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锐丽+陈国雄
两个故乡,两座灯塔
我有两个故乡,一个在四川的大竹县,一个在广东的汕头市。一个是生我养我的广袤山区,一个是我驻我守的环海小岛。山里有我魂牵梦绕的父母坟莹,岛上有我日夜守护的德州灯塔。
我是守灯人朱汉轩,1957年出生,家乡是四川大竹县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养育我们兄妹7人。我排行老七,上面还有3个哥哥和3个姐姐。父母一直教育我们:要老实做人,本分做事。农村生活不容易,要与人为善,一切靠自己。
农历1976年的寒冬,腊月初一,气温零度以下。我,不满20岁,还有30多个同龄人,席坐在一列散装货运火车上,火车上还有木材、煤炭。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临时征用的运兵车。海军在大竹第一次招募征兵,我被幸运地录取。
没有座位,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同他们一样,我眼里闪烁着对未来从军生活的憧憬。想到从此成为军人,可以拿起枪保家卫国,内心自豪与兴奋无法抑制。
远处的青竹、云雾、森林、湖泊快速闪现,又快速地消失;未来生活的画面,一幕幕地幻现,又消失。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大迁徙,对于同厢其他所有人也是。而迁徙到哪里,尚无从知悉。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看到火车、第一次坐上火车,也是第一次感觉命运被沉甸甸地放在自己的手心。
列车运行速度慢,每到一个站点,车停下,等候正常班次的列车驶过,我们和煤炭、木材车才能继续前行。吃、穿、睡都在货厢内。大家都兴奋,聊家乡事,聊未知的海军生活,困了和衣而眠,一点不觉得苦。偶尔遇上接兵站点,“新兵蛋子”们就可以吃上一餐饱饭。这是一次盛宴狂欢。在物资条件极度匮乏的年代,当上兵,吃上“国家饭”,是大部分农村兵娃们的向往。
一路向东南,气候差异大,逐渐褪去厚重冬装,到达时,只剩两件单衣。这时才知道,这个地方叫汕头。这一路,从大竹坐汽车到重庆,由重庆转火车到达广州黄埔,再由黄埔乘船(“红旗号”货船)到达汕头,来到海军汕头海警营房。半个多月的旅途,我由四川东北山区到广东东部沿海,完成了第一次长途穿越,完成了从农村仔到军中人的转变。但是,最想到不到的是:这竟是我后半生的守灯历程的开始,而他乡成为故乡,汕头从此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我们部队属南海海军,驻在海边县城惠来石碑山,主要负责海军通信保障,与灯塔、无线电发射打交道。惠来石碑山在行政地域上属惠州,但上面的通信设施及人员,一段时期归属部队,一段时期归属交通部,反复过几次。这里最突出的标志就是灯塔——石碑山灯塔。汕头的鹿屿灯塔也是,我的一辈子主要是与石碑山灯塔和鹿屿灯塔结缘。
石碑山灯塔和德州灯塔都有超百年历史,前者被誉为“亚洲第一灯塔”,后者建造距今135年。
石碑山灯塔,位于广东省惠来县坂美村拐弯处伸入海洋的最突出陆地,是我国16个导航台中最高的灯塔,由万国公司创建于1882年,后又陆续重建。100多年之前,灯塔之下的航道就被英国定为国际航道。早年灯塔,对于航海、军事等作用都是举足轻重。1874年,满载鸦片和其它西洋商品的英籍三桅船“赛里”号,驶至石碑山时,因为没有灯塔指引,触礁沉没,货物与船员都葬身大海。1878年,德籍二桅船“波丽”号,也因为没有灯塔指示,在“赛里”沉没地点悲剧重演。所以,才有了列强主导建造的系列灯塔,如石碑山灯塔、表角灯塔、德州灯塔等,当时权属都属英国。现在的石碑山灯塔是1981年建成,钢筋混凝土结构,高68.8米,14级抗风设计,塔顶灯光视距24.5海里,主光灯每10秒闪动一次,并配有雷达应答器和无线电导航系统等设备。
德州岛灯塔有新旧两座,都位于汕头鹿屿岛。旧灯塔由英国人建造于1880年,是我国沿海保留最为完整的古老灯塔之一。在旧灯塔旁,是1996年新建的灯塔,塔身高22.8米,射程18海里,发光方式为全自动化,能源由过海电缆直接供电。
建国后,包括灯塔、航标、航海通信等灯塔主权收归我军,其管理也经过几次重要变革。1950年7月,根据国家政务院财经委员会发出的“关于统一航务港务管理的通知”,南海沿海灯塔航标由交通部航务总局广州海务办事处管理。1953年后,国家根据当时沿海对敌斗争形势和恢复海上交通的需要,中国海军又重新接管交通部移交的沿海航标,南海航标等又归属南海舰队司令部航海保证处管理。1983年后,为了适应航运事业发展的需要,海上干线公用航标又重回交通部管理。接下来的30多年,交通部内部也经历了系列体制、机制改革,包括石碑山灯塔和德州灯塔在内的南海航标,先后由交通部汕头港务局、交通部汕头海上安全监督局,交通部广州海上安全监督局、中华人民共和国广东海事局汕头航标处以及南海航保中心负责管理。无论由谁管理,灯塔及相关的海上通信导航技术、设备都代表着当时最先进的水平。
我的职业生涯与国家的这些体制变化紧密地相关,先是在南海司令部管无线发射相关业务,随后转业至地方,分别在惠来与汕头从事航海保障的工作。自入伍至今近40年,除去在部队炊事班的3年时光,我有38个年头伴随两座灯塔度过。两座灯塔,不仅是我事业的全部,而且是我情感的全部。大竹养育我20年,汕头养育我38年,谁重谁轻,分不清。一头有我父母的坟茔,有我兄姊的手足亲情,一头有我守护的灯塔,有我战友同事的携持关爱,论情感,都不无法割舍。所以,我说,我有两个故乡。
学历可以低,技能不可低
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错失高考,没有学历优势,贴上工人标签,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自豪感,因为你的学历可以低,但岗位技能不能低。我们要做最优秀的技术工人,只要肯钻研,只要能坚持,几十年后再回头看,平凡的工作也会有不平凡的业绩。
农村娃要跳出农门有两条路:考学和当兵。我们家姐弟7个,我最小。上高中、上大学都要生产队推荐,家里成分是中农,受推荐的机会少。我爱学习,成绩也不错,但也只能读到初中毕业。推荐上学的路被堵死,就去当兵。没想到应征成功,我是家中第二个军人,我二哥也参军了。
“一切靠自己,做人要本分,做事要踏实,否则一无是处。”我记住了母亲这句话。
来到军营,很快就迎来当年除夕夜。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在异地他乡迎新年,热血沸腾,我则独自落寞。我要学技术,我也想学技术,做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人,但是到了部队,我却被分配到警卫连,这与我的初衷愿望相去甚远,让我忧心忡忡。因为义务兵迟早要退伍,不在部队学点技术,退伍后,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学一门技术,将来就有生存之本,这是农村出身军人的普遍愿望。我在老家开过拖拉机,一心想着能在部队学开汽车,学会开车等于是捧上铁饭碗。“哪怕是分在通信班,学点通信技术也是好的呀”,我因此沮丧落寞。当时我认为,在警卫连,无非是提提枪,站站岗,守守夜,毫无技术含量。
