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鹫
盆地:用身体的断裂带说话
灵鹫
在盆地里,走着走着就失散了,是我和我自己失散。我有时被风吹起来,空荡荡的,像九月飘飞的稻草。
我的曾经、现在和未来是大致的断裂带,它们又把我的身体从童年割开,割成两部分:童年和童年后。现在的生活是童年生活的衍生和复杂化。只有童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像一副用枯竭的中药,留在曾经的皮肉之中,它注定了我的归属问题。我的肉体的归属,它最早归属于我的父母。而现在,它是我的个人制造,我是其本身的填充者和意念制造者。我没有上帝,没有精神偶像,没有信仰,没有救赎,活得粗鲁,悲而不壮。干燥的血肉,在冬天的冷风冷雨中下沉,我看见村里的老人日复一日的褶皱被太阳晒开,仿佛冻僵的鱼儿在水里慢慢游动起来。
盆地上,地心在下沉,我在逐渐变轻,轻得没有鳞片。盆地,失去制高点和过多的想象。盆地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回百转的生活不会按照人的意志捣碎,面对大千世界,我无能为力,我是否是一个能活着说“不”的人呢?至少我对自然不能说不。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应该去哪里观景,去哪里晒陈年的菌斑,去哪里打一个私密的电话,我还有私密吗?在人群里变得越来越收敛,但依然不屑一顾,这是我在盆地上的迷惑。
四川有天然的庇佑,她引诱外来的旅行者来到她的盆地中心取暖,正如盆地内部的人要去奔放的草原和一望无际的大海来弥补空缺。我们依赖与生俱来的环境,却更容易厌倦,时间让周围的一切老气横秋,我们急于寻找新鲜的面孔和空气,所以不断奔走,厌倦停顿,身体从川北的盆地,一个叫作营山县的边缘地带延伸至川西北的绵阳。高速公路穿过盆地上的民居、良田、坟墓、丛林、岩石、隧道,我被车厢缩小成规矩的物件,毫不费力地从盆地的中心地带穿肠而过,完成了现代意义上最简单的搬迁,这早已不是奢侈的体验。此时的盆地,地衣铺满山冈,踏遍万水千山,只有盆地是实实在在的,它是我可以把握的养分。我并不想从盆地的子宫里找到诗歌和精神象征,我看见绿色的麦苗长在久治不愈的心肺上,为乡村回到城里的人清除了长久以来的烟渍和污染。山、水和田地层层叠叠,这类屏障一眼望不尽,所有的盆地都在两个小山坳之间,撑起大地的子宫,形成柔软的生命之源,而作为盆地上的附属物——女人,此时并不柔软。
奔走于四川盆地,我觉得轻飘飘的,家乡的一草一木帮助我确定了地理坐标。我常常坚定地认为,我和故乡没有脐带,我早就脱离了本土,没有人固执地将我挽留。我依然坚硬,依然无所畏惧,依然不愿意说软话,依然坚信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应该有话语权。但事实上,我是思想的无聊虚构者,家乡是无意识的固化,是最初的细胞形成的地方,是生命母体微观与气场的凝聚之地。
盆地不仅形成了我的血肉之躯,还塑造了童年,这段最重要的记忆,海明威说过“一个作家继续创作的源泉是一个不幸的童年”。我曾经认为我的童年是不幸的,但现在觉得是宝贵的,如果真有不幸,那么童年仅仅是不幸中的万幸。童年给了我家园,不仅有家,还有园,而城里的人是不会有家园的。砖、瓦、树木、石子、泥土、田地、鸡鸭鱼鹅……这些动物、植物、风雨、人声,都是天然的交响乐。长年生活在山里的亲人,他们保持善良、纯朴的品格,没有沾染现代化的恶习,干干净净地生活。童年的财富是盆地赐予我的,星星和月亮是童年的无声的探望,它们留在我的镇上,充满灵气,是我永远的户口和籍贯的记号,陪伴我的童年的记忆挥之不去。老鼠从田垄上拖走了小鸡,青瓦上的落叶厚厚的,夜晚起大风时,奶奶又要起床接雨水了,水从瓦上掉下来,沉沉的,就像提心吊胆的睡眠。
每次回家,我都照样看看树,看看草,看看房子,听听鸟叫,到田间走走,去摘摘菜。路过祖母的竹篾茅草房,她曾经在里面住了大半辈子,她的房子依傍在大岩石上,后来我一直对岩石充满敬畏,它承载了生命的归宿和愿望。祖母的房子两边竹林掩映,打我记事以来,祖母就在离家两里路的一口井挑水喝,这口井润泽了几代人。后来,祖母挑不动水了,我和哥哥就给祖母抬水喝。祖母搬进我们的水泥砖房仅仅几个月就去世了,我们对她的记忆大都停留在茅草房里。现在,茅草房弃置多年,不见茅草,只见泥巴竹篾的土墙为我们提供一位老人含饴弄孙的场景。
我,今年二十四岁,年轻的身体从盆地的中心滑向盆地周围。生活的节奏变化无穷,而我依然像一个独身主义者在做无谓的观赏。生活在盆地,我们却像生活在平原一样没有起伏,整天一无所有地玄想,星空下,没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软弱的灵魂。曾经我想去远方是为寻找与众不同,我感谢我出走的日子,可是我依然要回到盆地来,这仿佛是被某人安排好的,我们做的都是单调的重复,我们的生活依旧是日出日落。
