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数民族叙事长诗的曲艺特性

2015-12-07 14:05柯琳
曲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玛纳斯长诗史诗

柯琳

翻阅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与诗歌史,可发现少数民族中英雄史诗与民间叙事诗蕴藏极为丰富多样。如藏族的《格萨尔王》、蒙古族《江格尔传》、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彝族的《阿诗玛》等规模宏大、内容丰富,形式多样。这些叙事长诗的流传几乎都是长篇韵文故事表演,也都是以讲唱的形式在少数民族中进行传播。于是这些史诗类的曲艺品种就较多地保留了原始形态的艺术特征,这一特征成为一个可关注的曲艺文化窗口,为中华曲艺的历史演变提供了足以说明其发生发展的标本价值,因此常被称作是曲艺史研究的“活化石”,如少数民族叙事长诗说唱型的曲艺品种较为典型。这些叙事长诗的曲艺表演有以下突出特征:丰富的叙唱性、叙事唱诵充满戏剧性、音乐和语言隽永、歌唱性强以及演唱旁白等。

少数民族的叙事长诗包括古代史诗和一般民间叙事诗。史诗又分为创世史诗与英雄史诗两种。一般而言,北方多见于英雄史诗,南方则常见的是创世纪史诗。两种史诗均以说唱形式在少数民族中流传,在此于篇幅考虑,主要以叙事长诗中的英雄史诗为例。

一、丰富的叙唱性

英雄史诗产生在人类发展的特定历史时期,即原始氏族社会向奴隶制社会过渡时期。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人的意识不断觉醒,“神”的力量在人们心目中逐渐减弱,人们对自然力的崇拜即让位于对本氏族或本部落英雄人物的崇拜。人们在与自然界和社会恶势力的斗争中,显示了自己的潜在力量,从而产生表现自己的欲求。它是人类从蒙昧、野蛮时代转入文明时代的标志,是艺术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英雄史诗也叫“勇士歌”,是古代叙事诗的一种,它的题材重大、结构宏伟,充满了幻想和神话色彩。“史诗”是描写氏族、部落和民族形成过程中,这三者之间的历史故事,及以英雄人物的业绩为题材的诗篇,是“人类首次战胜自然力的反映”。故此,少数民族艺人乐而不倦地从中吸取其素材,创造出曲艺表演的历史篇章。

少数民族叙事长诗的表演以叙唱历史事件、人物和民间传说为主要内容,叙唱的民族风格浓郁,有较强的艺术特点,有思想性、地域性、浓缩性。要求演唱者须有较高的演唱技巧、情感表现力、文学素养和艺术修养。叙唱形式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深沉幽远,意味深长。例如蒙古族留存下来的英雄史诗最多,如著名的《江格尔》《格斯尔可汗传》《勇士谷诺干》《智勇王子希热图》《乌赫勒贵灭魔记》《仁钦·梅尔庚》《英雄希林嘎拉珠》《阿拉坦嘎鲁》等。这些史诗的内容,几乎都是描写传奇式的勇士同人格化的自然力或丑恶的社会势力的代表——“蟒古思”的斗争,在某种程度上是蒙古族远古历史的形象记录,以及蒙古族氏族社会解体前后的经济、文化、宗教、风土人情、民俗娱乐活动等。此史诗叙唱的勇士与蟒古思的斗争,反映了古代蒙古族牧民和猎人要求战胜邪恶势力的英雄气概与乐观主义精神。

蒙古族史诗,在蒙古族民间称之为镇压“蟒古思”的故事或平魔传,主要是由操马头琴的民间艺人演唱。是由“朝尔齐”(以马头琴伴奏的艺人),或民间说唱家(无伴奏讲唱称“徒歌”)代代相传的古老艺术。其说唱富有神奇瑰丽的浪漫主义幻想,粗犷亲近的艺术风格,散发着浓郁的草原生活气息。说唱语言来自蒙古族民间,融汇着诗歌语言凝炼、悠扬的音乐和散文语言质朴隽永的特色,雄浑壮丽,刚健清新。其中大量吸收了神话传说、歌谣俗谚、祝词赞词、警句格言,采用比喻、夸张、反复、拟人化等艺术手法,使之显示出不朽的艺术魅力。