失落归失落,当兵还得有当兵的样子。同时又想,一样是保家卫国,只是不直接上战场。和平时期,上战场冲锋陷阵机会已经很少。做好小事,做一个优秀的兵,这就是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地方是如此,在部队也是一样道理。“把简单的事做好,母亲的教导起作用了。我握了大半年的枪站岗,接下来被分配到膳食班,还升为班长。汕头水警区警卫连有百来人,新兵30多号,有许多比我文化程度高、硬件条件好的战友,仍在哨兵岗位上磨练。
我要珍惜,并准备在膳食班大展拳脚。说话不紧不慢,性格不急不躁的我,做事有耐心,爱琢磨,别人不屑于做的事,我做得很认真。在膳食班,我琢磨着怎么样让战士们吃得好。除了营养结构合理,还得兼顾不同兵源地战友的饮食习惯。当然,伙食标准不能增加,每人每天5毛钱。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与种菜班协商,按数量交菜,改为按数量和品种交菜。假设原来交200斤萝卜,现在改为萝卜白菜各交100斤。不同季节,不同蔬菜,战友们吃好,对我评价也高。
真正“触电”,学无线电是转业后,但基础是从部队打下的。1954年至1959年,海军航保部门新建、改建一大批航标,特别是60年代,海军加强无线电航标建设。“长河一号”(也叫罗兰A)中程无线电导航系统,是由海军、交通部、四机部联合开发的;80年代,建成“长河二号”(也叫罗兰C)远程无线导航系统;90年代,又建设成差分全球定位系统。这些都是科技含量较高的系统,虽然不断得到更新换代,但在当时,就是最先进的。学起来难度大,学会后终身受用。
转业有几个岗位可供选择:灯塔养护、柴油机发电与维修、无线电发射。看灯塔,活儿轻松,还不用值夜班,但是技术含量不高;柴油机发电维修,对听力损害大;于是,我选择了无线电发射,技术要求高,学习难度大,还能坐办公室。按政策,灯塔、通信设备设施划归地方,人也转业到地方,但技术培训仍由部队负责,时间一年。
从膳食班过来发射班,什么都不懂,电子管、晶体管都是新名词。地方上的人也不懂,不懂原理,也不懂使用。航标站分配来两个大连海事大学电子系的本科生,他们会看图纸,懂理论,却不懂实践。部队有个王师傅,山东人,没有高学历,却是个实践专家。于是,我跟着大学生学理论,跟着王师傅搞实践,还自己买书啃。
王师傅说,“无线电技术尤其注重实践,特别需要细心和耐心”,我说,“我有耐心!”。接下来,在王师傅摆弄设备时,我就在旁边看,帮他递万用表、拿烙铁、掌手电筒,甚至给他烧水,做后勤保障。只要我值班,我就过去当小跟班。
我的独立实践是从拆装收音机开始的。部队禁用收音机,防止听“敌台”。我和司务长有单独房间,可以偷听收音机。于是,我邮购了一台收音机,自己躲在房间里拆了装,装了拆,慢慢地掌握了收音机原理。我买的技术书,含有大量英文。我又买来英文词典,边查看学。学会一点,就上设备去操作。不出一年,理论和实践都有了一定的积累,基本可以胜任。这时,王师傅也离开了,我则可以独立操作了。
学历水平高低,受时代与环境制约,技术水平高低,就纯粹与自己努力程度相关了。“学历可以低,但技术水平不能低”我当时想。事实上,这种想法是对的。
差分台技术是我技术提升的第二个转折点,是1998年在鹿屿岛,由“长河二号”开始。“长河二号”海上导航系统,是我国自主研发建立的陆基中远程无线电导航定位系统,能够提供经度、纬度、航向,航速、肮程、航迹等多种导航参数信息,主要作用是在各种气象条件下为舰艇、飞机、车辆提供无线电导航保障。我上鹿屿岛后,“长河二号”系统设备已经老化要淘汰,交通部就在鹿屿岛建了一个差分台。
什么是差分台?这么说吧,美国的GPS导航系统,给民用的定位精度只有100米,为提高定位精度,就要建立基准站(差分台),先进行GPS观测,利用已知的基准站精确坐标,与观测值进行比较,得出一个修正数,这种技术就是差分GPS(DGPS)技术,可以把定位精度提高到5米。目前,我国沿海建了几十个差分台,形成一个“台链”。
差分台的设备是进口的,厂家委托国内代理人把设备安装调试好后,就走人了。使用说明书全是英文,操作界面也是英文。我没有学过英文,怎么办呢?当时在三灶组织了一个技术培训班。我们一行几人在三灶接受培训。培训教材是英文,教授授课。教授讲课全是理论和原理,我们像在听天书。我仍使用笨办法,借助英文词典,将所有的英文都标注成中文,整本书就变成中英文对照本了。轮到实践操作时,切换到某个界面,就赶紧翻开书中对应页码对照。经常出现黑屏,出现乱码,急得手足无措。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可以熟练操作了。
我的想法是对的:学历可以低,但技术水平绝不能低。技不精通,不会受到尊重,就是一个“废人”。管理设备,要深钻研,沉下去;对设备既要爱护,又要了解,心里有数,正所谓“干一行,爱一行”,还要“精一行”。设备出现故障,要随时有能力排除,求人不如求已,求人又费钱,又费时。
“学好了技术,到哪里都吃香。我们的国家是个制造大国,对技术工人的需求大,需要的工匠多,尤其是一些顶级工艺的活,需要一些顶级的技术。但顶级技术又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是今天一点,明天一点积累起来的。坚持十几年,或者是几十年,顶级功夫才能练成,正所谓精益求精呗。很多人耐不住,坐不住,坚持一段时间就放弃了。”
不要因为技术简单,就不屑于学,技术复杂就不好好学。现在的年轻人,学习条件好,文化程度高,学起东西快。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错失高考,没有学历优势,贴上工人标签,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自豪感,因为你的学历可以低,但岗位技能不能低。我们要做最优秀的技术工人,只要肯钻研,只要能坚持,几十年后再回头看,平凡的工作也有不平凡的业绩。
两座岛,两个17年
尽管石碑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岛,最多只能算是半岛,但在我心中它就是一座岛。与鹿屿岛一样,我在这里工作、生活、成长,我把青春最宝贵的两个17年献给了它们。艰苦也好,孤独也罢,既然选择了,就要坚守到底。
两座岛,一座是石碑山,一座是鹿屿岛;岛上有灯塔,一座叫石碑山灯塔,一座叫德州灯塔。尽管石碑山根本就不是岛,但它偏寂、荒芜,与海岛无异,所以我仍称它为“岛”。第一座岛,我1977年入驻,1998年离开,其中与灯塔交集17年。在这里,我学习、积累,身份由军人变为守灯人。第二座岛,我1998年入驻,直到现在,也是17年。在这里,我发光、坚守,身份由普通航标工加冕为“全国劳模”。
