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剑斌
喜欢独自看风景的女孩
◎彭剑斌
“好美好美!”
——题记
一个女孩决定去看日出。
她明明知道那是傍晚,只有日落,没有日出。但是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有日出,要她去看。于是她就出发了。她背着一架长长的梯子,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踏上了她的旅途。她知道要去哪里,只有那里才能看到日出。
刚出发时她还不觉得,可一走在路上就累了。她背不动啦,她想,谁知道这梯子这么重。而且不管是什么东西,她简直可以肯定,背在身上总是会越来越重。这是绝对的。所以梯子还会变重,直到她真的背不动它。她心里说出这句话,其实是想表示,她现在还是背得动的,几乎是背得动的。但是她实在太累了,她想,要是有个人来帮她背梯子就好了。
于是她开始后悔自己没跟任何人告别就出来了。不然的话,她告别的那些人,当然是最亲最亲的人,和最好最好的朋友,就会选一个代表出来,陪她一起去看日出。就算他们都不赞成她去——有谁会赞成呢——她想,但只要她坚持去的话,他们也是不会阻拦的。他们会把她应不应该去的问题,先搁到一边,只考虑让谁陪她去的问题。不管谁陪她去,都是为了保护她。那是当然的。因为他们都不相信那个声音,也不指望陪她去能看到日出。但会帮她背梯子。这是肯定的。
可她心里想的是,她不希望有谁陪她去。虽然她有很多很多朋友,而且一点儿也不讨厌他们,但是每当她想去看一个什么东西,她只喜欢一个人去看。不管是悬崖上的石头。还是尼日利亚的悬崖。或者床底下的集市。她都是独自一人去看,这样她才可以一声不响地看。不然的话。你想想。不是她就是她的同伴,肯定有人要说些什么。这简直是肯定的。这就是她不愿跟他们告别的原因。
想到这里,她发现自己居然把正在后悔的事情给忘了,梯子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当她想到梯子两个字,背上的梯子突然重了很多。仿佛将她刚才忘记它的那段时间里失去的重量,又都补了回来。她放下梯子,这不堪承受的负重,一屁股坐在它上面,决定继续后悔。
现在的问题是,她禁止别人陪她去看日出,就像她禁止别人陪她去看床底下的集市。这绝对是禁止的。不过,她可没说不让别人去送她呀。这完全是两码事。他们都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如果他们知道她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日出的话。你想想。肯定有人会去送她的。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会送出很远很远,远到如果再远一点的话,那人就没有勇气回家了,而她就不得不再送他回来。她既不想送他回来,也不忍心他一个人,走那么远回来。所以,她决不允许他送她那么远,就是说比远还要远一点那么远。那绝对是不可以的。不过比那么远再近一点点,稍微,如果那人执意要送的话,她是可以接受的。当然,他得帮她背梯子。这是当然的。
所以她决定反悔。她应该举行一次告别,重新出发一次。
所以她决定返回。她辛辛苦苦跋涉了这么远,她想,这么多努力,这么多汗水。好吧,其实不算远,她只好更正了这一点,因为她还没有走出她家院子的大门。但确实是很辛苦,这是肯定的。这也充分说明了这该死的梯子,有多么沉了。
这时她家门前的屋顶上,升起了一个人头。等他露出半个身子时,她认出他就是住在她家前面的那个男孩。他登上自家的屋顶,孑然地站着吃瓜子,很不严肃地望着远方。朝太阳落下的方向。她知道他在看日落。她在这个邻家男孩的身上,曾经倾注过太多的同情。因为跟他一样大的男孩都已经当爸爸了,可他却还不想结婚。他说,假如娶不到又漂亮,又俊俏,又好看的姑娘,他宁愿不结婚。这是他的名言。能有自己的名言的人,她想,已经不多了。
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他,说他好吃懒做。可是据她观察,这个人之所以总是长不胖,就是因为干了他所能够干的活。如果一个人的能力明明能干那么多活,可是他却不干那么多,而是干比那么多再少一点点,稍微,那么他肯定会发胖的。这简直是肯定的。虽然他干的那些活,跟别人比起来,少得可怜,但是他已经尽力了。所以说他懒做,这是极其不公平的。至于说贪吃。她也没见他吃过什么,除了,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在嗑瓜子。她觉得那不能算好吃,更像是一种游戏,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她把他想像得这么完美,其实是希望他能帮她背梯子。那几乎是不言而喻的。她于是就喊了他的名字。
