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君
阅读是不断的遇见,遇见心性相投的人,遇见曾经经历的或者意欲而为的事;行走更是不断的遇见,遇见那些梦里梦外常在脑海中幻化的山川河流、树木花草,遇见听过的熟悉的又分明陌生的涛声、鸟鸣;遇见心仪的风物人事,遇见的或许更是另一个自己。脚步走出自己固有的阡陌沟壑,粘上一片泥土水汽,便有别样的感受。绥中,二十年前就听说过的名字,在踏足之前,它也只是个地名而已,而走进去,这方水土的特质才有其真实意义。
水豆腐
街面既熟悉又陌生。土地是熟悉的,面孔是陌生的。
早餐店简洁简单,吃饭的人不多。
很多饭馆、小吃部的门脸外都挂着三个醒目的大字:水豆腐。
很平常的食物,水豆腐盛在藤条帘上,四只小瓷碟装着佐料,香菜、蒜末、韭菜花、辣椒油,与我家乡的没什么区别。豆腐入口,仿佛清风吹散了暑季的雾气,身体立时舒爽开来,嫩滑,细腻,柔润。我饕餮的吃相足以说明对它的喜欢。想起昨晚的情景,自己就要笑出声来。友人的盛情我是心怀歉意的。一踏上绥中的土地,就被友人请到一家装潢讲究、荡漾异域风情的西餐厅,特意为我点了烤制很熟的牛排。一定是友人见我别扭的吃相,复又点了一份美味茄条,我当时风卷残云的情景足以说明我对中式食物的喜爱和对友人盛情的感激。最后,我安慰自己,我是乡土的,对西化的美食还没有足够的认识,以及足够的味觉的敏感度来享用。我是木讷和乡土的,很多时代盛行的所谓潮流的东西,让我应接不暇,不是说那些不好,只是我的迟滞、僵化,还没有习惯对流行风尚充分认知,没有感受它们所渗透出来的某些精妙所在。近来常听到“强迫症”一说,我是否根植了某些传统旧有的观念,以至于影响到我身心的每个细胞,不敢对号入座;或许线头针眼相对的那个瞬间,我已被时代刻上深深的烙印。很多人会赋予一笑,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慨叹光阴似箭催人老呢。想到此,心里油然腾起丝丝缕缕的不安。落伍,隔阂,保守,愚顽,诸如此类的词语像春天的风在我作为旅人的身体中刮来刮去。说回来,简单的没有复杂工序烹制的食物是我喜欢的。中华民族的习俗已经渗进了我的血脉。我想友人不会介意我的饮食情结,我用狼吞虎咽回报了友人的盛情。
绥中特有的水质,成就了绥中水豆腐的久远流传。做豆腐的豆浆在以前全是用石磨磨出来,再用卤水点制的。如今磨盘还是石头的,只是机器代替了拉磨的牲口,节省了劳力。
豆腐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是用来待客的。席间,朋友讲了一则当地流传的小故事——“扒墙”。以前谁家来了客人,豆腐、鸡蛋、一块腌制的咸肉就是最好的待客食物,小孩子是不准上桌的。大人安慰孩子,客人会把鸡蛋羹留一半,那被汤匙消去的平面就是所说的鸡蛋墙。懂得礼数的客人一般不会把另半碗蛋羹吃掉,留一半给主人家。孩子们见家里来了客人多半是高兴的,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美食。对于缺吃少穿的年代,礼让都是必要的,即便是对主人热情款待的回报,也应该嘴下留情,给这个家这些孩子留下些希望和欢快,故事与我老家“鱼翻个儿”的故事如出一辙。如今这些,故事中涵盖的希望和寄托都已经淡远,孩子们不需要趴着窗户看碗里的蛋羹墙是否还在,不需要看一条鱼在盘子里是否被翻了个儿。有丰富的食物满足他们的味蕾和身体的需求。
水豆腐已经与绥中的百姓息息相通。绥中的水豆腐店已经开到了北京。这种土生土长的食物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一方山水的情结,经过了时间的考验,形成了绥中地区餐桌上一道特殊的风景,无论大餐小餐均可上桌,我在后来的晚宴上再一次见证了这种情态;一样的藤条帘子,一样的四碟佐料,入口一样嫩滑。柔润的感觉,让我对水豆腐有了更深的认识和喜爱。
水豆腐是乡土的 ,纯朴的,简单的。它在安静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诉说着一种传统的没有被时代功能化的场景。
