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庆邦
一次“终身成就奖”评选
文 刘庆邦
2007年的“终身成就奖”有两位候选人,一位是浩然,一位是林斤澜。候选人是经过北京作协全体会员投票产生的,回想起来,那些争议挺有意思的,越想越有意思。我想我还是把那件事情粗略地写下来吧,不然的话,时间一长也许就忘记了。
作家浩然(1932-2008)
从报纸上看到,上海评出了新一届上海文学艺术家“终身成就奖”和“杰出贡献奖”,获奖者各十二位。这项评选被称为上海文学艺术界的“荣典”,颁奖典礼大张旗鼓,那是相当隆重。
看到消息我想起来,北京作家协会也为北京的作家评过“终身成就奖”和“杰出贡献奖”,而且已评过两届。这项活动是作为“北京文学节”的其中一个项目而举办的,每种奖只评一人。2004年的那次评奖,“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是王蒙老师,“杰出贡献奖”的获得者是刘恒。颁奖典礼是在著名的首都剧场举行的,记得王蒙老师在“获奖感言”中说了一些幽默的话。高兴之余,他对“终身成就”的说法感到“惊异和悲哀”,他希望他的“终身成就”还没有到头儿,还不到“结账”的时候,“怎么着也得再拼一下子呀!”。刘恒在“获奖感言”中,感谢大家对他的劳动的肯定,说他“感到了一个劳动者应有的喜悦”。不管怎么说,这两位作家获奖是名至实归,各得其所,不存在什么异议。
到了2007年的第二届评奖,“终身成就奖”有两位候选人,一位是浩然,一位是林斤澜。候选人是经过北京作协全体会员投票产生的,得票最多的前两位老作家被确定为候选人。候选人的产生算是初评,最终谁能评上,还要由终评委员会投票决定。终评委员会由北京作协党组成员和主席团委员组成。作为评委之一,我参与了那次评选。若是等额评选,那就省事了,评委们走个程序,在候选人名字后面画个圈儿或打个对勾,哈哈一乐就完了。二者只能选其一,就给评委们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是评浩然,还是评林斤澜呢?投票前有一个讨论,意思是先把意见统一一下。可意见不够统一,或者说发生了一些争议。回想起来,那些争议挺有意思的,越想越有意思。我想我还是把那件事情粗略地写下来吧,不然的话,时间一长也许就忘记了。
终评是在一天上午,安排在一家饭店的大包间里进行。应到的评委除了北京作协副主席张承志因故未来,别的评委都到了,连史铁生都坐着轮椅按时到场。评奖开始,北京市文联的主要领导先说了一番话。他声明他不是评委,没有投票权,但他个人有一个建议,建议把“终身成就奖”评给浩然。他说了两个理由:一是浩然所取得的公认的文学创作成就;二是浩然因病卧床多年,病情不容乐观,要是把这个奖评给浩然,对浩然的精神将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北京作协是小作协,是文联领导下的一个协会。文联主要领导这样讲,对评奖无疑带有导向作用,等于差不多把评奖定了盘子。接下来有评委发言,对领导的建议表示了同意。发言把浩然和林斤澜作了比较,认为浩然的创作影响比较广泛,提起浩然的大名,全国的读者很少有人不知道,而林斤澜的创作影响就小些,读者相对小众,如果问起林斤澜是谁,很可能会有人想不起来。还有评委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谈到“终身成就奖”只评给在世的作家,就浩然的身体状况而言,如果这次不评浩然,浩然也许再也没机会得奖了。
话说到这儿,该我谈点儿看法了。我说什么呢?如果可以评两个“终身成就奖”,我给浩然和林斤澜都会投赞成票。规定只能评一个,我选择评林斤澜。不管别的评委怎么说,对于这个选择,我不会有丝毫犹豫。
我承认,浩然的名气的确很大。我在农村老家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反复给我们推荐了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浩然的《艳阳天》。语文老师操着生硬的普通话,不仅自己在课堂上大声朗读《艳阳天》,还让同学们模仿他的声震整个校园的声调,轮流朗读《艳阳天》。我们为书里的故事所感动,以致对书中每一个正面反面人物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对浩然是景仰的,但从不敢设想今生会见到浩然。然而,我从煤矿调到北京,不仅见到了浩然,后来还有幸成了浩然在北京作协的同事。我还愿意承认,浩然老师为人谦和,厚道,对人也很好。浩然接替林斤澜当上《北京文学》的主编时,我有一篇题目叫《汉爷》的短篇小说,先期已在编辑部获得通过。这篇小说是写改革开放之后,一个跟当官的儿子在城里生活的老地主,还想寻找当年被雇农分走的小老婆的故事。有朋友跟我说,浩然要把通过的稿子重看一遍,因浩然对有关阶级的事情比较敏感,我那篇小说能不能发就不好说了。我说没关系,《北京文学》不发,我改投别的刊物就是了。结果是,小说不但很快发了出来,还排在比较突出的位置。浩然当上主编不久,编辑部在戒台寺举办了一个北京作者的笔会。笔会间隙,不少作者纷纷和浩然合影留念。浩然披着驼色呢子大衣,一直微微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谁跟他合影都可以。我那时和浩然老师还不太熟,加之生性怯懦,我没敢要求与浩然老师合影。