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
欢迎来到萨呣拿
◎陈楸帆
我从未看过荒原——
我从未看过海洋——
可我知道石楠的容貌
和狂涛巨浪
——艾米莉·狄金森
意识是自然的梦魇。
——E.M.齐奥朗
混合动力中巴甩下一位满脸倦容的微胖男子,在遍地牛粪的街头掏兜找烟,远山绿得艳腻的热带植被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转身面对一尊一人高的神像,踩着一面大鼓,戴着牛头骨面具,双手交叉胸前,打着结印,那是本地民族的创世神“呣”。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将无数次与“呣”相会,没人知道那副面具下藏着怎样一张脸。
廖桦万万没想到,自己事业的第二春会在勐靖开始。此时距离《深度》杂志停刊的那个春节刚好过去半年,他放下钻研了许久却迟迟孵不出处女作的沉浸式摄录机,一根长着四只鱼眼的巨型棒棒糖,重新背起了散热模块有问题的旧笔记本。
“这是个语法问题。”
廖桦总是这么回应别人对于他顽固的指责,比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新技术媒介,他更习惯于在字里行间挖掘现象底下的真相,即便在乎的人越来越少。
他接到一则神秘的邀约,来到这座因历史原因归属不明的西南边陲小城,传说中走私客、毒贩和跨境武装分子常混迹于此。廖桦不是第一次置身危险境地,他做了该做的准备,并心安理得地把其他交给命数。
原因无他,对方开价远远超出预期。
像所有中年失业的男人一样,廖桦发现自己陷入棘轮效应,生活成本居高不下,而下一份合适又体面的工作如初恋女友般遥不可及。
他要调查的对象是一头牛。
一头死牛。
更准确地说,一头被以极其艺术的手法大卸八块的死牛。
直面死亡是廖桦工作的常规项目,坠楼的官员,自焚的僧侣,赤裸的少女,这些构成他生动报道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他也从一开始的震惊和呕吐,慢慢习惯将噩梦驱逐出日常睡眠,到后来,竟有些条件反射般地上瘾。
他很难解释这种心理动机,就好像跟死神挨得够近,你就能进入祂的盲区一样。但归根结底,你和亿万个难免一死的人类没有什么分别,不同的只是对于恐惧的反应。
黑暗的电影院里,当那一幕来临时,有人会笑,有人会尖叫。
接廖桦的也是给他发邮件的那个人,刀如海,二十岁不到的模样,瘦黑,不高,说起普通话来磕磕巴巴,和廖桦站在一块儿活像孙猴子和减了肥的二师兄。
刀如海把廖桦带到一家饭馆,已经码好了满桌的当地菜式,桌上坐了四五位穿裹着民族服饰的老人,同样干瘦,不说话,双手交叉胸前行礼,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烟和槟榔渍成褐色的牙齿。
“他们都是族里的干事,不太懂普通话,就是来给你接风。”刀如海边回礼边解释道。
话音未落,其中一位老人举起杯中的米酒,发出猿猴般高亢的鸣叫,其他老人刷地举杯站起来。
廖桦笨拙地想要起身,被刀如海按住了,他用一种快速平直、带有破擦音的语言向老人们解释着,老人们长长地“噫”了一声,又坐下了。
“我跟他们说,还有一位客人没到。”
“还有一位?”廖桦纳闷。
“艺术家。呐,这就是。”刀如海笑着迎向他身后。
还没等廖桦完全转过身,那位少女已经蹦入他的视野。像一头壮实的小牛犊,被包裹在着了火般层层叠叠的红黑立体剪裁套装里,两根粗大的牛角辫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乌兰托雅。”自我介绍间,她头顶悬浮的银色球体缓缓降落,嵌入头箍底座,上面四只鱼眼俏皮地闪着蓝光,而后完全熄灭,成为一件古怪的饰物。
还没等席间各人接话,乌兰托雅已经自顾坐下,大吃起来。
廖桦看了一眼刀如海,满是疑惑。刀如海却将目光转向老人们。
老人们突兀地站起来,像是踩着某种无声的鼓点,他们举起杯,分开声部,吟唱着猿鸣般古老而悲怆的曲子,每两个八拍的间隙,整个饭店的客人都同时大喝一声,像是经过精心排练的演出。
廖桦举着杯子,老人轮流与他干杯,歌声却绵延不绝。
自认为酒量尚可的廖桦感觉有火在胃里烧,热力顺着血管爬遍四肢,爬上头顶,那脑袋却像蘑菇云般膨胀升起,与芦苇般纤细的躯体拉开无限远的距离。老人的歌声变得无比动听,他忍不住要从那些旋律里挖掘动机,动机又枝枝蔓蔓地生长出更多旋律,眼前的一切都随着节奏在扭动,在融化,在旋转,颜色溢出了事物的边缘,发着光,拉出立体的层次。似乎万事万物的意义便蕴含其中。
廖桦意识尚存之际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埋头苦吃的乌兰托雅头上身上钻出无数绿色小人,它们没有五官却带着表情,漫天笑着舞动四肢朝自己走来。
他刚想,我操,便失去了知觉。
廖桦从幻梦中醒来,头痛欲炸,口干舌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暗不见光的屋子里,身旁的床具散发着微甜的霉味。
他的手习惯性地摸向床头柜,没有开关。
“梦醒了?”黑暗中飘出一句话。
廖桦猛地转身,碰翻了什么东西,在瓷砖地板上刺溜乱转。
“谁?”
话刚出口,他便看见四点蓝光浮在半空中,像鬼火般次第闪烁,构成一个四面体的顶点。廖桦以为幻觉还没有散尽,却突然醒觉。
“乌兰?……你在录像?”
“No,只是在采集一些数据。”
“可……为什么?我在哪?我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
“嘘。”
蓝色光点在黑暗中拖出几道光痕,水母般游到另一端,啪嗒,灯亮了。
这是一家上世纪90年代风格的旅馆,无论是美学还是设施上都充分体现了勐靖的边缘地位,代表着被时代遗忘的昨天。
乌兰托雅回到原位坐下,一张被磨得油亮的老藤椅。
“你中毒了。某种蘑菇。”
“你怎么没事儿?”
“我不吃蘑菇,也没喝酒,据说,你是敏感体质。”
廖桦从地板上捡起瓶装水,拧开,仰脖灌下去大半瓶,感觉又活了过来。
“据说?据谁说?”
“年纪不小问题还不少。”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不用问号你就不会聊天吗?……为了完成一件作品。你呢?”