二、叙事唱诵充满戏剧性

少数民族叙事长诗描绘动人的事件是叙事的任务,叙事的戏剧性并不仅表现一个事件本身,重要的是表现事件对人们心灵的影响。那些通过说唱表演所激起的内心活动,就是由聆听说唱英雄史诗在人们心灵中所引起的影响。那些强烈的、凝结成意志和行动的内心活动,也就是一个人从萌生一种感觉到发生强烈的欲望和行动所经历的内心过程。我们说,叙事充满戏剧性并非表现一种激情本身,而是表现一种导致行动的激情。例如:中国三大民族史诗之一,长篇英雄史诗《江格尔》,最早流传在蒙古卫拉特西部,后来通过民间艺人“江格尔奇”演唱各种手抄本的形式,流传到国内外各蒙古族聚居区。《江格尔》主要叙述阿鲁宝木巴地方以江格尔为首的十二名雄狮般的英雄,以及六千名勇士,描写他们同侵犯其部落与国家的敌人进行顽强战斗,并取得胜利的故事。“江格尔”,在蒙古族史诗中是“圣主”或“强者”的意思,此部被喻为蒙古族人民以口耳相传的生活“经典”,主要流传在西蒙古即新疆阿尔泰山地区和额尔齐斯河流域的蒙古族聚居区,并流播于浩大的亚洲北方广袤的大漠草原,正如史诗中所吟唱:“江格尔的英名,在世界的中心传扬;江格尔的故事,是一部说不完的乐章,永远流传,到处歌唱。”

史诗中的主人公江格尔的戏剧性颇强,是很有个性的代言体语言,如他走过西吉鲁大草原,来到洪古尔的美丽宫殿,问道:“洪古尔在家吗?”然后说道:“一碗鲜血不知洒在哪个山腰,几根白骨不知埋在哪个山角,我的灵魂不知到哪个地狱里受难?锦绣的宝木巴靠你来捍卫啊!”又如“我能战胜一切敌人,我说的话一定能实现,我就是荣耀的诺颜江格尔可汗”。诗文中充满了浓烈的戏剧性说唱表演。凝聚并激励着蒙古族人民英勇、顽强地战胜一切敌人。同时还渗透了西域佛教文化对其诗文的浓郁影响,如对西方极乐世界的生动富有戏剧性的叙唱:巍峨的白头山,彩云呈祥,紫雾缭绕。欢笑的宝木巴海,翻滚着碧蓝的波涛。那辉煌的宫殿,九彩缤纷耸立在山腰。宫殿前有无数的小庙,正中是白色大雄宝殿。江格尔的七百万小沙弥,吹起巨大的法螺欢庆胜利。

三、歌唱和语言隽永

中国三大民族史诗之一,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与《江格尔》《玛纳斯》一样,是我国享有盛名的伟大英雄史诗,从它的产生到定型,经历过好几个世纪。藏族谚语:“岭人口中人人都有一部《格萨尔》。”可谓藏民妇孺皆知,流传之广。现存贵德本共九章,拉达克本共七章,全诗大约一百万行,一千余万字。此部史诗生动地叙述了古代藏族神奇的英雄格萨尔,一生降妖伏魔、英勇战斗的光辉业绩。其史诗大部分是在写战争过程,规模宏伟、气势磅礴,代表了我国少数民族史诗的最高成就。据统计,《格萨尔王传》比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长五倍,比《罗摩衍那》长二十倍,现为世界上最长的一部英雄史诗。至今在蒙古族地区流传的《格斯尔可汗传》亦脱胎于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

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大量地吸收与熔铸了藏族神话、传统民歌、格言以及民间生动活泼的语言通过说唱形式,使整个作品呈现出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艺术风格。故长期以来,此史诗被誉为民族文学和语言的宝库,同时是少数民族曲艺的财富。《格萨尔王传》中许多戏剧性较强的章节与片断被屡屡搬上舞台,成为藏族、蒙古族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源泉。此部经艺人加工扩展的叙事长诗以说唱艺术形式,张扬了文学特征,尤其体现在富有性格特征的人物对话与歌唱上。艺人说中有唱,唱中有说,说说唱唱,说唱隽永,耐人寻味。主要特点在于,说唱形式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深沉幽远,意味深长。其歌唱和语言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将格萨尔王的身影定格成隽永的历史纪念。

