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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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5月的祁连山,无花只有寒。我和几个朋友从张掖而民乐,穿过扁都口,去到青海祁连县。这一条道路,是隋炀帝杨广西巡张掖时走过的。扁都口是甘肃和青海一个交界点,时称大斗拔谷,为丝绸之路吐谷浑道与河西道的一个重要交汇处。唐时郭元振、王忠嗣、夫蒙灵察、哥舒翰等人先后为河西节度使,因扁都口处在吐蕃和唐帝国的边疆,曾派重兵把守。由民乐县炒面庄之后,扑面而来的扁都口奇崛而俊美,俨然庞大雪峰之间张开的一张优雅的小嘴巴。
风如巨雷,满川乱吼。斜坡上牦牛和羊群在枯草与岩石上寂寞而又乐天知命。同车的朋友说,1936年,西路军牺牲的主要将领董振堂、杨克明的头颅,便是经由此地被送往西宁的。把这些联系在一起,陡然就有一种悲壮而纵深的感觉。隔着车窗,蓦然发现水是向东南方向流的。这使我惊奇。有一种时光倒悬、大地秩序被打乱的感觉。当地的一位朋友说,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或许在河流看来,无视人们惯常认知,是它的本性,也是自然规律。
祁连县很小,坐落在次第隆起的山川之间,县城四周遍长龙鳞大白杨和青海云杉。对面的猪心山不高,以长壁高悬如刀切的形式,扇子一样耸立在县城对面。这里是青海的北大门,最先的居民是羌族,隋唐之间,为吐蕃领地。猪心山下有一条不大但很湍急浑浊的河流。河滩上有诸多树木,还有一些田地。当地人说,河的名字叫八宝河,是甘肃境内黑河的源头。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多年以来,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饮用的水,便出自此地。
黑河由祁连山中段莺落峡而出,至甘肃武威,与石羊河相接。它应当向东而去,但却转道向西,途径张掖、高台、酒泉,与疏勒河、讨赖河比邻之后,又转而向北,进入金塔盆地,越过巴丹吉林沙漠,注入今内蒙境内额济纳的噶顺淖尔,停顿之后,就成为了著名的居延海。更神奇的是,黑河在金塔县天仓乡与巴丹吉林沙漠之间,又称为弱水河。《海内十洲记·凤麟洲》中说:“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史记·夏本纪》载:“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所谓的“流沙”,就是今天的巴丹吉林沙漠。
面对八宝河,想起如此记载,忽然有一种悠远与沧桑的感觉,好像这一条河流,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和文明。事实上也是。祁连山中段乃至青海大部地区,曾是羌人和吐谷浑人的故地。尤其羌人,在历史的黎明时期,他们就和匈奴、大月氏、东胡、楼烦、丁零、乌孙、白羊等长期游牧于蒙古高原、青藏高原、西伯利亚、河西走廊和今之新疆境内自相雄长,足迹甚至跨越里海、楚河和咸海,共同构成了早期游牧民族的壮丽景观。由祁连县八宝河翻越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的黑河水,其混血成分是巨大的。沿途的自然和人文奇妙而反复。武威曾作为五凉王朝的国都,也是卢水胡出身的沮渠蒙逊的故乡;山丹曾是匈奴的主要驻牧地以及历代皇家马场;张掖位于河西走廊的南段部位,紧靠祁连山,曾是乌孙驻地,后被大月氏攻占,继而又被匈奴置于统治之下。
这一连串的历史变迁,使得黑河也有了诸多的文化色彩与历史痕迹。尤其是公元前121年,霍去病驱逐匈奴,将敦煌以南地区开拓为西汉王朝的疆域之后,这一地带便作为了历代王朝通往西域乃至欧亚大陆的不二通道。特别是中央帝国强盛的两汉和隋唐时期之丝绸之路,使得河西走廊风云际会,满载文明和物质,思想与兵戈,至今气韵弥散,遗迹遍布。作为贯通河西走廊近大部地区并衔接回鹘道的黑河,也是其中一部分。因为,河流是贯穿人肉身的一种自然存在,是人赖以生存的软物质与生命必需品。从某种程度上,人的历史也是河流的历史,而河流的历史,更是人类历史和文明、文化的基本“营养”和必然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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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祁连县静谧得让人有些身心错位。空气湿润而清冽,犹如江南。我们住宿的小旅店内,也一片恬静。紧靠的山坡上云杉静穆,在满是星子的黑夜,似乎一张随时都可以撩开的巨大幕布。喝酒,唱歌,聊天,直到沉沉睡去。早上醒来,觉得身体很轻,轻到了无所挂碍的地步。同伴也说有这样的感觉。太阳于东边的山顶好像一个窥探秘密的红脸妇女,端庄而又羞涩。租车去一个回民村。沿途河流之间,新草萌发,沙枣树和红柳树遍地散开,新生的叶芽懵懂如婴儿。