有灯塔的海岛,与国家的主权息息相关,所以守岛也是守边疆。只是时代不同,守护重点也不同。两座岛上有我国最早的灯塔。清政府无能,灯塔都是外国人修建的,塔权是外国列强的。当时有个叫“赫德”的英国人,任所谓“大清海关总管”,在他的主持下,在沿海出入港最险要的地方,修建系列灯塔。抗日战争年代,日本人从英国人手中抢走灯塔管辖权,用于军事,服务他们的海军。解放后,我国收回岛权塔权。在与台湾关系紧张的年代,灯塔由军方管理,主权意义重;改革开放后,灯塔转归交通部,服务经济的意义重。早些年,我作为守边人自豪,今天,我作为技术工人自豪。同样一座岛,不同年代守护的意义不同,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感觉这种不同。
1977年10月,我进入部队半年有余,国家恢复高考。如果没有选择入伍,我一定会继续读高中,然后参加高考,那或许是另外一种人生。当时,能应征入伍当上海军,已属幸运,除了需要具备较好的身体素质之外,还需家庭成分好,还需具备一定文化知识结构、学习能力。
1982年,我转业至现在的南海航保中心汕头航标处,当时叫汕头港务监督局,转业地点在惠来,是石碑山灯塔所在地。我是在国家百万大裁军的时代背景下集体转业的。当时一个上司说,“你志愿兵转业,要么转业到石碑山灯塔,地点不变,要么等到年底再转,有可能不在石碑山,但也有可能因名额限制,直接退伍,没工作!”。怎么选呢?还是选灯塔吧!我选择即时转业,身份变了,但工作环境、工作内容基本不变。
这个选择,让我与海岛、与灯塔结缘,并终身相守。我的职业,由军人变成守灯人。身份变了,职业不变。我先在石碑山,后在鹿屿岛工作、生活、成长,我把青春最宝贵的两个17年献给了它们。艰苦也好,孤独也罢,既然选择了,就要坚守到底。
石碑山曾经是郑和第七次下西洋时的物资储备基地,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中继站,是扼汕头至广州国际航线咽喉。在石碑山,我先到发射班。干了一年多,发射班班长调回台山,我就开始担任发射板的班长。在发射班,我的无线电技术,从无到有,由浅入精,也算是有了一技之长。除此之外,我还学灯塔养护,学灯器与机器维修,所有石碑山航保通信设备,我操控得心应手,维修人到病除。
这17年,我也曾经动摇,想回老家,因为父母妻儿都在四川,不能尽儿子之孝,不能尽父亲之责,但母亲教导我要踏实,妻子劝我要坚持。父母说:家里兄弟姐妹多,有他们照顾,你呢,踏踏实实干好事业,能常回来看看就行。妻子说:干的是国家的事,吃的是国家的饭,有技术就坚持做下去吧。于是,我选择了坚持,坚持了17年。无法“常回家看看”,也无法“夫妻双双把家还”,困难要克服,孤单要坚守,生活本来就如此,平平淡淡最是真。
1998年,我到德州灯塔工作,是我主动要求调去的。德州灯塔在汕头鹿屿岛,上岛要靠船。岛上有齐全的航保设施,无人定居,除了我们航标人,还有几条狗。石碑山灯塔印证了中国近代屈辱历史,是英国殖民者掠夺中国的见证,是人们解读中国近代史活生生的“教科书”。
我选择上岛,是这样想的:条件好了,我的妻儿可迁到汕头,离他们近一些,算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有无线电技术,上面有通信设施,我可以发挥特长。
1997年前,妻儿都在四川,我们过着分居生活。我想,剩下的日子,总得尽尽丈夫的责任、尽尽父亲的责任吧,尽所能弥补一下。于是,1997年,我把妻儿迁到汕头,与他们团聚。对于我来说,鹿屿岛与汕头市区的距离,远远近于石碑山与四川的距离,选择到鹿屿岛,相当于在家门口工作。再加上实行的是轮班制,至少一个月有那么多天可以与家人见面。我性格算开朗,生活乐观,又不是一人独自守岛,习惯了就不寂寞了。
鹿屿岛是南海海区导航助航设施最齐全的地方,虽地点偏僻一点,条件差一点,但全套技术都可以发挥作用。我有前20年技术与经验积累,我觉得这里是个施展的平台。想想,再苦也不会苦过石碑山,不会苦过80年代,所以我感觉不到苦;也没有别人所说的寂寞,因为离汕头近,家人就在汕头。所以,我继续从最基础的做起,从学习各种灯塔、灯桩的维护保养,到实践各种灯器、电器的维修,再到应用维护具有全球船舶定位功能的差分系统。过去对无线电知识与经验的积累,我很快就能将技术应用到修灯器、抢修柴油机、维护差分台等各种应急工作中。
我对能到鹿屿岛工作,是倍加珍惜的。人要学会珍惜,我珍惜到鹿屿岛的机会,珍惜与旧战友、新同事相处的机会。知道珍惜,一切就算不上苦、算不上寂寞。同事与上级评价我,说我连续11年出勤率达到100%,其实,这真算不得什么,制度这样要求,工作有这个规定,家人又在身边,按时工作,这是最最基础的事。我们航标工本来就清苦,有同事要求替个班,或者他们生了病,我能替就替,能顶就顶。居家过日子,过的是小日子,自己有小家庭,没有比这更幸福。大家能同事,谁家没有个事,能帮就帮。母亲小时候这样教我,我也就这样做。
我想,人总是要退休的,总要老去要故去的,自已琢磨了一身技术,不能把技术带走,能用就用,能传就传。跟钱财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会修灯、修机器、修家用电器。站里处里设备坏了,外面请人又贵又费时。我是航标站的技术能手,当然得第一时间出现。我们这个行业是小众行业,设备也是稀有设备。愿意从事这个工作的人少,能修理设备的人更少。帮着站里处里解决维修任务,既节约了成本,也切实解决了专业维修人员无法及时上岛维修故障设备的难题。
我任鹿屿差分台班组组长,我也希望做好火车头。既然是个“头”,就要发挥一些“领头羊”作用,所以我要在工作中身先士卒,要在生活中关心同事,帮助他们解决家庭困难,丰富业余生活。技术能传就传,活儿能帮就帮,只要他们愿意学。
不知不觉中,我又在鹿屿岛度过了17年。这17年,我的孩子们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又参加了工作;17年,鹿屿岛上的年轻人来了走,走了又来。设备得到更新,灯塔得到复建,不知不觉就快退休了。
两个“爱人”,两个孩子
我有两个“爱人”,一个爱人是我老婆,她带给我两个孩子,并哺育他们成人成材;另一个爱人就是灯塔,它除了带给我职业的满足感,还带给航行人们安全感。这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了。
我18岁就定了婚,父母订下的媒约,农村嘛,早成家,早立业。1981年,向部队休婚假,就回四川老家结了婚,有了现在的爱人。“50年代嫁英雄,60年代嫁贫农,70年代嫁军营,80年代嫁文凭……”,我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兵,没几年就遇国家大裁军,爱人自然不是看中我穿的军装。与爱人结婚34年,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远不及和灯塔呆的时间长。爱人常开玩笑说,“你还有另外一个老婆,你每天围着她转”。此话不假,另外一个老婆,就是灯塔。我生命中的两个爱人,一边靠家庭维系,一边靠事业相连,一个在四川,一个汕头。跟谁在一起,都会冷落另一方,都有牵挂。但是有了爱,有了牵挂,才有了幸福。