“一份工作。”
“哈!”乌兰一声轻笑,“看来自动化采编程序还没普及到勐靖。”
“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对劲过。”
廖桦语塞。他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外面是一片竹林,在夜色中随风摆动,细雨飘起,沙沙作响,一股寒意像蛇滑过他的脚踝。
“所以你半夜出现在我房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乌兰托雅的蒙古面孔上露出草原般宽广的笑容。
“你也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哪。”
在开往山里的车上,廖桦一言不发,看着窗外奔腾的伊江支流拐了个弯,探入半岛腹地。他试图用自己引以为豪的理性将谜团解开,至少捋出点头绪。但就像手机信号般,他的思绪空空荡荡,无法接通。
乌兰说个没完,刀如海只能见缝插针地接话。
她说到偶然发现前男友的一个文件夹,里面装满了各种视频文件。
“是那种小视频吗?”刀如海咧嘴笑了。
“我倒希望是。”乌兰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浏览了所有的文件。
这些粗糙的、摇晃的、色偏的、带噪点和扫描线的劣质视频,拍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人摧毁机器的过程。视频中总会出现一个或多个面目模糊的人,手持各种工具:锤子、电锯、液压钳、土制炸药、王水、乙炔焊枪……将各种不同的机器:冰箱、汽车、电视、家用机器人、电脑……以及一些用途不明的设备,砸烂、拆解、捣碎,直至面目全非。
“我交过有各种怪癖的男女朋友,恋尸、恋物……有一个喜欢收藏各种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交通事故现场,那能让他嗨起来,可这个,我想不出来原因。”
“后来呢?”刀如海问。
“后来他好像觉察到了,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怪,忧心忡忡,再后来他就从我生活里消失了。”
叶公好龙。廖桦心里冷笑,你们先闻一口真正尸体的味道,再来跟我谈怪癖。
在那头陈尸了三天的牛面前,乌兰托雅像个艺术家般吐出了胆汁。
廖桦捂住口鼻,绕着那件艺术品走了几圈。
这是一头健硕漂亮的黑色公牛,双角粗长如孩童大腿,毛色油光锃亮,用刀如海的话说,是族里“心最好”的一头水牛。因此它被选作一个礼拜后“怒哇德噜拉姆”,也就是剽牛舞仪式上的牺牲。
在祭礼上,收到木质请柬的人们将敲起铓锣,手握长刀,围着火塘载歌载舞。“大魔巴”也就是巫师,用木炭在一根三米高、半米粗的方形木桩各面画上叉号,由族里壮汉跳着特殊舞步,扛到剽牛场中央,插入土里。大魔巴念着咒语,往木桩上浇着米酒,祝祷仪式顺利。由五彩花毯和彩色珠链装扮一新的公牛被请下山,先围着主人家绕圈,圈数视性别、人口、习俗而异,亲戚们向牛喷撒五谷杂粮种子和酒水,最后被牵到剽牛场,拴在木桩上。此时角号吹响,木鼓敲起,开始最后的仪式。
刀如海像一个愤怒的街头模仿艺人,手脚并用地向客人解释剽牛的过程,夹杂着方言的粗鄙词汇。
他将从头人手里接过梭镖,绕牛一周,干了少女献上的敬酒。
他将举起梭镖,瞄准牛左肋间心脏部位的叉形标记,众人开始高唱。
他将猛刺牛心,欢呼雷动,牛应声倒地,倒下时的方向及姿态将预示吉凶。
他将割下牛头,献给头人检阅,大魔巴用牛血涂抹其全身,众人开始狂欢舞蹈,以逆时针旋转的围舞敬奉先祖神灵。
牛将被肢解,剖腹取脏,分割牛肉,族人争相抚摸牛头以谋求平安好运。
“听起来结果差不多啊。”乌兰脸色苍白,远远地蹲在地上,捏住鼻子。
“那个杀牛的人应该是我!是我!”刀如海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暴躁。
这本该是刀如海的成人礼。他是族长的小儿子,曾经无数次想像着这一幕的上演,甚至是在梦里。
如今,那头经过千挑万选的祭品静静躺在他面前,姿态完美,像一个被精心剥开的橘子,皮肤完整,切口整齐,超大剂量的凝血剂让现场异常干净。牛皮上每一个骨节都被打开,暗红肌肉连着结缔组织以解剖学结构陈列在旁,在胸腔及腹腔位置,所有的脏器都按照原先所在的位置悬浮着,开始肿胀、腐坏、停满急于繁衍后代的蝇虫。只有牛头保持完整,失神双目望向天空,像是对世界充满了疑惑。
廖桦忍住恶臭,蹲下,凑近观察那些脏器何以能够违背重力无端悬浮,他右眉一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它们并非毫无支撑,而是像乐高积木般,彼此之间有极小面积的接触面,整体成为一个均衡微妙的力学系统,但从外部视角看来,就好像是借助魔法飘浮在空中。脏器中被注射了某种硬化剂,以保持相对刚性的结构。埃舍尔式的把戏。
廖桦掏出限量版的万宝龙,小心翼翼地穿过左肋第三四根肋骨之间的缝隙,轻轻地触碰那颗巨大暗沉的心脏,一个受力点。
这座由器官搭建的精致宫殿瞬间崩塌,激起一团乌云般稠密的蝇虫与恶臭。
刀如海看着他,脸上露出某种预言遭应验的表情。
乌兰缓缓起身,开始更猛烈地呕吐。
“你怎么想?”
廖桦扭头问脸庞被篝火映得通红的乌兰,刀如海被支开买酒了,现在空旷的休息站外只剩下他俩。要见大魔巴还得越过几个山头,夜路不好走,只好停车过夜。
“想什么?牛?还是大魔巴的预言?”
“两者。”
乌兰用拨火棍搅了搅油桶里的炭火,细小的火星飞升,消失在山区清冽的寒风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不可能是人干的。”
“那会是什么干的?”
“有那么一种理论,但也只是理论,如果纳米机器人技术成熟到一定程度,便可以从生物体内部进行你无法想像的改造,甚至可以让那头牛就那么活下去……”
廖桦喝了口酒,左臂肘窝不知什么时候被虫子咬了一口,钻心地痒。
“如果真有那种技术,干嘛不用在治病救人上,干嘛在荒郊野岭搞这种恶心玩意儿?”
“你去问那些科学家,跟他们比起来艺术家简直不要太正常!”
“哼。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那个大魔巴。”
“怎么?”
