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锋莉,孙慧丽,朱展慧
(1.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南通中医院,江苏 南通226001; 2.南通汉药研究所,江苏 南通226000)
邵荣世教授为第三、四、五批全国名老中医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师承张泽生,为孟河医派马培之的再传弟子,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脾胃学术思想,擅长脾胃病、肝肾病、心系疾病等治疗,对疑难杂症每起沉疴。本人有幸跟师学习,获益匪浅,现将邵师调治脾胃经验归纳如下,以餐同道。
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可化气上贯心肺,生血以统养心脉,行津液以布周身。同时,脾又为人体气机的枢纽,《素问·玉机真脏论》云:“中央土以灌四傍”、“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1]脾胃病则诸病由生,脾胃与四脏关系密切。脾胃为中枢,阴阳升降,心在上,肾在下,上下相交,中焦为枢纽,叶天士言:“上下交病,治在中焦。”[2]喻嘉言云:“执中央以运四旁者也。”[3]此执中央以运四旁也。
脾肾不仅为先后天之本,同时脾的运化要肾中阳气的温煦、蒸化,肾精需要水谷精微的充养,二者相互滋生,相互促进,相辅相成。对脾肾的关系,补肾或补脾的问题历代多有争论,邵师认为脾肾相关若两者并虚,宜共调之,在治疗时当分主次,视脾虚肾虚的先后及程度有所侧重。肺脾的密切关系主要表现在气的生成、调节津液代谢两个方面;另外,肺主宣发、肃降,通调水道,脾主水液的升降转输,共同承担津液的敷布与代谢平衡。脾失健运,津液代谢障碍多影响肺的宣肃,水液停滞而生痰、生饮,故称“脾为生痰之源,肺为贮痰之器”[4]。肺失宣肃则脾不升清,气机壅滞,脾运失司,肺脾气虚,互相影响则子母同病,上病及中,出现咳嗽、气短、自汗,可用培土生金。邵师临床上用健脾益气实卫固表,以玉屏风散内外兼顾,肺脾同调;甘草干姜汤温补肺脾,使阳气得复,痰涎得化。肝脾密切相关:一方面,肝主疏泄,脾主运化,肝气疏泄功能正常能促进脾胃纳运功能健旺,脾气健运,生血有源,肝体得以濡养,也有利于疏泄;另一方面,肝主藏血,调节血量,脾主生血,统摄血液,脾气健旺,生血有源,统摄有权,使肝有所藏,肝血充足,藏疏有度,血量能以正常调节,气血才能正常运行。张仲景早就有“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的理论[5],对脏腑传变的关系、脏腑相关理论的发展起了很好的作用。临床上邵师常选用治肝脾不和的痛泻要方、肝胃不和的四逆散、左金丸等为常用之剂。邵师认为,心脾之间存在着母子相及、阴阳相济、气血相通、经络相连的种种关系。临床上用心脾相关的理论治疗消化系统疾病、心血管系统疾病、神经系统病变。现代研究证实,胃肠和神经系统中存在着双重分布的肽类物质,其具有激素和神经递质的双重作用,被称为“脑肠肽”[6]。而中医学认为,思虑过度,劳伤心脾,可使脾不健运,致气血不足,心神失养,其与西医“脑肠肽”的论断可互相验证。另外,一些妇科疾病如月经不调、崩漏、不孕、闭经,皮肤病等亦可从心脾论治。临床常用的归脾汤益脾生血,补血养心,心脾相生,气血两旺,是心脾同治的代表方,此外,桂枝甘草汤、苓桂术甘汤、四逆汤等都体现了补脾、补心,心脾同调之意。