我不遗憾,只是有些愧疚。四川的爱人没正式工作,抚养孩子,赡养老人,都成了她的工作,她撑起了我的家;汕头的“爱人”是我的工作,修修补补,擦擦洗洗,都是为了它,它撑起了我的业。两个爱人,她为了我,我为了它。
与四川爱人聚少离多的日子,1997年才算结束。此前,一年只能回去一次,一次只能呆一个月。回去一趟不容易,一去一来,路上就要花个十天半月。早些年,交通不便,坐船一天,坐火车一天,坐汽车一天。坐汽车到了广州,要看运气,买得上火车票,就能马上走,买不上票,还得在广州买票等上一两天。经常只能买到站票,只要能上车就行。运气再差一点,还得到湖南、贵州、或者武汉转站,买不到票又得等。到了重庆,再转到县城的汽车,才可以见到老家的爱人和孩子。
我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都在四川出生。孩子出生时,我都不在身边。孩子什么时候开始说话、什么时候开始走路,什么时候会叫妈,我全都不知道。直到1997年,单位分了房子,我才决定把爱人和孩子的户口才转来汕头,孩子才在汕头上学,我们终于可以一家团聚。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儿子在成都,女儿在深圳,我们又分开了。孩子们不讲四川话,也不讲潮汕话,都讲普通话。假如说,我有两个家乡的话,我不知我的孩子会是把大竹当成家乡,还是把汕头当作他们的家乡。
汕头的爱人是鹿屿岛上的新旧两座灯塔,我也像孩子一样爱它们。老灯塔130多年了,新灯塔才10岁,就在老灯塔旁。新旧俩灯塔又像祖孙俩,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朝气蓬勃,迎面矗立在岛上,一老一少,默默对视。它们经历风雨,见证历史,也代表历史。老灯塔除了见证旧中国所受的屈辱,也见证了新中国带来的繁荣。
我也经常把灯塔当自己的孩子,看好它们,守好它们。它们有个头痛脑热,我就急,总想第一时间把他们“治”好。人常说:病在孩子身,痛在父母心,就是这个道理。灯塔有毛病,白天修不好,我就晚上修;岛上修不好,我就带回家修,不把它们修理好,心里总会有疙瘩。我把青春与热血留给了它们,临快退休了,真有点不忍离弃。正如孩子们,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他们却大了,飞走了。但无论怎样,它们都是我的生命,都有花费的心血,都值得我去感恩与爱恋。
在四川的家,我是主心骨,我只能用心去支撑他们。男人不在四川,再有心也只能力不足。在廘屿岛,我是班组组长,也是主心骨,我可以用力去支撑。我需要指挥、指导及冲锋,我需要凝聚同事们的心,提高他们的战斗力。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家长,需要我的爱人和两个孩子的评价;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组长,需要上级和同事们的评价。
两个爱人,两个家,有太多相似,又有太多的不同。如今两个爱人都在汕头,儿女是和爱人的结晶,荣誉是守灯的获得,不可谓不圆满。所以说,我有两个“爱人”,一个爱人是我老婆,她带给我两个孩子,并哺育他们成人成材;另一个爱人就是灯塔,它除了带给我职业的满足感,还带给航行人们安全感。这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了。
艰苦一辈子,坚守一辈子
生活艰苦不艰苦,其实只是一种内心自我感受而已。我们有事业,有家庭,有梦想,比起饿肚子的年代,我们已经非常幸运,所以要学会知足,知足了才会去坚守。航标维护是一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事业。每当想到此,我就有了坚守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是诗人的幻象,却是守灯人的真实生活。当你一年四季都面朝大海时,会觉得春不暖,花也不开。守岛守灯生活寂寞艰苦,这成常识了。这种生活,过一阵子,那是体验,是享受;过一辈子,那是坚守,是煎熬。过一阵子,看心情;过一辈子,靠境界。苏贵聪、黄灿明、王翠强,都是同我一样的守灯人,替国家守住这份家业。
早些年,航标灯上的电池、电缆之类的值钱东西,经常被盗。我们的海事公安成立,就与航标设施经常被盗息息相关。早年就出过这样的事,在鹿屿岛的守灯人,孤身一人在岛上。盗窃的人就偷偷溜上岛,冷不防把守灯人捆绑起来。盗走东西后,又担心岛上被绑的守灯人没人管,被绑个十天八天那不要了命?于是,盗窃的人又主动打电话报警,说鹿屿岛上有人被绑了,你们赶快去救!可见,早期的守灯人,除了应对自然条件的艰苦,还要面对来自人身的不安全。
清灯伴海风,劳作随日月。岛上吃用,周一交接班时,随船上岛。鹿屿岛也是一座山,早年处于“三无”状态:无市电、无淡水、无电视。吃水靠一口井,用电靠柴油机。岛上配两台小型的柴油机,24小时发电,因为差分台信号需要24小时连续不断地发射。交通船把生活、工作物资运上岛,从岛底再搬运到岛顶的差分台,有200多级台阶,这是一条“粮道”。早年粮道是没有台阶的,一桶柴油100多斤,要背上去,得花点力气。头两天有蔬菜,后几天就是瓜果了,带叶子的蔬菜只能两天新鲜,再后来就是咸菜了。吃完蔬菜吃咸菜,吃完大米吃黄豆,是经常的事。不要把空调、电冰箱、微波炉这些现代生活元素往岛上扣。搬运物资是个体力活。
岛上有的是大花蚊子,成群的老鼠和神出鬼没的毒蛇。“四只老鼠一麻袋,八只蚊子一盘菜”,那种身上黑白相间的大花蚊子,咬上就会起个红包,奇痒难忍。岛上有眼镜蛇,时常会溜进院子,狗发现了就会叫。晚上出去巡查要穿长裤长袖防蚊,带上狗防蛇。
航标工工资待遇并不高,早些年,每月二十几块钱的奖金,钱得省着花。尤其是我家,经常买地摊上降价菜,要吃鱼就买最便宜的浪鱼,一块多钱一斤。航标工的家属大都来自农村,没有固定工作。汕头又是经济特区,早年下海,有钱人特别多,对比之下,形成天壤。爱人来汕头,经常说,“不要跟人家比,我们跟自己比,已经好很多了。”
那段时间压力大,两个孩子都在读书,又刚刚迁家来汕头,转户口花了城市建设费3万多。好在两个孩子都特别争气,赶在高学费时代前到来前读完了大学。尤其是女儿,读的是西南师大,师范类院校学费低,省钱。
现在,岛上更新改造得很好,与以前大不一样。青砖红瓦房,水泥地瓷砖面,卫生清扫干净,蚊子和老鼠就少了。清扫落叶,打扫庭院,是每天的例课。干干净净,亮亮敞敞。2002年,从海底拉了一条海底电缆,通电了,省事了。可以说,岛上的条件好得简直令人羡慕。电视机、冰箱、空调一应俱全,不用总吃咸鱼咸菜了。灯塔、导标、灯器等,都更新换代了。想想上一辈,生活比这苦多了。
岛上也并不孤独,附近渔民经常上岛休息、喝茶、聊天。渔民的日子不好过,无渔可捕了。用网捕鱼,捞上的都是垃圾,又扔回海里。
我说,“垃圾可以卖钱啊。”
渔民回答:“费劲,也卖不了几个钱。”
“但是也别再扔回海里呀。海水脏了,鱼就不好捞了。”
“别人都这么做!”
“那就从你做起呗!”