“也许答案就在他身上。”
“这他妈真像在拍一出真人秀,B级的那种。”
刀如海拎着几瓶啤酒回来了,在八月的夏夜里,他嘴里哈着白气。
“如海,跟我们再讲讲大魔巴的事情?”趁着几杯酒下肚,廖桦进入提问模式。
刀如海端着酒杯,像是迷失在林间山路的孩童,脸上现出混合恐惧与崇拜的神情。
在他断续混乱的讲述中,大魔巴并非本族人,没人说得清楚他来自哪里,只知道他先前在盘谷从事电子商务及游戏分销,能讲多国多地语言,在经历了一次意外变故之后,他关掉了自己的公司,变卖家产来到勐靖。在他到来之前,族里只能靠一些粗放型的山地作物和养殖业获得营收,人均年收入只有几百美元。大魔巴利用勐靖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另辟蹊径,打着擦边球把这座小城变成大陆与半岛黑市科技交易的一个枢纽,许多来历不明的数据资料从本地“丢失”后,不受监控地流入边境各国,进而辐射到远东地区。
但光凭这些还无法让一个外族人成为大魔巴。
“他能预测未来,”刀如海充满敬畏地说出这句话,“就好像一切早已发生过无数次。”
但当乌兰追问具体例子时,刀如海又讳莫如深地表示到时候就知道了。
酒过三巡后,他们走回简陋的招待所房间,途中经过唯一的一家汽配店,几个店员正玩着一个古怪的游戏。
他们从一辆黑色轿车上拆下四扇车门,分别打蜡抛光,整得如同镜面般光亮。然后从笼中放出一只雄性雉鸡,看它走到哪块车门前面时会被镜中的自己激怒,进而发起攻击。
三人看了一会儿雄鸡与黑色镜中的幻影搏杀,羽毛雪花般飘起。
廖桦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他七岁那年独自在家,翻箱倒柜的后遗症。
他在父母衣柜里发现了一个暗格,其中除了一些存折、契约、合同、证件之外,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用胶水封口。
廖桦用毛笔蘸水刷开了封口,里面是一些老照片。
他把所有照片在床上散开,里面没有一张出现父母或者任何认识的人。他渐渐发现了这些照片的规律,每个人都会出现两次,一次是活的,一次是死的。当廖桦试图按照这个规律将照片分类时,他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其中有一些照片同时包括了几个人,有些活着,有些死了,但同样的人可能会出现在另一张照片上,只是生死状态完全颠倒。
他怎么也想不清楚其中的时间顺序,把照片反复打乱组合排列,很明显其中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死法也是五花八门,吊死的、枪杀的、活埋的、手术台上的、躺在棺材里的,等等。
而那些活人的表情,跟死人并没有两样,同样的冰冷僵硬。
照片背后没有名字,只有一些含义不明的数字。
廖桦最终放弃了追根究底,他把信封重新封好,放回原位。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会私藏着这样一些照片,他也不敢问。当他第二次有机会打开暗格时,那个信封已经不见了。从此之后,他对父母的过去增添了一丝疑惑,尽管在所有人看来,他们只是一对平庸到乏味的基层公务员。
他曾经无数次回到梦里,无比焦虑地将那些照片不断打乱重组,试图理清楚之间的逻辑关系,他甚至怀疑过,这只不过是某种带有表演性质的写真。然而无济于事,这似乎成为他人生所有问题的根源。
每次做梦,他总能发现一些新的照片,即便无法在苏醒之后清晰记起那些面孔,有种强烈的感觉暗示廖桦,这是不同以往的另一个人。
这次当他强迫自己凝视其中一张男人面孔时,听到了乌兰托雅幽幽的声音。
“你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廖桦挣醒过来,花了好长时间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方,房间寂静幽暗,并没有其他人。他拨开窗帘,停车场上还残留着雨后的水洼,刀如海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黄色灯光下,一只黑色鸟儿不停敲啄前挡风玻璃。
他挠着左臂肘窝,眼前闪过死者面孔,廖桦一个激灵,领悟到自己置身此地的真正原因。
“你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我什么?”廖桦在山路颠簸中昏昏欲睡,却被乌兰回头一问惊醒。
“我就没见你笑过,永远一副别人欠你钱的表情。”
“因为我胖。”
乌兰和刀如海在前座放肆大笑,盖过了车载音响的声音。
“所以你还是有幽默感的。”
“尤其是挖苦人的时候。”
“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唱歌跳舞吗?”刀如海在后视镜里看着廖桦。
“为了之后的交配活动预热?”
乌兰翻了个白眼。
“我们族就像滇金丝猴,繁衍后代是头等大事。”刀如海并不在意,“因为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你所拥有的只有现在。”
“这是你们大魔巴说的?”
“不,这是你们杂志上说的,情感专栏。”
乌兰和刀如海又是一顿乱笑,这回轮到廖桦翻白眼了。
“艺术家,给我们普及一下你的作品呗,比如半夜在别人房间里乱拍那种?”过了半晌,他终于找到了反击点。
“幼稚。”乌兰的脸微微一红,“我不习惯在作品完成之前跟别人讨论,都在我脑子里,说出来就像丢了魂儿。不过……可以给你们看看以前的。”
乌兰托雅七岁那年因为车祸失去双亲,被某地产富商收养,接受最好的私人教育。她年纪不大,作品却屡获国际大奖,并被不少藏家和艺术机构收藏,最著名的作品当属“幽灵前任(Haunting Ex)”系列。
一号作品“心碎声音(The Sound of Heartbreaking)”是一个声音装置艺术,素材采集自台湾花莲海滩,潮水涨落时会与鹅卵石堆叠的孔隙发生摩擦,发出独特细密的破碎声。她用基于对象定位(Object-based)的数字音场技术,搭建了一个虚拟的立体声学环境,听者在其中移动时,就像身处于真实的海滩,每颗石头与海水碰撞时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而每个人所听到的混响也全然不同。
单单如此,还无法传递她的创作理念。
她在虚拟音场里增加了一个对象,一个立体人形的吸音与反射物,能够如影随形地跟着听者行走或停歇。人耳对空间音场有足够的灵敏度来感知这个“幽灵前任”的存在,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的感受,就像和一个鬼魂并肩漫步在午夜花莲的海边,既孤独浪漫,又毛骨悚然。乌兰说,那代表着一种对逝去爱情的追忆。
如果说“心碎声音”更多代表了私人化的情感动机,二号作品“奇观幻影(The Phantom of Spectacles)”则试图营造出一种对公共性的反思。
乌兰选取了几大情侣最爱的名胜景点,并向网友征集与前任男女友在景点中的合影,经过数字化处理批量抹去路人后,再由算法无缝拼合成全景式的虚拟实境。当观众在虚拟景点中行进时,会有低帧率的情侣合影闪现、消逝(出于保护隐私,脸部都经过处理),宛如幻影。在合影密集的“甜点”区(Sweet Spots),我们犹如穿越爱的密林,那些已经成为过去式的亲密姿势,交叠出现,你会惊讶于它们惊人的相似性,以至于能够由于视觉暂留拖出一道长长的光痕,像定格动画般活动起来。
这些存在于公共数字空间的爱的残留物,与历经千年不变的名胜遥相呼应,传递出人类某种无法言传的渺小与荒谬。
“听起来很绝望啊。”廖桦往车窗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
“No No No,”乌兰托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放弃追求真爱,对我来说,那是宇宙万物存在的意义。”
“也许这就是大魔巴找你来的目的,数字时代的爱神,乌兰托雅。”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快乐了,廖桦,你不相信爱。”
“好吧,”廖桦把烟蒂用力弹出车窗外,“这点你算是说对了。”
“快到了。”刀如海打断了两人的拌嘴,指着不远处的山谷。
一片白色建筑像是被抛掷在绿野里的一堆乱骨,十几座白色风力发电机在山脊上同步旋转,如同没有表盘与刻度的时钟。
一座巨大的“呣”神像站在门口,像在等待着什么。
车子绕过神像,驶进宽大的铁栅门,两旁有白衣守卫行交叉礼。
“那是真枪吗?”乌兰瞪大双眼。
“为什么呣神的手势有的张开,有的并拢?”廖桦发现了新的疑点。
“张开的是明呣,代表创生;并拢的是暗呣,代表毁灭。”
“但是他们长着一样的脸?”