诸多疾病从脾胃论治可获得很好疗效,人体脏腑组织功能活动依赖脾胃,脾健则四脏皆健,脾衰则四脏衰,沈金鳌曾说:“脾统四脏,脾有病,必波及之,四脏有病,亦必有待养脾,故脾气充,四肢皆赖煦育,脾气绝,四脏不安……凡治四脏者,安可不养脾哉?”[7]总结了脾与四脏的密切关系,从气血的生化、气机的升降、津液的敷布、先后天的互补,调治脾胃在治疗全身疾病、老年病、疑难病中有重要意义,执中央以运四旁也。
《素问·六微旨大论》说:“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1]因此,升降出入是人体乃至所有生物体最基本、最重要的生命运动形式。
脾胃居中,乃气机升降之枢,脾胃所化生精微上升可养心肺,下达可助肝肾旁灌可及四肢百骸。脾以健运为常,运即转输运送,化即消化吸收,不运则壅,脾虚宜补,若壅补则有碍脾气升发,反致虚不受补;再则,中虚健运无力可见气滞,中虚运化不及可生痰湿,久病中虚,水谷不充,营脉虚滞可致中虚血滞。因此,邵师在调治脾胃时注意补中兼通,补而毋滞,通而毋耗,在运用四君子汤健脾益气时更要据证擅用异功散、六君子汤、香砂六君子汤;在用白术健脾同时擅用枳术丸加减,白术健脾化痰湿,枳壳消痞除积,更有荷叶芳香醒脾、引清气上升,增强运化之能[8]。
重视脾运,更要重脾胃升降。脾主升清,升清是指水谷精微等营养物质吸收和上输至心、肺、头目,通过心肺的作用,化生气血,营养全身,脾气生发则元气充沛,人方有生生之机。脾气不能升清,则水谷不能运化,气血生化无源则可出现眩晕、腹胀、泄泻。经云:“清气在下则生飱泄。”[1]清阳不升,中虚气陷者往往在健脾益气的基础上加升提之味,临床常用的益气聪明汤、升阳益胃汤、补中益气汤、升陷汤等往往在健脾益气的基础上加升提之味,如升麻、柴胡、葛根、羌活、防风等,清阳一升,浊气自降,健运自复。临床清阳下陷的久泻、久痢、脱肛、便秘、尿浊、崩漏、带下、眩晕、痿症(重症肌无力)、内脏下垂等病症常用升举清阳,升清降浊,此“下者举之”是也。
升和降是脏腑气机的一对矛盾运动,脾的升清和胃的降浊升降相因,协调平衡是维持人体相对、动态平衡的基础。胃为水谷之海,以通为用,以降为顺,降则和,不降则滞,反升为逆,胃气润降则生化有源,出入有序,不降则传化无由,壅滞成病,只有保持通降,方能奏受纳传导之功[9]。胃气不降则会形成气滞、血瘀、湿阻、食积、痰浊、火郁等表现为噎膈、胀满、便秘,胃气上逆表现为恶心、呕吐、嗳气、呃逆等,通降能调畅气、血、痰、湿、食、火,消其壅滞,推陈出新。如胃火上炎,通降失司,治以清胃泻火,通腑泄浊,常用自拟方通降汤加减[10],方用代赭石、姜竹茹、炒枳壳、姜半夏、黄连、木蝴蝶、制大黄等;肝气郁结,胃降失司,拟疏肝理气,和胃降逆,药用炒柴胡、白芍、炒白术、炒枳壳、郁金、姜半夏、陈皮、制香附、佛手、金钱草等;胃阴亏损,虚火上逆者,拟清养胃阴,酸甘缓急为法,常用南北沙参、麦冬、石斛、法半夏、炒枳壳、白芍、乌梅、甘草、芦根等;寒热错杂,中焦痞塞,用辛开苦降,开痞散结,常用半夏、干姜、黄芩、黄连、炒白术、炒枳壳、郁金、蒲公英等;阳虚阴伏,饮停中焦,拟用辛甘通阳,温化痰饮,常用桂枝、白术、茯苓、甘草、半夏、陈皮、干姜、吴茱萸等;瘀血伤络,胃失和降,常用通络护膜,和胃止痛,常用蒲黄、刺猬皮、五灵脂、煅花蕊石、参三七、法半夏、陈皮、玉蝴蝶、制大黄等。