她所在的这个村子,地形是斜下去的。所以,前面这家的屋顶,刚好和她家的地基齐平,中间只隔着那个男孩能跳过来的间距。那个男孩就跳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她看到他手里捧着一大捧瓜子,两个口袋里也装得鼓鼓的。但是他只顾着自己吃,一点也没想到应该请她吃一点点,稍微,不,吃很多,越多越好。虽然她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施予。那绝对是不可以的。他不请她吃瓜子这件事,更加确定了她之前的猜想。他嗑瓜子,只是自己跟自己玩的一个游戏。就像她总是自己跟自己去看什么东西一样,也是不可能邀请别人的。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男孩骂她疯了。他刚刚就在屋顶上看日落,他说,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有什么日出的。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也这么说。于是女孩就疯了。是被他给气疯的。她用力地打他,叫他背起梯子。而且她还哭了。他最怕女孩子打他,其次怕她们哭。他就将手里的瓜子小心地装回口袋里,帮她扛起了梯子。
再次出发了。
他们走进一片沙漠。她在沙地上留下一串圆乎乎的脚印,而他则只留下一串银光闪闪的瓜子壳。这两串东西一直延伸得很长很长,望不到尽头。就像她后来看见的那条河一样长。这时他说,沙漠里是有很多食人族的,请她自己多加小心。
叫她自己小心,她想,难道他就不用小心吗?这女孩,我忘了说了,是非常冰雪聪明的。所以她已经猜到了:他想回去了。
他是不是这就回去了,她问。是的,他该回去了,他说。他只能送到这里了,他说,再远的话,他就没有勇气独自返回了。那她就得送他回去,她想。那绝对是不可以的。那就到这里吧,他请止步吧,她说,他送得已经足够远啦。
她背着梯子只身在沙漠里赶路。很快就碰到一个当地人,那人身上只穿着几片树叶。两手空空的。站在一个既不是他家种的地,也不属于他家筑的院子的地方,就是说,只是在一片空荡荡的沙漠中间站着。
除非他是像她一样在一声不响地看某个东西,她想,否则他站在这个一无是处的荒漠里,简直是无法想像的。一个人应该要么在地里干活,要么在家里休息,要么在看某个东西或者在去看某个东西的路上。不然的话。就是好吃懒做的表现。不,那简直就是,既不好吃又不肯做的表现。因为一个不肯干活的人,当然也就挣不到多少吃的。那当然是肯定的。
她误会他了,那个当地人向她解释。他站在这里,其实是想问她要几本小说回去。这就是他们每天所干的活。所以他不但不是一个既不好吃又不肯做的人,反而是一个很勤劳的人。因为在这个时候,牛羊都下山了,他部落里的人也都回帐篷里休息去了。只有他还在这里等着她来。她没有带什么小说来,她说。她的小说都是放在家里她自己的房间里供她一个人看的,是不可能借给别人看,甚至也不可能跟别人一起看的。那几乎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背着梯子说。如果她没带小说的话,他说,她路上吃什么?走开,她说,就知道吃。她扭了一下身,肩上的长梯子划出一道弧线,打在他头上。那个可怜的人倒下去,趴在沙子上流出一点点血来,稍微。他抓起一把沙子,撒在自己头上,发出悲恸的哭声。他家里有一堆孩子,他说,都已经快断粮了,如果他只能空着手回去的话。你想想。他们就要饿死啦。
这个悲惨的情况,毫无疑问,立即引起了女孩的重视。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她突然想到,在这个连草都长不出来的地方,怎么种得出粮食?种粮食!那个哭泣的土著擦干眼泪惊叫起来,在沙漠里?那几乎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也这么说。
那他们吃什么,她问。
吃人啰,当地人说,难道她不是吗?