“这只有雕刻神像的匠人才能知道,他们会在梦里看到那张脸,但雕刻成之后必须用牛头骨遮挡,否则将会有灾祸降临。”
廖桦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是一座带有后殖民地风格的庄园,融合了东南亚及地中海的建筑特点,看得出来建造之初花了大价钱,从设计到施工细节都极其考究。据刀如海说,地产商本来想把此处开发成高端私密度假村,只不过在上一轮金融危机中资金链断裂,加上边境局势存在不稳定因素,不得已低价抛售,在大魔巴建议下由族里出资购入,作为族产。
工作人员似乎都非我族类,矮小黝黑,但能听懂中文,穿着亚麻色的制服,胸前绣有小小的标志,那是一个额头打着叉号的牛头骨。
他们将廖桦和乌兰带到五星级标准的房间,躬身退出,留下一个小小的通话器。
“你们这里有没有能拨出去的……”廖桦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摆摆手,“没事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肘窝被虫咬的地方浮起一片红斑,像是某种形状,这时敲门声响起。
“谁?”廖桦突然警觉起来。
“还能有谁。”是乌兰。
廖桦让她进屋,她住在对面房间。
“又想偷拍什么?”
“我认真地问你,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吗?”
廖桦看着乌兰托雅的双眼,意识到她是真的害怕了,他思考着应该怎么回答。
“虽然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毫无逻辑可言,但我确定,我们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们是安全的。”
“安全?看看那头牛!所以理性先生你的建议是?”
“洗个热水澡,穿得好看点,我们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这是一场无比尴尬的晚宴。
硕大的宴会厅里空荡荡地摆着一张餐桌,舞台上轮流上演着艳俗的民族歌舞,却无人关注喝彩。
刀如海的阿爸,族长刀丰年坐在主位,条件反射般说着客套话,不停劝酒劝菜,却掩饰不住身体的极度不安。
他的长子,刀如山,挨着他的左边,状若梦游,面无表情地瞪着台上闪烁的彩光,拿起手机扭身自拍,然后夹起一根炸脆的竹虫,大声咀嚼。
最正常的也许得算刀如海了,他对阿爸和哥哥面露鄙夷,不时找话题和廖桦、乌兰互动,避免冷场。
“大魔巴什么时候到?”廖桦有点坐不住了。
“很快,很快……”
刀丰年答应着,突然腾地起身,又拽起刀如山,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行礼,大儿子笨拙地模仿着,手机还握在手里。
刀如海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采,说:“他来了。”
廖桦和乌兰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舞台,所有的舞蹈演员摆好造型让出一条通道,灯光暗下,只剩下一束追光,照在空空的背景板上。鼓点响起,活动地板滑开,一个头戴牛头骨面具的白衣男子缓缓升起,出现在舞台中央。
大魔巴走到前台,双手一抬,腕间的珠链铿锵作响,灯光随之大亮。他身形单薄瘦小,丝毫看不出有神异之处,步下台阶,径直朝廖桦走来。
我去我去我去。乌兰低声紧张念叨。
“廖桦,好久不见啊。”大魔巴将面具一摘,竟露出一张白净斯文的书生面孔。
“是啊,好久不见了,刘磊。”廖桦似乎早有准备,伸出手与其相握。
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乌兰嘴里那一句“我操!”
廖桦印象最深刻的是和刘磊吃过的三次饭局,前后相隔大概有五年之久,最后一次见面距今也得有两年多了。
他们算是同一届的校友,只不过一个学新闻,一个学计算机,在校时并不认识,毕业多年之后才在校友聚会上相识。
第一次饭局吃的是云南菜。
当时廖桦和他还不是很熟,只记得刘磊三杯酒下肚,在席间大吐苦水,大致是说自己与妻子的信仰不合导致的种种生活冲突,搞得气氛颇为尴尬。
刘磊和他老婆属于在校婚姻,未婚生子,放到那个时代也算是比较前卫。刘磊是个唯物主义者,至少当时是,而他老婆是个教徒,矛盾主要集中在让不让孩子吃素,信不信教。
廖桦其时初步入婚姻,正处于蜜月期,对于这些问题觉得离自己还天高地远,八竿子打不着。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刘磊在复述自己和妻子争辩究竟有没有神的问题时,逻辑缜密,思维敏捷,具有极强的思辨能力。当然,他最终也没能说服妻子放弃神创论。
第二次饭局大概是在两年后,后海边上的小酒馆。
廖桦当时状态不太好,妻子认为他过分沉迷于对负面新闻的报道,有点走火入魔,严重影响了夫妻感情和家庭生活。廖桦自己心知肚明,但他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只觉得对世俗生活的兴趣在一点点消褪,说得矫情一点,就是丧失了爱的能力,无论是感受还是给予。只有死亡,形形色色的死亡,才能让他觉得有那么点意思。
刘磊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女方,他卖了所有家产跑到盘谷开了家公司,做国内游戏代理,捎带也做点外贸业务。讲起盘谷的夜生活来,刘磊两眼放光,他拍拍廖桦的肩膀说,什么都要试一试,你就不会这么生无可恋了。
就是在那次酒局上,廖桦把自己的梦告诉了刘磊,刘磊若有所思,答应回盘谷后咨询一下大师。
第三次饭局又隔了两三年,廖桦正好在上海出差,接到刘磊的电话,问你在哪,能不能马上见一面。
第二天,刘磊在他外籍女友的陪同下直飞上海。这回他们吃的是潮州菜。
廖桦看到刘磊脸色发青,以及身边女友的忧虑模样,忙问怎么了。刘磊说自己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有一些事想告诉廖桦,听听他的想法。
那时候廖桦正和老婆闹离婚,打得一塌糊涂,见到刘磊时惊觉自己正亦步亦趋地重复他走过的路,心情自然好不了,可还是耐着性子听他到底着急说些什么。
事情发生在两个月前,刘磊乘坐航班从首都直飞盘谷,在三万英尺高空,他扭头望向窗外,机翼航标灯闪烁,照亮浓厚云层。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响,仿佛一场脑内核爆夷平过去三十多年间苦心建筑的坚固观念。刘磊握着空姐的手,泪流满面,如获新生,他能清晰遍数自己所犯下的每一桩罪过,并深深悔恨。他觉得那就是神。
飞机落地之后,他没有回家,而是驱车直奔寺庙,情绪激动的他在寺门口被拦住,争执之下,一位僧人出门迎见。僧人见到刘磊后面露惊疑,双手合十不停念诵经文,而刘磊无法自控地双膝着地,头痛欲裂,各种淫邪污秽的念头如雪花纷飞。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肉身变成了神与魔的战场。
刘磊开始不吃不喝不睡,他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呼吸从宇宙汲取能量,同时他能够感受到自己每一道思绪在脑中不同部位流动,微微发烫。
家人和女友强行把他绑到当地医院,全面检查过后,生理指标上并无丝毫异常,这更让刘磊确信自己并非常人,他觉得自己是被选择去完成某种使命,传递某个信息。
于是他想到了廖桦。
廖桦听完了刘磊的讲述,不动声色地关掉录音笔,他曾经采访过不少类似对象,按惯常理性判断,刘磊脑中肯定发生了某种器质性病变。
廖桦非常诚恳地表示,自己需要咨询更多专家意见,才能够帮到刘磊,并相约一周后在首都再聊。
刘磊女友不会中文,她用蹩脚英文请求廖桦帮忙,廖桦注意到她说了一个非常用词——“haunted”。
临分别时,刘磊笑笑对廖桦说,看着现在的你就像看着过去的我,祝你早日解脱。
廖桦的情绪顿时跌到了谷底。
一周后他们并没有在首都再见,刘磊还联系了其他朋友,被连哄带骗送进了安定医院,确诊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再后来,他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直到现在。
“所以你还觉得我是神经病吗?”
