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东城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 惠州 516007)
简谈郭沫若“苏轼观”的嬗变
申东城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 惠州 516007)
郭沫若作品提及苏轼的内容可分为乡梓情深,追思瞻仰,敬学效法;自信自雄,自视甚高,试图超越;征引佐论,理解客观,立场公允;巧用苏语,旁逸斜出,自圆己说;主观武断,"谬解误读",为己所用等五大类。郭沫若作品对苏轼的评价呈现出数量多寡有别,时间跨度不同;时间多交叉重叠,评价时间点矛盾错综两方面特点。郭沫若对苏轼先追思褒奖后轻视批评的态度变化,与他思想变化、个人能力、社会名誉、地位渐高及时代变迁等因素关系密切。
郭沫若;苏轼观;嬗变
乐山古称嘉州,又名海棠香国。宋人邵博曰:“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乐山不仅风景优美,而且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名家辈出,泽被深远,更有“古有苏东坡,今有郭沫若”的自豪。作为同乡的苏轼、郭沫若二公,他们不仅有地域文化、巴蜀情结、胸怀天下、东出夔门等相似的乡土品格奠定和价值取向,更有重文擅辞、浪漫多才、信仰道佛、实践创新、经世致用、多变自信等文学、思想方面的后天承变。耐人寻味的是,郭沫若对乡贤前辈苏轼的看法,随着时间推移、时代发展也悄然生变,从崇拜到赶越再到责戏,透露出郭沫若思想的种种变数。本文拟梳理分类,厘清嬗变,探究其因,以丰富郭沫若研究资料库。
郭沫若文集中约有40多处谈及苏轼,专写苏的约有4处。苏轼在郭沫若作品中的出现,堪称贯穿了郭沫若一生,其间透露出郭沫若对苏轼态度观点的转变发展过程,也体现出郭沫若对苏轼的追慕景仰和“误读利用”。
郭沫若作品提及苏轼的内容可分为如下五大类:
1907年作《苏溪弄筏口占》,“此地存苏迹,可曾载酒来”。又同年作《夜泊嘉州作》“借此扁舟宜载酒,明朝当作凌云游”。人杰地灵,故乡的山水,巴蜀的灵气,相同的民俗风情,共同孕育涵养了苏轼、郭沫若这两位文学巨匠。故乡太多苏轼遗迹存在,以致深深浸润到少年郭沫若的心田深处,影响到他的理想抱负和思想意识。这时候的郭沫若15岁,对苏轼这位老乡前辈的才能,还是非常崇拜仰慕的,大有仿效学习味儿。
1924年,郭沫若32岁,到宜兴一路调查战祸,作《到宜兴去》,当他“听到蜀山是苏东坡取的名字,我的兴会又添了不少。我们这位老同乡在前原是想在这儿买田卜居的,我才突然记起他的《阳羡帖》来”,兴会增添,源自乡梓情深和自豪感。当“出舱去想领略这‘豁然’的风味”而不得时,不禁“觉得我们苏大先生终不愧是位诗人”,多的是由衷敬佩。旅途中,在《宜兴县志》中“翻出了一段苏东坡先生毁契还宅处的记载”,对于苏轼在滆湖旁边先买房后还契且不要求退钱的仁善义举,更是产生了“凭吊”和“把这件事情来做篇小说”的想法。虽没有完成愿望,但其间透露出郭沫若对同乡前辈苏轼的深深崇敬之情。
1928年,郭沫若36岁,作《我的童年》,文中说到老乡苏轼在凌云山上留存的遗迹和诗作。郭沫若回忆说“有一个周年不断的滴泉汇成一个小小的清池,池后向前倾斜的岩壁上面大书着一个‘龙’字。——这或者就是苏东坡的诗上所说的‘龙滃’罢”。这个地方现在仍存,只是其字为龙湫,源于唐代嘉州刺史岑参《登嘉州凌云寺作》“回风吹虎穴,安雨当龙湫”诗句,后人即取其意称此处为“龙湫”。迨清,嘉定知府史志康草书巨大“龙”字镌于水池岩壁之上,龙湫左上方岩壁上还刻有一草书“虎”字,也取岑参诗意“虎穴”二字。唐代就有龙湫虎穴之传说和诗句,相传古时凌云山有猛虎出没,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处有蛟龙翻腾,危及百姓和行船,后乐山大佛建成,受佛法感召和降服,龙虎皆化为石虎石龙于此处。范成大帅蜀召还,出川途中作《吴船录》,其记载:“东坡诗:‘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后人取其意筑载酒亭于山上。”原载酒亭已毁,后新建,正好与兜率宫右面石壁上明朝崇祯时知嘉州郭卫宸书“苏东坡载酒时游处”摩崖石刻相对。