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鹏
男工宿舍
程鹏
我的上铺一直空缺,月光照进来,就洒满了我的铁架床。我很喜欢月光,它容易使我有一种梦游的感觉。它照进来了,照在我赤裸的身上,舔着我光滑的皮肤。我想月光绝对是雌性的,它吻着我的身体,使我的身体在半小时的时间内获得快感,然后归于平静。我的床铺紧靠着铁窗子,铁窗是几条不成形的铁条焊接成。我望出去,有着要冲出去的欲望,这种欲望像病毒入侵我的身体。
我对面的下铺上睡着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古铜色的皮肤松懈掉了,只剩下一张皮,但他的脸部是坚毅的。他睡去了,月光照进来,就看到他睡去的表情,嘴巴张着,手还握着拳头,平躺在草席上——他用了两张廉价的草席。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他很少说话,至少跟我们年轻人很少说话。出于礼貌,他有时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他自个儿就燃上了一元的打火机,在床边抽起烟来。明明灭灭的烟火,像身体的欲望被烧尽,成为一片灰烬。我时常想,这个有着丰富性经验的男人,他的女人在老家带小孩照看父母,他是如何解决他外出打工的单身性生活?听说,他们几个,我说的他们就是我们男工宿舍几个四十左右的男工,他们会去小巷,花三十
不到五十元吃一顿“快餐”。
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比我的年纪小,我隐约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姚继军。他的皮肤粗黑,人的线条也粗大,不到三十就出现了将军肚,月光照着他侧睡的身体,他的内裤是粗棉质的,很旧了,露出了松紧带。原本睡在他铺位上,是一个干净的工友。我刚来这个弱电公司,认识他不到半个月,他就辞职走人了,也没向我做道别。人一散就随了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也忘记了他的姓氏。只记得他是一个爱干净的男子,白里透红的脸,有一种说不出风味。他的床铺是整洁的,哪怕工期很紧,他也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讲究卫生,也是他睡上铺的主要原因。他有时只穿着内裤,中间就凸出他的那一部分,坚挺又圆润。他从房间穿到大厅再到走廊,会让人感觉一片清爽。他走到我面前,清瘦的胸膛,匀称的身材接近女性。他开口向我借《故事会》之类的书,我却没有,他翻翻我的书,发现的是诗集,很失望。他快速回到床上,打开电扇,听着收音机。有次,我找他借用下收音机。我以为他睡着了,扒开他的床帘,触目心惊的是他正在手淫。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他裂开的口型和翻白鱼般的眼睛。
我的床铺之前是一个跟我名字同音的人睡的,他叫陈鹏,跟我一字之差,被公司抽调到其他工地做施工项目经理。他回来的时候,找着他的东西。他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笔记本,我摇着头,我真的没看到。他有点愤怒,和我争论了几句。离开这个公司的时候,我放了两个包在这里,跟玩得好的工友有所交代,可当我再来时,藏工具的那个包还尚好,可是,藏书的那个包却不翼而飞了。里面有好多我收藏的文学经典,其中有一本《五四时期诗歌精选》,这是我最初接受诗歌洗礼的一本书。有工友说肯定被没有生活费的工友们拿出去当废品买了。我心里痛惜,我用好几个笔记本写下的文字也不见了,其中有一部手写的长篇小说,那是一本青春的故事。我的愤怒不知道向谁说。
我们房间里品形地摆放着三张床,有一张床是横着摆放的。照进窗来的余晖就洒在铁架床前。睡下铺的是一对夫妻,三面都拉好了窗帘。公司原本是不允许有女人进出男工宿舍,这个工友的女人也只好在星期天和男人欢快一次就走了。她的到来和离去,让我们这帮没有女人在身边的人想入非非。有多少次我们被他们做爱的声音弄醒,特别是睡在他上铺的工友。睡到半夜,铁架床摇晃,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窗外的月光照在当空。我们谁也没有去责怪这声音,谁也没有把这声音说出来,它在我们身体隐秘的地方汇合,形成暗流。今晚,刚好是星期天,此刻此景,我想这一对打工夫妻激情过后,男的发出轻微的鼻音,女的在床帘遮瞒的世界里正紧紧地贴着男人的胸脯沉沉睡去。
睡在他们上铺的兄弟,他的身体一半露在月光下,一半陷入黑暗里。他紧闭着嘴唇,平静地睡去了,他的左手伸进裤裆里,抓着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快乐和隐私。我突然想起工友讲的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工友,睡到半夜,一手抓在他的裆下,嘴巴喊,拉,拉拉啊——拉线啊。这个笑话很不合逻辑,但暗合了劳动紧张带来的情绪,以及诅咒和笑骂。我提着包从这个房间搬出去的时候,刚好有两个四十左右的男工住进来,填满了上铺和下铺,年纪更大的那脸上布满了岁月的风痕。