刘磊领着两人参观灯火通明的庄园,在巨大山崖掩映下显得尤其不真实。族人将它称为“萨呣拿”,意指呣神祈福之地,又指狂舞之地。刀氏一家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反倒像是仆人或侍卫。
廖桦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将话题引开。
“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没有人能真正帮到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意识到先前那些愚蠢的想法只是一个测试,Phase 1,所以我不怪你。”
“Phase 1?”乌兰疑惑地问,“那代表什么?现在是什么阶段?”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也许有些难以理解,请两位给予充分的耐心。”
刘磊停下来看着乌兰,月光打在他侧脸上,睫毛如飞蛾触须般扑闪,显得幽深莫测。
“两年多前,我在飞机上遭遇了一场意外,说是意外,其实是注定。就像是经历了一次脑部放疗,备受折磨之余也多出来好些有趣的念头……”
“比方说?”乌兰问道。
“比方说,时间也是一种玩具,从感知刺激,到最终形成意识,中间足足有零点五秒的时间差,足以玩出许多花样。”
刘磊大手一挥,众人顺着方向看去,那是山上顺时针旋转的风力发电机。刘磊手指向哪座风车,那座风车的三片白色扇叶便变为逆时针旋转,当他将手移开时,瞬间恢复正常。
廖桦看着乌兰的表情,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慢慢意识到,这些念头并非只是幻觉,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具有意义。就像是落满灰尘的镜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抹得干干净净,所有原先受限于人类意识形态与思维模式的障碍被清除一空,世界变得无比澄澈透明,我能看到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的普遍联系,进而掌握了利用人类意识缺陷制造幻觉的秘密。”
“你们这些邪教头子,扯起淡来都一套一套的。”乌兰自从看到舞台上浮夸一幕后,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嘲讽冲动。
“给点耐心,乌兰小姐,稍后我们会谈到那个梦的索引算法。”
乌兰托雅像是被摄了魂儿似的,整个身体僵住了,刘磊和廖桦继续朝前走去。
刀如海拍拍她的肩,却发现她在颤抖。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我说过,他能预见未来,他还预言你们俩会帮我……”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非人的嘶吼,一名全身赤裸的男子从树丛中跃出,将刘磊扑倒在地。男子手中握着猎刀,嘴里不断重复着几个音节,朝刘磊胸前狠命刺去。刘磊双手死死架住男子的手腕,眼看着刀尖马上就要没入左胸肋部。
一声清脆枪响,男子脑袋一歪,顺着巨大作用力翻倒在地,正当众人还惊魂未定时,刀如山上前又补了几枪,脸上依旧是那副似梦非醒的神情。刀丰年拍拍他的后背,将枪轻轻拿开。
乌兰双脚一软,瘫坐在地,她问刀如海:“这个他也预见到了?”
刀如海却不答话,死死瞪着正在和尸体自拍的哥哥,眼中充满了妒火和怒意。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你?”廖桦将刘磊从地上拉起,问道。
“我在这里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更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刘磊倒是十分淡定,“三天前我们发现了这个奸细,估计是与最近一笔交易有关。我们要把基于CATNIP算法改良的图像识别系统卖给密谙玛政府,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反对派的战士。”
廖桦想了想,又问:“他刚才喊的是什么?”
“密谙玛语,杀了我。”
刘磊继续向前走去,若无其事地介绍起园内的娱乐设施。
“说真的,我们该逃出去。”
乌兰托雅神经兮兮地在房间里转着,距离刘磊所说的“大日子”还有三天,可他们仍然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有几种办法:一、我们偷辆车,冒着迷路和掉下山崖的危险,能跑多远算多远;二、找到能拨外线的通讯工具,发出求救信号,祈祷真的有人会来救咱们,虽然我自己都不信;三、我们忍到祭礼那一天,看刘磊究竟想干什么,再随机应变。”
“还有一种可能,”乌兰开始翻开各种物件,查看花瓶底部和镜子背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掌握之中,我们就是祭品。”
“拿少女当祭品那还有可能,可我?一个中年失业死胖子?没道理啊。”廖桦看见乌兰脸刷地白了,知道自己开错了玩笑,“那天晚上,刘磊提到了那个梦?什么梦?”
乌兰打开落地窗,走出阳台,眼前出现一片漫天繁星,寂静充斥着整个宇宙,压迫得人心里发慌。
“那就是我尚未成型的作品,我给它起名叫机器梦境。”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我害怕的地方……你说得对,这地方太不对劲了。”
“记得你还说过,我也是你作品的一部分?”
“我不做梦,从小就是。医生告诉我,梦是大脑对现实信息的二次过滤和索引,不做梦是保护意识的缓冲机制。我不相信,我以为创作能够代替做梦。可我发现代替不了。”
乌兰将手机递给廖桦,廖桦滑看那些怪异的图片,眉头紧皱。
“这是什么?”
“用深度学习模拟卷积神经网络,让机器去处理一些日常图片,经过数据索引比对和特征强化,最后就变成这样噩梦般的景象。这也是CATNIP研发团队的一个开源子项目,叫做‘cTHUlhu’。你看那些眼睛、触手和颜色,人做梦只能处理个体有限的经验,而机器做起梦来,索引的是近乎无限的数据……”
“科学家疯起来确实比你们没底线。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兰脸上的兴奋消失了,眼神躲开廖桦。
“他们用牛引你上钩,而对我,他们用的饵子是梦,你的梦。”
廖桦死死盯着乌兰,就好像她脸上也开始生长出那些疯狂的纹样和色彩。
“所以那天晚上,你在我房间里……”
“他们给了我一份关于你的详细资料,其中提到了你的梦。我在想,如果能够把你的梦境记录下来,再用cTHUlhu进行索引,说不定能发现那些照片的来历。你难道不好奇吗?”
