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这座城

2015-12-11 07:30殷鹰
荷城文艺 2015年4期
关键词:格勒太阳雨电车

殷鹰

10月30日凌晨5点,从北京飞来的法航AF0381次航班降落在了巴黎戴高乐机场。天还未亮,巴黎的空气污染也让人无法看到繁星,机场里人烟荒芜,仿佛我们这一批乘客是这里唯一的生灵。搭上摆渡的轨道交通,下车后又穿过了一条条空寂的走廊,通过检查并不是很严格的海关后,我终于在传送带前用尽全身力气提到了我那两个沉重的行李箱。而从巴黎来到格勒,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当天机场并没有火车直达。最后我决定了从里昂转车,但这就意味着我又得将我那沉重的箱子搬下去又扛上来一遍,也是略有些糟心。打卡上车,找到座位,第一次坐双层的火车,还是有些新奇的,座位的宽敞舒适,稍稍抚慰了我,让我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打开MP3听着歌,里面的女声正在唱“不如远走高飞,自己解围,我无路可退”,我暂时放松下身体,毫无形象地瘫在座位上,让火车载着我一路呼啸而过。车窗外掠过一座座小镇或山村,它却从未眷恋,依然不停歇地向前驶去,而我只身一人的法兰西岁月,也便就此开始了。

格勒诺布尔,我们都亲切地叫他格勒,一个感觉像是俄罗斯地名的称呼。格勒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说大吧,连上周边的城镇,整个群落的常住人口大约就在56万左右,和我在祖国那个六线小城的家乡人口差不多。说小吧,我每天去上学却仍需花费45分钟左右的时间在电车上,要知道,在我家,初中时每天骑自行车从城东穿到城西,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在路上,电车要两次穿过伊泽尔河,让我颇有一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微妙感受,只不过这河的名字一换,倒是没办法再插进古诗里了。电车一路行驶,几乎就能看清格勒的全貌,从这边荒芜人烟的郊区,穿过热热闹闹的城中心,再去到那边同样冷清的大学城,每天,车上不同的人上上下下,路边的景色却都是一样的。

格勒的市中心是一个叫做维克多·雨果广场的地方,对,就是那个写《巴黎圣母院》的雨果,但是对于这个命名我一直有些疑惑,雨果本人出生于贝桑松,长期生活在巴黎,格勒来凑什么热闹,自己作为文学大师司汤达的故乡,市中心竟然不是司汤达广场。不过倒也凑巧,司汤达的《红与黑》偏偏是一个发生在贝桑松和巴黎的故事,而据说司汤达本人对他的故乡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后来又去了些地方,发现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地方叫雨果后,我就释怀了,雨果毕竟人称“法国的莎士比亚”,看来法国人是打心里热爱这位大文豪,估计就和中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中山路的性质差不多吧。当然,司汤达也不用为没能抢到CBD冠名权而难过,因为这里毕竟还有很多学校是以他命名的,比如离雨果广场五分钟路程处那所看上去就很高大上的司汤达高级中学和我所就读的那所司汤达语言大学。

雨果广场其实并不大,不要说和天安门广场这种广场界的巨头相比,根据我的目测,他可能都没有我大学的那个正气广场大,最多和一食堂门口那块空地齐平。不过呢,这个小广场胜在精致悠闲的氛围。广场中间是一个很普通的喷泉,连音乐都没有,就只是一股水在那里冒啊冒的,看着非常的傻,啊,不,非常的朴素。小喷泉的前面是一家餐厅,不过这里的餐厅都是集了咖啡店酒吧和饭馆特质于一身的神奇存在,而这个店面冬天从不开门,只有春天的阳光开始试图唤醒这座城市后,它才跟随着阳光的脚步,摆开桌椅招揽客人。每当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有很多人带着墨镜暴露在太阳下,坐在餐厅的小椅子上喝上一杯,或是随便吃点什么,而健谈的法国人,吃饭中间谈话也是从不停歇。作为一个穷学生,吃这种餐馆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但是还好,广场四周很人性化的摆放了很多长凳,我有时的乐趣,就是挑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坐在餐厅对面树下的长凳上,听听歌,时而看看那些肥得飞不动的鸽子,时而看看这些正在带着墨镜吃饭的法国人。