河流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宽阔。抬头之间,可以看到,两边山涧不断有瀑布或者溪流加入。那些悬挂的水呈银白色,大处犹如匹练,小处宛如白色丝绸。溪流则更像是一个年幼而勇敢的孩子,自高坡密林之中慢跑而来。令人不解的是,那座回民村却处在一面荒草不生的黄土坡上,民居寥落、破败。满村子之间,大致有四五棵核桃树。正值春时,还都没有发芽。行走其间,有一股浓郁的黄土腥气,混杂着骡马牛粪和羊膻的味道。村子背后,是一座巨大的黄土山,好像一面斜放的门板,窄长而壁立。
村子下方,靠近河边的地方,草木众多,树木也紧密成林。荒滩上的荆棘和荒草茂密到了无从下脚的地步。一地而两种或更多种地形地貌,在祁连山内,这种情况很多。大自然在自我调整时,总是深藏玄机。近河,河流滚滚,巨石横陈。当地人说,这里有很多的玉石,也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总有一些外地人来这个村子买玉石,回去加工成玉器销售。祁连玉大都为黄花石,与岫岩玉雷同。玉石上多脏点。但八宝河里的玉石多为青黑色,好像是夜光杯的原料。王翰《凉州词》一诗,使得“夜光杯”成为河西走廊,尤其是酒泉一带延续至今的特产。
有不少当地人开着拖拉机和铲车在河里挖运玉石。这可能是河水浑浊的主要原因。站在河边,看着滔滔流水,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是必然的。但我更多想到,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物,它们对人持续浇灌、冲刷,从形体到灵魂。相比较其他的河流,八宝河乃至萌发并长驱千里的黑河可能更为伟大。因为,黑河不仅是中国三大内陆河之一,而且它抛开既定规则,转向西流,再向北,穿越沙漠,这样的河流在西北地区极少。特别是对于长期生活在瀚海之地的我来说,看到滋养自己的河流之源,心情激动在所难免,而且还有一种感恩与怜爱的感觉充盈不休。
溯河而上,远山积雪,令人心怀圣洁。正午时候,忽然刮起大风,黄尘横飞。几个人打了一台出租车狼狈回到县城,既而沿着原路回返。在祁连县的阿柔乡,老远就看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寺,坐落在一面开阔的、枯草如黄金的草原上。经幡纷扬,风马旗高擎,红衣喇嘛庄重而优雅。我忍不住赞叹,信仰是令人永生的精神药剂,神灵是所有生命的“金顶”与“暖衣”。从当地人口中得知,黑河由祁连山发源之后,首先进入的是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那是一片崎岖的山地牧场。隋唐时期,一部分回鹘留在甘州(张掖),史称甘州回鹘。现在肃南境内的裕固族民众自称尧熬尔,风俗与蒙古基本一致。这里的散文家和裕固族文史学家铁穆尔,多年来就他们民族的渊源进行了不懈的考察与研究。
尽管去过多次,我还是建议朋友们再去一次肃南。肃南藏在祁连山中段,由扁都口向南,沿着斜坡就可以到达。但没有道路,只能从张掖市绕进去。从地理和文化角度说,肃南是河西走廊一个隐秘所在,一万多裕固族民族偏居一隅,但却拥有辽阔、崎岖的大片牧场与异于河西走廊多数地区的信仰和风俗,至为难得。进入,要翻越数道海拔在400到1200米的山峰。县城坐落在两山之间,其中,南面的山坡寸草不生,颜色犹如水泥,整个山体也是由凝结的砂石构成。而西北面的山坡则是原始森林,草木葳蕤。我们没有惊动铁穆尔等当地朋友,找了一个地方住下来,吃饭,喝酒,然后趁着月光,沿着横穿县城的巨大河流行走。月光如滚动的银河,河水轰隆如地下连续之雷霆。
3