“……这是他妈的窥私癖!”
“我知道,我道歉!可说不定这能让你永远摆脱那个噩梦……”
“好意心领了,可我拒绝接受你的道歉!你考虑的只是你的狗屎艺术,玩个新概念,卖个好价钱,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难道不是吗?”
乌兰沉默了,脸消失在阴影里。
“车祸后,我失去了所有关于父母的记忆,照片上的面孔,在我看来完全是两个路人。医生说,这也是某种保护机制,嗤,这些骗子。我羡慕你,羡慕所有能做梦的人,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至少你们的世界是完整的……”
廖桦无语,望向星空,他这才意识到乌兰托雅作品中更深层的含义。在她的心里,永远有一个缺口,一个洞,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所以她记录下身边发生的一切,作为备份。
“我接受你的道歉。”
廖桦转身离开,留下星空下孤零零的乌兰托雅。
他没有告诉乌兰的是,那些机器处理出来的噩梦图片,像极了蘑菇中毒后看到的世界。
很难想像在庄园背后有这么大一片圆形空地,就像在人工建筑与原始森林之间开辟出来的战场。
土质地表并没有经过特殊处理,只是用碎石子在上面镶嵌出环环相扣的复杂纹样,每逢雨季来临,总会被冲刷得一片狼藉。
中央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坑,用铁架和柴木堆砌起一座边缘粗粝的圆锥体,等待着被火种点燃。
在空地边缘,立起十二座一人多高的呣神像,明呣与暗呣交错排列,按照时钟刻度围成圆圈。祭礼行进时,受邀族人会围绕着神像起舞、旋转、痛饮。
穿过神像边界,便被幽暗潮湿的原始森林包围,一里开外,一棵巨大的望天树冲破层层叠叠的藤蔓和绞杀植物指向天空,宛如在林层顶上三十米处撑开绿伞,形成第二道屏障。
那是族里的神树,刀如海行了个交叉礼。
廖桦和乌兰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甚至不敢用力喘息,生怕惊动了林间的神灵。
“所以……这才是举行祭礼的地方?我还以为是在剽牛场呢。”乌兰头顶悬浮的银球拍下三百六十度全景画面。
“祭礼一共要办三天,剽牛场是为普通人准备的,这里,只在最后一天对少数尊贵的客人开放。”
“没有了牛,你打算怎么办?”廖桦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刀如海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丝毫不顾忌这是在呣神的脚下。
“这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原因,大魔巴说过,你们会帮助我实现心愿。”
“你的心愿是……”
廖桦心里早已明白,只想听这个男孩亲口说出。他突然发现自己臂上的咬痕蔓延成一个清晰的符号,一个红色的叉号,他伸出手指去按压它。
“在祭礼上,阿爸会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宣布他的继承者,这个人将在合适的时候接过他的圣鼓,成为新的头人。”刀如海的嗓音低沉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我,而不是那个无脑儿。”
当手指触及那个红叉时,廖桦眼前突然闪现刀氏兄弟的面孔,带着死亡气息。他惊恐地松手,眼前恢复现实。
“听起来你们兄弟俩感情可不太好呢。”乌兰故意逗刀如海。
“你们都看见了,他是怎么对待客人的,我可不敢保证,他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对你们。”
廖桦和乌兰对视了一眼。
“可我们怎么才能帮你?”
“阿爸只听大魔巴的话,你跟大魔巴关系就像藤绕树,好得很,你说话一定管用。”
“那你能保证让我们安全离开这儿吗?”乌兰急切地问。
“嘘。”刀如海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手指举向天空。
廖桦和乌兰侧耳聆听,除了密林间的虫鸣鸟叫,什么也没有。
“要不是我,那个姓阮的越人,就得跟其他那些冤死鬼一样,埋在这林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全东南亚最大的虚拟现实渲染农场了。”
两人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像是山间突然刮起一阵黑色的风,无数鸟儿从树梢飞起,他们看见山脊边缘出现一个银灰色亮点,朝庄园快速移近,旋翼轰鸣声紧随其后涌来。
“我们的贵宾到了。”
刀如海向两人做出一个夸张的邀请姿势。
最后一餐晚宴多了三位贵宾,分别是政客、投资人和科学家。
廖桦看着这几张无数次出现在媒体上的面孔,感觉有点眩晕。当然也有可能是刀如海灼热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
“现在台上表演的是本族的创世神话。”刘磊手一挥,充当起讲解员,“远古洪荒,宇宙一片混沌,呣神一敲圣鼓,鼓声传出无限远,分开了明暗与天地;二敲圣鼓,鼓皮上圣尘飞扬,化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三敲圣鼓,鼓皮破开,飞禽走兽随着鼓内的原汤流出,抖干身上的毛发,各自觅食繁衍去了。可呣神却还听见鼓里有动静,一看是一对孪生连体兄妹,背靠背粘在一起,双手交叉胸前,动弹不得。呣神见其可怜,便用手将兄妹分开,成为单独的两个个体,他们便结为夫妻,开枝散叶,兴盛自己的种族,与万事万物和谐共存。”
席间人各自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表情。
政客:“也许不太礼貌,可我还是得说这是一个乱伦的故事。”
投资人:“远古神话大部分都有乱伦情节,这倒没什么,我关心的是,那个鼓是从哪里来的?故事里没有交代,是呣神创造的?还是‘噗’的一声,它就在那儿?”
科学家:“听起来跟某些理论倒有相合之处,也许我们可以用弦论来看待那个鼓?它是某种隐喻,某种对宇宙秩序的朴素解释?”
“神话……它就是神话,”刘磊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举起了酒杯,“为神话干杯!”
晚宴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似乎永远有下一道菜在等待着上桌。话题随着酒杯不停流转,从各国政变局势到意识形态笑话,廖桦能感觉到这几个客人急于获知某种东西,却又不敢轻易试探,像是在一个房间里,绕着一头隐形的狮子打转。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儿,但是谁都不愿意当第一个伸出手去摸它的人。
只有刀如山我行我素,不顾贵宾脸上的尴尬,不停地自拍合影留念。
瞅了个空当,廖桦微微倾身靠近刘磊,委婉表达刀如海的心愿。
“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更适合当头人?”刘磊似乎早有准备,反问道。
“至少是个心智健全的人。”
“这是你的理性视角,但却未必科学。作为个体来讲,意识带来额外认知成本,感知速度变慢,信息处理能力受限,同时需要持续的虚构来维持逻辑贯融性。就好像你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想找到能够解释一切的因果关系一样。”
“这难道有错吗?”
