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墨闻 图/陈明贵
当你老了
文/刘墨闻图/陈明贵
每次我妈打电话,听她数落我爸是一个必经的程序。我妈先是把我爸做得不对的地方添油加醋地说一番,然后郑重警告我:“你可千万不能像你爸,他太倔、太硬,做人要活泛一点儿。”
老爸的耿直脾气人人皆知。记得儿时,有一次陪他在单位开会。老爸抱着我在后排看《二战史》。领导叫他总结工作,他说:“最近挺清闲,就是喝茶嗑瓜子。”周围的人捂着嘴偷笑,我爸搞不清楚状况,茫然四顾。领导皱皱眉,问:“没有具体的工作内容吗?”我爸不耐烦了:“茶是龙井的,瓜子是五香的,我总结完了。”就是这么个直肠子,到处当好人,却到处得罪人。
老爸和我相处的方式不像是父子,更像是朋友。我总是没大没小,他也不顾及父亲该有的威严,喜欢拿我打趣、开玩笑。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很长时间我的成绩都是全班倒数第一。开家长会,我妈一般派我爸来。老爸来了,看一眼成绩单上最后一名的我多少分,随手就把成绩单放进兜里回去给我妈验收。有一次,一位同学因为生病缺考两科,我考了个倒数第二。老爸来开家长会,看了一眼倒数第一,发现不是我,眉头紧锁,怒问:“你在哪儿呢?”我答:“爸,你看倒数第二……”老爸转脸一看,愁眉瞬展,欣慰地念道:“哎哟,倒霉孩子还抓到一个。”
高中时,我开始早恋。一天,我和小女友刚出校门,就被老爸逮了个正着。我让女孩儿先回家,一个人战战兢兢地面对老爸。老爸张嘴就问:“你什么眼光?她不就个子高点儿吗?”我斗胆反驳:“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外在,咱俩口味不一样。”老爸怒问:“你知道我什么口味?”我淡定地答道:“我妈那个口味。”回家的路上,老爸一直很严肃。到家一进门,菜香从厨房里飘出来,老爸“嘿嘿”笑着,回头对我说:“对,就是这个味儿。”
当然也有挨揍的时候,比如我偷了化肥厂的尿素撒在姑妈家的菜园子里,打碎了邻居的玻璃后就逃跑……
后来,我上大学了,就很少回家。有一次,我和老爸去买菜,他跟着我走得气喘吁吁。我放慢速度,他强调说是昨晚没睡好。快到家时,突然下起了雨,老爸开始往家跑,跑着跑着,他突然回头大声说:“你看,我跑得不慢,我的身体还很好!”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我舍不得追上他,脚步越来越慢,腿越来越软。我小声说了一句:“爸,你等会儿我,别走那么快。”这话被风吹散,飘进我耳朵里已变成了哭腔。
我以为他老了,时间驯服了他,也驯服了他的脾气,其实不是。大四实习时,我赚了一点儿钱,给他买了一双新鞋作生日礼物。回去后发现鞋底有些磨损。他去找店员换。店员嫌麻烦,不想给调货。他就和人家吵了起来。我赶到鞋店门口,不分青红皂白地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他嗓门飙得老高说:“别的样式我不要,就要你给我买的那双。”我愣了几秒钟,说:“爸,别生气,要不咱买个更好一点儿的?”老头儿看了我一眼说:“行。那你再给我好好挑挑。”那是我第一次给他花钱,他那么认真,500多块钱的鞋,至今几乎还是崭新的。
我打算到南方工作,他并不愿意让我走这么远,嘴上却还是说:“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你。”然后悄悄地在我上衣口袋里塞了个信封,里面装了几千块钱。这几千块“救命钱”我一直封着口,想将来能让这个信封厚上一倍,再骄傲地还给老爸。后来有一次我的预算超支,不得不花掉信封里的钱。我啃着馒头、咸菜,看着那个信封,忽然明白,在我自认为很凶猛、要甩开膀子和世界搏斗时,老爸用这样的方式,原谅了我的幼稚。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在一线城市过三线生活,但他还是在整理我的书架、擦拭我的奖杯、翻看有我文章的杂志时,鼓励我去过想过的生活。
特别累的时候,我和他说,想出去走走。他说:“那就去吧,路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你看了,就懂了。”我想起小时候,他把一沓沓照片从暗房里拿出来时激动的样子。他照着书给我念:“这个世界藏了很多美好和幸福,你必须亲自去取,别人给不了你,你需要的是为之付出努力、汗水,还有时间。”
老爸今年55岁了,已走过了一大半人生。他依旧不会说软话,嘘寒问暖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把一句句问候转变为生活里的细节。他会时不时给我寄点儿东西,我不给他打电话,他就给我充点儿话费,算是提醒我。他还是喜欢打趣我、挖苦我,又忍不住想知道我的一切消息。
(李云鹤摘自《知音·海外版》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