老虎沟、大岔牧场我先后去过。老虎沟是一个丰茂所在,山下是无尽青草,一道流水从山深处叮当而来。掬之而饮,甘甜如加了蜂蜜。有一个夜晚,我曾在这里喝酒唱歌到深夜。睡在帐篷里,可以听到山上森林里的狼嚎与其他动物的声音。早上雨后,太阳复又出现,世界崭新。草地上白蝴蝶成群翻飞。那是我在草原上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天地干净而安闲,俗世的喧嚣与繁琐都淡如云烟。斯时我才明白,人群和社会是一种庞杂的淹没与裹挟,个人只是一粒沙子,常常以为自己很重要,但在其他人和某个群体之间,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大岔牧场在县城最深处,迎面是山。诸多的牦牛在山坡上为自己吃草,为人们提供皮毛和骨肉。山上羽毛草、金露梅众多,狼窟赫然,荆棘密密匝匝,沿着高陡的山向上匍匐。诸多的溪流从数道沟岔里不作声响地汇集,于更低处以河流的形式,结队行进。那条河也是黑河的一部分,当地人称为肃南河和大岔河。那一夜,我们在河边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朗月洗心,谈起遥远的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西羌、唐帝国的甘凉道、甘州回鹘、西夏、蒙古,也想起铁穆尔擎酒时候的歌喉和他多篇书写裕固族民族历史的散文长卷。
对于一个变迁频繁的民族来说,拥有自己固定的牧场是一桩幸事。但在越来越趋于大同的全球化语境中,如何保持自己的民族习性和信仰,这个课题似乎更为艰难。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发现,这座县城还像前些年那样窄小,每一条街道都有坡度。日光新鲜,不多的人坐在牛肉面馆里吃早餐。见到我们这些外来人,眼神有异而又若无其事。租车沿着大岔河向内行走,坡度越来越大,道路也越来越凶险。深涧之中,有不少采挖金沙石的各种装备。
早些年,当地人在大岔河采挖出不少金子。这一高贵的庸俗之物,一边通向庸俗的制高点,一边涌向深不可测的人心人性。河水依旧湍急而庞大,这些积雪的化身,或者说自保圣洁失败后的溃散者,冰凉刺骨,有着与人世隔绝的内心与体温。到一片巨大的森林里之后,我发现,肃南这个地方至今还是一片处女地。远离河西走廊交通动脉,高寒深陡的地理位置,使得它避免了某种生猛的开发与利用。但在物质主义时代,肃南也因此而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甚至脱节。这是一个矛盾,但对于自然本身来说,也是一个幸运。我们沿坡上爬,松树多数百年以上,但不够峭直和挺拔,多数扭曲,散开生长。也难怪,在这样一个高海拔地区,树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在一处山坳里,我们发现两眼清泉,在一面小石崖之下,像是裕固族女子的眼睛,更像突如其来的神意。惊叹之余,也忽然觉得,大地之所以令我们感恩铭刻,是它的付出、蕴藏、包纳与收缴、陈列、转换、催发、兼容,它本身有一套神奇的运作系统,虽然一时无法觉察,但它一直在自我调适。就像那两眼泉水,不仅是两股出自山体的清水,而且是汹涌浩荡的河流。黑河乃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单个的泉水和雨雪是它们的前身和母体,最小的水滴也有无尽的梦想和奔流力量。
下午转到焉支山,匈奴古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便在心中回响。史前时期,焉支山不仅是乌孙、大月氏、匈奴的天然牧场和军事重地,也是这些民族妇女们化妆品胭脂花(“红蓝”)的主要产地。单于的阏氏和贵族的妻妾乃至普通奴隶的配偶,都以这种花的“花黄”涂脸蛋、染指甲。西汉至明清,焉支山一直是著名的皇家马场。这里出产的山丹马个子虽小,但耐力持久,成吉思汗远征欧洲时候,就有大量的山丹马。
在焉支山,所有的山都像乳房,所有的草地都是镜子。草地绵密,草质细腻,完全可以与人造地毯媲美。我对同行朋友玩笑说,在焉支山草地做爱,都不用任何铺垫,也不会伤到身体。他们笑我淫邪。我则想,人在大地之上,美景不可辜负;大美之中,人应当效仿自然,不要再有任何的虚饰和遮掩。从没想到焉支山竟有如此韵致,是那种平坦的起伏和性感的低纵,叫人心神悠然又暗自蓬勃。几个人在草地上躺下来,天空之蓝,蓝得让人肉身洁净,灵魂忽然就有了使命感。在一条小溪边,看到很多羊粪和牛粪,还有已经绿叶丰满的马兰草。水在草地上无声无息,若不是靠近,人断难找到。只有牲畜和飞禽,才能以灵敏的嗅觉找到隐秘的生命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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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焉支山相连的是临松山,即沮渠蒙逊故乡,时称卢水胡。马蹄寺依山而建,石窟逼仄而佛像安然。寺外一块巨石上,刻有一个马蹄印,传说是玄奘所乘之马留下的,还有一说是康熙的御马所踏。山下地形持续走低,有一条小河,从山根而起,沿着草甸和山坡,犹如闲散的女子,飘然下滑。马蹄寺建于北魏时期。鲜卑,这个东胡后裔分支,不遗余力的汉文化皈依者,作为一度入主农耕区域的游牧民族,北魏的历史短暂但却异常丰饶,尤其在西北,这个王朝的宗教信仰痕迹依旧清晰而深刻。只不过,马蹄寺现为藏传佛教在河西地区的一个圣地,这一改变,大抵是与唐安史之乱后,吐蕃王朝一度成为河西地区主要统治者的历史有关。