“我们之所以相信因果关系,并非因为它是自然的本质,而是因为我们所养成的心理习惯和人性所造成的。”
“休谟?”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廖桦脑海中。
“你只是知道,却并不懂得,这就是你作为人类的局限性。就好像刀如海只把他哥哥看成一个白痴,却没有看到,承载神灵意志,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容器。”
“……你真的疯了。”
“我给你看样东西。”刘磊淡然一笑,喊来刀如山,拿过他的手机,滑出一张照片,递给廖桦。
那是那天晚上刀如山击毙行刺男子后的自拍照,他那张呆滞的大脸和带着弹孔的死尸头颅挤在取景框里,显得格外滑稽。
“挠挠你手上的圣痕,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廖桦惊恐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大,像是窥探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却无法理解。
鼓点从极遥远处传来,在身边炸响,穿戴隆重的族人们手擎火把,围聚在呣神像周围,火光随着鼓点跃动,在人与神像脸上投出变幻不定的阴影。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叫,火把投入火塘,火焰顺着圆锥体底部攀爬舔舐,不时发出清脆或沉闷的爆裂声,细小火星儿飞升,消失在夜风里。
廖桦、乌兰及三位贵宾在篝火前一字排开,少女为他们献上美酒,众人一饮而尽。
刘磊戴上了牛头骨面具,跳着古怪的舞步,念念有词,他将手中缠绕着彩色珠链的牛骨法杖一挥,刀如海递上写着各人名字的信封。
廖桦不敢直视刀如海的眼睛。他打开信封,是一个数字。
其他人也一样,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火光像是被罩上一层滤镜,没那么刺眼,颜色却像镀了膜般泛着虹彩,大魔巴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跳过空气直接在五人脑中鸣响。
“……有一天,一组数字凭空出现在我意识里,挥之不去。我花了一个礼拜,弄清楚那组数字代表什么,那是一个坐标,勐靖。当时我不理解,为什么是勐靖,而不是波士顿、帕罗奥图、深圳或者其他看起来更为重要的地标城市。现在我明白了,这里,萨呣拿,将成为未来的一个重要节点。”
廖桦看着炭火上迸射的火星在空中画出凝固的光线,像一场盛大的微型烟花表演,他抬起头,望见山谷边缘镶嵌着一块巨大的宝石,像是具有了生命般,由中央向四周一圈圈地漾开复杂的波纹,那波纹边缘继续分裂成更小的波纹,相互干涉融合,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分形图案。
低沉的号角声吹起,宝石的纹理随着音律震颤由紫蓝变为萤绿,又变为亮橙色。
牛骨法杖从他们眼前划过,廖桦才惊觉自己迷醉其中的奇观竟是星空本身。
族人们开始唱起歌、跳起舞,以篝火为圆心做顺时针旋转。
“慢慢的,数字越来越多。我建立了一套巨细靡遗的数字索引系统:身份证号、社保号、经纬度、邮政编码、条形码、股票代码、软件序列号、年度财政预算、民意调查结果、彩票中奖号码……一切的一切,只要你想得到。有时候一个数字可以有多种解释,于是我不得不追踪在同一时间段内,究竟哪个参数发生了最为显著的变化。我开始明白了,这些数字来自未来,它在引导我采取行动。就像你们手中拿到的数字,同样代表了某种使命……
“现在,请告诉我,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政客、投资人和科学家显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住了,他们双手颤抖,努力解读纸上数字代表的秘密。
刀如山从阿爸手里接过枪,跨出一步,站在火堆前。刀如海双眼被火苗映得血红,他的手紧紧按住插在腰间的梭镖。
政客第一个举手:“我想这个数字代表的是刚刚通过第一轮审议的草案,出于国家安全考虑,我们将对特定领域的科研成果及技术转让进行严格限制。”
刘磊:“包括合法采集到的用户数据?”
政客点点头。
刘磊:“我希望你让它流产。”
政客:“这不可能!我只有一票!”
刘磊:“站在你身边的记者先生,他同样是被未来选中的人,他能在梦里看到一些关键人物的照片,其中就有你,也许是死的,也许还活着,这完全取决于你的选择。而且,别想着能蒙骗过关,到处都是我们的信徒,也许就在你身边。”
政客看了一眼廖桦,后者的表情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虚构的,他跌坐在地,一脸颓丧。
投资人急切地表明态度:“这个数字是我们马上close的一个项目投资金额,但奇怪的是,这不是最后敲定金额,而是之前的某个版本。那个方向被我们否定了,用量子计算赋予纳米机器人类似生命体的认知决策能力,投入太高,回收周期太长。不过,我能把决策扳回来,相信我,钱不是问题……”
刘磊满意地点点头,就像一个志在必得的盲棋手,每个棋子的进退都在他脑中留下可追溯的轨迹。
科学家花了比其他人更长的时间,她半跪在地,低头用手指在地上演算着什么,似乎努力不让周围的幻觉影响自己的思考。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充满怀疑:“你有没有想过,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从未来发送这些信息的又是谁?目的何在?”
刘磊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优雅而清晰的口吻诉说着。
“我曾经借助药物整宿整宿地思考这些问题,因为我害怕一旦睡着,那些信息会趁着我意识薄弱之时,给我植入谬误的观念,并让我深信不疑。我怀疑过自己只是缸中之脑,或者像‘Roko的蛇怪’所设想的,一个纯粹邪恶的超级人工智能将操控尽量多的人类,利用尽可能多的资源来创造自己,加速自己的诞生。而一旦降生之后,它将知晓哪些人帮助过它,哪些人没有,它将会折磨所有没有帮助过它的人,无论是死是活,因为它已无所不能,甚至能够无数次地模拟整个世界。所以,当这个‘存在’的概念进入你的意识层面时,无论它是什么,它想要什么,你都已经毫无选择地被卷入永劫回归的境地。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我们只是在接受惩罚,不断重复自己的错误,直到永远?”科学家的嗓音里带着颤抖。
“我的意思是,也许有无数种理论去解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但这不是科幻小说里的世界,没人能简单粗暴地给出正确答案。你来到萨呣拿,拿到一个数字,你接受命运,做出选择,你活下去,你死了,你又活了,这是这个世界运转的方式。所以我经常说刀如山是这个世上最智慧的人……”
刀如山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咧嘴发笑,挥舞着朝天鸣了两枪。四周发出一阵阵猿猴般的尖啸欢呼,族人的舞步愈发癫狂,歌声与鼓点、铓锣、号角交混一起,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
廖桦和乌兰面如死灰,他们拿到的数字,含义如此明显,像在对他们大声咆哮。
数字的前一半是他们的生日,后一半是今天的日期。
世界在他们面前猛烈旋转,明呣与暗呣在跃动的火光中渐渐合二为一,交叉胸前的双手如莲花盛放、收拢、再度绽开。
乌兰控制不住,两脚一软,跪倒在地,廖桦一把搀扶住她,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刀如海绝望的眼神。
刘磊走到廖桦和乌兰面前,像是突然记起了两人的存在,向他们慷慨地伸出双手。
“有一句话我一直忘了跟你们说——欢迎来到萨呣拿,呣神祈福之地。在这里,你能看清世界的真相,圣鼓有两面,鼓皮也有两面,但当它被以克莱因瓶的方式展开之后,有且仅有一面。我把它称之为Hyperreality,超真实。在这里,未来与过去,真实与梦境,神话与科学,人与机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难道不比狗屎一般庸俗的现实主义有意思多了?就好像你,廖桦,不但能记得往事,还能记得下下周发生的事情。只能记起过去的记忆是一种可怜的记忆,难道不是吗?”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看,在这里我们心灵相通,多么完美!”