邵师临床常以以上六法随症加减治疗慢性胃炎[11]、胆汁反流性胃炎、萎缩性胃炎、胃癌癌前病变、胃癌、功能性消化不良、功能性便秘等,以多种致病因素所致的胃失和降之证,收效满意。
肝主疏泄,脾司运化,肝主藏血,脾司生血、统血,肝脾的关系表现在疏泄和运化,藏血和统血的互相协调依存。肝失疏泄,气机郁滞致脘腹胀痛牵及两胁、嗳气、泛酸、恶心欲吐、大便不实、苔薄、脉弦,发病与情志有关,治宜疏肝和胃,运脾和中,常用柴胡疏肝饮、四逆散、痛泻要方;但另外一类患者情志抑郁,形瘦色苍,干呕食少,嗳气频频,腹胀痛泄,舌红少苔或无苔,此为肝木乘脾,纯非疏肝解郁、理气香燥之剂所能胜任,盖肝为厥阴风木之脏,内寄相火,阴血内亏,肝失柔养,气多拂逆,乘脾而泻,胃失和降,治拟柔肝敛阴,运脾和中,酸甘化阴,缓急止痛。邵师常用白芍、甘草、乌梅、木瓜、生山楂酸甘化阴,沙参、麦冬、石斛、百合、生地、玉竹甘寒养阴;兼气滞者佐绿萼梅、佛手、玫瑰花等理气不伤阴,如阴虚湿热加连梅饮等清化肠腑湿热[12]。可见,肝脾不和证需燮理肝脾,当分疏肝、柔肝,常用于治疗慢性结肠炎、溃疡性结肠炎、肠易激综合症、功能性便秘、慢性萎缩性胃炎、胆汁反流性胃炎、胃癌癌前病变中属脾胃阴虚,木土不和者。
病案1:陆某,男,69 岁,大学教授。患者于2004年到美国探亲,半月后渐觉身体异常疲软无力,眼睑下垂,吞咽受碍,有时作呛,观察数天,症状有增无减,即返国内诊治。回国后收住某院ICU 病房治疗,症状进一步加重,呼吸不畅,胸闷,咀嚼吞咽困难,用呼吸机、地塞米松和溴化吡啶斯的明治疗效果不著。经CT、核磁共振检查发现胸腺部位略粗糙,诊为重症肌无力。转到上海治疗,术中未发现肿瘤,胸腺处略有增生,局部修整,切除少量组织。术后呼吸、吞咽稍有好转,余症依旧,外科建议出院后用中药调治。邵师察患者眼睑下垂,全身肌肉无力,行走缓慢,胸闷,自觉通气不畅,不能吞咽干物,仅能食半流饮食,大便溏薄,舌质淡嫩,舌边齿痕,舌苔薄白,脉象沉细,BP:160/100mmHg,此中气下陷之症,拟用补中益气汤加减。方用:生黄芪30g,太子参30g,炒白术10g,当归身15g,灸甘草5g,茯苓15g,炒柴胡10g,升麻10g,菖蒲10g,天麻10g。药服7 剂后,胸闷,眼睑下垂未改善,吞咽尚顺,血压降为140/90mmHg,后用原方渐加黄芪,每日从30g 逐渐加至100g,上方加减服用半年后,眼睑下垂恢复,吞咽饮食、二便正常,胸闷减轻,血压一直正常。入冬后以上方改为膏剂调治,连服4 个冬天,诸症已消失,年逾古稀,每日坚持锻炼,长跑2~3km,面色红润,停服降压药,血压依然平稳。
按语:重症肌无力是神经肌肉接头传递障碍所致的慢性疾病,与全身自身免疫有关,被WHO 列为难治性疾病。患者表现眼睑肌下垂,咀嚼、吞咽障碍,呼吸肌麻痹,换气障碍。祖国医学认为,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主肌肉、主升,脾虚气陷则升举无力。上睑属脾,脾虚则提睑无力而下垂;脾虚生化濡养不足则四肢痿软无力,胸中大气下陷则呼吸不畅,胸闷,饮食饮水作呛,吞咽不顺。该病属于中医痿证的范畴,《痿论篇》指出“治痿者,独取阳明”[1],故宜补益脾胃之气,补气升陷为主要治法。补中益气汤,黄芪益气为君,人参、白术、炙草健脾益气为臣,陈皮理气、当归补血为佐,升麻、柴胡升举下陷清阳为使,加天麻化浊通降、菖蒲化痰开窍,和中辟浊,浊降清升。
全身肌肉痿软无力,眼睑下垂,气短,舌淡,脉沉细,属中虚气陷证,非肝阳上亢可言,虽血压较高,用大剂量黄芪、升麻、柴胡补气升提,非但没有升压,反使血压降为正常,说明有斯症,用斯药。辨证论治是祖国医学的核心,不是每个高血压患者都是肝阳上亢,属虚、属痰、属瘀者亦有之,不可偏执,当有的放矢。另外黄芪可在应用中逐步加量,收效显著,也较稳妥。