以雨果广场为中心,四周便是商店街,一条条毫无规律可循,错行复杂的小巷里,可能就隐藏着某个所谓国际大牌的专卖店。当打折季到来的时候,这里尤其热闹。不过说起热闹,应该没有比圣诞节更极致的了。进入圣诞周期时,广场附近的商店都会挂上彩灯、花环,在门口摆上一棵矮矮的,像是挂满了雪花的银白色杉树,上面用大红色的小球装饰着。而广场上那些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则会被缠上那种小小的,发出银色亮光的灯串,晚上亮起时,灯光一闪,一闪,就像满天繁星都坠到了这树梢上一样。这段周期内,广场上会搭起帐篷,举办圣诞集市。说来我对集市并不陌生,以前家里每逢过年和火把节时也会举办大型的集市。这里的集市并没有什么不同,人潮拥挤,商品的重复率也高,无外乎一些特色食物,香料,装饰品之类的,几乎隔十家店就又是一次轮回,很多摊子的纺织品上还印着中国制造的标签。不过也不是没有意外发现,角落的一个小摊子上,一个秃头大叔在贩卖自家制作的花草工艺品,我很欣喜地买了一些书签和贺卡。贺卡的纸张其实很粗糙,还偶有夹杂着用来打纸浆的报纸碎片,能识别出零星的几个字母。它的染色也并不鲜艳,但是很温馨,淡淡的橘色,粉色,蓝色,配上晒干的花草重新拼贴出的图案,原始而虔诚的手工艺带来的感动,就像家门口那盏路灯一样,看见时总觉得心里是暖的。圣诞节时的广场,还会有演出,可以在集市上买一份吃食后,到广场中间的空地上边吃边看。围绕着广场,则会有圣诞游行,一些奇丑无比的娃娃和圣诞老人,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鼓声,沿着商店街招摇过市。不过啊,不管什么时候,商店街都是个不会冷清的地方。

而格勒的交通路线,就和它的商店街一样错综复杂,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最主要的工具是公交车和电车,时而翻山,时而过河,紧密地贯穿了这座城的东南西北。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极具欧洲风情的有轨电车。电车的单词是tramway,按照它的法语发音,我们都管它叫“汤”,经常发生在中国留学生间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你去哪?

——去雨果啊。

——哦,那你怎么走?

——我去坐“汤”。

是的,这段对话如果单独看非常的奇怪,不过在这里,每个人都习以为常。“汤”之于我们,就像涨价前的地铁之于北京人,单车之于荷兰人一样的地位。我对它的感情也很深刻,在这段幽暗孤倦的日子里,是它载着我奔向每一个星影摇坠的冬日清晨,又载着我返回每一个不动声色的夏日黄昏。每天,听着窗外电车“叮叮”的打铃声,就像一个老友路过楼下跟你打个招呼,“嘿,你好啊”,然后就轰轰地笑着走远,不必回答,却似是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等电车的时候,我最爱干的一件事是看站台上的广告牌有没有换新的。一次突然看见新换了一块Levis的广告牌,上面印了一个亚洲人,穿着打扮显得腿很短,身材比例跟六四分似的,走到跟前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模特是余文乐。还有一次,有一块广告牌是一所工程师学校的招生广告,上面印了两头穿西装的驴和马,配上一句标语“你也可以”,对此,我只能解读为,上学前只是普通禽兽,就读此校后,你也可以光荣晋升为衣冠禽兽。有时,法国人做广告的思路对我来说也是奇葩得可以,不过这背后的文化差异,就深远得去了。