“可你要杀了我们……”乌兰努力克制恶心,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
“亲爱的乌兰小姐,我知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适应未来是很难的一件事。你玩过那个经典的游戏《生命线》吧,也许只是开错了门,也许只是选错了任何一个不起眼的选项,宇航员泰勒就得死。你做出你的选择,未来做出它的选择,就在你手里。我喜欢你的幽灵前任系列,作为回报,我决定让你成为第二个祭品。”
刘磊退后一步,手一挥,刀如山站到廖桦面前,右手举枪对准他的眉心。
“我一直好奇,那个通感圣痕是怎么工作的,类似于触发某种记忆索引机制吗?告诉我,廖桦,你能看见自己的尸体吗?”
廖桦此刻竟出乎意料地平静,仿佛在梦境中早已无数次预演过这一幕,只是像技巧熟练的演员再次登上舞台。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触肘弯的叉形伤痕,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一张照片向他迎面扑来,廖桦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尸体,他看见一把梭镖深深插入刀如山的左胸腔,而那张浮肿木讷、没有丝毫智慧痕迹的面孔,正惊恐万状地望着他的弟弟刀如海。
枪响了,所有的音乐停了下来,安静得可怕。
廖桦睁开双眼,看到了他在三秒钟前已经预览过的场景。
而刀如海并没有像照片一般凝固不动,他夺过哥哥手中的枪,指向他曾无比崇拜的大魔巴。
祭品与叛徒绑架了巫师,穿过十二座呣神像站成的时钟,逃进了萨呣拿的原始森林。
影影绰绰的火光在背后渐行渐远,逐渐被黑暗吞没,廖桦和乌兰互相搀扶,跟随着刀如海发出的声音前进。
刀如海用枪顶着刘磊的后胸,逼迫大魔巴前进,巨大的委屈涌上他的喉头,化为泪水滴落。
你们逃不掉的。刘磊的声音变得嘶哑怪异,仿佛还带着笑意,在黑暗中森森发冷。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刀如海用枪把狠狠砸在刘磊头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乌兰突然停了下来。
什么?廖桦问。
有人跟在后面。乌兰声线发颤。
廖桦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后,只能凭着直觉看去,一片漆黑。
不知名的生物靠摩擦肢体或口器发出声响,各类植物在夜间散发芳香或恶臭,藤蔓、枝叶与虫豸扫过逃亡者的身体,没有光,一点也没有,夜空像是被某种不透光的物料彻底笼罩。
刀如海强迫症般念念有词,他在凭着记忆和身体感觉寻找神树的方向,找到神树,才能找到出路。
这花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时间,尽管从感官上判断,他们应该已经走出几里地。
乌兰紧紧掐着廖桦的胳膊,她浑身僵硬,艰难地行进着,不时发出绝望的哀鸣。
没事的,有我在。廖桦半拖半拽,努力让两人不掉队,可刀如海的声音已渐行渐远。
乌兰又停下了。
我看见了……它们,像鬼影一样,又来了!
乌兰蹲下,紧闭双眼,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廖桦无奈环视四周,并没有任何异样。
他们被落下了,在这荒蛮之地,这就是那个数字所代表的宿命。
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事物的轮廓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如同飘浮半空的极黯淡的彩虹,又像是凝视强光后残留的光痕,它们互相勾连、填充、成形,幻化出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或是由昆虫躯体拼接成的脸。它们浮现又复隐没,真实世界如同脆弱幻影,而那些巨大沉默之物,才是在篝火后投射一切的实在。
机器梦境。这个词从廖桦口中滑出,他突然明白了。
他蹲下,将乌兰的双手从耳朵上拿开,廖桦抱住她的肩膀,让她感觉安全。
记得吗?这里是超真实。你所感受到的,只是你的作品,它们被具象化了。
可……可我从来不知道,它们这么吓人。
听着乌兰的哭腔,廖桦笑了。
你正在穿越爱的密林啊,每一个甜点都见证了一段逝去的爱情。跟在你身后的,也是爱过你的、你爱过的人,这么一想,是不是就没那么吓人了。
乌兰沉默了片刻。
那我可以把它们想像成我的父母吗?这会让我好受些。
当然,你当然可以。
廖桦感觉胸中淤积已久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融化消散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被需要过。在这荒谬的绝境中竟然让他心生快乐。
或许活下去也是不错的选择,廖桦心想。如果还有选择的话。
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身后逼近,所有的声音和震动都表明这不是幻觉。
在微光中一个白色牛头骨向两人扑来。
乌兰发出一声尖叫。
头骨停下了,是刀如海。
你们怎么会在我前面?刀如海突然明白了什么,愤怒地将枪把砸向头骨。都是你搞的鬼!快让我们出去!
我说过,你们逃不掉的。
闭嘴,你再不闭嘴我一枪崩了你!我那么信任你,崇拜你,你就这么对我!刀如海濒临崩溃。
嘿嘿嘿,还记得那头牛吗?
给我闭嘴!
那也是我干的。
闭嘴!
刀如海举起枪,朝牛头骨连开三枪。枪声在密林里传远,惊飞休憩的禽兽。
嘿嘿嘿,那也是我……
刀如海惊恐地摘下碎裂的牛头骨面具,藏在下面的并非大魔巴刘磊。
是我……是我……是我……
刀如海看着带着三个弹眼的自己的脸,枪从手中滑落,他反复念叨着那句话,撞开廖桦和乌兰,狂奔而去,消失在晨光初露的密林深处。
这里还有个正常人吗?廖桦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一进这片森林就不太正常,一直跟面具自言自语。乌兰叹了口气。
带路的也没了,看来咱们今天是活不过去了。
哎?那倒未必,你看。乌兰指向廖桦背后的某样东西。
廖桦转身抬头,那是在稀薄天光中露出伟岸身影的望天树,如同巨塔般连接着混沌未开的天与地。
远远地,一辆中巴车沿着蜿蜒山路出现在视野中。
“所以,我们是真的逃出来了,对吧?”乌兰疲惫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
“逃出来了。”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对吧?”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廖桦露出笑脸。
“原来你会笑啊。”乌兰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廖桦笑了笑,不说话,起身走到路边,举手向来车示意。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他肘弯上的圣痕已经开始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