时至傍晚,落日在西边雪峰之上拼尽全力燃烧,火焰如血,弄得大地也一片悲怆。冷风乍起之时,回头仰望,只见马蹄寺最高处,一个红衣喇嘛衣袂翻飞,庄严而又飘逸,让人心生敬慕。我对朋友说,这幅场景与焉支山上群马奔腾、尘烟飞扬的景象相比较,俨然两种境界。一个庄严,让人心境澄明;一个热烈张扬,让人心生纵横与侠义,还有勇士的远征梦想。这也可以引申为男人的两个极端,一方面渴望拥有无上的清凉智慧,一方面又渴望在尘世中横刀立马。
只可惜,那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就像我们追寻的黑河。回程路过皇城草原和倪家营子。2006年夏天,我曾经深入其中,在接近祁连山中段主峰的原始森林里消磨了大半天时光。那里植被丰厚,流水之多,山境之幽雅,大致是河西走廊一带绝无仅有的。倪家营子是西路军失利之地,曾有数百将士血染祁连外围的黄土坡。附近有著名的祁连丹霞山,我也曾去过,其色斑斓,恍如梦幻,置身其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其中几座丹霞,如煌煌宫殿遗址,如昂然而起的阳具。其间多有野生锁阳,这种生长在戈壁沙漠地带的奇异菌类植物,其形状,也宛如男人生殖器,根部还有两个睾丸一样的连生物。
张掖市,这个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游牧与农耕混血成分严重的地方,现在却只是剩下了浓郁的农耕气息。这里是黑河的中游地区。这条河,从张掖外围绕道而行,且形成了一片湿地,使得这一座城市,有了“金张掖,银武威”的赞誉。城外皆是田地,玉米正在拔节,新麦爆发绿意,棉花也挣脱地膜,自由成长。沿着黑河,我们穿越了黑水国遗址之后,到临泽,再高台骆驼城。沿途,村庄和城镇都坐落在这条河两边,河畔牲畜鸣叫,树木蔚然。可惜的是,黑河没再经过高台的骆驼城,这个唐时的军镇,段业宣布为王、沮渠蒙逊夺之的沧桑老城,现在却只能在时间的风沙与烈日下听任天命了。
站在老城之上,隐约可见残存在戈壁和村庄外围的老长城。这一古老的防御工事,多半建于明代,还有一些为汉代、两晋时所筑。长城乃至一切防御,其实都是形式上的,最强大的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及其精神。河西走廊多少政权和军阀盘踞,最终都如西天流云,除了他们的文化创造及其遗存,一切都被时间没收了。到清水镇吃饭,再沿着黑河去往金塔县。这个地方,是河西走廊与巴丹吉林沙漠的过度和缓冲。县城南有鸳鸯池,与县城西北方向的胡杨林同是黑河停顿之地。每一条河流在人居的地方都有故事和传说,而且那传说肯定是人与河流合作的产物。如鸳鸯池,当地人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两个男女相爱了,却遭到家庭反对,绝望之中,两人投河而死,化作一对鸳鸯。
那片胡杨林也是,这一古老的柳科树种,在史前年代,一直从地中海绵延至今之内蒙额济纳境内。而气候变化和地理环境的自行调整,这一以坚韧和不朽著称的树种已然濒临灭绝,目前仅新疆伊犁河流域和黑河——弱水河流域残存数百棵。胡杨苟延至今,当然是黑河的功绩。河流总是在滋养和培育,这一种深刻的渗透,是对泥土之上所有生命的无尽恩惠。正如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倘若没有黑河水的持续注入,断然不会有大禹治水、周穆公西巡而在斋桑泊(瑶池)与西王母幽会、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而没入流沙、玄奘在弱水河得遇猪悟能等难以考证但却美妙而神奇的诸多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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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我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太好。就像黑河自金塔县天仓村至额济纳境内之前叫弱水河一样。