苏轼诗“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浮云轩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难入手”,苏轼想表现的是潇洒自如、登楼赏月、享受自然、不受官场羁绊的人生意趣。后人因之刻石“东坡载酒时游处”,另有东坡读书台、读书楼等遗迹。后人,尤其苏轼故乡人,为了纪念苏轼,特意在凌云山嘉州大佛(后改名乐山大佛)附近建造了多处苏轼的遗迹,增添了此处的人文历史文化底蕴,作为同乡的郭沫若凭吊之余,也有类似家乡人一样的自豪情结。
这种故乡情结,直到郭沫若几十年后重归故里,仍然魂牵梦绕。1939年郭沫若47岁回乐山时作《题嘉定苏子楼》诗,据当时在场人回忆,“郭沫若在大佛旁和东坡楼前停留的时间最长,特别是东坡楼前,郭沫若仔细观看楼壁上镶嵌的石碑图文,东坡楼历代遗留下的名人题匾及对联,并在楼前洗砚池旁盘桓沉呤良久,像是若有所思”。郭沫若所思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他留存的《题嘉定苏子楼》诗句中,我们似乎可以体悟到一二。“苏子楼临大佛寺,壁间犹列东坡字。洗砚池中草离离,墨鱼仍自传珍异”,面对苏子楼、东坡字、东坡洗砚池,及相传喝了东坡墨水而头变黑、味甘美的东坡墨鱼,应该有对前贤的诸多崇敬念想吧。上面这些苏轼痕迹,堪称具象和人工,是可感可视的。而下面诗句就是虚想苏轼的才华、为人及节操,更多的是敬佩和羡慕,“感此人工开化功,蔚然苏子才如海。不遇蔡章与惠卿,亮节何由令世惊。薰莸自古难同器,赢得千秋万载名”,苏轼文名和人格堪称千古文人典范,这种殊荣和地位,试想后人有几人能企及呢!
1940年郭沫若48岁,作《先乱后治的精神》认为:“四川人也不愧受了这些人的感化,委实是代有传人,特别在文学的贡献上,如汉代的司马相如、扬雄,宋代的三苏,在中国文化史上也要算是出类拔萃的了”,而“这些本省的伟大人物的感化,是四川人之所以好乱而难治”的一个重要原因。
故乡的美好回忆,在1942年作的《学生时代》中更有精彩叙述,文中详细叙说了自己在乐山小学、中学读书情况,师承关系、爱好经学、被学校几次斥退,及误人子弟、错误百出、令人捧腹的嘉定中学的教师们。更有对嘉定适宜读书的自然环境的赞美和回忆,山水秀丽、府河荡桨,近有凌云、乌尤山,远有磅礴连绵的峨眉山,铜河、雅河、府河三江汇流,大佛、东坡、墨鱼交替辉映,这一切都像一幅山水画一样,让人神往回味。其中苏轼读书楼、塑像、刻像和题字,及洗砚池,载酒时游处等遗迹,更是让50岁的郭沫若回忆起来,仍有“追步苏东坡之感”。
1943年郭沫若51岁,2月13日作《忆成都》,记载自己1939年回乡所见,作者感到故乡变得丑陋了,尤其幼年认为美丽地方更见俗化、萧条、颓废、荒芜,甚至达到不堪设想的地步。日本侵略中国,国破家亡,民不聊生,战乱导致的不仅是故乡昔日美景不在,还是社会的凋敝和停步不前,甚至倒退,更因作者年龄增长,阅历增加,胸襟见识开阔了,再重新审视故乡的山水草木,就会感到距离感、差别感,因此苏子楼的颓废感受也就不奇怪了。同年,郭沫若为李可染作《东坡游赤壁图》,赞美老乡苏轼文风俊逸无敌,前后赤壁赋,脍炙人口,流传千年,仍觉新鲜,“吾乡苏长公,俊逸才无敌。脍炙在人口,前后游赤壁。悠悠一千年,仿佛闻声息”感叹嘉州、眉州虽有苏轼读书遗迹,但随着苏轼的离去,而再也没有奇文章问世,暗含自己要奋起追步之意。
1944年郭沫若52岁,又作《忆嘉州》追思缅怀苏轼,叹息斯人远去,乡土寂寞。
之后,对于老乡苏轼,郭沫若长达15年时间没再有类似情感的描写,直到1959年67岁和1961年69岁时,在广东的三篇作品中方再次表达出对苏轼的追思怀念。《六榕寺》中,对于寺中文化馆员的社会主义建设干劲进行褒奖之余,感伤苏轼题写门额的“六榕”二字仍在,而苏轼早已作古,个中时光流逝,人生感叹,夹杂着对英雄贤能逝去的悲伤。较之六榕寺,湛江“湖光崖”更见苍凉,六榕寺还有苏轼题字在,而“湖光崖”已然“惜无苏轼字,但剩李纲书”了。1961年3月31日作《题郁曼陀画》,将郁曼陀、郁达夫兄弟比为苏轼、苏辙,“双松挺秀意何居?仿佛眉山有二苏”,才华之比外,似乎更有对郁氏仲昆不幸遭遇、苏氏兄弟一生坎壈的同情。1961年3月作《题海口东坡祠》就印证了这种思想,“东坡流谪曾来此,朝夕常思返蜀山。深幸我生千载后,惊看质变数年间”。当年苏轼贬谪海南,居无所、食无肉、病无医,条件恶劣,环境艰苦,而今自己庆幸生于新时代,并亲见海南沧桑巨变和发展。