那就从自己做起,岛上的垃圾,航标管理站是绝不能让它们下海的。
设备现代化了,事简单了,也多了。现代化的设备有个什么大小毛病,得自己动用解决。
塔室内的活是简单的活,但要坚持做。德州灯塔的旋转灯器,是进口设备,能自动开、自动关。但人还是要按时上去盖窗帘,防温度过高。灯塔要把光传给远航的船,所以够高、够开阔,太阳直射厉害,不拉窗帘,室内温度可以达到70、80度,像蒸笼。灯笼里不能安装空调,又是玻璃外罩,温室效应特别强,容易损坏设备。
塔内室内又是精细的活,要耐心地做。岛上还有很多其他设施,包括码头标、灯塔、两个危险标(出港指示)、管线标、还有高低压电房、配电柜,这些都要巡检,巡检是个精细活。
岛上的活也是个麻烦的活,但自己做起来就不麻烦。早年学的无线电、机械修理都派上用场。设施设备都是我自己维修。自己修不仅是省钱,而且省时。请外面的人修理,远离海岛,交通不便,还不能马上解决问题。来了人,也不一定解决问题。出现问题,要签合同,送呈批示,配件又不齐,没个十天半月,解决不了问题。算上来往交通费,一个小小的东西,更换一次就要好几千上万元。而所有设备,要保证24小时运转,没办法,自己动手,问题立解。我一直抱着这个态度,我能弄的都自己弄。实在没办法,就委托专业公司来做,这样的情况不多。
即使轮班离了岛,但岛上随时有事,我也必须随时上岛。我会修理,又是组长,不及时赶到不行。你不能事事都找别人帮你解决。
艰苦吗?不艰苦,像世外桃源的生活。但是过一辈子,就要有一点精神了。生活艰苦不艰苦,其实只是一种内心自我感受而已。我们有事业,有家庭,有梦想,比起饿肚子的年代,我们已经非常幸运,所以要学会知足,知足了才会去坚守。航标维护是一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事业。每当想到此,我就有了坚守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简单一辈子,满足一辈子
简单地做一辈子工作,不是一辈子做简单的工作。时代变化太快,在现代社会中,能把工作和生活过得简单,过得得心应手,是一种福分。不要去攀比,攀比会让自己心理失衡,会很累,不如把手头简单的工作做好,这样会获得持续的满足感。
简单地做一辈子工作,不是一辈子做简单的工作。航标养护工作,数来数去,都是些小事、简单的事,做好一件,做好一天,我相信,大部分人都做得到。但是,坚持不懈地做下去,一年四季都不出错,不一定每个人都做得到了,因为航标养护工作容不得出错。航标灯出点小毛病不亮了,整个导航系统就瘫痪了;差分台出点小毛病不能定位了,整个服务就中止了。指不定,哪天灯塔不亮了,正好有船长不熟悉航道,就出事了。所以,不把每件小事做好,大事就不完美。小事不长期做好,就可能出大事;简单的事做不好,就可能出复杂的事。出了安全事故才算大事情?我觉得不出事故才是大事情,只是我们经常容易忽略平安一辈子这件大事情。
岛上的设施与设备,见证着时代的变迁,科技的进步。从“长河一号”、“长河二号”导航系统,到差分台系统,都是国家重点投入的,有些是自行研制,有些是引进设备,显示出它们的重要性。加上现代航海技术的发展,船舶航行不单依靠灯塔,天长日久,就容易忽略它的重要性。正如我们的眼睛和手足,平时正常时,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一旦出现问题,就特别不方便,甚至寸步难行。航标灯也是,要么不出现问题,出现问题就是大问题,容易让守灯人掉以轻心。这个道理,很多人都认识不到。
简单地做一辈子工作,就是兢兢业业、一心一意地好本职工作,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学会满足。岛上干的活儿,就我个人认为,大部分也是简单的活儿。搬运物质是点体力活,维修设备是点技术活,操控电脑是点脑力活。从鹿屿岛到差分台,有200多级台阶,20层楼高,每周换班要走几趟,扛着煤气罐、大米和蔬菜,怎么找到满足感呢?权当锻炼身体。几十年的技术积累,修修补补这些技术活,不在话下。操控电脑学近几天年的技术,基本操作,动动脑筋也不难,岛上所有的活,有些要耐心细心,有些需要专心恒心,有些需要信心上进心。虽然简单,但哪一次失去耐心细心,活就干失败了;哪一时失去专心恒心,活就干得前功尽弃了;哪一次失去信心上进心,活就干得没质量了。这些理都些简单的理,我们航标工有时间去想清楚,去做到。简单的活,最考验人的耐心。有人认为干简单的活,自己就大材小用了;经常干简单的活,容易让人这山望着那山高;有人则干脆轻视简单的活,粗枝大叶,眼高手低,不求“过得硬”,只求“过得去”。爱岗就得把小事做好,无论多简单的活,都要敬畏。不然,一个疏忽,酿成大错。
一周回家一次,周而复始,四季更替,跟“朝九晚五”一个样,不就是周期稍微长点嘛。会不会厌倦?会!许多工作是机械简单地重复,但不做不行。建立灯塔的地方,都代表着航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需要的地方。1998年,登上鹿屿岛到现在,是我与航标相伴的第二个17年。从孩子们上学,干到孙子出生。
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事多,忙着忙着就忘了寂寞。科技发达物质丰富的今天,事不多,人闲下来,呆下去需要更多的勇气。别人都富了,买大房子,买汽车,自己没有,有心理落差是很多人的正常状态。如果不学会满足,就不能安心工作。现在是市场经济,有人赚大钱,有人做小事。选择了,就得满足。物质的满足永无止境。
现在的航标工生活,是过去想也不敢想象的。拥有了,还不满足,就是贪念,就有痛苦,欲而不得,就是痛苦。我没上岛前听说,个别人在岛上还计较谁干活多,谁干活少。我上岛后,按时间排班,用制度管理。久而久之,形成默契。做饭洗碗之类琐事,大家都抢着干。一家人嘛,就应相互照顾。这就是满足。
岛上树多,风一吹落叶满地。前脚扫完,后脚又飘满地。我们就不断地清扫,清扫干净就心里踏实。这几年上岛的人多,有领导检查工作,有游客参观旅游,做好接待,份内之事。它已经是我们航标工生活的形象窗口。
岛上空气好,现代都市人不是逮着机会就往乡村里钻吗?这就是满足。满足不是临时想法,是一种长期状态。时代变化太快,在现代社会中,能把工作和生活过得简单,过得得心应手,是一种福分。不要去攀比,攀比会让自己心理失衡,会很累,不如把手头简单的工作做好,这样会获得持续的满足感。
所以,我的体会是:简单一辈子,满足一辈子,幸福一辈子。
修灯与修行
汕头航标处辖区海岸线长达422公里,我可以自豪地说:辖区内的所有大型灯塔,我全都支援过,全都去修过灯。修好一座灯,是技术;修好一片灯,并一辈子修灯,则是一种人生的修行:它教你本分做人,教你坚守清贫,教你不与世俗争名利。这难道不是一种修行?