浩然老师看见我了,招招手让我过去,说庆邦,咱俩也照一张。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局限。回头再看浩然的作品,因受那个时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制约,浩然长篇小说的大纲,也只能是阶级斗争为纲,纲举才能目张。乃至于每个人物都要严格按照不同的阶级定位,以家庭成分画像,感情是阶级情,人性是阶级性。人物是什么成分,只能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成分逻辑,说那个成分的人才能说的话,办那个成分的人才能办的事。贫下中农不但不能说地主分子才会说的话,连中农的话都不能说,一句说错就是阶级立场出了问题。如果抽掉阶级斗争这个“一抓就灵”的东西,故事的开展就失去了逻辑动力,整部小说就没有了支撑点。后来的《金光大道》,是以路线斗争统揽全局,所有人物以路线排队,以路线画线,为走不同道路的人设置冲突,让他们互相掐架,甚至掐得你死我活,昏天黑地。这样的小说很难说能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和历史的检验。也许因为浩然老师人太好了,太听话了,小说才写成那样。
林斤澜和浩然不同,他主要是写短篇小说,好像从未写过长篇小说,创作量较少。他在创作的道路上不断求索,寂寞前行,从来没有“红”过。正如孙犁先生所说:“我深切感到,斤澜是一位严肃的作家,他是真正有所探索,有所主张,有所向往的。”又说:“他的门口,没有多少吹鼓手,也没有多少轿夫吧。他的作品,如果放在大观园,他不是怡红院,更不是梨香院,而是垅翠庵,有点冷冷清清的味道,但这里确确实实储藏了不少真正的艺术品。”
林斤澜不是好为人师的人,但他愿意跟他故乡温州的作家说,我是他的学生。林老对我的创作多有教诲和提携,他的确是我的恩师。林斤澜老师跟我说过,作家写作要有一个底线,就是独立思考。所谓独立思考,就不是集体思考,不是别人替你思考,不是人云亦云。独立是思考的前提,无独立就无思考。可以说林斤澜本人就是一个独立思考的典范。十年“文革”期间,他宁可一篇小说都不写,也不愿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不愿写违心的作品。
林斤澜老师也跟我谈起过浩然的为人和浩然的小说,他说浩然人是好人,但小说实在说不上好。浩然的小说除了阶级斗争,就是路线斗争,浩然的文学观里没有文学。可浩然对自己的小说不但没有反思,没有任何悔意,还固执地宣称自己的写作是真诚的,这让林斤澜摇头叹息,大为不解。
我的发言可能有些激动,发言之后,觉得脸上有些热,我用手一捧,脸颊热辣辣的。
接着发言的是邹静之,他也主张评林斤澜。他说终身成就奖嘛,主要是对文学创作而言。至于别的因素,包括身体状况的因素,就不必考虑了。
史铁生说的话比较激烈,我与铁生交往多年,这是第一次听他说出那样言词激烈的话。他说,要是把“终身成就奖”评给浩然的话,那个“杰出贡献奖”别人愿意不愿意得还不一定呢!史铁生这样说,因为他是同届的“杰出贡献奖”候选人。史铁生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如果浩然得了“终身成就奖”,他就不愿意得那个“杰出贡献奖”。
作家林斤澜(1923-2009)
眼看两种意见相持不下,评委的人数又是一个偶数,主持评选的人有些担心,要是出现两位候选人票数相同的情况怎么办呢?于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让大家再讨论。
一个简单的事情,不会这么复杂吧!这时我有些急,说不要讨论了,投票吧,投票吧,都是有判断能力的人,我相信大家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至于出现票数相同的情况。后来有传说,说刘庆邦当时拍了桌子。这肯定是讹传,我哪里是拍桌子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从来没拍过桌子。我要是拍了桌子,我的手疼,桌子还疼呢!我当时只是有些激动,说话有点儿急而已。
投票结果出来了,林斤澜以微弱多数票当选“终身成就奖”;史铁生以绝对多数票当选“杰出贡献奖”。评委会为林斤澜写的授奖词说:林斤澜一生致力于小说艺术的探索,在小说语言、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有独到发现和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创作极具启发意义。为史铁生写的授奖词是:史铁生的写作直面人类恒久的生活与精神困境,他对存在始终不渝的追问,构成了当代文学中一支重要的平衡力量。
这里顺便说一句,我作为第二届“杰出贡献奖”的候选人之一,一票都没得。当唱票者大声唱出刘庆邦零票时,我一时有些尴尬。但我很快就释然了,坦然了,这表明我没有投自己的票,而是把票投给了我尊敬的铁生兄。
2007年之后,又七八年过去了,北京再也没举办文学节,再也没有评选“终身成就奖”和“杰出贡献奖”。别说举办文学节和给作家评奖了,听说连在全国有广泛影响的“老舍文学奖”也不让评了,不知为什么?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