病案2:朱某,女,45 岁,农民。初诊日期:2008年12 月。患者因同年9 月中旬爱女外出求学,日夜思念,先常觉胸闷头昏,夜不安眠,继而大便溏泄,每日4~6 次,夹有较多白色粘冻,腹痛阵作,后重感不著。在当地医院当“肠炎”治疗,先予抗菌素左氧氟沙星1 周,又服黄连素1 周未效,继用调整肠道菌群的药培菲康症情未减,遂至本院门诊治疗。查大便常规:粘液++—+++,无红白细胞,肠镜检查除肠腔有较多粘液外未见异常。察患者形体偏胖,面色浮白,目眶黯黑,胁肋满闷,经事后期,量少质粘,苔薄白,中根白腻,舌偏淡,脉象细弦。根据其病因及症状乃情志抑郁,肝脾不和而致,属肠易激综合症,用痛泻要方加健脾止泻参苓白术散加减。腹痛好转,泄泻未已,患者及家属甚为焦虑。患者以大便溏稀、白色粘冻为主诉,兼形体肥硕,倦怠,胸胁满闷,苔根白腻,经事量少、后期。邵师认为,从病理归纳,既有脾虚气滞的一面,更有湿痰内阻的一面,改用苍附导痰丸加减。方药:炒苍术10g,制香附10g,茯苓15g,姜半夏10g,陈皮5g,制南星10g,炮姜6g,煨木香10g,建曲10g,青礞石10g,炒白芥子10g,炒莱菔子15g。5 剂药后排出较多粘液便,腹部阵痛减轻,原方去青礞石、白芥子、莱菔子,加川芎10g,丹参10g,炒薏仁30g,防风10g,连服2 周。大便次数减为日2~3 行,便中粘液逐步减少,苔根白腻亦有改善,原方继服1 周。大便日2 行,苔腻已退,原方加炒党参15g,炒扁豆12g,炒山药15g,服7剂后大便已正常,无粘液,精神好转,至外地看望女儿,诸症悉愈。
按语:痰泻之名见于明·李梃《医学入门》[13]。痰既为病理产物又为病因,患者形体丰腴,痰湿素盛,情怀失畅,气机郁滞,脾失健运,气滞痰凝。痰湿粘液重浊,与水谷并趋,出现大便溏泄夹粘冻,气滞湿痰内阻,络脉不和,则胸胁满闷;痰浊内结,久必成瘀,滞于冲任,阻遏血脉则经少、后期。苍附导痰丸原见于《叶氏女科》[14]治疗痰湿不孕的主方,现用于治疗痰泻,因其病机相同,用该方取其健脾燥湿、除痰行气之功。邵师认为治痰先理脾胃[15],方中二陈、南星化痰燥湿、和胃健脾,炒苍术燥湿健脾,制香附、煨木香理气行滞、调中止痛,炮姜温中止痛,建曲温中和胃消滞,薏苡仁健脾化湿,防风祛风胜湿,川芎、丹参活血通经,共奏健脾化浊、通补兼用之能。
首诊中用礞石、莱菔子、白芥子乃急则治标,通因通用之意。治疗中有两点需注意的:一是痰属湿为津液所化,盖行则为液,聚则为痰,流则为津,止则为涎,其所以流行聚止者,皆气为之也,故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气。陈士铎说:“夫痰之滞,非痰之故,乃气滞也。”故治痰常佐理气药;二是脾为生痰之源,所谓治痰不理脾胃非其治也,故在治痰过程中和痰去后宜培补脾土,健运和中。脾主运化,脾健则运,脾虚则滞,在健脾中注意不壅补,重在升与运。
它脏疾病,从脾论治,寓治本之意,脾胃为本,脾统四脏,脾以升运为健,胃以通降为和,临床上很多疾病如咳、喘、呕恶、悸、眩、胀痛、痞、症、瘕、痿、癫、漏、麻木、偏瘫、痹证、泄泻、不孕、月经不调等五脏六腑之病与痰、湿、水、饮有关的疾病,可以通过脾胃调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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