对于地名,古人所用之词便是一首诗。至少比当代的诗歌胜出千筹。流沙,富有动感,而且诗意,充盈着一种曼妙的音律感,形象具体而又高渺。关于这片沙漠,我居住并实地漫游了很多地方,也曾在黄沙包围的小戈壁之间工作了七八年。沙漠于我而言,是一种生命与精神的放逐,是灵魂的一种袒露与扩展。记得刚到沙漠那年春天,我和单位同事骑着自行车,进入弱水河。那时候的弱水尚还滔滔,宽阔处车马难行。过河时,我先把自己的自行车扛过去,再回去帮助几位女同事。背女同事过河,那种体验是奇妙的。从生理上说,一个刚刚成年的男人,背负一个女子涉水,从里到外都是旖旎的,激越而又无可言状。再者,以身体第一次碰触弱水河,感觉到她的冰冷与柔韧,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沉溺与无力感,也真切感到古人所说“(弱水)鸿毛不浮”之深刻与恰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弱水河乃至发源它的祁连山,不仅是河西走廊古往今来人和万物的生命之源,也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其中的额济纳、阿拉善高原甚至外蒙地区的一个奇迹,使得沙漠之中的人和万物在风沙吞噬之中得以生存和衍传。
公元前100年,年轻的李陵便是沿着弱水河,从酒泉出发,和他的五千荆楚弟子、奇才剑客进入漠北,寻击匈奴主力,为在漠南地区受到匈奴围困的李广利大军争取回撤的时间。尽管李陵几乎全军覆没,也投降匈奴,至死都没有回到李家发祥地成纪。从李陵的勇气和决死之心,受匈奴之恩而不兵戈故主,也不为单于出谋划策等实际作为来看,他绝对千古第一伤心将军。
每当我想到或者看到弱水这两个汉字,李陵就跃然而出,心情也随之悲伤起来。对英雄和勇士的想慕应当成为一个自觉的品质,尤其男人和军人。再后来,我惊异于沙漠之中的绿洲,一个鼎新,一个额济纳。也常想,这样的一个不毛之地,倘若没有弱水河,断然不会有循着河流连绵而起的汉代烽燧,还有诸多的侯官府,这些建筑,大致是西汉时期路博德修建的。十里一座,与弱水河一道,深入到今外蒙各地。上世纪30年代,科学家在弱水河流域发掘出大量汉简,使之与敦煌遗书、安阳甲骨文成为当时东方最引人注目的文化发现。
天仓村后一处荒山之中,有一眼洞窟,其中绘有彭祖御女的壁画。当地人说,“文革”时被铲除,现在只剩下几片釉彩与线条。这说明,性学鼻祖彭铿也曾在弱水河畔修行或者实践他的某种长生理念。今天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一侧,弱水河流经之地,也有数十棵胡杨树,红柳和沙枣树丛也异常茂密。河里有诸多五彩缤纷、奇形异状的石头,还有金子和玉石。沿着弱水河向下,我发现河流在沙漠之地有着刀刃和斧凿的力量和气度,它在沙漠之中斗折蛇行,天长日久,便凿出一条类似巨蟒的河道。河边芦苇众多,荒草密集。而其他地方,则是平沙漠漠,黄尘满天。
再向北,是黑城。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抵与黑河有关。原为西汉居延官衙所在地,废弃后,又成为回鹘在漠北地区建造的公主城之一,后成为西夏的一个重要军镇。明初,将军冯胜带兵围剿西北之蒙古残部,黑城守将伯颜帖木儿据城顽守。双方僵持数月。冯胜下令改道弱水河,黑城井枯,人死大半。伯颜帖木儿将城中金银珠宝填埋于枯井,突围被杀。自此,黑城废弃。直到上世纪初,斯坦因、科兹洛夫等人在此发掘了大量的汉简和西夏文物。
改道的弱水河进入额济纳境内之后,称为额济纳河,注入居延海。即王维写作“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地方。汉代至唐代的额济纳水光潋滟,居延海波光粼粼,芦苇丛茂盛,胡杨林庞大,是两个朝代的屯田区。唐后期,额济纳一度成为唐帝国去向西域的唯一通道,称回鹘道(时称合罗川)。因为距离近,我曾经多次去到额济纳,策克口岸、东西居延海、二道桥胡杨林等处,额济纳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秋天胡杨林灿若梦境,置身其中,犹如匈奴之黄金甲帐,弱水在河道里安静停泊,虽然少而浅,也使得这一干燥之地有了湿润的气息与生命延续的诸多可能。
居延海可能是黑河——弱水——额济纳河的终点。山上风吹流沙浮土,山中却是碧蓝湖水,天鹅和叶芽临空而飞,淡水鱼成群结队。站在湖心的小山顶上,大水泱泱,风吹波纹,感觉眩晕,却又心怀浩茫。天空如井,上下相映,感觉似乎不在沙漠中了,而是一个奇特而又无与伦比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