我想我是真的梦游了,我抽身起来,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在大厅来回荡。大厅地上到处是金威啤酒瓶、矿泉水瓶、百事可乐瓶。烟头,横七竖八的,地下到处都是。烟灰缸也是矿泉水瓶子做的,用易拉罐做的烟灰缸则绑在床架上。我想容易做梦的是这些鞋子,它们刚刚才静止梦游。大厅也摆放着两张床,铁架床,都挂满了白色的蚊帐,像白色的长
发,也像白色的月光。月光只能洒在阳台,却无法照进大厅来。通过阳台上明亮的月光,我清晰地看到摆在大厅中央的电视机,电视机只有二十四英寸大。每次,从工地上回来,开了房间的门,就看见电视机旁挤满了人,他们在看83版的《射雕英雄传》。我是不喜欢看电视的,跟我一块回来的工友,也挤在了电视机旁了,跟着电视里故事情节而忽喜忽愁。趁这个机会,我赶快跑到阳台上去冲凉。
大厅里有两个阳台,一个堆满了工友们的行李箱、工具箱,还有工衣,以及臭鞋子。另一个阳台就用来冲凉了,大家都习惯性在这里冲凉,不去卫生间。月光下,有隐隐约约的身体,只穿着裤衩,头上身上抹满了香皂的泡沫。冲凉的阳台上堆满了塑料桶,各种颜色的塑料桶,里面泡满了衣服,多半是工衣。我这时看见他们用一只脚在桶里踩,桶里面的洗衣粉泡沫漫出桶来了。我记得工友付文波所说,把衣服泡上一天,用脚踩几下,拎起来,非常白。直到现在我依然保留这种洗衣方式,那也是建筑工人新的生存方式。多年以后,我根据这一细节,写了一首诗叫《踩衣歌》,里面充满了不满的情绪。阳台上有个巨大的防护网,铁条焊接,身在里面,感觉月光被囚住了。
工友付文波就睡在大厅的第二张床上,他也习惯睡上铺,白色的床罩是透明的,盈满了月光,清晰地看到他白皙的五官,精巧、细致,嘴唇两边毛茸茸的,不能以胡子来称呼。他睡得安稳,起伏的肚子有均匀的呼吸,腰身瘦小。我想他是不是在做梦呢,梦中是不是在举行婚礼。付文波是我们工程项目带班的,做事认真、严密,平日里跟我要好。他常常穿过大厅到我睡的房间,去拿我的洗衣粉,有时是沐浴露。他拿的次数多了,我犯了嘀咕,他并不介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有时他正在冲凉,忘了拿沐浴露,他吩咐我拿给他,我居然听话地拿给他了,有时我懒得动,他揉着满是泡沫的头发跑过来,还骂我几句,属于他的部分被我们清晰看到,白光中透出漆黑,像一条小虫子。
睡在付文波下铺的是老黄,老黄是个有妻室的人,他喜欢加班,他那么瘦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承受得了加班的压力的,他加班回来,就是冲凉睡觉,养好第二天上班的精力,任何业余的事情都不做。睡在大厅的第一个铺位有王力鑫和小B。我不记得小B的名字了,因为他年纪最小,不到十七岁,在工地上大家都这样叫小B。他和王力鑫都是从电子学校出来的,来深圳找不到工作,经人介绍来到了工地做普工。他们都被分配到深圳书城项目部来。在工地上,王力鑫很多时候被项目经理分工和我在一起,他做起事情来慢条斯理的,特别在拉线的情况下,遇到问题,他也不喊叫。让所有的施工人员气闷,渐渐地习惯了。一般情况下,他和小B一下班,就去“热力网吧”上网。他们往往上到晚上十二点,第二天起来,精神不振作,被项目经理骂。王力鑫睡上铺,他悬空的蚊帐上清晰地看到有蚊子的血液,黑红,像一个巨大的豆点。他留有一头时下很拽的发型,皮肤黝黑,眼睛深陷,身子骨是瘦长的,他的枕头旁堆满了书,大都是玄幻小说。这两个八后出生的男孩,他们的阅读对象不是金庸和古龙了。小B的床下点有蚊香,揽菊牌。小B的皮肤是洁白的,气息温暖,有几分优雅,他的睡姿像一条白鱼,孤单又蜷曲。我常为他的这种气色担忧,他多么的不适合在工地成长。果然,他们不到三个月就辞职了,回了湖南长沙。
这套房是两室一厅,住在我们隔壁的那一房,光线暗淡,他们的窗子刚好被一栋农民房的墙挡住,湿漉漉的马赛克墙面,流下来雨水的痕迹,时间久了,就起了污水,有种麻断神经的感觉。里面住着三个人,两个施工项目经理,一个带班的。这个带班的是陕西人,长成螃蟹的脸,他极会奉承上面的管理人员,在施工现场偷懒并隐瞒上面。据说,他是有来头
的,他的亲戚在公司里供事,并处于显耀地位。两个施工项目经理一个是负责“深圳书城”项目,一个负责“地铁大厦”工程,这两个项目紧挨着,在市民中心那一带。我最初来到这个公司的时候,被分在“地铁大厦”项目部,负责这个项目的施工经理,不到三十,瘦瘦高高的,像一根竹竿。有次我感冒,发短信跟他请病假,他报告公司,说根本没接到我的信息,给了我旷工处理,我对这个施工经理的人品有着深深的怀疑。后来,“深圳书城”项目增加人员,我被分了过来,认识了乔仕听项目经理。我跟他有缘,跟他们一起施工同事一年,他从未说过我一句重话。乔仕听常过来我这边房间,看我写的诗歌,我那时在写打工诗歌了,《施工日志》《加班》《旷工》《榔头歌》等,就在那个背景下写出来的。这个房间就两个床位,一个铁架床,地上铺着一个很大的钢丝床垫,乔仕听就睡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瘦瘦的骨架,摆成一个大的人字,他睡过去了。一切都睡过去了。今夜,是我的灵魂来访,我看见我熟悉的那个肉身,我跟他合二为一。
程鹏,公司职员,现居广东深圳。已发表诗歌、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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