我每天换乘电车的那一站,是一条平直大路的尽头,过了这站,电车就要转过弯去。然而这个弯转的,到是有点柳暗花明的意味。我从A线的车站上车后,电车都穿梭在两排骑楼中间,车窗望出去尽是些屋宇商铺,换了B线转过弯去后,路边就开始有了花草树木。格勒的花,让她的春天显得尤其长久。二月底雪化了后,仿佛一夕之间草地就全绿了,上面开始以铺天盖地之势开满了一种黄色小花,等到三月太阳再烈一点的时候,这些小黄花就长大了,长成了我无比熟悉的样子——一朵朵毛茸茸的蒲公英。记得小时候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不要随便吹蒲公英哦,它会飘过你的肩头,飘到你的耳朵里,在耳朵里长出新的蒲公英。吓得我至今不敢摘蒲公英来吹。三月还有另外一种我不知其名的花会盛开,这种花应该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花了。它刚开放的时候,是一簇簇的,鲜艳的粉红色,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它慢慢地慢慢地褪色,从鲜粉色褪成淡粉色,又从淡粉色褪至为白色,终至以一种无色的状态凋零,一朵出生就注定鲜艳的花,不像木棉一样以鲜红似火的决绝凋谢,却似美人迟暮一样目睹着自己年华老去,又无能为力。然花草本无情,其实是看花的人看着这芳草,年年与恨相长吧。到了四月份,电车轨道沿途的高大的行道树上也开出了花来,在树梢上挂着,远看就像是树上长出了一支支粉红色的冰淇淋甜筒一样,颇为有趣。五月份,则是蔷薇的季节,法国人对蔷薇总是别样的偏爱,不过他们管这类的花都叫玫瑰。走在路上,几乎每家每院都种了蔷薇,大朵大朵的,浅碧深红,笑语春风,以前人家说牡丹真绝色,花开动京城,在法国,这蔷薇不遑多让。六月份,则是之前一直低调的白玉兰开始盛放了,我的窗前便有一颗玉兰树,从六月初始,花骨朵儿就前赴后继的打开,晚上打开窗子,清幽的香味便飘进窗来,有时我坐在窗边看星星,会在想,这些在微风中点头的玉兰花是不是在和星星说话呢。从二月底到现在六月快结束,我仍然觉得自己停留在春天,因为花还没谢,只要花还在开,我就觉得春天还没完。

但是从地理意义上来说,现在确实是夏天了。闷热的空气,密集的雨水无一不在提醒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比格勒更喜欢下太阳雨,即使是我们家那个同在山里的城市都没有它下的密集。格勒的太阳雨下起来毫无预兆,走在路上,晴空万里,突然就噼里啪啦一顿乱下,天上仍然是蓝天白云,有时莫名其妙被淋个浑身湿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也没个地方说理去。一次,我刚从洗衣店取了洗好的衣服出来,愉快的走在路上,还听着歌,这讨人厌的太阳雨招呼都不打劈头盖脸地就下下来了,正好mp3里正放到一个男人在唱“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这还真是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雨滂沱了。不过,太阳雨也不是一无是处,每次下过太阳雨之后,天边都会挂起一条彩虹,这里的彩虹颜色淡淡的,出来的时间也不长,就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我这一个月看的彩虹,恐怕比我之前20来年看到的都多。曾经想过拿相机拍下来,不过看这彩虹那么害羞,兴许并不愿上镜头,也就作罢了。

从十月底来到这里,转眼也快8个月了,第一次这么无亲无故的飘零异国,欢笑有时,泪水有时,但要说这占了多数的情感的名字,恐怕还是一个愁。曾经年少时,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生活幸福和乐,这离人心上秋的滋味,真是没有体味过。哪怕后来离了家乡到外地去求学,每隔个四五个月,就能回家长住一段时间。而非如今这般,当真是跨越了千山万水,路途山高水长,连打飞的都还有种种限制。每天一个人走过伊泽尔河,看着眼前湍急汹涌的江水,再抬头看看远处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是何等的壮阔又寂寥。法国人的小王子说他忧愁的时候就去看日落,但这份愁苦压在心里,我连落日都不敢看,日头落在天边,天且有涯,我看得到尽头却看不见我的家。有时我甚至想,若是我能喝酒是不是要好一些,日复一日半醉半醒的,日子也就好熬一点。

而现在,快要对这个地方说再见了。尽管日子有时过得不尽人意,但不舍还是主角。因为我清楚,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来了。正如我度过了大学四年的南昌,不管对它的情感是欢喜是嫌弃,曾经想过多少次要逃离,走了,就回不去了。当时为了来这里,我都没有时间好好和她告别,而庆幸的是,这一次,在这里,我终究来得及说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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