简单地做一辈子工作,但又不是简简单单、机械重复地做工作,需要在技术、技能上不断提升,一辈子做简单重复的工作是没有出息的。别看灯塔的日常维护是擦擦洗洗、收收捡捡的简单工作,但出现问题和毛病,要懂得应付,这就不是简单的工作了。在我看来,驾驭简单的工作,就是驾驭人生,修灯就是一种人生的修行。你说它简单吧,但总会碰到风雨,遭遇挫折;你说它磨难吧,但只要认真,保证风雨后是彩虹。守护好航标,由点点滴滴组成,人的一辈子,由日日夜夜组成,点滴做好了,人生就会完美。
灯塔11座,灯桩35座,导标11座,立标6座,灯浮标81座,电雾号1座,差分台1座,导航台1座,雷达应答器7座,AIS航标15座,航标遥测遥控3座,这是汕头航标处所有航标“家当”。它们分散在422公里的海岸线内,有的在岸边,有的在岛上,有的在海中央。灯塔2座、导航台1座、AIS基站1座、航标遥测遥控3座,其它导标、立标等10座,这是汕头航标管理站鹿屿岛的全部。我可以自豪地说:汕头航标处422公里海岸线辖区内的所有大型灯塔,我全都支援过,全都去修过灯。这就是我的点点滴滴,这就是我的日日夜夜。
鹿屿岛航保设施是南海航保的一部分,却是我们班组的全部。在技术上,我会修电器,修机器,修灯器,组织上说我是技术骨干,同事说我是岗位能手,有点愧受。我只是用心一些,积累得多一些,所以事也就多一些。除了看好鹿屿岛这个“小家”,还要兼顾一下其它管理站的这个“大家”。有时处里很多事不好意思叫我,我说没问题。下班休息的时候,就去支援,随叫随到。
修灯人最怕雷雨天气,因为设备最怕雷击。避雷针是防雷针,也是引雷针,牺牲自己保护建筑与设备。装在岛上的避雷针,遇到比较小规模的雷电会把避雷器弄坏,设备受到保护。碰上强雷电天气,就会破坏设备,要立即抢修。有次强雷电袭击,整个海区都受损,三灶、湛江、北海,无一幸免。
还有次雷电打坏设备要抢修,交通船来不及跟上,就借用渔船载我们上岛。一上岛,我就惊呆了,从未见过这种场景。设备冒烟、电线外露,灯塔外墙的控制被炸成碎片,撒落一地;灯塔内的电控箱和防雷设施都烧成了黑色,整个鹿屿岛一片狼藉,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只能最快速度组织抢修,一批人干这个,一批人干那个。雨还没停,我来到控制箱,用脖子夹着雨伞,挡住裸露电线。一阵风刮过来,雨伞翻了个面,没办法,就用身体挡。镙丝刀、万用表,检测线路、置换设备,3个小时过后,恢复正常。我全身都湿透了,但心里一块石头也落地了。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设备被毁坏。
我年轻时就攒下一股劲,遇到问题,一定想办法弄好。弄不好就拆除带回家,继续捣鼓,有时弄到晚上三、四点。有了这股劲,技术才能提升。
人必须要有一股劲。很多灯器是进口设备,缺少图纸,人家不给;有些设备集成电路背面的型号被刮掉或者封死。要图纸、要培训、要维修?可以,但要加钱。人家就是希望设备给你用,后期维护他们自己来,这叫增值服务。好不容易摸到“病因”,核心配件又被人家垄断了。
我就是不服气,我就要坚持自己修理。我能根据电路顺藤摸瓜,花时间慢慢画图,然后再配齐零部件。我在《世界零配件参照大全》里找三极管、四极管型号。找对型号,名称又改了,又得找参数:电流需要多大,电压需要多高。型号与参数找对了,就该找可以替代的元器件。知道了可以替代的元器件,还得摸清在哪里可以买得到。差分台的一个元件,我找到西安的市场才买到,那次节省了3万多的维修费。先得找原因,再找配件,再加上交通不便,如此几个反复,时间和财力都耗不起。
灯塔灯标,除了修,还要养。每年都会趁风浪较小的季节进行航标大保养。岛上的灯标养相对简单,危险系数低一些,海中的灯标养护就是一个危险活。我们站养标养护的其他同志,每天清晨四五点就得出海。特别是为水上浮标刷油漆这活,没有经验和胆识,干不了。浮标在海上,不停乱晃,风浪大时会倾斜30度旋转,航标工就要凭着经验,抓住船只和浮标的摆动在同一幅度的一瞬间,迅捷地跳上浮标,行话叫跳标。跳不准就会跳到海里。然后站在3-4平方米的浮标弧面上干活,漆刷浮标这类活,三个人合作半天才能刷完一个,好多人边呕吐边干。
修灯就是一种修行,没有韧劲干不了。修好一座灯,是技术;修好一片灯,并一辈子修灯,则是一种人生的修行:它教你本分做人,教你坚守清贫,教你不与世俗争名利。
航标工的生活,就是一种修行。打座、念经一天可以,天天做,试试看?现在年轻人都不注重这一块,我很担心灯器维修后继无人。不是年轻人不好学,是他们觉得不值学。
我不孤单,孤单的是我们
我个人并不孤单,工作是三人一轮班,虽然工作地理位置偏一点,但至少有个伴。要说孤单的话,是从事我们这个职业的一群守灯人,一群航保人。我们要远离都市,我们要经历风雨,形成了职业的僻冷。但航海安全需要我们,我很担心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从事我们这个守灯偏冷的职业,会形成断层。
鹿屿,曾名龟屿,位于汕头港湾内,属汕头“门户”,在汕头海湾大桥下的主航道旁。岛形如坐鹿,称鹿洲,潮语“德”与“鹿”谐音,故改今名“德州”。鹿屿岛终年云遮雾绕、风大浪高。春天,早上拧干晾出去的衣服,晚上还是湿的;夏天,岛上地面温度超过60度。台风季节,波涛翻滚,暴雨如注。望着汕头近在咫只,却是闹市边的孤岛。白天听涛声,晚上数万家灯火。无疑,守灯人是孤单的。
孤单的守灯人都会养狗,这是“标配”。我到过很多有灯塔的岛,岛上航标工都喜欢养狗。狗有灵性,可以说话,可以作伴,可以排遣孤独,可以壮胆,一起度过荒岛的黑夜。
苏贵聪养过两条狗,陪了他二十多年。公的狗提前走了,苏贵聪很伤心,另一条狗几天都不吃东西。湛江硵洲岛上的成义,是出了名的老航标工,他的狗陪了他十多年,主人竟然先走了,终老在灯塔台上。王翠强也是,在湛江航标处的雾号台,家属没有随迁时,他就跟狗说话。王翠强话少,话短,应该是长期缺少与人交流,语言系统都不发达了。广州舢板洲的黄灿明两口子,四代守灯人,狗已经成为他家里重要一员。
我们鹿屿岛上的狗,碰上蛇就会大叫,提醒你注意安全。狗是守灯人的朋友、亲人、家人,难怪江德亮主任开玩笑地说,鹿屿岛上的狗,口粮应该算它一份。
但是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式。现在完全不同了,有电脑,有电视,有手机,生活都基本现代化了。三天两头有领导来关心,有游客来参观,有志愿者来一起做义工,所以,我一点不孤单。不孤单还在于工作氛围。工作是三人一轮班,一周一轮换,虽然工作地理位置偏一点,但至少有个人伴。
要说孤单的话,是从事我们这个职业的一群灯守人,一群航保人。除了我们要远离都市,要经历风雨,还有我们的职业认可度太低。就像守边的战士,谁都认为是崇高的,但轮到谁,不一定愿意去做。物质条件是越来越好了,但因为长年在远离大陆的海岛上,变成一群孤单的职业人。这个职业远离人们的日常生活,不被人们知晓,或知晓很少,就显得孤单。就像空巢的老人,不是缺吃少穿,而是缺少聊天倾诉;空巢老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总有那么几种职业,远离人们的日常生活,远离人们的视线,属于小众职业,从事这份职业的人,注定要承受孤独。有些是几代人坚持做,有些人是用一辈子的时间坚持做,这个群体是值得人们记住的。
早年的时候,孩子们上岛玩,伴我值班,我不会让他们呆很久。担心时间长了,把孩子关傻了。我一个老航标工都这样想的,当然可理解那些不愿意上岛的年轻人。但航海安全需要我们,我很担心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从事我们这个灯守偏冷的职业,会形成断层。
前段时间,航保中心向社会招募航标义工,1000多人报名,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这是个好事,说明年轻人认识到航标的重要性。航标义工,可让其他行业的人体会一下航标工的生活,普及一下航标知识,也是学习一种航标精神吧。
结了婚的单身汉,离了群的都市人
我们成了家,有了妻儿,但我们又必须长期分离,所以我们是结了婚的单身汉;我们有了家,家安在都市,但为了航海安全,我们又不得不远离都市,所以我们是离了群的都市人。这些是完美中的缺撼,缺憾中的完美,太完美反而不真实。
我们成了家,有了妻儿,但我们又必须长期分离,所以我们是结了婚的单身汉。
王翠强婚后的单身生活过了24年。1976年,他从老家河北入伍来到湛江,1982年转业到硵洲岛雾号台,在岛上工作也是近40年,夫妻二人分居长达24年。近40年时间,他回老家过春节只有3次,到2006年才一家人团聚。
我妻子(现在应该叫老伴了)比我大一岁,我们1981年结婚,直到1997年,她才随迁到汕头来,我们是长达16年的夫妻两地分居。从回老家次数看,我比王翠强要好一点,我一年回去一次。像我们这样的人,别人都笑话我们是结了婚的单身汉。