四、歌唱性强

我国三大民族史诗之一的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玛纳斯》,是该民族人民引以为自豪、世代口头传诵、家喻户晓的著名叙事长诗。《玛纳斯》也是一部演唱的史诗,有二十多种曲调,主要凭借演唱的表现力烘托感情,曲调随着诗歌内容发展而变化,时而深沉、时而轻快。“玛纳斯奇”是专门演唱《玛纳斯》的民间歌手,如著名歌手朱素甫·玛玛依被人们称之为“活着的荷马”。

《玛纳斯》是以柯尔克孜族人民传说中的英雄——玛纳斯的名字命名,也是史诗的第一部分。《玛纳斯》中每一部都是单独的一部长诗,生动地抒写了玛纳斯家族八代人的英勇斗争。史诗中除了主人公玛纳斯之外,还有赛麦台依及妻子、卡尔玛克汗王等上百个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的人物形象。例如有着惊人膂力的玛纳斯奇迹般地从一个肉球中降临人间,赛麦台依的妻子阿依曲莱克化为美丽的天鹅等段落写得非常优美。诸如玛纳斯出世时人们这样唱到:他有饿狼般的胆量,他有雄狮般的性格,他有巨龙般的容颜。他有不凡的相貌,他会成为一个狮子般的英雄啊!《玛纳斯》第一部“玛纳斯”,自他出生后如此道出主人公的庄严自白: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土地,这正是我日夜思念的大事。为了子孙万代的神圣事业,我愿在战场上度过自己的一生。《玛纳斯》史诗,内容丰富,语言生动,情节曲折,充满戏剧性和歌唱性。

又如新疆维吾尔族古代著名史诗《乌古斯传》又称《乌古斯汗传说》,这部英雄史诗大约产生于公元八世纪左右。先是在突厥语民族民间口头流传,经过不同时代、不同人的不断加工与丰富,于十三世纪末叶在高昌用回鹘文写成。此手抄本结构严谨,形象逼真,语言别具一格。此部史诗内容不仅限于叙述乌古斯的降生、成长、征战活动,反映了古代突厥起源与创世纪神话,而且反映了古代维吾尔人从公元八至十三世纪的历史时期的生产方式、生活习俗与思想观念,有着很高的文学、曲艺、歌舞与戏剧艺术价值。成为后世均为突厥与维吾尔民族叙事长诗与戏剧引用的重要资料,尤以维吾尔族的巨大艺术财富——乐舞诗的“木卡姆”形式传世流播更显其不朽的艺术生命力。

五、演唱旁白

我国南方民族的诗歌代表作《召树屯》,亦名《召树屯与喃诺娜》,是一部在傣族地区流传一千多年的家喻户晓的英雄史诗,此诗因为极富戏剧性而多次被搬上民族影视剧艺术舞台。此英雄史诗描写,在遥远的古代,勐板加王子召树屯在美丽的金湖边,与从远方勐董板飞来的孔雀公主喃诺娜相爱,二人结为情侣。可是当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就遭到了不幸——敌人入侵勐板加。父王在召树屯出征后,听信谗言,逼走了喃诺娜。战争结束后,召树屯胜利归来,却不见心爱的妻子。他将生死置之度外,立刻去找喃诺娜,后来经历了千难万险,走了三年,终在孔雀之乡,夫妻重新团聚。此首充满了柔情蜜意的爱情颂歌,以跌宕起伏、曲折动人的戏剧性与优美抒情的诗的语言,紧紧地扣住与激动着傣家人的心弦。

