,在他门下多工作一段时间,显然对今后的学术发展是十分有利的。当时北大放射化学专业就有不少老师猜测,沈老师面对这样的机遇,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沈兴海又一次按期踏上了归途。对于这样的选择,沈老师认为到国外去工作,开阔眼界后回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客观地讲,我们不能说别人离开这个专业是错的,他们在其他专业领域发展,也同样为国家做了许多贡献。我们甚至不能断定他们做的贡献就比留在这里小。但是对于我们这个专业而言,总还得有人做吧,我们要是都走了,那么多前辈的心血就完了。更何况国家对放射化学专业肯定是有需求的。”沈兴海动情地说。
沈兴海主持第七届北京大学化学学院长园奖学金颁奖
2007年,原国家国防科工委(现科工局)决定首次设立30多个国防重点学科实验室,其中8个实验室设在教育部直属高校。科工局系统内的重点实验室通常少有在教育部直属高校设立的,因此这8个实验室对于各大高校而言,无疑是一块肥肉。北大是幸运的,在领导们的积极争取之下,终于为放射化学争取到了最后一个名额,只是北大最后获准申请的时间有些晚了。沈兴海接到通知的时候,距离提交申请材料的期限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那天是一个周五,已经下班了,我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北大职能部门主管领导忽然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我当时一下子兴奋起来,询问什么时候提交材料,领导告诉我说是周一早上。天啊,那是重点实验室的申请啊,两天时间,还是双休日,我当时头一下子就大了。”沈兴海回忆说。
准备材料吧,发着烧用两天时间准备一个重点实验室的申请材料,似乎太不现实了,不准备吧,这么好的机会转瞬即逝。沈兴海最终还是决定拼一把。第二天,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挺着病快速理出思路,制订工作方案。通过发电子邮件,向系里的其他老师分派准备事项,并限周日下午,所有资料必须到齐。一时间,只是可怜了系里的老师们,大家周末完全没有了休息,拼着命地为申请实验室准备各种材料,到周日下午,终于汇集齐了所有所需材料。沈兴海连夜整理归类,准备出了一份40多页完整的申报材料。到周一早上,终于搭上了提交材料的最后一班车,他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事实证明,沈兴海的努力是值得的,他为放射化学专业争取到了一份十分宝贵的科研资源,如果没有当时的奋力一搏,这样的机会就再不会有了。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首批科工局重点学科实验室是没有北大名额的,是北大职能部门领导一再争取并得到教育部领导支持而后添加上去的。我们要是拿不下来,不是辜负了领导的信任和大家的共同努力吗?至于实验室最后经过严格的答辩程序而在申请单位中脱颖而出,那只能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沈兴海这样说。
到20世纪末,我国的放射化学发展走到了低谷。这种状况的出现已严重危害到我国的国家安全、核能开发利用以及经济社会的发展。2004年,胡锦涛、江泽民、温家宝等中央领导同志对我国核事业作出了“亡羊补劳、尤未为晚”“要奋起直追地往前赶”“必须重视此问题,认真研究,作出部署”等重要指示,为我国放射化学在新时期新形势下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应该说自此后,经过几年的努力,我国放射化学正处于恢复性上升态势之中。
尽管我国放射化学学科发展已出现了转机,但沈兴海认为只有突破发展中的一些瓶颈,才能真正迎来放射化学的良性发展。放射化学学科比较小,但作用又很大,因此在全球范围内,不论是美国、日本,人才都是稀缺的。尤其在中国,人才的稀缺就更为突出。
沈兴海告诉我,一般的物理、化学等基础学科,基本不存在师资队伍人才缺乏的问题。无论从海外还是从国内相关单位,可选的优秀人才相对较多。但是放射化学则不然,由于行业的特殊性,较难从海外引进到需要的人才。因此,要想充实师资队伍,重点就只能着落在自己培养这一条路上。
“从避免学科近亲繁殖的角度考虑,目前学校自己培养的学生原则上是不能直接留用的。即便是我们看好的优秀人才,也必须要到外面转一圈后才有应聘资格。但问题是,他们大多转一圈就转丢了,转而进入其他领域,不再从事这个行业了,我们再选人就变得更难了。”沈兴海不无忧心地说。
从科研难度方面看,放射化学专业也有自己的特殊性。一般的化学专业实验室相对容易建立起来,而放射化学实验室,由于放射性管理的要求,扩建和新建都受到方方面面的限制。且由于核单位的敏感性,监测、检查程序十分严格甚至繁琐。这许许多多的特殊性,也成为了很多人不愿意选择放射化学专业的原因。
沈兴海在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工作
“中科院院士,长江学者,千人计划教授等荣誉和光环在现阶段学术界是十分吸引人的。但是,由于学科领域小,又受到评价体系的限制,在放射化学领域取得这样的学术头衔是很困难的。这可能也是很多年轻人不选我们这个专业的原因之一吧。希望国家能够给年轻人多一些机会,在我们的专业中多设置一些发展的台阶,同时评价体系也应该更科学合理。这不仅对于年轻人的发展有好处,对于原子能事业的可持续发展也是不无裨益的。”沈兴海感慨地说。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的社会、媒体中,到处都在盛行着廉价且浮夸的褒奖。很多人都在为追求自己浅短的利益,而为自己报道对象虚构着一些莫须有的光环。在这个溢美之词盛行的时代,要用如何特别的言辞来形容沈兴海并不容易。我无法超越语言自身的极限,来致以最真诚的敬意,也没有资格为其颁发任何勋章,来证明他高尚的人格。当然,他所要的并非这些。三十多年来,他亦步亦趋地探寻着科学桂冠上的明珠,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先辈留下的专业,这是职责的所在,更是生命的礼赞。这是岗位的要求,更是对信任自己先贤的使命感。
试想,以沈兴海的才华,在放射化学最艰难的时期转投别的专业,他也许会取得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甚至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果真如此,人们或许会记住一个取得辉煌成就的沈兴海,却忘记了我国放射化学事业留下的某些遗憾。也许,在沈兴海的眼里,只有北大放射化学的旗帜不倒,才是他真正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