社会上称军人的妻子为“军嫂”,称海员的妻子为“海嫂”,我觉得我们灯守人的妻子应尊称为“灯嫂”。她们一样地默默无闻,一样以女人之躯撑起整个家。灯嫂甚至承受更多,她们缺少军嫂的稳定感、安全感,缺少海嫂的经济宽裕、物质丰富,她们日夜盼着丈夫在身边,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我的老伴一直没有工作,在家做家庭妇女,平时做点零工,积攒一点生活费。我也曾经想过把工作移回老家去,但是单位缺人,尤其是缺技术航标工,也不好意思离开。老伴过的没有丈夫的日子,我过的则是单身生活。每年回家探亲,家里妻子盼着早点到,我的心也早飞回了家。刚踏进家门的时候,鼻子总是酸酸的,总怀着歉疚,总觉得对不起家人。80年代、90年代初,通信不发达,琐事靠写信,急事告电报。那时候电报也慢,还经常出错。有次妻子来电报了,是我母亲病危的电报,同事拿着电报,大声喊:谁是大德的?潮汕话里面的“德”就是“竹”,我老家是“大竹”,潮汕话里面弄成了“大德”。叫了半天没人应,那个电报就放了一天。后来另一同事说,你是四川大竹的?然后恍然大悟。我拿了电报就赶紧往家赶,好在母亲度过了危险期。等到父母真正不行了,来个电报未请到假,又拖了几天,等接到第二封电报,我赶着回去时,父母已经走了。父母走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
如今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了,但孩子们又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跟老伴在一起,跟儿女们又分开了。尽管儿女都大了,不可能跟我们呆一辈子,这是规律,但别人家的儿女是跟父母一块长大的,我们家的儿女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日子,算算真的不多。现在,女儿在深圳,距离汕头近一些,儿子却又远在成都安了家,跟儿女们见个面,弄得像探亲似的。
我们有了家,家安在都市,但为了航海安全,我们又不得不远离都市,所以我们是离了群的都市人。做一个纯粹的都市人,估计在退休前,也只能想想。还是多想想我们灯守人的好处吧。现在的都市人不都感叹,都市太吵,空气不好吗?岛上安静,空气好,一天登几次差分台,擦擦灯器,扫扫庭院,身体也锻炼了,工作也做了,两全其美。所以,这些是完美中的缺憾,缺憾中的完美,太完美反而不真实。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退休了,不想回老家了。算了吧,在汕头扎根了,我不能舍弃鹿屿岛。大半辈子都在海岛,在基层。我喜欢在基层呆。在石碑山、部队、周围的人都挺合得来。这一圈人挺好的,简单、淳朴,心胸开阔,拿得起,放得下,好相处。加上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外乡人,没有任何排外,也就把这里当第二故乡了。
灯塔是一种精神,我想守住这种精神
再没有比你更孤单的/远离两岸/站在流水中间/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伙伴/再没有比你更辛苦的/大风大雨/潮涨潮落/照旧蹲在原处/寸步也不移动/再没有比你更寂寞的/巨轮驶过去/小船划过来/谁都看见了你/谁也不跟你招呼/再没有比你更认真的/老用沉默的语言向水手诉说/哪里是浅滩/哪儿有暗礁/黑夜里一闪一闪眨着眼睛/指明安全的航道。诗人翼汸的诗,特别贴切,现代科技完全可以代替人工守护灯塔,但我们不能缺失,因为我们守护的是一种精神,那就是灯塔精神。
鹿屿岛位于汕头的东北角,东面、前方、南面是浩瀚的大海,礁石林立,浪花拍岸。它是所有进出汕头港的船舶转向的警示点。每当船舶进港之时,就靠这个灯光的指引进港。不仅德州灯塔如此,南海所有灯塔,全国所有灯塔,都是如此,守护一方平安。
我们这群守灯人像灯塔,这代守灯人是真正灯塔精神的代表着,这样说应该不矫情。以前别人夸我们灯守人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我都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望过去几十年,还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还需要有点灯塔精神,才能坚持下去。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大家的生活环境都差不多,想法单纯,守好灯就是做好本职工作,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时候,船舶对灯塔的依赖程度高,对导航系统的依赖程度高,不做好工作,就可能会出安全事故。我做得到,别人同样做得到。做好了守灯工作,也就继承了灯塔精神。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航海技术越来越先进,电子海图里,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浅滩,都标示得一清二楚,导航系统也越来越先进,守灯工作似乎变得越来越“简单”,“吃咸菜,听风雷,忍孤独”的守灯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于是,有很多人疑惑:科技化、智能化的灯塔还怎么守灯?守灯人还能不能代表灯塔精神?传统灯塔精神该怎么继承?
灯塔养护不用“燃烧自己”,依靠科技,仍可“照亮别人”,这是我们老一辈守灯人的担忧,也是新一代守灯人的迷茫。正如我的两个儿女,现如今,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现代都市生活,他们也有了他们的儿女,四川大竹的老家留不住他们,汕头的新家也留不住他们。我们班组也一样,随着我们老一辈的退休年龄渐近,还没有哪个年轻人愿意承诺留守海岛。人都有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守灯人的单调、孤独,他们能承受吗?现在班组还有五个人,前两个月又退休了一个,还剩下四个人。
我现在就感觉带徒弟很难。一是岛上清苦(当然清苦是相对的),年轻人吃不了这个苦。岛上没有热闹繁华,没有互联网络,没有网络的年轻人几乎活不下去;二是体制原因,招不进来人;第三个是待遇问题,招进来留不住。留下来,又不愿意干技术活。守灯人都没有了,灯塔精神也就没法传下去了。
我想。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获取了多少,而在于他给予了多少。灯守人获取的不多,但给予人的却多。他给予人的是生命安全,这种安全却没办法用金钱来衡量。物质的社会,如果都用经济指标来衡量,那就没精神可言了,特别是那些一家五代、四代都是守灯人,怎么衡量?
我一直认为,学历高、理论基础好的大学生,达到我这个技术水平,其实要不了两年,就会成为技术能手。我那时候学技术,都是笨办法苦苦积累的。只要年轻人愿意学,我乐意全盘教。但年轻人就是不愿意学,他们认为不值,他们总想往机关奔,他们认为,学了技术,说不定就永远只能呆在基层了。
现在鹿屿岛上年纪最小的是47岁,几乎全都是部队转业过来的。整个汕头航标处,明年要退休十几人。老的航标工退休了,新的又没接上,真正出现断层怎么办?鹿屿岛的设备简化改造,我正想办法。简单一点,管理就容易。想到退休之后,他们能够顺利接手,既有人守灯,又有人传承灯塔这种精神。但恰好病了一场,这个计划就搁置了。
不过也令人欣慰:年轻的志愿者,都乐于上岛,体验守灯人的生活,感受灯塔的精神;何明爱一个女子,只身前往西沙永兴岛,甘愿做一名普通守灯人。“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永不过时。“精技术,乐岗位,争先进”才是守灯的新含义。何明爱、隋永举这帮年轻人,应该是新时代灯塔精神的最佳传承人。
荣誉让我满足,又让我惭愧
荣誉既让我满足,又让我惭愧。谁获得了荣誉不满足呢?但是我只是众多航标人中的一员,他们与我一样坚守,一样付出,我怎能不惭愧呢?后来我想,我个人所获荣誉,其实是大家的荣誉,其实是个集体奖,我只是代表他们去领的奖。这样想时,我内心的愧疚感就少一些。
我一生没有碰到大困大难,但是也有失落的时候。刚从部队转业至石碑山时,被放在食堂煮了一年的饭。想到自己做厨师就憋屈,我喜欢搞机械,才有了我现在的技术。
论取得业绩的大小,论创造财富的多少,航标工是不值一提的。但是组织上给航标工这么高的荣誉,我想是对航标精神的认可和嘉奖。我先后获得“汕头市优秀共产党员”、“汕头市劳动模范”、“交通部岗位技术能手”、“全国先进工作者”等系列荣誉,这些荣誉含金量都比较高,但含金量越高,越让我感到惭愧。为什么呢?