在浓浓的豆花儿香里,我仿佛看见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离我很近,很近。
六股河
早听说过绥中的六股河。
六股河把绥中这块宝地温柔地搂在臂弯里,难怪在绥中,人们多是怡然自得的样子。有脚下这片肥厚饱满的土地,有六股河经年不变的爱护和滋养,百姓自然就有了生活上的富足和精神上的依托。
六股河公园依着宽阔舒缓的六股河修建,政府投巨大的财力物力,占地面积之大是我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六股河像一条飘洒的丝带自然地搭在公园的肩头,风情无限。宽阔的露天广场,大片的树林,以及山一样堆叠起来的沙丘,都彰显着一个主题。公园还在修建中,而且会更加美好。漫步在公园的树林中,晨光穿过树的枝叶,淡淡的在晨光中在花草的肌肤上游走,安闲又恬淡。
公园旁侧是横架河面上的立交桥,壮观伟岸。晨曦荡漾,河水泛着粼粼波光,间或有人在岸边或沙洲处垂钓。说到垂钓,当地的朋友不无惋惜地说,这条河时常有人用炸药炸鱼,我着实惊异。友人说,保护六股河生态环境的议案已经在人大会上正式提出,虽然政府加大了管理力度,但还是有一些人用残暴的手段来对付这条经年不变的河水及河水里的那些自由生活的生物。
一个国家的社会秩序和情态,是依照自我约束和法律的威严来维系的。我看过一篇关于德国社会秩序情态的报道,德国人是全球最循规蹈矩的民族,且不乏创造力和时代进取精神。他们用严谨的制度维系着社会的安定、和平与尊严,即便是后半夜,马路上空无一人,车辆在十字路口都是耐心等待,直到绿灯亮起。这是多么可贵的自我行为的约束,公民心甘情愿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没有抱怨和侥幸心理,着实令人钦佩。用道德的标尺约束世界,无论是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大国亦或是时尚风情的现代化都市,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相机就在随身的背包里,我没有拍下此刻的画面。镜头不过是眼前生动景物的一次直观又具体的复制,它无法把在晨曦中这片风景所涵盖的内核表达清晰、精妙。波光潋滟,清浅漫行的河水;沙洲上翠绿横陈、自由舒展的芜草野植在河边随意生长;斜枝散逸、飞烟滴翠的树林,以及洒落在林间草叶上的风姿摇曳的晨光,还有凌乱的鸟鸣,混淆着远处汽车马达声,昆虫的鸣叫和似有似无的晨风摇摆着的枝叶发出的声音,都极静谧,极轻盈,极安然。那一片片一丛丛盛放的橘色百合,粉色扶郎;红得发紫的月季,花香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和河水的清灵之气,飘香溢彩。种种感受都是镜头无法捕捉到的。
绿色烘托着一座城市的坚硬、规整;绿色也牵引出一座城市内在的朴素、朴拙。
有工人用割草机修剪草坪,草永远也是修剪不完的,像人的杂念。漫步林间,看河水平静舒缓地流向远方,心底涌起一股眷恋的情思。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这里的一切又仿佛这样熟悉。我的生活在别处,我的那些被月光抛下的影子和被风吹乱的诗句,在途中都被一一改动,又逐句被消解,像那些荡漾在河面上的晨光。我此刻能交付在这片土地的答卷只能是发自心海深处的微笑。六股河能看到我渐而增强的眷恋的。
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腕上的表默默地行走,一如我无声的感慨和欣然。8点30分,我将与这条河水道别,和这片树林道别,心里被晨曦托起的诗意渐而变得式微。
没有规矩难成方圆。在下一个时段,我要赶往几十里外的海边东戴河。我不能确定是否还能走近六股河,或者会有机会漫步在六股河公园幽静的林间小径,但是六股河舒缓的流淌和缓慢游荡的韵味已经深深揉进我的心里。
海边暮色
海天浑然一色。
暮色将合未合,四野苍然,混合着雨后湿润和柔媚的气息,海岸对面的建筑渐次被灯光填满。具有浓厚时代特征的海岸线建筑群像,仿佛一面巨幅舞台布景,幕布一拉一收,景致骤然变换,目光所及,思绪有猝不及防的惊奇与震慑之感。前一刻还在沙岸上看雾霭缭绕,思维似在晨昏间混淆的海边,一转身,一愣神,仿佛蜃楼般大片大片的灯光如万花齐放布满眼界。