在美丽的西双版纳,在繁茂的菩提树下与竹楼的火塘边,每当“赞哈”(说唱)演唱起动人的《召树屯》的时候,人们则为这一对忘情恋人召树屯与喃诺娜相爱,及其他们宝石般纯洁、太阳般炎热的爱情故事所感动。这是叙事长诗演唱者“赞哈”插入的开场白或旁白,它概括性地、形象地点明此故事的内容。“赞哈”即傣族的歌手,也为傣族曲艺。几乎所有的傣族长诗如《布桑盖与亚桑盖》《娥并与桑洛》《相勐》《松帕敏和嘎西娜》《兰嘎西贺》《朗鲸布》《线秀》《葫芦信》等,都有如此之类的诗人演唱旁白。如《松敏和嘎西娜》开始即有“傣家人啊,听吧,你请听……”,《娥并与桑洛》一开始则为:“我要把这个古老的故事,像红烛一样来点亮,让它的光芒射到四方……”,后来此种诗文吟诵形式广为傣剧与影视开场白所引用。《召树屯》还有许多近似戏剧人物角色对白的代言体诗句,如召树屯与喃诺娜举行完傣族婚礼,即“拴线”后不久,战火突然烧到了勐板加,召树屯毅然出征,他临别对妻子唱道:大树倒了会惊散鸟群,灾难会伤害人的生命。我啊,不能不离开亲爱的人,但是,我的心将永远在你身边。

在中国各少数民族史诗中具备了大量的故事性叙事成分和歌唱性表演成分,对此亦可称之为“曲诗”。如在东北赫哲族中亦有一种独特的包括“说白”与“歌唱”两部分内容的民间曲艺表演即“伊玛堪”,与此叙事特征甚为接近的叙事诗更为形象与生动。诸如《姑娘和壮士》中即将各种人物角色的音容笑貌通过代言体语言生动逼真地表述出来:壮士问姑娘:“你能走吗?不能走的话,我背着你,行吗?”姑娘答谢:“多劳哥哥费力气。”壮士号召大家准备去打仗,大家一听,说声:“好!”小姑娘说:“我也去!”大家说:“打仗你不行……”赫哲族的“伊玛堪”甚为丰富多样,计有长篇、中篇与短篇三大类。长篇代表作如《满斗莫日根》《希尔达鲁莫日根》《安徒莫日根》《香叟夏日丘莫日根》《木都里莫日根》《满格木莫日根》等。譬如《满斗莫日根》开场词以“赫哩赫哩啦”的歌声,不觉将人们带到了遥远广袤的东北白山黑水之间,吟诵着“莫日根”(意为英雄好汉)的动人故事。说唱“依玛堪”的人,被赫哲人称为“依玛堪卡拉”“依玛卡奇玛发”或“依玛堪乃法”,意为聪明智慧、才华超众的人。“依玛堪”的说唱特征是由说和唱两种表现形式组成的,其曲调比较丰富,很有表现力。有表现人物性格的各种曲调,也有反映鸟兽妖魔的怪调,还有用于一般叙述和抒情的曲调。依玛堪的唱词,要求押头韵和尾韵。由于语言韵律的和谐,听起来优美动听。依玛堪艺人在说唱时,讲究说唱艺术,突出表现在“真、趣、险、细”四个方面。艺人说唱时,一会儿以第三人称叙述情节、介绍人物,一会儿又以第一人称进入角色。装男扮女,学文效武,模拟人物的动作、音容。一人独演一台戏。应该说,中国少数民族说唱叙事长诗的歌手艺人都具备多种艺能,有人物、有故事、有说唱、有道白的诗作均为改编曲艺作品的丰厚文学基础。

总之,中国少数民族叙事长诗类的曲艺作品,因民族历史演变的特殊性,使得其民族的历史文化主要是由艺人的口头“说唱”表演来传承。因此历来叙事长诗以叙唱或歌唱的形式在少数民族民间流传,在各民族相互影响与交流中渐次地融入民间艺术表演形式,即民歌、歌舞、说唱、戏曲之中,逐渐演化成“曲诗”“剧诗”,之后又演分出戏剧。叙事长诗是在有叙事传统的少数民族曲艺文化之中得以真正保存,不同民族所操掌与使用的语言不同,因而依此演绎着不同的语言艺术的曲艺表演。故此我们需要将中国少数民族的叙事长诗放在说唱传播语境中作认真地梳理与研讨,这将有助于华夏各民族曲艺形成与发展的课题讨论,更有利于我们对少数民族曲艺理论建构。

参考文献:

①晓婧编辑:《构建现代语境下良好的曲艺生态环境》,《中国艺术报》,2015年07月17日

②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文艺研究所编:《中国民族民间文学》,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

③马学良等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年

④田联韬主编:《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年

⑤李德洙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化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

⑥罗扬:《要把少数民族曲艺发展起来》,《曲艺创新录》,《积极地发展少数民族曲艺》,中国文学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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