我与苏贵聪、黄灿明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真正的孤单、寂寞的人。苏贵聪几十年都是他一个人看护灯塔,黄灿明是几代人几十年看灯塔,没人帮他们。我看灯塔,是一帮人,是一个集体,一个团队。假如说,有成绩,是我们一帮人干出来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干得了的,大家都完成自己的一部分工作,我只是带头把大家组织起来。能坚持做这个职业的人,都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的。但是,我却有荣誉,团队的其他人没有,这让我惭愧。为什么不给他们,而给我?所以,今年评选全国先进的时候,我说:不用了,不需要了,给年轻人,多鼓励鼓励他们,我还有一年多就退休了。但组织还是给了我。越给我荣誉,我越告诫自己,不要摆老资格,我只是个代表,荣誉是大家的。
后来,我就这样安慰自己,组织上给我荣誉,其实是在肯定我们这群人。我只是众多航标人中的一员,其他人与我一样坚守,一样付出,这个奖,其实是个集体奖,我只是代表集体去领奖。我个人所获荣誉,其实是集体荣誉,是行业荣誉。
这样想,愧疚感就少一些。
幸运与幸福
我做了很平凡的工作,却获得很高的荣誉;我一辈子没怎么住医院,结果被查出了淋巴瘤住了进去,却逃过了死神的威胁,我该是多么的幸运与幸福!
我经常觉得自己好幸运,所以我特满足,满足感就是幸福感。好的东西,别人没有,我却有,例如荣誉,这就是一种幸运;坏的东西自己本来有,例如疾病,后来却没有了,这也是一种幸运。
我当过兵,身体一直很好。鹿屿岛也算是座小山,差分台在岛顶,我扛着几十斤重的物质,哼哧哼哧地就上去了;回家爬楼梯经常两个台阶一步走。几十年没住过医院,印象中有次短暂的住院是因为痔疮。可是,今年我被查出患有淋巴瘤,就是俗称的淋巴癌,是在体检中无意发现的。医生起初想隐瞒,闪烁其辞,不愿意告诉我实情,怕我受不了。见我总是笑呵呵的,我说,不就是淋巴癌嘛。倒是我的老伴听说后,则担心得吃不下饭,比我还担心。
老伴的脾气很好,我们结婚几十年,没有红过脸,更不用说吵架。虽是父母订下的婚约,但我们两人性格合得来,从没觉得别扭。十几年的时间,她独自在老家操持着家务,孝敬着父母,抚养着孩子。迁到汕头后,家务活也基本是她包了。任劳任怨,默默支持我几十年。老伴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能深明大义,把两个孩子拉扯到大学毕业;没有什么技术特长,但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商量着,等退休后,两人出去旅游一次,走一走。当得知我患了这么一个可怕的病,压力比谁都大。我和她交谈中,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恐惧和她对我的担心。在她的心里,我是一个好人,本分人,顾家。她不希望我大富大贵,只希望平平安安跟我过一辈子。
医生告诉我,幸亏发现得早,先割瘤,再化疗。就进手术室把瘤切除,然后接受了七次化疗。化疗伤身体,原来一头黑发也掉光了,吃东西像在嚼木屑。淋巴瘤被彻底消灭,我又从死神手中回来了!我是多么的幸运。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幸福与幸运相伴。初中毕业,上不了高中,考学无望,征兵却被选上了。工作顾不了家,爱人却贤惠,帮我把家打理得好好的。不愿意当厨师,但捣鼓出一套的无线电技术。做了一点简单的工作,却获得了那么高的荣誉。尤其是最后,查出是可怕的“癌”,结果又被治愈了。
我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新生与心声
我从病魔掌下获得新生,我的伙伴们等着我去轮班,只剩两年时间了。这是我的新生,也是我的心声。
有人说,别和戒烟的人做朋友。我说:为什么?他说,烟都能戒的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哈哈。这是个玩笑。能戒烟的人,肯定是意志力很强的人。
抽烟,曾是我最大的花销。岛上的生活寂寞,抽烟自然成为消遣方式。当兵那会,战友多,不必抽烟,转业到地方才开始抽烟。从在石碑山灯塔开始,人烟稀少,工作之余又无其他娱乐,于是就喝茶、抽烟。大家你给我一根,我给你一根,后来烟瘾越来越大,一天两包烟,“恶习”坚持了30多年。
查出有淋巴瘤后,医生说,最好不要抽烟了。我说,那就不抽了呗!然后就再也不碰了。后来几位朋友坐一块,习惯性的递支烟,我不接。他们就逗我,抽呗,爱好没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抽,怎么逗我都不抽。
三十多年的抽烟习惯,说戒就戒了,这就是我的倔劲。当年靠倔劲,啃下一本本技术书,现在靠倔劲,把烟给戒了。既然获得了新生,就得有新的活法。
我距退休还剩不到两年时间,抓住这点时间,多干一点,多教一点,争取把一些技术传给年轻人,争取把鹿屿岛的设备作简化改造,把管理流程也弄简单一点,让守灯这份工作有人愿意继续干下去。
另外,学历低一直是我心中的痛点。文化学历是时代环境造成的,内心遗憾稍少一些。可是技术职称低,我就有点不服气,所以,如果倒退10年,我一定要考到高级技师。
这是我的新生,也是我的心声。
后记
这是一位灯守人的喃喃细语,这是一位灯守人的絮絮叨叨。语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叨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唯其如此,才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和职业特点,才最真实。
朱汉轩是汕头航标处的一名普通老航标工,也是新时期航保队伍里最具典型的代表。他们的工作技术含量不算高,甚至只是简单地重复,正因为这样的职业特征,才养成了他们低调谦恭、踏实可敬的性格特征。他们不是战斗英雄,不是生死侠客,所以没有气势恢宏的豪言壮语,没有感天动地的故事情节。如果你想在他们身上,找曲折离奇的故事,寻九曲回肠的情感,树感天动地的形象,那你就错了。所以,凡是试图把朱汉轩的形象树立得“高大全”的人,都是愚蠢的;凡是试图从朱汉轩的事迹中获得文学创作灵感的人,也都是愚蠢的。不仅仅是朱汉轩,还有苏贵聪、王翠强,还有黄灿明、何明爱,大凡如此。
朱汉轩所做的每件小事,你都可以说,这有什么,我都可以做到。但是,当他一辈子都在做这些小事的时候,你是否还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完全做得到呢?不仅是你我,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他们的可贵与可爱之处在于:用一生的时光,与寂寞相伴,与孤单相随,做简单工作,过清贫日子。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从他身上获取感动的力量,人生的哲理,甚至是人格的魅力。例如,把一件小事做好并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小事。学历可以低,但能力不能低。简单一辈子,满足一辈子……这些心灵鸡汤似的人生哲学,是朱汉轩以一辈子的人生经历所做的总结。听朱汉轩讲人生故事,就像喃喃细语,平淡之中带给你力量,真实之下带给你感动。到此我们才明白,原来朱汉轩们本身就是一座灯塔。你见过像都市霓虹灯一般炫丽多彩的航标灯光吗?正如他所说,他只是灯塔的守护者,只想做灯塔精神的传承人。
这才是真实的朱汉轩,这才是劳模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