如果她吃人的话,她说,还不早就把他吃了。
哇,真恶心,当地人发出一阵干呕声。看来她对食人族存在着太深的误解,他说,根本就不像她想像的那样。
我说过,女孩是冰雪聪明的。所以她已经猜到了:原来食人族吃的都是小说里面的人。
若不是赶着去看日出的话,她说,她就会帮他写一本小说。虽然她从来没写过,但她相信写起来并不会太困难。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不过如果他愿意在这里等她的话,她看完日出回来,照样可以帮他写一本。她会把她这次历险的经历写进去,她说,她会特意多写一些人物进去的,她会把她自己和她最好的朋友全都写进小说里去,给他和他那一堆孩子吃。
他会等她的,他说。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他也这么说。
走到一个地方的时候,大地已经裂开了。她从身上放下梯子,搭在这条宽宽的裂缝上面,就开始往对面爬去。她刚伏下身去,只朝下面望了一眼,心脏就怦哧怦哧地跳了起来。原来底下是一条汹涌的大河,又宽又长,望不到尽头。就像她和同伴在沙漠里留下的足迹和瓜子壳一样长。河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漩涡,不管河水怎样怒吼着向前急奔,那些漩涡就是纹丝不动,仿佛在静静地等着她掉下来,好用它们那些光滑的漏斗状的小嘴吞掉她。太可怕啦,她想。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她按在梯子上的手抖得已经快按不住梯子了,突然她觉得梯子不见了,因为她跪着的膝盖已经失去了它的支撑。她被带走了。一股来自大地的心脏的力,不由分说地掠去了她。
她闭着眼睛,让自己这么掉下去好了,她想。
她听到河水的吼叫越来越近。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在她耳边上喊她,叫她去看日出。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睁开眼,因为在高速的坠落中,强大的气流一直压住她的眼皮。甚至把她的眼泪都挤回到她的鼻腔里去了。当她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没有往下掉啦。她看见自己手里抓着一棵柔弱的小草,身子紧紧地贴在垂直的崖壁上。她死死地抓住小草,不放,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再掉下去了。那简直是肯定的。但是那棵小草的根被她拽了出来,她又开始慢慢地往下滑去,吓得她再次闭紧了双眼。
幸好这条草根和这条河一样,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所以她才没有像刚才那样猛地坠落下去。没有尽头的草根就这样从大地的深处被不断地抽出来,一直把这个可怜的女孩缓慢地送向深渊底下的惊涛骇浪里任它们抛掷,撕裂,送向漩涡的嘴里去任它们吸吮。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笑脸,就是那道声音,用沉默的声音组成的笑脸,所以她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当她睁开眼时,它又不见了。只看到一棵长得高高大大、分着很多的杈、却没有一片叶子的树。多么讨厌,长得多么难看的树啊,她想。可是当她看到头顶上那条正在从泥洞里没完没了地钻出来、被她攥在手里的草根,她又想,长得多么像蛇,多么恶心的根啊。
在她滑落的过程中,那棵树也在陪着她不断地弯下腰来,像一个笑面人一样狞笑着盯住她看。
它为什么不滚开些,她说,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如果她能腾出手来的话,肯定早就打它了。那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既然她先后打过嗑瓜子的男孩和吃小说人物的沙漠人,要打它这棵丑八怪树,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她误会它了,树说。它的丑绝对不是幸灾乐祸的心理反映在表情上的狰狞。那简直是绝对的,它也这么说。而是因为它太痛苦了,是因为它看到她这么不幸,所以它整棵树都痛苦得扭曲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说,不要试图把自己长相上的灾难归咎于她偶然的不幸。长相是天生的,天生是必然的。而她的偶然性是不可能改变它的必然性的,她说。那几乎简直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说得对,它说,它羞愧地承认自己刚才夸大了事情的真相。它从一棵小树苗起就长得非常难看了,这真的是真的;但它也为她的不幸感到痛苦,这也真的是真的。但是它将这两件真事扯到一起,那就变成假的了,她说。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它说,什么事情都不可能瞒过她的眼睛。那几乎简直是绝对不可能的,它也这么说。当然,她说,这肯定是当然的。现在让她和它来就事论事,它说,不管它长得多么难看,也改变不了它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帮她一把的事实。它可以长出一条树枝来,它说,请问她愿不愿意赏脸让它来帮她?
可是我很讨厌你,她说。
这几乎是可以理解的,它说,难道你不想看日出了吗?
她差点就忘了这茬了,她说,请问它还愣着干什么?
它于是抱起了她,从胳肢窝里又长出来一条长长的、还是那么丑的枝桠,将她送回了地面。
她看到梯子还在那里,松了一口气。河水已经流干了。她从梯子上面走过去,来到了对面。一幢高高的屋子矗立在平原上。
她将梯子斜着搭在屋子的墙上,于是就来到了屋顶。看到了黄昏的日出。好美好美。屋顶上还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她笑了一声,说,好美。那人就转过身来,说,因为它是日落时的日出,你是唯一能看到它的人,要好好珍惜。她说,那当然。她会永远记住它的。那个叫她来看日出的人,她说,为什么没来?你已经看到他了,他说。
后来她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日出。
后来她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日出又直到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