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奇清
家乡人管炖一锅高汤叫“熬汤”,那似乎也是一种人生的譬喻。因为许多人认为,生命的鲜美往往是“熬”出来的。
那年,我迷恋上了做木工活儿,因为要念书,是不可能去拜师学艺的。但我看到良龙叔家的八仙桌,阔面,束腰,三弯腿,特别是牙板上的浮雕拐子龙,栩栩如生。两侧放两把椅子,八仙桌就如一位大儒,稳定平和。
听说,这一张八仙桌是我的曾祖父当年打制的,由于曾祖父木工活儿特别出彩,名字叫存佩,因而被人称作“佩爷”,十里八乡都这样叫,这是一种尊敬。当时我的想法是,我也要做一个像曾祖父这样的人,以精湛的木工手艺受到乡人们的敬重。
没人教我怎样做木匠活儿,我就买来几本木工书,一有时间就拿起锯子、斧子、刨子等,比照着书上所说去做。我想,熬个三年五载,木工活儿也会做得像模像样了。
然而,我的时间没少花,可一年过去了,不说做出像样的桌椅板凳,就连打榫也没能过关,榫头不是小,与卯眼契合后没两天就掉了;就是大了,契合时卯眼被撑破。因而白白浪费了许多木料,因为那些东西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只能作燃料去做饭或熬汤了。
可我并不气馁,心想只要再坚持“熬”下去,时间长了,总有达到曾祖父水平的那一天。那是在自学木工三年后,一天村前的东荆河里涨水,父亲从河里打捞起一根上好的红木。我知道,红木打制的家具美观大方,经久耐用。
那时,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已经有乡人夸我打制的家具了。有些飘飘然的我便欲将那根红木打制成一张八仙桌,心想,要是这张桌子做成,在家里的大堂中间一放,就一定能为我家增福添瑞。
于是,我常常到良龙叔家去看,对着那张八仙桌去揣摩。我要做得比那张桌子更好,除了雕龙外,我还要在牙板上加上浮雕吉祥图案。
可我以前接触的全是家乡的杨柳等木料,对红木的性子一点儿也不了解。不说浪费了许多红木,最后做成的八仙桌就如同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没有半点儿儒雅及灵气儿。
已快过年了,家中照例要熬一锅高汤。我将那些制作才两年却已摇摇欲坠的椅子板凳拆了,放在灶堂里做燃料。奶奶一边照料着锅中的汤,一边对我说:“清儿,你知道一锅高汤怎样才能熬得味道鲜美吗?”
我说:“除了鸡架、猪骨、火腿等要新鲜,熬汤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小火慢熬,也就是时间出美味。”奶奶说:“时间固然重要,但这并非关键。”见我疑惑,奶奶又说,“关键是要撇沫,否则,高汤会浑浊不清,味道就难免显得有些苦涩。”说着,奶奶便拿着勺子把汤面上浮起的沫子撇去。
听了奶奶的话,想起了我这几年的木匠活儿。我不能说不用心,不能说花的时间少,可依然没有多大进步。原来是没有“撇沫”,比如说没撇去虚荣心、浮躁冒进的“沫”。
奶奶又说:“当年你曾祖父学木匠手艺,锯、刨、砍、削、锛、凿等基本功就学了整整一年,仅打榫又学了半年。就像盖房子一样,地基打坚实了,房子才会牢固。”
我最终没朝木匠的路继续走下去,但奶奶的话让我受用终身。比如念书,比如写作,比如做人。从那以后,我踏踏实实做人,一个心眼儿只求把事儿做好,并不计较那些与把事情做好本身无关的事。
生活就是在炖一锅高汤,在人生的沸腾翻滚中,要不断撇去追名逐利的泡沫、浮躁虚泛的泡沫。只有如此,人生的高汤才能鲜美异常。
(编辑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