相对于上面的羡慕向往,本类型作品中郭沫若已生超越苏轼之心。1921年郭沫若29岁,在给好友郁达夫信中谈到福冈博多湾的对月谈心和雄心遐思,“今年正是阴历的壬戍年,那天离七月既望只有两日了,想东坡前游赤壁时之乐,要亦不过如是而已。乘风破浪,苍海云帆,古人所企望而不得者,我辈却得之于指顾之间,缅怀往昔,亦殊足以自雄也”。古人不能,今我唾手可得,“缅怀往昔,亦殊足以自雄”,豪气干云,雄心壮志。博多是郭沫若认为多次催生自己文学灵感的地方,这时的郭沫若已经投身过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已经出版了享誉盛名的《女神》,已经创建了倡导艺术的创作社,自信满满,憧憬未来,较之“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的泛游赤壁的苏轼,郭沫若已然有超越之意。
这种超越感,随着时间的发展,悄悄在郭沫若心中蔓延生根、发展壮大。1942年郭沫若50岁时,借和西康女诗人李绍朴诗为由作《平生多负气二首》,其一“平生多负气,志学藐苏韩”,已经明确提出“藐苏、韩”的说辞,从敬佩到藐视,实是诗人心里路程的外现。
1944年52岁的郭沫若作《两次哭此人》,借“负责任”、“重时间”的德高望重张仲仁老人之笔,写这位“耿直”“性格”老人对自己“不是为纯出于藻饰”的诗歌颂美:“为郭隗,为苏轼,为李白,为郭泰,更进而宏我以‘木铎’,以‘雷音’”。对此,郭沫若这样反应的:“我感觉着他所期许我的未免过高过大。当然我也愿意接受这勉励,努力鞭策自己”。谦虚的表面,掩饰不住安心接受的超越之心。
更有甚者和有趣之处,郭沫若1921年博多赤壁之效仿和超越,35年后,到1956年64岁作《谈诗歌问题》时,变成了“至于赋,我看很难说有发展的前途。就像两扇大门那样的汉赋可不用说,就是六朝时代的小品赋或宋人的《秋声赋》《赤壁赋》之类,似乎也没有仿作的必要。如有人一定要作,当然也有作的自由,但应该先有一个觉悟:曲高和寡,欣赏者不一定太多”。结合郭沫若此文中主张好诗“要有创造性,要自然而流畅。所谓‘好句自天成,妙手偶得之’,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最有名的一句诗‘池塘生春草’是旧诗,但又何尝不像新诗?”的言论,虽苏轼《赤壁赋》历代都被视为名篇传诵,此时郭沫若已经有不屑为之的抛弃了,甚至连谢灵运妙手偶得的“池塘生春草”诗句都比不上了。这种评判背后,没有自视甚高的鉴别力和雄视古今的自信力的支撑,是无法做到的。
1925年郭沫若33岁作《王阳明礼赞》,赞美王阳明是真正理解并得到孔门儒家精义的人,批评“后人所研读的儒家经典不是经典本身,只是经典的疏注。后人眼目中的儒家,眼目中的孔子,也只是不识太阳的盲人意识中的铜盘了”。郭沫若用盲人意识里太阳像铜盘比喻“复凝滞于小节小目而遗其大体”及仅知道注重儒家经典章句的“拘迂小儒”们,他认为“儒家的现实主义精神被埋没”,“儒家的精神,孔子的精神,透过后代注疏的凹凸镜后是已经歪变了”。更可怕的是代代相传,谬误相因,掩盖了真理真相,“积习既久,狃于常见的人竟以歪变了的虚象为如实的真容”,就连“崇信儒家、崇信孔子的人只是崇信的一个歪斜了的影象。反对儒家、反对孔子的人也只是反对的这个歪斜了的影象”了。“弥天都是暗云,对于暗云的赞美和诅咒”,这确实是非常可怕和悲哀的事情,只有王阳明宇宙观、伦理论是更正千古以来谬误的良药,而这种真精神的领悟,与苏轼《日喻》论不谋而合。
1929年37岁的郭沫若在杭州湖畔公园作《雨中望湖》,化用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用文学浪漫笔调讴歌西湖之美“浴沐着的西子哟,裸体的美哟!”,并用写生女孩的不漂亮和西湖的美作比,想象奇特,也暗含了对苏轼西子之比的肯定和赞美。