海蓝色泡沫板搭建的丁字形浮桥,在海浪的簇拥下一起一伏的波动,人在桥上,有种被海浪拥着的感觉,被摇摆的我既有新奇的快乐舒爽,也有惆怅轻轻环绕。人终究无法超然于物我之外。
暮色在摇摆间沉静下来,刚下一场大雨,星月全无。海也是天,天也是海。面对茫茫天海,顿然升起一股眷恋,这种来由不清的眷恋,在体内随着桥身的摇晃接近某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似梦境又似多年栖息在心灵中的念想,而或更像一种幻觉。我曾无数次地在冥冥中奔赴一场盛会,祈望一种抵达生命内核的知会。这一刻,与我的念想珠联璧合般将我置身在一种生命最为宁静曼妙又盘扎着些许忧伤的情境中。时间、烟火、灯光 、声嚣,被无形的力量纠结在一处。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分辨不清是海风还是心底的感念所致,咸涩之感漫漶于味蕾之上。
中午就餐的海边餐厅在不远处,灯光从没有玻璃阻隔的窗口恣意流泻开来。像一根火柴,童话般诱惑着思绪,是它,定然是它点燃了岸上那些熙熙攘攘的光亮!
当年吟咏《观沧海》的曹公若此刻站在这里,会发出怎样的感叹?始皇帝当年站在这样的暮霭中,是否还愿离去?灯光在夜里才彰显出其本真的魅力。黑暗能遮蔽某些东西,同时也能衬托某些东西。伟大的诞生多是在苦难中的。
有着现代气质的灯光和亘古不变的大海辉映着某种神秘的气息。一个是不断进化着的现实,一个是执着本真的恒常。智慧的架构,自然的坚守,都潜藏着无形的力量和无穷的能量。它们彼此既没有必然的联系,又有着相同的神性之美。
夜,静静地流淌着,灯光柔柔地开放着,空气兀自地咸涩着。
海交给夜。灯光交给夜。把自己交给夜。
人是离不开光的。我迷恋夜色,也迷恋夜色里的灯光。
那片美轮美奂的霓虹牵动着我的思绪,也牵动着我的双脚。
老船
长长的海岸线,细沙如棉。沙岸边孟姜女的雕塑神一般佑护着这片时静时闹的海湾,不远处,就是著名的碣石碑。从古到今的文人们赋予了这座石碑无数的厚爱和美好的赞誉。
那些船就躺在沙岸上。很老很老。
一只只木质的渔船,常年被海水浸泡,风吹日晒,通体呈现黑金属般的颜色,没有光泽,仿佛一座座雕塑,经年累月被海水冲刷,海浪敲打,变得老态和斑驳。船身很高,得费些周折才攀上船帮看到船内的情态。船身和船帮的颜色几乎没有差别。我印象中的木船都是诗意的,它们栖居在江河之畔,湖岸之侧,在涌动的水浪中或颠簸或漫行,被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赋予了无数美好的愿景,从形到神都镀上了一层青灰的雾色,让人的目光不能尽透。美好的事物总有人力所不能抵达的节点。比如眼前这些木船,脑海中留存的有关木船的诗意画境完全被眼前这些苍老又沧桑,孤独又坚硬,安宁又平静的木船所取代。思绪翩然,夕阳、古树、咸鱼、贝壳、纹路深深的脸……
老船,曾经是这片海域的骄傲和征服者,当然也是海里生物们命运的统治和主宰者。当年驰骋在大海深处,有多少鱼群成为它们的手下败将,又有多少浪涛被它冷硬的身躯撞得粉碎,风云变幻,最后终将卸下战袍。风云过后,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晒太阳,听浪涛一波一波地讲述着曾经的辉煌与艰辛,在寂寞与荒凉中回味着内心的动荡与不安。在风中,在日光下,在雨里,在星月的辉光中,在帆影的游荡和海鸟的穿行中,回归本真的平静,平淡。
时间赠你美好的同时一定也会把真实的一面抛赠过来,就像这个布满云翼的午后海边。这些历经岁月浸染的木船,它时刻提醒人们沧海桑田间的关系、跨度,提醒着理想与现实的距离,以及时间在变化过程中所展开的张力。
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海浪温柔地亲吻着沙岸,真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坐下去。就像那些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