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大学毕业时,爸说:“你一定要念个硕士学位。不用念博士,可是硕士是一定要的。”
为什么“硕士是一定要的”?我没问。
爸爸对我的要求非常少,所以一旦他开口,我就会照单全收。
“没问题,一个硕士。”我说。
“要念一流的学校。”爸又指示。
“没问题,一流学校。”我说。
我当然很同意“念一流学校”的想法。在大学四年,整天听我的好友阿笔不断告诉我,西方最厉害的那些大学厉害在什么地方:柏克莱大学待了多少个得过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又完成了什么手术……
对于在各种烂学校混了十几年的我们来说,没事就把这些知识神殿的名字在牙齿间盘弄一番,实在是个方便又悲伤的娱乐。
这娱乐中,其实充满了向往和自卑。
“一流学校,硕士就好。”
爸对学位的指示,我已经清楚收到。现在,轮到我对爸开条件了。
有风格的料理师傅,是不会任凭客人想点什么就做什么的。客人可以要求吃生鱼片,可有风格的师傅会决定此刻最适合做生鱼片的是哪一种鱼。也就是说,你点归你点,未必吃得到。
“爸,我只念我想念的东西喔。”
“可以,不要念太多就好。”
爽快。这是爸跟我随着岁月培养出来的默契。各取所需,互蒙其利。
不过,老实说,“我取我需”的状况,似乎比“爸取爸需”的状况要多那么一两百次吧。
我想念的东西,对一般爸妈来说,似乎有点怪。
我想学“舞台剧”。
还好,我爸不是“一般的爸妈”。
从小到大,爸从来没问过我:“这有什么用?”
“这有什么用?”几乎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问题。每个人都好像上好发条的娃娃,你只要拍他的后脑一下,他就理直气壮地问:“这有什么用?”
“我想学舞台剧。”“这有什么用?”
“我正在读《追忆似水年华》。”“这有什么用?”
“我会弹巴赫了。”“这有什么用?”
这是我最不习惯回答的问题,因为我没被爸问过这个问题。
从小,我就眼睁睁看着爸妈做很多“一点用也没有”的事情。爸买回一件又一件动不动就摔破的瓷器、水晶;妈叫裁缝来家里量制一件又一件繁复的旗袍;一桌又一桌吃完就没有的大菜……但从来没有人会问:“这有什么用?”
“漂不漂亮?”“喜不喜欢?”“好不好吃?”这些才是整天被问到的问题。
长大以后,常常被别人问:“这有什么用?”我才忽然领悟,很多人是随着这个问题一起长大的。
我不大确定这是不是值得庆幸的事。一直到反复确认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时,才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人生,并不是拿来用的。
爱情、光荣、正义、尊严、文明,这些一再在灰暗时刻拯救我、安慰我的力量,对很多人来讲“没有用”,我却坚持相信这都是人生的珍宝,经得起反复追求。