1947年郭沫若55岁作《论闻一多做学问的态度》,指出“闻先生治理古代文献的态度,他是承继了清代朴学大师们的考据方法,而益之以近代人的科学的致密”,赞扬闻一多是将“朴学家所强调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彻底地实践了”的人。为了更具体例证闻一多严谨治学的态度,他用《楚辞校补》的引言中“给自己定下了三项课题:(一)说明背境,(二)诠释词义,(三)校正文字”进一步论证,褒奖闻一多是超越“中国自秦、汉以来两千多年”来时代和意识、并能写出“说明背境”文化史的第一人,且再次引用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来佐论汉、宋、清儒及研究专家们只能在“诠释词义”“校正文字”的圈子内打转。郭沫若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姑且不论,但他这种比喻还是较妥帖得当,说理较明白到位的,苏轼诗句的熟悉运用更是不言而喻的。
1958年郭沫若64岁答《关于文风问题答〈新观察〉记者问》时,赞美毛主席文章平易近人,是高度凝练、“苦功锤炼”后的平淡易懂,用苏轼评论杨雄为文艰深观点反衬毛主席文章的优秀,暗含对苏轼文学鉴赏观点的认同。
1959年郭沫若67岁作《蔡文姬》,文中他赞同朱熹、苏轼观点,认为《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所作。同情蔡文姬此文不传甚于蔡不幸遭遇,批评《后汉书》《晋书》《宋书》等的不录,借朱熹之口说明该诗价值和为蔡文姬真作理由。朱熹秉承北宋二程理学而发展,和苏轼所代表的蜀学观点不和,但朱熹在该作真假问题上,却高度首肯苏轼的鉴别,认为《悲愤》二诗文学价值抵不上《胡笳十八拍》,并遵苏轼观点认为二诗是伪作,“范史乃弃不录,而独载其《悲愤》二诗。二诗词意浅促,非此词比。眉山苏公已辩其妄矣”。晁补之是苏门六学士之一,故朱熹反问他“亦未闻此,何邪?”。朱熹云该作动人真切理由是“哀怨发中,不能自已之言,要为贤于不病而呻吟者也”。郭沫若本于苏轼、朱熹,详细分析阐述了该作深切动人之处,从文如其人和生活实践方面指出:“那象滚滚不尽的海涛,那象喷发着融岩的活火山,那是用整个的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我是坚决相信那一定是蔡文姬作的,没有那种亲身经历的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来。”
1922年郭沫若30岁,那年4月3日他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演讲,后以《生活的艺术化》为题发表。该文以苏轼诗中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为切入点,阐述了人类的好高骛远性,并举例证明自己这种观点。意大利诗圣但丁和俄国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不幸遭遇和身后荣誉,是“时间上的骛远性”。郭沫若以自己梦中登峨眉山并月下作诗,及“福冈住了将近四年,守着有座“元寇防垒”在近旁,我却不曾去凭吊过一回,又在渴想着踏破万里长城”的亲身案例,论证“空间上的骛远性”。而这一切论证的题眼,源于郭沫若对苏轼《题西林壁》诗意的借用发挥。那一刻,这位老乡前辈苏轼成了郭沫若演讲的生发点了,对于苏轼,诗意算是旁逸斜出,对于郭沫若来说,堪称自圆其说了。
1946年郭沫若54岁,10月4日作《祭李闻》哀悼李公朴、闻一多的遇害,苏轼这位老乡赞美韩愈文道忠勇的话,又被郭沫若借用喻人。“衰起八代,永祀流芳”的不仅有李、闻二公的浩气和义声,更有对二公文道忠勇的类似比拟,苏轼影响和借用,再次出现。
与上面的钦佩缅怀、自负超越、引用辅证及熟谙妙用不同,郭沫若作品中有些地方已经明确写到他对苏轼的批评责备,当然这也是在前几段基础上的进一步必然发展。戏剧性的是,郭沫若一生作品中写到苏轼地方很多,以对苏轼这位乡贤前辈的崇敬羡慕模仿开始,却以对苏轼的批评不满嘲笑收场,戏剧性的发展过程和结局,不能不让读者感到遗憾,发人深思。
1945年郭沫若作《下乡去》,文中已经开始斥骂苏轼等5年前他引以为豪的四川前辈们了,“我自己痛骂了四川历史上的几位大文人,司马相如,扬雄,三苏父子。他们专门做帝王的花瓶,而三苏父子尤其是反对王安石新政的死党,可谓胡涂透顶”。理由是他们是御用文人,不务实不创新,守旧对立推行新政的王安石,尤其提到三苏父子是典型代表,是糊涂透顶的人。
