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说唱文本中的插词

2015-12-10 09:52戴莹莹
社会科学研究 2015年5期

戴莹莹

〔摘要〕 插词是讲经、论议、转变、说话等说唱伎艺中插入的用于唱诵的韵文。从类型来说,插词可分为既定插词和拟定插词。从文体来说,插词主要包含诗、词、曲、赋、隐语等。从位置来说,插词可位于说唱文本的开篇、正文、结尾等位置。说唱文本中的插词借助说唱伎艺,在民间广为流传,甚至脱离文本单独流传。既定插词作为韵文部分,一直保留在说唱文本当中,并随之一起流传。拟定插词即可能为原说唱文本中的插词,后单独流传的韵文,学界据此可能拟测、还原说唱文本。

〔关键词〕 说唱文本;说唱伎艺;既定插词;拟定插词;韵文

〔中图分类号〕I20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5)05-0198-08

20世纪初,敦煌藏经洞文书现世。其中,讲经文、变文、话本、词文、俗赋、论议、曲子词等大量的说唱文本引起了学人的关注。学界希望借助敦煌说唱文本深入探讨民间文学、俗文学的形成、分类、体制、演播方式等,开启研究中国古代俗文学、认识文学史的新视野。“敦煌遗书中的唐五代讲唱作品……开拓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型艺术表演形式,在传统的诗文范围外,闯出一条说、唱、演结合的新路子,为宋元以后盛行的乐曲系和诗赞系讲唱伎艺、话本小说、章回演义小说、戏剧等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在我国文学发展史上可说是件划时代的大事,值得认真探讨。”〔1〕从宏观上说,目前敦煌说唱文本研究可分为三类:第一,说唱写本研究,以敦煌说唱写本为主体,研究写本的语言、结构、思想等;第二,以敦煌说唱文本为对象的历史研究,探索说唱文本在文学史、断代史、俗文化研究史中的地位;第三,以敦煌说唱文本为对象的文化研究,包含思想史、文化史、传播史研究,如敦煌说唱文本和三教的关系等。敦煌说唱文本研究取得了很多成就,但有些问题仍然值得进一步探讨,比如P.5039号《孟姜女变文》(拟题)和P.2809号、P.3911号、P.3319号、P.3718号《捣练子》曲子词的关系,P.2305号《无常经讲经文》(拟题)的性质,P.3213号《伍子胥变文》(拟题)中的药名赋和民间“说话”的关系,P.2838号、S.1441号《云谣集杂曲子》中部分使用故事叙述、对话、问答的曲子词的性质,P.3697号《季布骂阵词文》的性质等。本文拟从“既定插词”“拟定插词”的角度入手,探讨上述问题。

一、敦煌说唱文本中的既定插词

郑振铎先生《明清二代的平话集》指出,话本的正文里附插着不少诗词,它们通常由“但见”“怎见得”“真个是”“果谓是”等具有特征的词语引出,这些穿插在话本中的可以唱诵的韵文便是“插词”。〔2〕事实上,不仅话本,唐代传奇小说、变文、讲经文等韵散相间的文本中皆保存了大量的“插词”。从发展流变来说,插词具有两种形态:既定插词和拟定插词。既定插词作为韵文部分,一直保留在传奇小说、变文、话本等说唱文本当中,并随之一起流传。以唐传奇《东阳夜怪录》为例,成自虚于渭南县夜行,投宿于东阳驿南佛舍,遇到八个奇怪的人:老病僧高公(橐驼)、卢倚马(乌驴)、朱中正(牛)、敬去文(犬)、奚锐金(老鸡)、苗十者(猫)、胃藏瓠(刺猬)、藏立兄弟(刺猬),八人相与谈诵诗文,酣畅淋漓。在谈咏过程中,八人将生世、相貌、姓名、官职等以拆字、谐音、典故、双关等隐语表示。这些诗作,皆可称为“既定插词”。

敦煌说唱文本中保留了大量的插词,主要包含诗、词、曲、赋、隐语等。兹举典型三例说明:

其一,以S.5437号《汉将王陵变》为例。楚汉两军对阵,汉军处于劣势。为扭转战局,王陵与灌婴请求偷斫楚营。二人偷袭成功,楚军亡五万人,伤二十余万人。项羽大怒,捉来王陵之母。王陵知悉,欲救其母。陵母获悉,以招降为由借来太阿宝剑,自刎取义。王陵之事,详见《史记·陈丞相世家》和《汉书·王陵传》。说唱艺人以史书为据,附会增益。“大抵史上大事,即无发挥,一涉细故,便多增饰,状以骈丽,证以诗歌,又杂诨词,以博笑噱。” 〔3〕从语言来看,韵散相间,叙述吟唱,循环往复。散文部分以四六言为主,或夹杂白话,韵文部分以七言白话诗为主。文中保留了不少民间讲说的套语,如“二将斫营处谨为陈说”“说其本情处若陈说”“其母遂为陈说”“而为转说”“若为陈说”等。在标志性的套语之后,常插入韵文。如:

从此一铺,便是变初。

此是高皇八九年,自从每每事王前,宝剑利拔长离鞘,雕弓每每换三弦。

陵语“大夫今夜出,楚家军号总须翻,选拣诸臣去不得,将军掼甲速攀鞍。”

灌婴大夫和曰:

“自从挥剑事高皇,大战曾经数十场,小阵彭原都无数,遍体浑身刀箭疮。

不但今夜斫营去,前头风火亦须汤。白羽新雕一百双,龙剑初磨利若霜。

傥(当)若今夜逢项羽,斩首将来献我王。”〔4〕

这样的插词既浅显通俗,又押韵对偶,富有韵律和节奏,亦俗亦雅,喜闻乐见,是敦煌说唱变文中插词的主要形态。S.328号《伍子胥变文》(拟题)、P.2553号《王昭君变文》(拟题)、S.4654号、P.2721号背面《舜子变》、S.5511号《降魔变文》等皆插入了这样的诗歌,有的推动情节发展,有的为说话内容。从文体来说,主要包含五言、六言、七言、杂言等形式。其中,七言居多,五言为次。从位置来说,插词一般位于标志性的套语之后。

其二,以P.2133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为例。兹录部分如下:

经:以无我人等,修一切善法,即得菩提。

所言“善法”者,乃至“即非是名”也。两段不同,且当第一果无所得者。菩提名有三:一、性净菩提,二、平等菩提,三、方便菩提。言是法平等,无高下者即是法身菩提,在于六道身中,亦不减下。在佛身中亦不增高,名平等菩提也。

菩提大道本来圆,妙法多能助世间,

不减不增平等义,无高无下尽同旅。

六道身中无欠少,诸佛身上不遍多,

草木以来沾般若,丛(藂)林尽有六波罗。

悲愿泣,或欢歌,或时相遇或蹉跎,

悟了还同佛境界,迷时依(衣)旧却成魔。

也刚筑,也柔和,虚空逼塞满娑婆,

此□如来平等义,修何善法唱将罗。〔5〕

P.2133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依据姚秦鸠摩罗什翻译的《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敷演而成。在讲经过程中,说唱之人要用韵散相间、通俗易懂的方式宣讲佛经。他们首先唱经文,接着阐述经文,然后对经文和阐述部分加以提炼和演唱。一般而言,演唱的部分为韵文,称为佛曲。作为插词的佛曲在讲经文中反复使用,十分常见。

其三,以赋、歌、文、隐语等为插词。唐人还惯以药名作隐语入诗文及民间小说,如P.3213号、S.6331号、S.328号、P.2794号背面《伍子胥变文》(拟题)。文本以药名作对话,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伍子胥在逃难过程中遇到了自己的妻子,妻子以药名赋相问:

其妻遂作药名诗问曰:“妾是仵茄之妇细辛,早仕(是)于梁,就礼未及当归,遣妾闲居独活。蒿莨姜芥,泽泻无怜;叹槟榔,何时远。近闻楚王无道,遂发材狐之心,诛妾家破芒消,屈身苷。葳蕤怯弱,石胆难当,夫怕逃人,茱萸得脱。潜形菌草,匿影藜芦,状似被趁野干,遂使狂夫莨菪。妾泪忆沾赤石,结恨青箱。野寝难可决明,日念舌干卷柏。闻君乞声厚朴,不觉踯躅君前,谓言夫壻麦门,遂使苁蓉缓步。看君龙齿,似妾狼牙,桔梗若为,愿陈枳壳。”

子胥答曰:“余亦不是仵茄(五加)之子,不是避难逃人,听说途(余)之行李。余乃于巴蜀,长在藿乡,父是蜈公,生居贝母,遂使金牙采宝,之子远行。刘寄奴是余贱朋,徐长卿为贵友。共渡蘘河,被寒水伤身,二伴芒消,唯余独活。每日悬肠断续,情思飘飖。独步恒山,石膏难渡。披严巴戟,数值柴胡,乃忆款冬,忽逢钟乳。流心半夏,不见郁金。余乃返步当归,芎穷至此。我之羊齿,非是狼牙。桔梗之情,愿知其意。”〔6〕