时间足以摆布人的行动,我在村里的田垄上看见行动不便的老人,他的行动之慢与奔向死亡之快让我心生感念,我们与人赛跑,最终跑不过时间。
我以为,我多走几遍乡路,就会去掉臆想。这跟一个男人谈生活,谈未来不同,当谈到性的时候,我觉得我们都还原成了动物,而我们比动物高级的是,动物不会去谈论这个问题,人不仅仅是在做着配种的事情。我相信我们比道貌岸然的旁人有更加可贵的认知。
生活是多种重复的组合,更多是无意义的,我们要在同一件事情上折磨多年,你看到的永远是废墟,属于心灵的废墟,而难以找到修复的起点,在废墟上的人无疑要提前衰老。在城市里,找到喜欢的对应物是难能可贵的,生命中年轻的宠物都已经被杀害,埋在故乡的土地上,多年以后,长出了厚厚的青草,失去的没有替代品。
我的认识仅仅是浮光掠影,我很容易说出背叛自己的话,这就是证据,我很难流出生理意义之外的血滴,这也是事实。我唯一要确定的是,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悲哀地守着盆地过日子的青年女人。在资阳乐至县,我来到了四川盆地中部,与我生活的川北没有多大区别,我的到来是为了见证朋友的结婚仪式,这属于盆地上的喜事,这样的气氛足以冲走上空的阴霾。到了夜晚,和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在叫嚣。我们都是长在盆地上的灵长动物,一样的皮肤和身高,一样的湿润和光泽。只是有一点要强调,我们中间的大部分人从成都回来、从四川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从平原的腹地回到盆地的中心,他们身体写满了发达的信息符号:衣着服饰、语言、钱财。而此时的盆地,远在平原之下气喘吁吁。打量和评头论足并不是我的目的,我们开始点我们喜欢唱的歌,用歌词和声音来表明内心,在短暂的时间里获得满足,而我会突然安静下来,在最兴奋的时候,我最容易看到多年后最衰弱的面孔,这是时间给每个人的沉重打击。我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叫嚣是一时的,狂欢也是一时的,而我突然想回家去和一只动物对话,去构成人与动物的通感。
回到住处已是凌晨,冷雨从窗玻璃滑下,这是倒春寒发出的信号。盆地沾上潮湿的保护色,室外阴冷,室内冷清,这和白天结婚的喜庆场面形成鲜明对比。此时我的心是干燥的,在夜晚,大部分的被摧残的精神偏执都要过滤,这是我长期以来形成的自我说服法,要是以前,我会从雨夜里获得欣喜和诗意的反射,而现在我却看到实际的生活,我回想起白天朋友的婚礼现场,我想这是否就是我以后的模样,在璀璨的台上,灯光闪耀,庄严的仪式就要促成与某人成为合法配偶的事实。我已经参加过众多亲人朋友的婚礼,这属于盆地上的婚礼,每次我都从这种仪式上获得不同的东西。但事实上,我还没有从心理上完成角色转变,想象与另一个人朝夕相处,同吃同睡。那么,已经丧失了自我的精神伴侣和他者,一切的空洞和想象都要具体化,直到具体到一张床、一个枕头。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己充当自己的精神伴侣,强大的精神之躯是否会让位于另一个人?我不得不承认,诗意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诗意也是充满风险的。盆地告诉我应该按照道德标准去生活,去扮演任何一个角色,去梳理自己的羽毛,把张扬的内心熄灭。川北的山氤氲、翠绿,住着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老人是按照道德标准生活的榜样,并不是我的榜样。
盆地即是故乡,它应该拥有道德以外的个人的意义,它是永远不会俗套的话题,即使被现代文明的概念洗过脑,任何高级的生活方式都要从故乡的泥土中得到修炼,一个人没有故乡是一种缺失。盆地可以让我们荒芜,和众多矮小的土地臣服者一起艰难地爬行在山坡上,做不成孤绝而不可一世的灵魂。冬天,四川的雾就成了大片的婚纱,这种朦胧是有毒的,天空低得没有天空,我们是无知的天空崇拜者。
盆地的架构在我二十四岁的身体上起起伏伏。当故乡的刀刃到达脚趾跟前,如果我们一直没有出走,就只有被故乡埋葬,这便是出走的意义。盆地湿润,我没有归来,也没有走远,我只想还原,被盆地的气流雾化。
灵鹫,诗人,现居四川绵阳。已发表诗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