郭沫若作品中,这种尊王(安石)贬苏(轼)的看法还体现在1949年作的《历史人物》“序”中。郭沫若说:“我很有意思把王安石、司马光、苏轼三个人拿来写成一部《三人行》,以王安石代表人民意识,司马光代表地主阶层,苏轼作为游移于两端的无定见的浪漫文人。”这与之前他对苏轼的膜拜大相径庭,与《下乡去》中对苏轼的评价却一脉相承,联系起来看并不突然。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政治地位改变了,社会大环境也在变化,也许他是为配合、响应当时政治立场、阶级斗争、国家号召等而发出的上述评论,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的评论带有浓烈的个人感情色彩,具有功利性、利己性、主观性,甚至有故意“谬解误读”的成分存在。苏轼一生坚守自己内心政治立场,大局上多本于对国家尤其对人民有利就赞成就拥护的思想,新法出台,他恐操之过急于民不利而反对新法,当他到地方做官,亲身感受到新法中有其利于民的正确地方后,在元祐更化,旧党司马光执政时,又不顾背上背叛旧党骂名和罪名,坚决希望保留部分新法,其实他是非旧党非新党的正直坚守真理道义的文人士大夫典范,即或晚年连续遭贬,也从没有忘记百姓苍生,仍然热爱生活,高风亮节。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和“莫嫌荦却坡头路,自爱铿锵曳杖声”(《东坡》)的苏东坡形象,已经家喻户晓,传诵千年,其不仅是士人心中的人格学习典范,更是百姓心中的传统文学代表和符号,“皇帝花瓶”、“游移于两端的无定见的浪漫文人”等评说,恐不能令读者信服,依郭沫若的才学见识,应该不会不知道苏轼及其时代,只能说郭沫若的评价有失公允,过于武断了。
民间很多人不太喜欢郭沫若的原因之一,流行的说法就是跟随政治太紧,失去了文学家的本色。当然,我们身处社会主义新时代,作家做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讴歌光明和社会进步,写出百姓人民的心声,是无可厚非的。郭沫若1958年作《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文中对毛主席《蝶恋花》词进行政治解析,将文学政治化是中国古代传统注解法,汉代至唐代就多倡此法,一部《诗经》就曾被政治解读传承百千年,直到宋儒的大胆疑经思想和研究,方使其拂去政治外衣,显示出文学本性。毛主席作品不属于本文讨论范畴,单说郭沫若评价《蝶恋花》词“使苏东坡、辛弃疾的豪气也望尘却步”的说法,就让读者清楚感觉到他的违心和功利性。
郭沫若1962年作《儋耳行》,进一步将苏轼作为新时代或社会发展的对立面进行臆想嘲弄、批评不满。诗中郭沫若责备苏轼新旧难分,不知好歹,“老人颜色渐变改,茫然似解似非解。默默但见口齿开,手拄拐杖头微摆。我思彼寿近千载,新旧难分好与歹。介甫当年犹与乖,今日何能望喝采?断然改口好转环,不使老人再着难”。郭沫若发挥闭目浪漫想象,在“告别重开眼”前,对苏轼进行再次定位批评,“既不投机话无缘。闭目我自略俄延,此翁似达却似顽。行文如海有波澜,摭拾佛老牙慧玄。半是半非自信坚,无奈珠黄不值钱”。苏轼谪居海南,也非郭沫若笔下的“我(按:苏轼)身四大实皆空”,苏轼并未忘却社会家国和百姓,教授当地青年文化,与少数民族融为一体,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等就是明证。此后至去世的16年间,郭沫若作品里几乎再没有提到苏轼,这位昔日他眼中的耀眼明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郭沫若内心的天空悄然陨落了,不禁令人唏嘘感慨、掩卷叹息。
郭沫若作品中对苏轼的评价呈现出以下两方面特点:
1.数量多寡有别,时间跨度不同。上文五类中第一类数量最多,时间跨度最大:1907、1924、1928、1939、1940、1942、1943、1944、1959、1961,从15到69岁长达54年,几乎占了郭沫若青中老年大部分黄金时间。分布也较均匀,从20世纪初到60年代初,每个十年中皆有提及,其中40年代较为密集;第三类作品时间跨度作品数量居次,时间跨度34年(33-67岁),主要分布在20世纪20和50年代:1925、1929、1947、1958、1959;第二类和第五类作品数量约持平,第二类分布年份:1921、1942、1944、1956,时间跨度35年(29-64岁),第五类分布年份为1945、1949、1958、1962,时间跨度17年(53-70岁)。两相比较,前者最先谈及时间为20年代,后者最后言及时间为60年代,二者同为40年代两次提及、50年代一次说到;第四类数量最少,时间跨度24年,分别是30岁和54岁时:1922、1946。
2.时间多交叉重叠,评价时间点矛盾错综。郭沫若作品明确提到苏轼时间,在五大类中多有交叠,乍看第一类时间段几乎涵盖有其他四类年代分布,但通览五类,可见作品提及苏轼数量分布状态如下:
类型数量(次)年代二十世纪年代分布世纪初 20年代 30年代 40年代 50年代 60年代第一大类1 2 1 4 1 1第二大类 1 1 1第三大类 2 1 2第四大类 1 1第五大类 211
上表可见,40年代总9次数量居冠,20年6次其次,50年代5次第三,60年代2次第四,世纪初和30年代皆1次并列第五垫底。
郭沫若作品中五类谈论苏轼地方,粗略看第一类和第五类立场观点较分明,第三类较中立,第二类和第四类再到第五类可大致看出他思想情感的变化过程,即从第二类的试图超越到第四类的旁逸斜出,是第五类故意缪读藐视苏轼的基础。不过,第四类虽有言过其实,但多少还算在正常振幅范围之内,而第二类堪称第五类的情感直接延续发展和变化。郭沫若直接批判苏轼始于40年代中期,终于60年代初,之后绝少说到苏轼。40年代对苏轼的追思褒奖和轻视毁誉相比,后者似乎更占优势。那么为何郭沫若一生对苏轼这位千古流传的前辈乡贤的看法会出现如此变化呢?恐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1.思想变化和地位渐高是内因。郭沫若一生经历清末、民国、新中国三朝更迭,社会思潮复杂多变,作为一名抱着爱国救民之心的热血青年,他的思想也一波三折,几起几落。郭沫若的思想变化过程与其人生实践密切相关,大致可分为三阶段:一是居川期到五四运动之前,抱着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的爱国责任感,从而留学日本,弃文学医;二是五四运动至1924年4月5月翻译《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之前,从个性自由解放的泛神思想,到找不到解救国难苦闷,再到在实践中逐渐清醒认识到反帝反封建的重要性、迫切性,他思想更多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国情和经历感悟,他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和光明;三是1924年通过翻译进而了解学习马克思主义之后,尤其是1926年亲自参加北伐战争,他的思想认识和实践验证,更成熟坚定了他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信念,之后踏上了坚定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
看起来这种思想三变与郭沫若早年对苏轼的评价关系不大,细想其间关联甚密。郭沫若早年思想并不成熟,接触面也很有限,对乡贤苏轼的仰慕很好理解。随着他留学东洋,醉心泛神论,及对真理对信仰的不断追求,其思想深邃厚重了,眼界阔大了,意识高远了。之前郭沫若对苏轼的全面崇拜,在他思想成熟后渐渐分成对苏轼文学的巧用攀比和对苏轼思想的疑惑责难。20世纪20年代正是郭沫若思想剧烈动荡、变化待定的时期,他这时虽偶有超越狂想,但仍多是引用借用巧用化用苏轼作品,并无斥责。40年代左右,郭沫若归乡、思乡中多为对苏轼遗迹破落及时代沧桑变化的感叹,即或1944年借用别人之口自比为苏轼并甘愿接受,都没有直接批判苏轼,相反却有能与苏轼相比为荣之意。1945年及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开始批评苏轼,并非他的思想信仰变质了,而是他的思想信仰强化了,文学思想钝化了。