《伍子胥变文》(拟题)依据《左传》《史记·伍子胥列传》《吴越春秋》中的相关记载敷演而成,是唐五代时敦煌地区流行的民间说唱文本。其中,“说唱药名”占了大量的篇幅。由此可知,唐时民间说唱艺人已经能够熟练使用药名、花名等进行讲说。宋人“说话”节目中已设“药名”一项,宋元瓦舍中也有相关“说话”表演节目,如《神农大说药》《讲百果爨》《讲百花爨》《讲百禽爨》《星象名》《果子名》《草名》等。“《武林旧事》(卷六)载说药有杨郎中、徐郎中、乔七官人,则南宋亦有之。其说或借药名以制曲,或说而不唱,则不可知;至讲百果、百花、百禽,亦其类也。”〔7〕同时,据明陈铎《秋碧轩稿》载《嘲川戏》记载,明代民间说药名、花名、人名的伎艺非常普遍,除了一人数说表演外,还有二人表演。其中一人说药名,另外的人用花名或人名相对。

著名小说《西游记》第三六回“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傍门见月明”亦录一首药名诗:

悟空啊!我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8〕

这首诗中,益智、王不留行、三棱子、马兜铃、荆芥、茯苓、防己、竹沥、茴香等都是药名。唐僧师徒出长安已近五个年头,离西天又遥遥无期,唐僧忍不住对悟空抱怨,以药名作隐语。大唐三藏法师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源于玄奘弟子辩机的《大唐西域记》和慧立、彦琮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并在民间广为传播。此后,南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金院本《唐三藏》《蟠桃会》,元杂剧《唐三藏西天取经》《二郎神锁齐大圣》等皆以此为题材,吴承恩正是在民间说唱文本的基础上完成了《西游记》。上文所录这一段话,应源于民间说唱伎艺。

二、敦煌说唱文本中的拟定插词

拟定插词,即可能为原说唱文本中的插词,后单独流传的韵文。在传抄过程中,文本可能呈现两个方面的变化。首先,韵文部分减少,文本慢慢演变为故事略要本或故事叙录本,文本的说唱体例逐渐隐而不显。其次,韵文部分可能脱离散文部分单独流传,二者之间的关联性逐渐隐而不显。敦煌遗书中现存多种变文,通篇韵散相间,是典型的说唱文本。然而,S.2204号《董永变文》(拟题)和P.4524号《降魔变文》(画卷)例外。S.2204号写卷故事首尾完整,但通篇几乎全为韵文,只有少量散文提示语,如“路逢女人来委问”“董永向前跪拜”等。P.4524号写卷正文为《降魔变文》的画卷,背面为唱辞,只有韵文,没有散文。根据相关的其他写卷来看,两个写本当为原来说唱文本中的插词。然而,二者又有区别,S.2204号“文义多有前后不相衔接处,疑原本有白有唱,此则只存唱词,而未录说白。”〔9〕P.4524号写卷却完全看不出散文脱离的痕迹。反过来说,今天可见的部分单独流传的韵文,当时可能为说唱文本中的插词,称“拟定插词”,学界据此可能拟测、还原说唱文本。

兹举典型数例说明:

其一,以曲子词为插词。以孟姜女故事为例,敦煌写卷中关于孟姜女故事的写本主要有P.5039号、S.8466号、S.8467号、Дx.111018号、P.5019号、BD.11731号《孟姜女变文》(拟题)和P.2809号、P.3911号、P.3319号、P.3718号《捣练子》曲子词。

P.5039号《孟姜女变文》首尾皆缺,并无标题。韵散相间,韵文部分有引文,称“古诗”。从S.8466号和S.8467号来看,“8467首尾下均残,存26行;8467首尾上均残,存23行。两件纸质、书法均同,应系同一写本。据内容判断,原本为可以上下对接的一件写本,今中间有缺,8466之第4行应与8467的第一行相对。……内容为七言通俗诗,记为征夫制寒衣事。据文中‘榆林长城、‘秦王等词,推测为《孟姜女变文》的前半……”〔10〕荣新江先生认为,S.8466号与S.8467号记为“征夫制寒衣”事,与P.5039号残存部分“□贵珍重送寒衣”接续,可视为《孟姜女变文》的前半段。张鸿勋先生认为,“可以从说唱用语上加以考察,看它们是否有相同或相近之处。在这方面,我们发现了几件卷子中都提到长城、孟姜女、秦王、塞北,这些人名或地名之间不少相同或相近点。”“在表述上,更是存在着极为相近的含意。因此,将这两个新发现的残篇,看作《孟姜女变文》的‘前半,大致不会有误。”同时,先生还推测两件残篇的内容是:“‘良人带甲远从征的闺妇,在肃杀的深秋,永夜难眠,泪湿孤枕,听着阵阵传来的‘寒雁哀鸣声、回荡着的砧杵声,想到‘切骨冷的塞外,不由引起对‘连年累不归的‘征夫的深深思念,遂与‘女伴相将营捣练,‘频挑金烛灯,要为征夫赶制寒衣。”〔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