无论是他批评苏轼是游离两端的浪漫无定见文人,还是反对变法的糊涂透顶的人,及后来海南儋耳行对苏轼的嘲弄,都是不满苏轼的封建落后思想,同时骄傲自己的先进思想。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后,许多作家深入人民深入生活,文艺脱离基层和现实现象逐渐得到改善,革命文学中开始重视、注入人民文学的活力和血液,社会思想大环境影响郭沫若对苏轼思想价值的重新判断。郭沫若1938年出任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1941年11月16日又参加五十诞辰暨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庆祝茶会,周恩来发表《我要说的话》,高度赞美评价郭沫若前半生,并号召大家向他学习,请郭沫若带领人们一道前进。自此郭沫若成为继鲁迅之后的无产阶级文化战线又一面旗手,新中国成立后他更是文化界的泰斗,这都是他思想进一步强化的原因。随着郭沫若文学的人民性、革命性、阶级性成分的不断增加,他对苏轼那种封建士大夫三教融合、修炼性情等文学思想感到不满也是情理之中事了。
2.时代发展是外因。郭沫若解释他弃医从文原因时说,除了小时起所受的教育和所读的书籍的影响和自己生理有病的限制外,还有时代的觉醒。苏轼所在时代局限性较多,封建君主专制,狭隘了士大夫眼界,作为臣子的苏轼也逃脱不了儒家封建礼教的束缚,他贬谪时更多的只能是转型向下,面向眼前有限的广大人民百姓。郭沫若虽是经历了封建时代、民国时代等苦闷彷徨和社会教训后才擦亮眼睛,但他从实际中寻找到了无产阶级革命道路,跟随中国共产党建立的是代表广大人民意志的政府,是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新中国,这是苏轼那个时代所接触不到并无法想到的。这种意义上说,郭沫若、苏轼两人当时所处时代虽都在变化,苏轼成为千古封建士人心中追摹的人格典范和精神代表,但因个人能力和修行有别,后人多能崇尚却常高不可及。而郭沫若走出了一条更加宽阔光明的人生之路,社会主义建设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人人皆可通过为人民服务,为新中国发展前进奋斗而学到做到。换言之,郭沫若融入并代表的是整个时代心声,故他后来对苏轼负面评价就有了自己的衡量标准和根据。这也是郭沫若“苏轼观”中的价值所在,只是郭沫若用苏轼这位他之前敬慕的乡贤为标的,才有了读者的感叹唏嘘。
3.个人知识能力进步和被社会认可是动因。博多湾的自负,因为那时郭沫若已经有了名震天下的诗集《女神》等,已是狂飙突进的五四精神的代言人之一。接着,郭沫若30年代的考古学,40年代的历史剧更是响彻华夏大地,为他再次赢得并巩固了执文坛牛耳的名誉名声和高高地位。新中国后,他更是当时文学巨匠的化身和代表。郭沫若个人能力的不断提升,社会各界的普遍认同及鲜花赞誉,给予了他和大名鼎鼎苏轼较量的冲天豪情和勇气,加上他个人激情的性格,藐视苏轼也就不足为怪了。
(责任编辑:陈俐)
[1]郭沫若.郭沫若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2]王锦厚,伍加伦.郭沫若与苏东坡[J].武汉大学学报(哲社版),1980(3).
[3]秦川.郭沫若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4]龚继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
C912.1
符:A
1003-7225(2015)04-0012-06
*本文系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2012年资助项目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为:GY12C02,项目负责人:申东城)。
2015-04-21
申东城,男,博士后,广东惠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文论及地方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